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收獲》長篇小說2023夏卷 | 顏歌:平樂縣志(長篇小說 選讀)
      來源:《收獲》長篇小說2023夏卷 |   2023年07月13日08:20

      編者說

      顏歌暌違十一年后交出的“平樂鎮”系列最新長篇小說。2010年,川西小鎮平樂。故事一條線索是青年男女的成長與離合,一條線索是小鎮官場的世相起落。人人都各具心事,欲求圓滿而不得。當這兩條線交匯,織成一個被精心設計的陷阱,生死殘酷的機關一觸即發。小說滿紙川音詼諧生動,絲絲縷縷剖開局中之局;風情小鎮旖旎如畫,大興大建的勃興中浮動著迷離人心。

      平樂縣志

      顏 歌

      第一章

      天然氣公司陳家康的愛人葉小萱站在東門城墻下頭跟人說哀怨,一說就是小半天。

      但你有所不知,這哀怨啊,自古就是說不得的。俗語有:哀聲唱退送福神,怨氣招來討命鬼。殷殷切切念誦的便是這個道理。衰敗就似那無事生非的潑皮,你越是呻喚,他越是作勢;你穩起不理,他便終歸自討沒趣了。所以,就連小娃娃摔了一跤,大人也會說:“不痛,不痛,繃起不痛就不痛。”——源自的也是同一個道理。

      葉小萱興許也不是沒聽過這些說法,只是,她心中的積郁實在有許久了,不吐兩口出來,只怕即刻就要哽死。

      她正跟人說:“……你說我那女子,也不傻,也不丑,該長的一樣沒少長,該讀的書也讀了,工作也還不錯……你說是哪根筋沒對,硬就說不到個對象?”

      “我已經跟她說了,”她歇了口氣,“今年你是在吃二十九的飯了,這就是你的最后通牒了,等到明年子還沒結成婚,你就給我收拾包包搬出去,自己立個門戶,餓死還是飽死都跟我沒相干了。我眼不見心不煩,就當你是嫁了!”

      “小萱啊,”街坊也要笑一笑,“你這話說得也太狠了,那你女兒咋說?”

      “她!”葉小萱嘆一聲,“人家一不緊二不慢地,跟我說:‘媽,你說得也對,你看,東門外正在開發的有恒發新城,還有平樂帝景,萊茵美居,聽說這些環境都很不錯。我正說去看看呢,不然下周,你陪我去?我這幾年也有些定存,看看能不能干脆就買個小套二,說不定明年勞動節就可以搬了。’——你說,她是不是要氣死我這個人!”

      嗨!街坊想,狗日的,我千算萬算,又沒躲過這婆娘的花招——說了半天,原來是來炫耀的!

      街坊就說:“恒發新城的房子的確不錯,我兒子和兒媳婦過年回來也去看了,當場就訂了一套套三帶花園的,說是投資——以后地鐵修通了,肯定要漲價!”

      葉小萱想:你有錢,你最有錢,你們全家都有錢!

      她就說:“哎,你看我這人,一說就啰啰唆唆半天,耽誤你時間了。我這還要回去煮飯,改天聊,改天聊。空了約起打牌嘛!”

      她把放在地上的幾個塑料袋子提起來,準備回家煮荷葉稀飯。走兩步,還是放不下,又回頭喊:“蔣大哥啊,你真要把我們陳地菊的事放在心上啊,有合適的不要忘了給她介紹!”

      也是好事從來不出門,壞事出門傳千里。葉小萱這一喊,滿街上站起的,走過的,正埋著腦殼在手機上看新聞的,都把這個消息聽進去了。

      “哎呀,不要急啊,小萱,”有個婆婆勸她,“緣分說來就來了,快得很!”

      話都是這么說的,于是葉小萱也想不通啊:這眼看都又要立秋了,再是一晃眼翻年就是二一了,她女兒的那根紅繩繩是已經發貨了,走到半路了,還是遭哪個不要臉的代領了?總之,她逢人見人都說一次,請大家不要忘了她的陳地菊的終身大事——反正又不要錢!

      現在我們說的這陳家正是我們鎮上普普通通的一戶人,而陳地菊也就該是川西平原上普普通通的一個女子。她爸和她媽都是永豐縣平樂鎮人,一個北街二環外戶口,一個東門老城墻邊出生。二十歲出頭,經寶生巷蔣幺姑介紹認識,處了一年多結了婚,在東街牽牛巷安了家,又再過了一年多,生下了一個女兒,取名陳地菊。

      那是一九八一辛酉年年底,陳地菊在永豐縣醫院呱呱墜地,一哭就是一個冬天。她爸她媽都被她折磨得不行。臘月里,房頂上降著霜,老城門下頭的溝邊上也結滿了冰碴碴,她爸卻要去河頭給她洗尿片子,她媽就在家守著蜂窩煤爐子,要熬豬蹄子湯喝了好下奶——兩口子摸著石頭過河,兢兢業業,對這小人兒百般伺候,人家卻毫不領情:該哭哭,該吐吐,該拉了就嘩地拉它一大泡。等好不容易煎熬到了開春,她爸媽都認為苦日子總該見陽光了,她卻莫名其妙生了一場病,一條腿都腫起來了,又紅又亮跟個蘿卜一樣——就這樣被送回了她的老家縣醫院。

      兩口子又是茫然,又是絕望,在兒科門口抱在一起,傷傷心心哭了一場。鎮上出名的肖小兒肖醫生剛好解手回來,看到這兩個年輕人鼻濃滴水的樣子,又是同情又是好笑,“哎呀,你們不要著急。娃娃就是這樣,小時候越是磨人的,長大了就越乖”,她勸他們。

      也許就是肖醫生的妙口金言,也許還是陳家祖上的蔭佑,陳地菊出了院,讀幼兒園,讀完幼兒園又讀了學前班,再讀到小學畢業,她就真的長起來了,很是長出了二分人才,腰肢細細,腿兒長長,人堆子里一站拔得溜高。葉小萱和她出個門,街坊鄰居都要夸贊:“哎呀小萱,你這女子長得好啊!這才好大啊?長這么高!這要拿點人來比啊。”

      于是葉小萱聽進了耳朵,心頭焦焦:“哎呀我這女兒長得這般人才,可不要遭哪個混蛋小子污孽了!”——為了防止女兒中學里早戀,她和陳家康兩頭分了工,一個哄一個教,一個防一個守。這期間大概有兩次,陳地菊和隔壁班的通了幾回信,馬上就被葉小萱眼明手快地查出來,一掌掐死在搖籃之中。說起來陳地菊還算是爭氣的,學習成績一直不錯,高中畢業,高考提前錄取上了永安師范大學,讀的還是當年最熱門的財會專業。葉小萱真正是心滿意足,偷飽了油的耗子一般打量她的心肝:“我這女子真是聰明,自己就把大學考了!也不要我花錢走后門。這下學業解決了,下一樁就該是找對象了!”——她哪想得到這師范學校里盡是女子,走在路上好不容易看到個男的居然還不戴眼鏡就是稀奇。陳地菊大學讀了四年,只帶過一個同學回來吃飯,葉小萱覺得他牙齒有點不齊,陳家康嫌人家學的是幼教專業。兩個娃娃走了,兩口子在屋里一邊洗碗一邊興嘆。陳家康說:“這人配不上梅梅,以后畢業了當幼兒園老師,哪有啥出息!”葉小萱說:“你說到哪樁去了,這就是回來吃個飯,我的女哪能把這人看上了!”

      那時候他們兩個都是人到中年了,四十走完眼見就要五十。陳家康在天然氣公司升了個科長,葉小萱從農資公司下崗了,跟朋友搭伙做中介也還有聲色。他們住是住天然氣公司家屬院的大三套,穿是穿十字口精品服飾店里的港澳名牌,吃雞鴨魚肉就不說了,偶爾想要出個遠門,還有陳家康科室的司機小趙開長安車包接包送,再愛抱怨也沒真事來抱怨了。葉小萱對她的女說:“梅梅,你不著急,你這才二十二三歲,正是好時候。等到出了學校,外面有條件的多得很!你再慢慢挑。”

      二〇〇三年陳地菊大學畢業,在永安市商業投資銀行謀到了職位,好像還真的處了一個男朋友,兩個人前后交往了一年多,還沒提上臺面,就眼見二〇〇五年春節來了。葉小萱年前做體檢,查出來子宮里有個一點五乘二點六的腫瘤,很快做了活檢,報告一下來果然是惡性的。

      原來這才是他們這一家人命里面的一個大劫。葉小萱住進了醫院,陳家康和陳地菊一起去見醫生。醫生說:“有兩個方案,先跟你們家屬商量一下。一是馬上做手術,子宮全切;二是先保守治療一段時間,看看病人情況。第一種有風險,但是治療控制機會更大;第二種比較保險,有人就這樣一拖拖十多年也有的。你們自己考慮。”陳家康嘩地就哭了,眼淚花流了一臉,中風一般,手上把化驗單捏住一團,人就朝邊上倒。陳地菊把她爸的手握住了,把化驗單拿了,展開來,一邊展一邊聲哽哽地,還是說了:“周醫生,我們做手術,我去給我媽媽說。”

      父女兩個走出來,走到樓梯間,忍不住一起哭了。陳家康想起了陳地菊還是奶娃娃生病的時候,陳地菊想起了她媽媽騎車帶她去上學前班的第一天。兩個人老的扶少的,大眼對小眼。最后,陳地菊說:“爸,沒事。你不怕,還有我在。媽肯定沒事的。”

      居然應了她的吉言,還是要再謝謝祖宗啊。陳地菊在她媽的病床前守了四個月,日夜顛倒,四季也不明了,直到葉小萱手術出來后,又化療了兩個療程,就看到各種指標都正常了。葉小萱出了院,再一下就過去了三四年,她先還是嚇得經常睡不著覺,睡醒來就要先想自己是不是已經死了,慢慢地也緩過來了,頭發長出來了,臉上也有了肉,每年復查兩次,都沒有再發。親戚朋友街坊鄰居一個個說:“謝天謝地啊謝天謝地,小萱。感謝你有福氣,感謝你有個孝女!”

      葉小萱說:“你就說我這死女子,倔得跟牛一樣!為了我生這病,硬是要把市里頭那么好的工作不要了,回來在西門上郵政銀行坐起。有朋友也不聯系了,每天就在屋頭把我看到,眼見馬上都要三十了——唉我這病,拖累啊!真對不起我的女,她要再不趕緊找個歸宿,把自己安頓了,我這命撿回來都是白撿了!”

      古語說:悲不悲,白發老翁駕白鶴,總有輪回。喜不喜,紅頭姑娘梳紅妝,也怕冤孽。【四川方言,紅頭姑娘指的是精神面貌很好的女孩。】說的是人生大事,無非婚喪嫁娶,生死聚散總有奧妙,卻不必一驚一乍,悲哭喜笑。說白了,都是辦幾桌席的過場。正逢葉小萱中介鋪子上的搭檔吳三姐的老人公去了世,她就熱心去幫著守靈,順便吃吃大鍋飯,和幾個朋友搓麻將。也是撞上了運氣,一上臺子她就連續自摸了兩回。

      “哎呀小萱,你簡直是人紅擋不住啊!”吳三姐腦殼上戴個白孝,臉皮子一垮更添悲戚,一雙手在桌子上“嘩嘩”順著和麻將,“手氣太好了,硬是有點邪哦!”

      蔣大嫂一邊把麻將牌壘起來在自己那一方,一邊附和:“我最近簡直有點不敢跟你打麻將。上回也是,把我們贏得只有那么慘了,小萱,你還是要輸點給我們啊,不然這樣咋整啊?”

      “不是不是,”葉小萱也有點不好意思,只得嘴皮子上打謙虛,“我這人是這樣的,好像打喪麻將就要來運——喜麻將就不行了,打一回輸一回!”

      “你這么說,”孫二妹“啪”地一開骰子,數一數自東家起了牌,“再過兩個月我們倩倩辦大事,你們都來嘛,打打喜麻將,好生把小萱贏一下。”

      “這么快你們倩倩就辦大事啦?”蔣大嫂一笑眼睛都瞇了,“恭喜!恭喜!我還覺得她還像是才幾歲,這都要結婚了!”

      “不小了!”孫二妹說,“都二十五了!再不結婚,就老了!”

      葉小萱把牌在自己面前壘起來,筒條萬子各自分類了,嘴皮子癟一癟。

      “也不見得!”還是吳三姐維護她,“現在生活好了,人都要活得久些,不像我們那時候,著著急急就要結婚。人家現在三十多歲再結婚的也多得很,照樣過!”

      “三姐你說得對,”孫二妹這才想起了葉小萱還有她的煩惱,趕忙改口,“現在時代不同了,越是能干的越是結得遲!我那倩倩只不過是沒出息,只得早點嫁了……四筒!”她打一張。

      “你們也不用勸我了,”葉小萱搖搖頭,跟著出一張三萬,“我那女子啊,就是個高不成低不就。是,她條件還算是不錯,但是畢竟馬上就要上三十了,不好找啊!你看她那些同齡的同學朋友,都是結了婚,娃娃都生了——她再不抓緊啊,離了婚的都找不到了!”

      “說到這離婚,你們聽說沒,”吳三姐笑一笑,“劉五妹的女剛剛離了!”

      “難怪!”蔣大嫂碰一碰吳三姐丟到堂子里的六萬,再打張七筒,“我說這五妹最近都不出來耍!新車也不開來顯了……哎,她那女子結婚還沒一年的嘛,咋就離了?”

      “這就是人家說的,紙盆盆煮開水,好得快,散得快。她那女子當時朋友才耍兩三個月就閃婚了,結果結了就天天吵嘴。你們都知道五妹的女好刁潑嘛,哪個受得了!”吳三姐遞給葉小萱一個笑,頭頂上白孝帶子飄飄。

      “她那女刁還不是隨她了,”葉小萱也和劉五妹素來不太合適,“我也聽說了,婚是今年二月份離的,轉眼人家那男的都又找了一個了。”

      “這男的就是這樣,說找就找!最雞巴沒心腸!”孫二妹咬切切地,手指尖尖一翻甩一張牌。

      其他人這才想起孫二妹的前夫去年再婚了,聽說已經抱個胖兒子都滿周歲了。

      葉小萱就生了些惻隱,畢竟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她伸手出去打了一張三條到孫二妹門口,說:“來!二妹,我給你打張條子,你要條子啊?”

      她本來是起個姿態,想給它緩一緩氣氛,哪料得孫二妹正是在等這一張。她“哈”地一拍,手掌子一推,“嘩”地把牌倒下來,眉開眼笑:“哎呀謝謝小萱,剛好三六條對杵!我這算是開張了!”

      一桌子的人就一哄,有的夸孫二妹牌好這么快就胡了,有的笑葉小萱手昏,生張上來不看就打。她們把牌洗了,壘起來再打,打了再洗,洗了又來,一直打到夜上黃昏,送禮的單子釘了半面墻,哭喪的領了錢走了,守靈的又圍著吃了一頓飯,這才依依不舍地散了,各自回家。

      葉小萱這一天手氣欠佳,被三家端了一家;哪想到就要情場得意,等來了柳樹下的桃花:她都出了烈士陵園,正在往外走,就聽到蔣大嫂趕上來喊:“小萱,你去哪兒?來,坐我的車,我載你一段。”

      “不了,不了,”她客客氣氣地,“我走一下。我本來就要多鍛煉身體。”

      “哎呀,”蔣大嫂伸過手來,親親熱熱地拉著葉小萱的手膀子,“你跟我走嘛,我有好事給你說。”

      都是老江湖,葉小萱一看蔣大嫂的眼色,立刻領悟了。于是她身體也不鍛煉了,反手把蔣大嫂一抓:“那走嘛!我們邊走邊說!”

      她們去停車場把蔣大嫂的車找到了,兩個人一頭一個地坐進去。蔣大嫂果然就說:“小萱你看,我這有這么個人家……”

      蔣大嫂的車是一輛香檳色的尼桑,今年年初才買的,還正是錚亮。葉小萱她把屁股安在真皮座位上,眼睛看著那后視鏡下吊的玉彌勒,再鼻子里面香噴噴地一聞,耳聽得蔣大嫂殷切切地說:“小萱啊,都是為人父母,你的心情我最理解。你不要著急。你們陳地菊那么優秀的一個女娃子,肯定要找個配得上她的。我想了半天,我這正好認識這么一家人,你聽聽看合適不合適……”

      蔣大嫂介紹的這家人真是有些來歷:男人是地稅局的科長,女的以前做房地產開發,很是賺了些錢,還開了間茶樓;娃娃也很有出息,三十一歲,新西蘭研究生讀回來,在工業開發新區上班,開的是寶馬系的車,每年少說也有二十萬年薪。

      這還真是個香噴噴的肉餅子。葉小萱自然是餓得癆腸肚了,又總還不敢撿:“你說這小伙子這么有出息,咋會現在都還沒對象啊?……”

      “嗐!”蔣大嫂把車開出烈士陵園,慢慢沿著老城門往西門開,“小萱,我也不給你說瞎話。聽說他是有個女朋友談了好幾年,年前分了,所以現在還單身——這也沒啥,現在的年輕人,總是多選擇嘛。”

      “也對,也對,”葉小萱心里有了數,“但比起來,我們這家人就一般了,他們條件那么好,看得起我們不?”

      “你硬是謙虛!”蔣大嫂一笑,“他們那家有個科長,難道你們陳家康不也是科長?他們那家做生意,你的萬家中介不也很紅火?小萱你是不張揚,但我清楚你得很,你那家底也不薄的。至于你們陳地菊,作為一個女娃娃,也是很優秀了——我看啊,就是般配得很!”

      葉小萱還要謙虛:“老蔣啊,你這是亂抬舉我。我們老陳一個天然氣公司的科長能跟人家地稅局的科長比啊?等于一個在非洲,一個在美洲!至于我那點小生意,就是搞耍混個時間,再說我這幾年主要顧身體,我那鋪子就更沒管了。”

      “說到這個,”蔣大嫂一個剎車停在紅綠燈,轉過頭來看了看葉小萱,“小萱啊,就是你我兩個人,我就給你說句真心話,你可不要介意。”

      “你說嘛。”葉小萱說。

      “要是跟姓吳這家人朋友說成了,家里頭要見面了,你可千萬不要提你那兩年生病的事,更不要提生的是啥病——總是說起不安逸。”蔣大嫂說。

      葉小萱聽到這一句,難免有點感動。她也就轉頭看著蔣大嫂:“唉難為你操心了!我懂,我這病說不得——不瞞你說,三月份有一家人說要介紹,一聽我得過癌癥,見面都沒見就直接黃了。人家說的害怕以后生娃娃遺傳,你說這……”

      “愚昧!”蔣大嫂罵一句,重新把車開起來,開過了十字口,“所以我都說了小萱,我懂你的心事。你女兒那么好一個娃娃,不能耽誤了。你放心,我們是老關系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這事我老蔣給你管到底,一定把我們陳地菊嫁個好人家!”

      蔣大嫂一直把葉小萱送到天然氣公司家屬院門口。葉小萱下了車都要走了,她又把車窗子搖下來:“小萱你慢慢去啊。還有,對了,你把陳地菊的照片傳幾張給我QQ嘛,我們保持聯系,約時間嘛!”

      葉小萱想:哎呀完了,我那女子還就是沒一張稱頭的照片!——她的心雖然慌了,但臉皮子還是笑得來繃起:“沒問題!我這回去就發給你!謝謝啊,謝謝!”

      卻說這個陳地菊從小長到大沒有別的過場,就是不喜歡照照片。還是奶娃娃的時候,她就最害怕戴眼鏡的叔叔。其他小娃娃看到那眼鏡明晃晃的都喜歡多看兩眼,甚至還要嘻嘻地笑一笑——唯獨這陳地菊,只要一見戴眼鏡的就必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隨便就哭半個小時,神仙都哄不住。等她長大了,一家人去清溪公園轉耍,來了個攝影師問他們照不照相。陳家康沒刮胡子還稍微有點猶豫,剛剛燙了頭發的葉小萱就積極地答應了,兩口子一人一只手拉著陳地菊站在中間,一二三預備起正要說茄子,陳地菊卻哭了,一門勁往陳家康身后鉆。這張相就這樣沒照成,日子久了,連葉小萱都忘了自己也曾經燙過卷卷頭。

      等陳地菊長大了,心也長開了,她就說:“我才不照相,照出來干啥?你看那些人,照得最好的照片都選出來當遺照了。”那個時候她多大了?也就是初中畢業剛剛上高中吧。大人都吃了一驚,葉小萱想:“唉呀,難道我的女子還有點文學才華?”

      倒不是說父母看自己的子女就要偏心。陳地菊還真存有那么五六個筆記本,都是她讀中學那幾年寫的日記。中間有好多篇葉小萱都看了不下兩三回,現在都還能背出一兩句精彩段落。比如她初中快畢業之前寫的:“算到現在我已經上學上了九年,往后數,加上大學至少還有七年。為什么要把這么好的時光都浪費在學校里?”高中一年級的時候她寫過:“浩在信里說,他讀到一句話,是一個法國作家寫的,叫作‘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地獄。他人即地獄。”高三臨考在即,她寫下了:“想不出來明年這個時候我會在哪里。每個人都說考不上大學你就毀了。那么說不定明年這時候我已經死了。”——當然了,當年葉小萱絕沒心情去欣賞陳地菊的文采,一字字一行行間,她看的都是這女子不好生讀書想要叛逆造反的蛛絲馬跡。于是就連哄帶騙啊,帶罵帶打,前前后后把街坊鄰居樓上樓下的驚乍不知幾多回。這些日記本在他們搬家的時候收來不見了,時間久了,連陳地菊自己也記不得她曾經在一天晚上聽著張雨生的《大海》流了滿臉的淚水。

      俱往矣。小時候的陳地菊再是耍脾氣,鬧叛逆,隨著十幾二十年過了也不得不成了大人。尤其是葉小萱病了一場以后,她的這個女子就更是聽話懂事,說話輕言細語,凡事都有商有量,用陳家康的話來說:“你這場病好得不容易啊,我們現在更要珍惜啊,過了這一劫,就事事都該順了。”

      可不就該是這道理。這一頭正說起要照片,那一頭葉小萱上街買菜就看到十字口有家影樓新開張,擺在櫥窗里的幾幅大照片張張看起來都很有格調,門口貼著海報:“開業酬賓,藝術照199元起。”她順手拿了張廣告單,回去真就哄起了她這女跟她去拍照。又是剛好,開這金典影樓的是一對小夫妻,和陳地菊差不多年紀,男的照相女的化妝,兩個人又勤快又熱情,又周到又細心,同母女兩個說起來話噴噴地,親親熱熱就把事辦了。再過了幾天,葉小萱把照片拿到,就更是不得了:只見一張張里都是婷婷佳人,婉婉淑女,端端很出效果。她立刻在QQ上把相片給蔣大嫂發過去,當天下午蔣大嫂就打了電話來:“成了!成了!吳家那家人滿意得很,你看不如下周末讓兩個小的見面?”

      天時地利人和,兩個年輕人順順當當見了面,約在天盛廣場旁邊的朋友咖啡喝下午茶。葉小萱當然沒參加他們的活動,總要給小的留點空間。她就等在屋里,麻將也沒打,轉街也不轉,只和陳家康一起看電視。看一看,到了晚上六點半。葉小萱就高興起來,喜滋滋地說:“老陳你看看,都六點半了,他們肯定吃晚飯去了。太好了太好了!說不定啊,我們梅梅的終身大事今年就要成了!”

      陳家康說:“哎你也不要想太遠了,這才第一回見,哪有那么快。你餓不餓?餓就去廚房把飯熱起,再炒個青菜。”

      “這有啥快的?我有這種感覺,梅梅和這小吳啊肯定合得來!你看嘛,感情這事,不對咋都不對,一旦對上眼了,快得很!”葉小萱釘釘然地預言。

      ……

      (全文見《收獲》長篇小說2023夏卷)

      顏歌,小說家,1984年生于四川成都。她的中文作品包括長篇小說《我們家》,《五月女王》等。她曾獲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新人獎,茅盾文學新人獎等獎項,作品被翻譯成英文,法文,德文等十一國文字出版,兩次獲得英國筆會翻譯獎,作品入選為2021年紐約時報年度關注圖書。顏歌的英文作品發表在The New York Times, TLS等,并入選了愛爾蘭國家圖書獎短篇小說獎的長名單。她有東英吉利大學的創意寫作MFA學位。她的首部英文短篇小說集《Elsewhere》由英國Faber&Faber和美國Scribner出版社于2023年夏季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