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彝筆下的德國三皇之年
1888年對近代德國是極特殊的一年，先是威廉一世去世，他的兒子腓特烈三世即位，但是就在攝政期的第99天因咽喉癌也嗚呼駕崩，皇位由他的長子威廉二世繼承。短短四個月之間，德意志帝國御座三易其人，史稱“三皇之年”（das Dreikaiserjahr）。
張德彝1887—1890年隨洪鈞出使德國等歐洲四國時，在日記里記錄下來德國報章傳播的一段逸聞：
（光緒十六年）二月二十三日，晴，暖。見近日德之新報嘲笑德皇，謂老德皇韙良第一曰“克利斯開色”，譯有壽皇也。謂其子（即今德皇之父）茀來得立曰“威斯開色”，譯聰敏皇也。至其孫韙良第二，則曰“阿來斯開色”，譯游歷皇也，因其曾去英、法、俄、義、奧、土等國游歷也。又謂德國新開一至大之銀行，天下第一，招曰：畢駟馬洋行。蓋自德皇去各國游歷后，各國皆來制買炮位，是出外招攬買賣者皇也。
這段有點難讀通，因為當(dāng)中有譯音詞，意思上還是一個笑話，需要解釋、疏通。
第一位“克利斯開色”，即德語Kaiser的音譯，義為“皇帝”。“韙良第一”，即威廉一世（Wilhelm I，1797—1888）。他在位時間17年，不算長，因為德意志帝國建國于普法戰(zhàn)爭之后的1871年，他是開國皇帝，登基時已經(jīng)73歲，但享高壽，90歲才死去，所以有了“克利斯開色”（德語：der greise Kaiser）的雅稱，即張德彝所說的“有壽皇”，高年皇帝之謂也。
第二位“威斯開色”，名為“茀來得立”，即腓特烈三世（Friedrich III，1831—1888）。他是威廉一世的獨子，在嚴(yán)厲的普魯士式軍事化的家教環(huán)境下長大，投身戎馬生涯，曾在青少年時期跟隨大將毛奇（Helmuth von Moltke）學(xué)習(xí)兵法，并在毛奇的統(tǒng)帥下為國出征，屢立戰(zhàn)功。作為普魯士的儲君和德意志帝國的皇位繼承人，他耳聞目睹資本主義勃興時期的種種社會矛盾與階級沖突，頗受自由主義政治觀的感召，不甚認(rèn)同他的父皇及其鐵血宰相俾斯麥的保守主義治國路線，希望模仿英國的內(nèi)閣制，給予部長們更多的權(quán)力與責(zé)任,希望德國走上開明的君主立憲制。皇太子親近英制也不是偶然的：太子妃維多利亞不是別人，正是英國女王維多利亞的長女。而維多利亞女王的夫君阿爾伯特親王，來自德國，與德國皇太子太子妃夫婦關(guān)系密切。當(dāng)時已有端倪，在德國皇太子繼位后將推行君主立憲制，甚至?xí)７掠S多利亞女王和阿爾伯特親王，在德國也實行夫妻共治。胸懷如此，而命運如彼，宏圖未展，腓特烈三世在位僅99天，就因喉部疾病逝去，僅得年57歲。“威斯開色”，是德語weise Kaiser的音譯，張德彝譯為“聰敏皇”，用語確當(dāng)。
此外，除了der weise Kaiser這個版本，對腓特烈三世還有另一個稱呼：“悄無聲息的皇帝”（der leise Kaiser），言其為人低調(diào)，同時也影射他晚年因為喉部疾病，多次手術(shù)后失聲，無法發(fā)音說話。
第三位“阿來斯開色”，是1888年繼位的“韙良第二”——威廉二世（Wilhelm II，1859—1941），是腓特烈三世的長子，登基時剛滿24歲，在位30年整，1918年以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德國戰(zhàn)敗、魏瑪共和國成立為德意志帝國畫上句號而宣布退位。在公眾的眼里，他之所以被看作是“游歷皇”，是因為他以愛好旅行聞名，和平時期罕有住在首都柏林、陪都波茨坦的時候，不是在德國境內(nèi)四處東游西走，就是在歐洲諸國游覽度假。他還特別喜歡近東地區(qū)，不止一次前往。他與奧斯曼帝國關(guān)系熱絡(luò)，到訪過土耳其。1898年他前往巴勒斯坦，旅程竟然讓托馬斯庫克旅行社承包辦理，雇用了800頭騾子、156架馬車、290個仆役，在沙漠里張起270頂帳篷，連同禮品、宴席等等用項，庫克結(jié)賬時總花費為48143英鎊零2先令3便士，合現(xiàn)在的1400萬歐元，奢靡之至。威廉二世的很多政治決定是在游幸田獵中、在療養(yǎng)地作出的，經(jīng)常令政府感到意外、措手不及，在外界影響很壞。
因此而來的“阿來斯開色”（der Reisekaiser），張德彝譯為“游歷皇”，是對威廉二世這位紈绔子皇帝的謔稱。祖孫三代相續(xù)，在德國的民望口碑顯呈江河日下之勢。
威廉二世另外還有一個綽號Redekaiser，義為“話多皇帝”，他愛到處發(fā)表講話。中國讀者最熟悉的莫過于他于1900年向德國中國遠(yuǎn)征軍鼓吹黃禍論的“匈奴演講”（Hunnenrede）了。
綜上所述，張德彝1890年在《五述奇》中轉(zhuǎn)述的德國近代三皇笑話，復(fù)原回德語就是：Der erste war der greise Kaiser,der zweite war der weise Kaiser,der dritte ist der Reisekaiser.
除了“阿來斯開色”與Reisekaiser在第一個音節(jié)有一個“阿（a-）”多出外，他的整體理解相當(dāng)準(zhǔn)確，譯音、譯義妥當(dāng)，不難復(fù)原出來。張德彝在同文館讀的是英文科，本不善德語。但是，人只要學(xué)精一門外語，學(xué)有根底，遇到其他語言的問題也能觸類旁通。
（作者為北京外國語大學(xué)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