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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寧都,遇見三位老人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舒晉瑜  2023年07月12日08:50

      來江西寧都,沒想到一下子掉進了“戲窩子”。第一晚,就看到了傳統保留曲目《游春》。

      采茶戲也稱“燈子戲”,已列入全國320多個獨立的地方劇種之一。沒想到寧都竟是民俗文化之鄉。采茶戲、鼓子曲、中村儺戲等等,都已列入江西省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我看著臺上兩位演員聲情并茂的表演,竟有些恍惚,像是回到了童年時代看戲的情境,激起我對這里非遺文化來龍去脈的熱情和好奇。

      在寧都三天,我尋訪了三位老人。

      曾三生滿頭大汗地從舞臺上疾步走過來。午后3點多,陽光仍然燦爛著,從瓦藍的天空斜灑下來,鄉村舞臺上沒有一點遮擋。在二十余人的鯉魚燈表演隊伍里,他是年齡最大的。64歲的人,皺紋早就爬上額頭,膚色黝黑,藍色細格襯衣領扣和袖扣全系著,汗水淌下來也顧不得擦一把。

      從18歲就拜師學習制作鯉魚燈,曾三生的大半輩子獻給了鯉魚燈。當年他拜師學藝費了不少周折,學徒時要給師傅包紅包、端茶送水,還要幫師傅種稻收稻,想方設法幫師傅做事,才能學到一點兒技術。鯉魚燈的制作很講究,雕刻講究變化,比如刻龍頭,頭隨珠轉,身隨勢旋。編扎好外形框架,還要用皮紙糊殼,通體層層迭迭貼上片片魚鱗,里面再設計好照明。扎帶材料要削得細膩而光滑。總之,鯉魚燈要求做工考究精細、形象逼真,更要求做工的人付出十萬分耐心。

      寧都采茶戲的民間燈彩舞蹈演變成固村鯉魚燈舞,有一千多年歷史。無論歷史多么綿長,鯉魚燈的制作工藝卻沒有太多變化,比如對竹片厚薄要求很高,太厚沒有彈性,太薄容易折斷,曾三生只能用手把握分寸。竹片像刀子般鋒利,制作時又不能戴手套。他的10個手指全裂了,骨節和指甲都已變形,指甲縫和手上的干紋里藏著洗不去的黑色印跡。

      鯉魚燈演出中有一道程序是喝彩,過去流傳下來的曲子在今天已不合時宜。曾三生要重新編曲、練喝彩,嗓子都啞了。他老婆說,曾三生只有睡覺的時候不練嗓。

      曾三生做得太辛苦。和自己當學徒時比,他覺得鯉魚燈舞的生存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年輕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來的也沒有人愿意學習道具制作,演出人員年齡老化,他要自己花錢才能挽留住一兩位徒弟。辛苦學來的手藝誰來傳承?他有時感到很迷茫,不知道接下來的路怎么走。

      晚上8點,表演開始。在采茶戲曲牌和打擊樂的烘托中,演員們出場了。他們揮舞著鯉魚燈,時而來回游動,時而上下翻滾,把群鯉出草、嬉戲、沖浪甚至飛躍龍門的神態和氣勢演繹得栩栩如生。以鰲魚為頭開始游燈送福,燈隊以鯉魚、蝦、螃蟹、烏龜、蚌殼形狀的燈籠按順序游走著,魚躍蝦騰。每個制作獨特而精美的燈具背后,是曾三生滿懷的希望。他用布滿刀痕的雙手熱情地舞著,歡快的表情浮現在他臉上,他仰著頭,舉著燈,笑容的褶皺里滿是對那盞燈的憧憬和向往。

      在寧都,流傳著一些生動的俗語:“勾筒一響,喉嚨發癢”“看戲的是尖子(為搶好座位亂鉆),唱戲的是癲子(哭笑逼真),批戲的是俄(傻)子”。黃建華就是癡迷于唱戲的演員之一。

      1949年出生的黃建華,中等個頭,招風耳,戴黑框眼鏡,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他的一口牙全松動了。年輕時演出,每到一個地方,演員們親自裝臺,他要爬上很高的柱子掛幕布、拉鐵絲,有時鐵絲太長,他直接用牙齒把鐵絲咬斷。看上去硬朗的身子骨,也因年輕時練功有了各種病癥。

      黃建華聲音有些沙啞,卻毫不影響激情,講著講著就站起來,邊演邊唱。從1966年進入寧都采茶戲劇團,半個多世紀,他幾乎把自己的一生獻給了采茶戲。

      17歲進劇團時,黃建華身高不過一米六。他天天苦練基本功,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學戲首先要吃得苦中苦。他認準了笨鳥先飛,按師傅教的一招一式扎扎實實練,常常一邊練功一邊眼淚啪嗒啪嗒往下掉。師傅是從外面請來的演員,教他許多身段,包括把子功、打飛腳、打旋子、打虎跳、扎踺子。可師傅不見得教得多細致,也未必專業,沒人告訴他怎樣掌握動作要領,他只知道一味吃苦下死功夫。別人都不敢做“云里翻”,只有他一遍遍翻,翻下來就硬生生跌在地上,身上摔得到處是傷。1972年,黃建華跟著一位老鄉去省劇團,才第一次見到海綿床,他高興壞了,撲在上面練各種跟斗。自己的劇團沒有海綿床,又要練高難度,他只好跑去船上練“云里翻”,向后、向前都敢翻了,才登上舞臺。

      寧都采茶戲在發展過程中借鑒京劇、越劇等劇種的各種藝術特點,逐漸形成本土特色,產生了五大行當:生、旦、末、凈、丑。黃建華就練過京劇表演藝術中的矮子步。矮子功不僅要求蹲著走路,更要在身體蜷縮的狀態下唱念,這種獨特的表演,讓人物更加栩栩如生,也增加了很多難度。但是黃建華從未叫過苦。他很懷念過去曾有過的高光時刻,本來寧都就無戲不成村,有的村長年累月戲不斷,演員也格外受到尊重,無論到哪里演出都是座無虛席,一票難求。

      因有著歷史淵源,也因有著像黃建華這樣的藝術家引領和帶動,采茶戲在數字化變革風起云涌的今天,雖然不像過去那么火,但在寧都仍然很普及,單是業余劇團就有三十多個,解決了群眾就業,也豐富了全縣人民的文化生活。退休后,黃建華受聘于縣老年大學,教老年人學唱寧都采茶戲,仍然每天練聲、練功,排練節目。“我一生都以劇團為家。”黃建華說,自己沒有多大能耐,把懂的戲曲如實地表現出來教給大家,能為弘揚采茶戲出一份力,心里很舒暢。

      寧都采茶戲的形成和發展,經歷了曲藝、歌舞、三角班、半班、半整雜、大班等歷史階段。半班時期,演員只能翻演師傅口傳心授的傳統劇,只有一個大概的內容提綱,全靠藝人即興編詞定曲。1954年以后才產生了劇本戲,也產生了劇目生產演出中的編劇、導演等。

      溫宏亮就是其中之一。1970年,溫宏亮是作為演員招進劇團的,因為有文學功底,溫宏亮做過編劇、編曲,至今已寫了四十多部戲的音樂,創作劇本若干。

      溫宏亮師從老編曲曾習華,受益良多。“曾老師寫的戲有味道,我反復唱,總能悟出一些道理和韻味。”溫宏亮覺得,地方戲要有味道,地域性很重要。他一直以曾習華為榜樣,后來移植了富有神話色彩的劇本《仙露》,改編為寧都采茶戲。周圍很多人不看好,覺得他很難完成這部大戲。溫宏亮不爭辯,他有自己的主張。采茶戲之所以流傳甚廣,主要還是音樂的魅力。音樂創作要根據傳統曲牌,萬變不離其宗。他從兩百種曲牌中選一種作為音樂主題,反復醞釀每個角色的所有唱段,節奏、速度、起承轉合都考慮周全,才進入初稿創作。他先是自己琢磨唱腔,確定下來再唱給演員聽,不斷地聽意見,發現拗口的拿回來再改,然后再排練唱。

      編劇編曲付出的辛勞,甘苦自知。溫宏亮為此經常失眠,翻來覆去地琢磨,就連平時走鄉串戶,也是抓住一切時機學習,哪里的曲牌有變化或發現有意思的曲子,他馬上在隨身帶的小本上記下來。數易其稿,《仙露》演出后,獲得廣泛好評。溫宏亮很欣慰。和過去相比,寧都采茶戲有些衰落。地方戲如何振興,溫宏亮呼吁過多次,很難立即改觀,他想,這大概是歷史必然的命運。老的東西會慢慢衰退,但總會有傳統的經典作品留下來。

      整體來說,振興寧都采茶戲現在是向好的趨勢。現任寧都采茶戲劇團團長袁俊美說,維護一個劇種的生存與發展,需要培養藝術人才,更需要在劇本、唱腔、舞美等各方面進行傳承并創新。她相信,被譽為“山茶花”的寧都采茶戲,只要四季常青,總有再度芳菲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