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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聶茂:我那卑微而慈善的母親
      來源:中國新聞網 | 聶茂  2023年07月08日08:42

      題記:今天是我母親誕辰94周年的平淡日子,我默默記住這個日子。20年前,我苦命的母親帶著無盡的遺憾和一生的病痛悄然去世了。勤勞而善良的母親是華夏大地上最為樸素、最為堅強和最能吃苦的中國母親之縮影。謹以此文獻給我那卑微而慈善的母親——劉時秀。

      公元二零零三年農歷七月三十日,世界上我最最敬愛的人一一我慈愛的母親去世了,享年七十五歲。

      母親姓劉,名時秀,公元一九二九年農歷五月二十日出生在湖南省祁東縣毛坪鄉“夜嫁橋”一個十分貧苦的家庭。

      想起比黃連還苦的母親的一生,我心如刀絞,淚如泉涌:一個九歲的小女孩,只字不識,帶著恐懼和迷茫,怯怯地走進了險象環生的成人世界。這個九歲的小女孩,原本是在上學、原本是在母親身邊撒嬌,原本是在盡情地享受著無憂無慮的童年歲月,可她卻過早地承擔起家庭責任的重擔,她得出門討米養家,她得干成年人一樣的重活,連她的夢里都有著成年人的汗水和血淚,有著成年人的灰色和沉重。

      這個可憐的小女孩就是我最最敬愛的娘、我苦命的母親!

      母親九歲作為童養媳來到我們家,父親當時只有十三歲。父親獨根獨苗,既無伯伯叔叔,又無三親六姑,最痛苦的是父親一出生就沒有見到自己的生父,我奶奶將父親養到二歲時也郁郁而死,父親是由后老奶奶帶大的,家里窮得叮當響。因此,母親一到這個家庭就不得不過上討米的生活。

      記得有一年的大年三十,天還沒亮,母親就被老奶奶叫醒了。老奶奶要母親去外面討米。母親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眼睛都睜不開,就提著布袋恍恍惚惚地出了門。

      走了好一會兒,母親累了,就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看有錢的人挑著年貨往家里趕。然后,母親用稻草捆著饑餓的肚子, 怯怯地走進一個村子。

      母親剛到一個財主家門前,一條兇惡的狗猛地沖了出來,母親尖叫一聲,扔下布袋,拔腿就走,但還是被狗咬住了,血滲透了褲子。這時,財主走了出來,將一碗米倒進布袋里,又在母親的臉上涂了一層漆。 財主說:這樣做是免得母親再去他家里討米。母親幼小的心靈忍受著巨大的屈辱,提著布袋,捂著臉跑出村子,許久許久,母親突然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幾分鐘后,母親找了一根打狗棍,又挨家挨戶去討米。母親不說話,只縮著脖子站在門口, 一般的人家往往打發一把米或一個紅薯,財主們相對大方些,但總會在母親臉上涂點顏料。一天下來,母親的臉上花花綠綠涂了一大片,洗都洗不掉。父親便用小刀片慢慢幫母親刮,結果臉被弄破了,血滲了出來,一滴一滴往下掉。

      那年的除夕之夜,母親只分得一口肉,她匆匆扒了幾口飯,小心翼翼地洗了傷口,就上床睡了。夢中還不時恐怖地尖叫和哭泣。

      大年初一,母親被鞭炮聲炸醒。這一天,母親能夠玩一玩了,但由于昨天跑的路太遠, 母親的腳板有些紅腫,起了水泡,疼痛難擋。不過,當伙伴們來叫她玩時,母親還是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沿著墻壁一步一步走出去,忍住痛,與大家玩在一起,汗水和淚水攪在了一起。

      大年初二,母親又得外出討米了。因為這個時候,大家愿意給。老奶奶讓母親去長堂沖木生爹家。木生爹一見母親走來,就知道她名為拜年,其實是來討米的。他留母親吃中飯,臨走,又送了母親半袋小麥。然后,母親又就近討了幾戶人家,看看天色不早,就疲憊不堪地往回走。

      結果,老遠就看見父親站在渠道旁等母親。母親有些發慌,不知道出了什么事,父親走上來告訴母親:“你娘家來人了,快把東西藏起來,不要讓他們知道你在討米。”母親一聽,連忙將一袋討來的東西塞進一堵土磚中,扔了打狗棍,便跟著父親回來了。 可憐的母親一見娘家人就直想哭,委屈和侮辱直涌上來。母親怕自己控制不住,就極力埋下頭。娘家人見母親臉上有傷痕,就問怎么了。母親強裝一笑,說是上山打柴,不小心被杉樹劃破的。說完就趕緊退了出來,躲在一個角落無聲地哭。

      吃完飯,娘家人要回去了,母親也要跑著回去。但老奶奶不同意,說要留她陪客人。娘家人見是這樣,就勸母親不要回去了。這時,母親再也忍不住了,淚水猛地涌了出來。娘家人以為母親的哭泣是想家所致,便不作理會,大步走了。母親抱住一根柱子,眼睜睜地看著家里人遠去,淚水使臉上的傷口更加疼痛。

      娘家人一走,老奶奶立即將母親拉了回去,要她快去把討來的東西拿回來。然而,當母親走到土磚旁,頓時嚇住了:那一袋討來的東西竟然不見了。母親又急又氣,將磚孔看了個遍,又用手指掘磚心,仿佛那東西藏到了磚里面去了似的,弄得指甲都翻了起來,血染紅了整個手指。然而,那一袋討來的東西還是沒有找到。母親當時眼前一黑,跌坐在地,再也不想爬起來。

      三年多的討米生涯慢慢地熬了過去。母親的腳磨破了,手凍爛了,臉裂開了,苦難的生活使母親過早地成熟了。

      十六歲那年,母親與父親正式結婚成家,十七歲便有了第一個男孩,不幸的是,小男孩很快病死了。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十八歲母親到了柳州,十九歲又生了一個女孩。小女孩生下不久,母親竟突然得了暴病,死了過去。當時正是日本鬼子逃走不久,柳州城里一片荒涼,父親滿城里找火罐和棺木,找了三天沒找到。到第四天,母親竟又奇跡般地活了過來。雖然頭發全部脫落,并且失去記憶,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但畢竟是個活人了。

      直到一年多以后,母親的記憶才慢慢恢復,頭發才又重新長了出來。

      當然,母親無法帶養那個小女孩,只好將她交給一個好心的劃船人收養。這個女兒再也沒有回到母親的身邊,母親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生活的苦難壓得母親喘不過氣來,她沒有時間去打聽這個女兒的下落。同時,母親很快又生了一大堆孩子――大姐、二姐,大哥、二哥、三哥和我,以及我那個夭折的小弟。母親不得不面對一個大家庭,不得不精打細算,苦心經營著這個一貧如洗的家。

      那時家里實在太窮,一年難得吃上一兩回肉,吃飯沒油鹽是常事。母親經常提著麥子或大米去村上的石磨上去磨,將磨出的麥粉或米粉煮成稀湯或者煮成稀粥。

      母親的手磨破了,厚厚的繭結了一層又一層,希望磨出一個好日子來,讓孩子們都能夠活下去,但生活沉重得讓人欲哭而無淚。特別是每年冬天,母親的手都會被凍紫凍烏甚至凍爛。母親要洗紅薯、打紅薯,要將手伸進大缸里去將紅薯水過濾,弄出紅薯粉和紅薯渣。然后,將紅薯粉買掉,紅薯渣留著自己吃。

      我們吃著那像干牛糞一樣又硬又澀的紅薯渣,眼淚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

      大姐當時在大隊打席草,每次我去送飯,她饑餓得老大遠就跑來迎接,可是一看又是黑黑的紅薯渣,她便掉轉頭去,哭著跑回去。她寧愿不吃,寧愿忍饑挨餓,也不愿再吃那實在難以下咽的紅薯渣。

      母親擔心大姐這樣下去會餓死的,就傷心地握住她的手,并托人為她找婆家,說是給她一條活路。

      結果,大姐十六歲出嫁,盡管她不愿意,盡管她死死地抓住門檻不放――大姐說就是餓死也要餓死在家里。

      母親只好流著淚勸著大姐,說:“孩子啊,沒辦法啊。 這么小就讓你出嫁我也不忍心,可是不這樣我沒辦法養活你們啊。”

      大姐出嫁后沒過多久,二姐又是同樣的方式年紀輕輕地就嫁了出去。

      不過,家庭的貧困絲毫也沒有改變。

      這時的父親因為長期吃紅薯渣和樹皮,結果患上了胃病。母親只好想辦法,用小罐子煮一點米飯給父親吃,因為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身體垮不得。

      眼見孩子們一雙雙饑餓的眼睛,母親強忍住淚水,說,“孩子啊,你父親要干重活,要掙工分,要養家糊口。他又有病,不吃點米飯不行啊。這樣的米飯你們今后有的是吃。”

      尤其是在那黑白顛倒、沒有公理的年代,母親常常受人欺壓,有苦沒處訴,只有悶在心里。當時我們兄弟都還小,父親身體又不好,家里缺勞力,掙的工分太少。母親便擠出時間去撿雞糞。她撿的總是比別人的多。

      有人欺負她,硬說母親撿的雞糞里摻了豬糞或牛糞,氣得母親渾身發抖。

      因為家庭貧苦而卑微,村里人誰都可以欺負我家。記得有一次,二姐被村上一個蠻婦打得鼻孔冒血,一臉青腫,母親見狀去找蠻婦評理,沒料到,那沒有人性的蠻婦揪住母親的頭發,惡狠狠地用力,竟活生生地將母親右邊一大塊頭發連同頭皮肉一起扯了下來,鮮血立即染紅了脖子。

      母親想到自己無力保護自己的子女,連自己也一同慘遭毒打,而又沒地方評理,就忍不住失聲痛哭。母親的頭發原本在柳州就全部脫落過一次,這次頭發被扯,頭腦右半邊白慘慘的,過了好久才長出一點紅紅的肉,然后又稀稀地長出一些頭發來。

      但從此后,母親的右邊腦袋總是痛,有時說話大一點聲音也會痛得鉆心。

      還有一次,父親因為給村里賣魚,被人“做局”,硬被說成是貪污了公家的錢,氣得父親要自殺。

      母親理智而又死死地拉住了父親,哭著說:“你死了,省了事,可一家人怎么辦,是不是要大家都跟著你去死呢?”

      父親聽了母親的話,握著劇毒農藥的手慢慢放了下來,眼睛通紅通紅。

      兩個姐姐出嫁后,有人風言冷語,說我們家里總是靠著姐姐的婆家過日子。

      母親將淚水咽進肚里,默默地養了一窩雞。

      過生日時,兩個姐姐都回來了,母親要說要給兩個姐姐每人九只小雞。

      沒料到,這十八只活蹦亂跳的小雞竟被狠心而又缺德的人用藥弄死了。

      母親痛不欲生、淚水長流。

      最痛苦的事還在后面,村子里另一家人的雞第二天也死了,有幾人竟昧著良心作偽證,說是母親搞報復,將雞毒死的。

      母親氣得口吐白沫,沒有人站出來說一句公道話。

      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母親拿著一把菜刀,抓起一只活雞,站在蒼天下喊冤。在沒有公理的地方,母親可憐地用起了這種土辦法、蠻辦法,母親用這種最最原始的方式試圖為自己討回一個清白。

      母親一輩子喜歡站高處,一輩子愛干凈。生了這么多的孩子,沒有爺爺奶奶,沒有公公婆婆,沒有伯伯阿姨能夠幫上忙,母親獨打鼓、獨劃船,硬是將孩子一個個拉扯大。

      母親并不愿讓孩子像野草一樣亂長。

      人窮志不窮。母親從小教育孩子要爭氣,要讀書。母親自己沒機會讀書,便把夢想寄托在孩子們身上,想盡一切辦法,只要哪個孩子讀得書,母親就是賣“茅屎板”也要讓孩子去讀書。

      大哥二哥三哥讀書要靠推薦,當時大隊領導不同意他們升初中或者高中,說家里窮,又缺勞力,大家都去讀書,家里怎么辦呢?但母親和父親總是爭取一切機會讓孩子們讀書。

      正因為此,母親雖然一字不識,卻將兒女們一個個培養成了有知識、有文化的人!

      由于家庭窮,生活苦,生的孩子太多,母親的身體一直不好,說她生了一輩子的病一點也不過分,可母親身上從來聞不到半點藥味,家里總是被她收拾得井井有條。

      母親特別愛干凈,即便生命到了最后時刻,也容不得身上有半點污穢。

      聽大姐講,母親生三哥時,正是寒冬臘月的時候,三哥剛生下來,母親血淋淋地躺在床上,身體虛弱得一點力氣也沒有,她便讓大姐去洗尿布,可一看沒洗干凈,母親自己便又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重新將手伸進冷冰冰的水里洗尿布。

      母親一生共生了十個孩子,可沒有一個是在醫院里生的,有時是自己剪的臍帶。生了孩子后莫說吃不上半點補品,就連飯都吃不飽,總是有一頓沒一頓地吃,吃了上頓等下頓,今天吃了望明天。

      許多時候,一天只能吃一頓。

      如果說,生活的艱苦挺一挺也就熬過去了,但骨肉的失去給母親的心靈所造成的傷害卻比任何痛苦都要深。

      雖然母親生了十個小孩,能夠守靈的卻只有一半,其他的五人除了一人是送人、至今不知道其生死外,其余的四人都是英年早逝,是病死或者溺死的。

      母親纖弱的雙肩怎能承擔得了如此巨大的打擊?每一次骨肉的生死分離對母親的肉體和精神都是一次殘酷的摧殘!

      記得大哥病逝時,侄女才出生不久。母親痛不欲生,哭得死去活來,整整守了大哥四十多天。

      母親賣米賣糧,東借西湊,好歹弄到了五百元錢,滿懷希望地陪大哥去衡陽看病。

      醫生說大哥患了肝硬化,而且到了晚期,母親一聽,明知道沒有希望,仍然堅持要給大哥治,但醫院硬是拒收了。

      母親和父親又急著將大哥轉到祁東縣人民醫院住了十多天院,病情越來越惡化,錢也很快花得差不多了。

      醫生建議不要治了,并要大哥出院。母親為了一絲希望,又將大哥轉院到白地市鎮醫院,但錢很快就花光了,母親再也找不到錢,醫院勸大哥回去算了。

      母親真的絕望了,跌坐在地上,無聲地哭啊哭,母親可憐自己的命苦,可憐自己沒能力,無法將孩子的病治好。

      大哥最終還是去世了,母親也因此瘦了十多斤。

      殘酷的是,這種失子之痛對母親的打擊己經不是第一次了。

      早在大哥病逝的前幾年,我的小弟——母親最小的兒子當時還不到五歲,不小心滑進池塘里再也沒有上來。

      母子連心,當孩子死時,母親正在織布,機上的線突然斷了,母親預感有什么不好的事要發生,可萬萬沒有料到,竟是心疼的兒子已經死了,像一朵來不開放的鮮花被一陣大雨無情地沖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時,母親當即吐出鮮血,昏倒在地。

      四十歲那年,母親患了急性闌尾炎,在白地市鎮醫院開刀。

      動完手術后,按照醫院規定,至少得臥床休息一個星期才能出院,可因為沒錢,母親不到三天就硬是辦理了出院手續,并且掙扎著,踉踉蹌蹌地往回走,結果走到油草堂村時,母親的傷口重新裂開,流了不少的血,以致身體本來虛弱的母親很快就昏倒在了路邊。

      由于長期營養不良,五十歲那年,母親患了甲狀腺,又開了一刀。

      苦命的母親,她的身上真是裝滿了藥水,中藥,西藥,偏方,土方,母親吃盡了,喝夠了。她的血管都被藥水浸泡著,滑溜溜的,針頭很難一次扎得到血管。每次輸液打針,護士拿著針頭在肌肉里挑來挑去,因為血管太滑太細,一刺就走,刺中就破,為此母親的手上、身上總是血跡斑斑,青一塊,紫一塊,慘不忍睹。

      一九八四年,我考上了學校,祖輩幾十代,家里有了第一個吃皇糧的人,母親高興極了。

      這一年,二哥走出山溝,在風石堰鎮開了個照相館,一家人都搬到了鎮上住。

      母親閑不住,很快與父親當街經營起小買賣來,生活從此也開始走向好轉。母親賣花生,賣瓜子,賣西瓜和柑桔等,將錢一分一毫地積攢起來,當我有機會到北京、上海等地求學深造時,母親毫不猶豫地支持我。

      十一

      記得有一回,母親聽人說,三塘的辣椒很好賣,就買了一百多斤辣椒,與父親搭車去三塘。

      好不容易到了三塘后,發現那里的辣椒根本不好賣,只好掙扎著去衡陽。

      母親一向坐不得汽車,這回沒辦法了,把老命都豁出來了。母親和父親站在一個站牌下等車,可是過了許多車,也沒有一輛停下來。眼看太陽已經偏西,母親急得一臉發白, 汗流如雨。

      父親挑起辣椒又到另一個站牌下,母親到前面去問路。可人家根本聽不懂。后來總算碰上一個祁東人,他告訴母親說,這個站牌的車不去衡陽,去衡陽是在前面一個地方等車。

      母親與父親又急忙跑到前面的站牌上。

      正在這時,有車子停了下來,母親和父親挑著辣椒要擠上去。可售票員一看有兩麻袋辣椒,嫌占用的空間大,竟不準上。

      售票員蠻橫地將父親推下車去,父親掙扎著,搖晃著瘦弱的身子,還硬要上,車子已經啟動。

      母親慌忙將父親拉開。

      就這樣,母親和父親無助地望著揚長而去的車子發怔。母親急得老淚縱橫。

      又過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好不容易地擠上另一輛車。 車子一開動,母親就暈車了,她極力想吐,又極力忍住。父親擦著汗,給她揉搓背。

      母親剛吐出一口,就有人罵開了,嚇得她只好往肚里咽,可越咽越想吐,最后母親的全身都痙攣起來了。

      到了衡陽下車后,母親死人一般癱在路旁半天緩不過來。

      父親弄著兩大袋辣椒,顧不上照顧母親。大約過了好一會兒,母親終于掙扎著又爬起來,跟著父親,搖搖晃晃往賣菜的地方趕。

      那天的辣椒好歹賣了,沒賺上錢,也沒虧什么,算是白急了一天。看看天色不早了,趕緊回家去。母親和父親來到火車站,父親去買車票,母親坐在一塊石板上,呆呆地望著未來去去的人。因為聽不懂人家的話,自己的話人家也聽不懂,母親又不識字,她感到好恐慌。

      一天忙忙碌碌,沒吃一點東西,肚里叫得咕咕響,可又舍不得花錢。走到候車室外,一個賣粥的小攤吸了母親,就要父親買了兩大碗。吃完后,父親看看手表,時間快到了,就去上車。可大門已經關上,火車快要開了!

      原來,父親的手表慢了十多分鐘。母親急得哭了起來,并與父親在門口乞求工作人員,可人家要他們繞道過去。

      母親焦急的心砰砰亂跳,要是搭不上車,在衡陽沒有熟人,連住的地方都沒有,招待所和賓館太貴,住不起。

      這樣一想,母親心里一涌一涌的,似乎要將剛剛吃下的東西嘔吐出來。

      父親一看沒辦法,只好拉著母親,從另一條小門出去趕車,好歹趕上了。

      然而,正當母親高興的時候,車上的乘務員來驗票了,母親被告知,他們搭錯了車,母親一聽,兩眼頓時黑了下來……

      十二

      我苦命的母親啊,你一輩子吃了多少苦,流了多少淚,受了多少氣,傷了多少心,這一切的一切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你沒有文化,可你將兒女們都培養成有文化的人了。

      你沒有知識,可你教育了兒女們學到了比知識更重要的東西。

      你用多病的身軀和纖弱的雙手撐起了一個沉甸甸的家。

      半個多世紀的風風雨雨,你雪里來,泥里去,你用自己的平凡重塑了生命的偉大;你用自己的卑微捍衛了生活的尊嚴;你用自己的行為證明了愛的無私、博大、廣闊和深沉,也由此贏得兒女們的愛戴、左鄰右舍的敬重以及子子孫孫對你的懷念。

      母親啊,在世時,你想吃的時候不能吃,你要吃的時候沒有吃,等有吃的時候你又吃不下了。因為你的心里早就被苦水、汗水、淚水灌滿了啊。

      母親啊,你不是有許多話要跟我們說嗎?不是有許多心愿還沒有實現嗎?不是有許多人你還要惦記嗎?你怎么舍得就這么一言不發地走了呢?你怎么舍得丟下你一直牽掛著的父親走了呢?

      其實,我知道你不想走,你舍不得走,你要我回國后直接去北京上班,你總是不想擔擱我的事業。

      我2003年8月2號在國外進行博士論文答辯前,曾打了電話給你,當時你還要我保重身體,你說你的病就快要好了,不要讓我想著你。我真沒想到,那就是你對我最后說的話。

      我知道你就是不想讓我分一點點心,不想在我關鍵的時候拖我的后腿。

      母親啊,我沒有辜負你的期望,我在國外取得了博士學位,我穿上了博士衣,戴上了博士帽,我特地請人拍了一套照片回來,我原本希望你能看到。

      可是,當我從國外飛到你的身邊時,你已經閉著眼睛、說不出話來。

      我握著你的手,告訴你那個你最最疼愛的小兒子回來了,你分明聽到了我的聲音,你睜開了眼睛,但只是一下子,你又閉上眼睛,你想說話,可你說不出來了。你就不停地著急,不停地掙扎,不停地亂動。我感覺到你的血脈在“突突”地直跳。

      我知道你等不及了,實在等不及了,你太累太累了,你一直在挺住,一直在堅持,一直在咬著牙齒。可病魔太強大了,你太弱小了。兇神惡煞的病魔發瘋一般地撲向你。一輩子都在與病魔作斗爭的你,贏過了一回又一回,可這一次你感覺不行了。病魔用刀子在你身上割,用鋸子在你身上鋸,用烈火在你身上燒。你無法發出聲音來,哪怕是痛苦地呻吟。

      你從不愿意向我們展示你的痛苦,可我們分明看見了你的身子痛苦得抽搐,痛苦得痙攣,痛苦得無助,痛苦得讓人絕望啊!

      十三

      母親啊,你真的就這么走了嗎?

      你怎么能說走就走、一句話也不留下就悄悄地走了呢?

      你不是說要好好地活著,看看這個花花綠綠的世界嗎?

      你不是還有那么多的心要操、那么的事要管嗎?

      比方,父親抽煙是不是戒掉了,喝酒是不是過了量?

      母親啊,你就真的舍得扔下同你一樣苦命的老父親一個人悄悄地走了嗎?你怎么舍得走呢?

      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要等我從國外回來,帶你去北京、上海等地玩嗎?

      不是答應得好好的,你要我帶你去坐火車,坐輪船,坐飛機嗎?

      外面的世界好大好大,外面花花綠綠的世界你一點都不知道啊。

      你不是總希望自己也像別的父母那樣讓考上大學的兒女帶著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你不是答應得好好的,要我把你接到外面去看看世界嗎?

      母親啊,我們怎么舍得讓你走呢?你天生膽小,與世無爭,要是再碰上蠻橫的人,你一個人孤孤單單,怎么辦啊?

      從苦水里泡大的母親,她的身體被針刺得遍體是傷。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分,針打不進了,藥水吸收不了。這一輩子,除了生活上的凄苦之外,她身體上的痛苦也每時每刻地陪伴著。她沒有真正過上幾天無病痛、真正輕松、像正常人一樣清爽的生活。

      每每想到這些,我總是禁不住哽咽萬分,淚如泉涌! 母親啊,是不是因為你的善良,你的賢淑,你的功德感動了上帝,上帝要讓你盡快擺脫人間的苦難,進入天堂呢?

      母親啊,我堅信你的靈魂進入了天堂。在天堂里,你不再患病,不用再操心這操心那、省吃儉用了,也不會再吃剩菜剩飯了。

      我寧愿這樣想, 我只能這樣想。

      十四

      蒼天啊,你為何這樣狠心,在我們一點都沒有準備的時候,在我的慈母一句話都沒有交待的時候,你突然用朱筆從人間的花名冊上注消了我母親的名字?

      世界上最愛我的那個人去了。

      從今以后,我就成了一個沒有母親的人了。

      當我萬里迢迢趕回家要看看我苦命的母親的時候,當我希望將自己在學習、工作和生活中的酸甜苦辣告訴我的母親的時候,我到哪里去找你,我的母親啊。

      苦命的母親啊,我一直無法相信你駕鶴西去的事實。可眼前的一切告訴我,你的確走了。你就這樣一言不發地走了。

      你就真的就這樣走了,走了,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我苦命的母親就真的永遠地走了,就真的這樣永遠地走了。

      母親死過好幾回,只有這一次是真的了,我們真的永遠見不到她了,永遠聽不到她的嘮叨,聽不到她的嘆息了,永永遠遠。

      從今以后,每次吃團圓飯的時候,母親的位子就是空的,就只有一張空空的凳子,一雙瘦瘦的筷子和一只冷冷的碗。雖然以前每逢這種時候,母親也很少到桌邊來同我們一起吃飯,她總是為我們忙這忙那,可那時我們還能見到她的笑臉,她苦中有樂的滿足和偶爾進出于廚房與餐桌的身影。

      母親啊,從今以后,這種時候不會再有,這樣美好的時光不再回來。我們再也見不到最最辛勞最最敬愛的母親了。

      從今以后,父親要叫一聲“老姐妹”的機會沒有了。

      從今以后,兒女們要叫一聲“母親”的機會沒有了。我每次回來,站在門口滿臉含笑的母親不見了,后來病重了、躺在床上仍然叨念著兒女們的母親不見了。

      從今以后,孫子孫女們要叫一聲“奶奶”的機會沒有了。

      從今以后,外孫們要叫一聲“外婆”的機會沒有了。

      從今以后,那些叫著“姑媽”“姨媽”的表兄表妹們只能回憶你的音容笑貌,只能慢慢感受著你曾經給予的關愛和操心。

      從今以后,左鄰右舍再也見不到那個慈祥善良、總是露著謙和笑容的老人了。

      母親走了,卻將無窮的哀思留給了我們。

      母親啊,今天你就要徹底告別我們了,我知道你還有許多話沒有說,知道你還有許多話沒有講,知道你還有許多心事埋在心里,那么,我最后一次求求你,求求你托一個夢給我們吧。讓我們在夢里繼續看著你,聽你說,聽你講,聽你嘮叨。讓我們在夢里好好地說說話,我們平時都說太忙太忙,都沒有認真地聽你說得太多,那么這一回補回來,我們好好聊聊,好嗎?

      母親,我苦命的母親,我爭氣的母親,而今你就要上路了,千言萬語,萬語千言匯成一句話:娘啊,你慢慢走,出門記得帶一把雨傘,天冷記得多加件衣服。你有風濕病,不要再下冷水了。你要吃好、穿好、睡好,開開心心地過好每一天。你慈愛的照片將會永遠掛在我們的墻頭,我們仍然會跟你說話、談心。每年的清明節,無論路多遠,事多忙,回來多艱難,我們都會趕到你的墳前,到那時你就變成一只蝴蝶或者一股清煙,靜靜地望著我們為你燒香燒紙錢……你收到紙錢就求求你不要再省了,你要大大方方、痛痛快快地花,我的母親啊!

      母親啊,你一定知道,你的子孫會永遠銘記你的恩典!

      安息吧,我最親最愛的慈母!

      安息吧,我永生永世都愛不夠的母親!

      (此文刊于《湘江文藝》2018年5期,原題為《關于母親的最后宣讀》,收入作者散文集《保衛水稻》,2019年復旦大學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