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周之星 | 畢海林:墻根下的縮影(2023年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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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畢海林
畢海林,1984年生于山西忻州市神池縣,曾就讀于山西水利職業(yè)技術學院。2021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作品散見報刊雜志。
作品欣賞:
墻根下的縮影
在晉西北神池縣的一個偏僻的小山村里,冬日的早晨是在祖父的一聲咳嗽中蘇醒的,然后是細碎的穿衣聲,祖父身材短小,身體消瘦,穿衣服的速度簡潔快速,然后昏暗的房間里就會傳來一陣陣摸索的響動,這是祖父在找尋他的旱煙袋,隨著火柴“刺啦”的聲響,清冷的早晨就漸漸有一點暖意隨著忽明忽暗的光傳來,這時候我就會在暖和的被窩中聞到讓我心馳神往的旱煙的香,那是一種無以名狀的香氣,充滿著農村的氣息,充滿著北方清晨的氣息,也充滿著祖父剛毅的氣息,更加充滿著我對未知遐想的氣息,這氣息會伴隨著我和祖父的早晨,慢慢地度過那最美好的時光。
多年之后,我依然可以想象出祖父手捧煙袋、凝神聚目,蜷縮在屋角鍋臺邊的情形,那幾乎是一直以來我對祖父最清晰的記憶。
在北方冬天昏黃的陽光中,老農們常常以相同的姿勢出現在村里任意一堵可以被陽光照射到的山墻下。那里聚集著村莊里所有上年紀的老人們,他們目光溫和、笑容和藹,幾乎每個人手里都有一柄旱煙桿,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精美或簡單。煙袋的情形也大不相同,家里婆婆手巧的煙袋就精巧一些,有的還會繡著一些圖案:喜鵲、梅花、蘭花、喜字、長河落日、瓜洲晚渡等;有的婆婆手笨一些,就隨便找一塊布,好歹縫一個布袋子,能裝煙葉子就好。在老人們的臉上可以看到村莊所有的隱秘,也可以看到村莊所有的歷史過往,而從他們言談中又往往能梳理出一個村莊的脈絡,細小到李家的母牛下羔子的時候經歷了生離死別、王家的娃學習情況如何、趙家那兩孔窯洞的修繕……老人們也常常會開一些玩笑,多是年輕過往的一些風流韻事和絕代豪情。每每說到這些,鄉(xiāng)村厚實的土墻下就會傳來祖父們爽朗的笑聲和嘻哈的起哄聲,也常常惹得另一面墻角的女人們和奔跑在鄉(xiāng)村道路上的孩子們側目凝望,我們都不知道這些年近古稀的老人們的歡樂來自何處,我們也無處猜測他們的輕松從何發(fā)出。老人們的笑聲是自然的,或者說是天然的,他們的笑聲中沒有絲毫無奈,也沒有絲毫做作,更沒有絲毫勉強,來自心底的歡樂會感染村莊的牲畜、樹木、鳥雀、土地,以及冬日冰封的河流和輕輕吹過的微風。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像一個潛行者,躡手躡腳地來到老人們的身邊,穿插在他們的對話中,以窺其中的奧秘,靜靜等待神秘的事件發(fā)生,每次我都收獲頗豐。在笑聲中,陽光一點點升起來,墻根下的視野也漸漸地開闊起來,老人們紛紛變換著姿勢,由之前圪蹴的形態(tài)變換為舒適地癱坐,或靠墻,或盤腿,泥土的冰涼和污濁并不是他們需要考慮的問題,只要有陽光,只要感受到暖和,或者說只要有祖父在,他們就覺得這一切都是美好。在姿勢的調整和變換完成以后,我知道一定要發(fā)生一些事情,果然,所有人的目光都會移向祖父,這個平常稍顯木訥的老農人有另一個被所有人羨慕的身份——木匠,而且是方圓三十里村莊都聞名的木匠。這是一個神秘的職業(yè),祖父的腳步在幾十年來遍布周邊大大小小的每一個村莊。大家所期待聽到的就是祖父在這些村莊做活時的故事,每次祖父都會故作正經地以一句或者幾句方言(“其實也沒求甚意思”)作為開場,然后就開始了他真正的講述。而這個講述在我聽來,漫長而缺乏生動,至少在我有限的記憶中,祖父講過的那些事情我沒有一點記憶,除了那句獨特的開場白。我不知道當初祖父是如何吸引著鄉(xiāng)人們的注意,以至于祖父在講述過程中,片刻停頓用來抽旱煙的時間,都會有人催促他不要賣關子,要像李婆子家的黃瓜一樣有始有終(有絲有種),這句話通常會引得大家哄堂大笑。而祖父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不緊不慢地吐著煙圈,不緊不慢地看著所有人,然后不緊不慢地繼續(xù)開始講述,恍惚間我發(fā)現自己早開始神游,思緒隨著身邊嘰嘰喳喳的麻雀和天空中的浮云飄遠。
后來我想,大概農人們的講述是帶有密碼的,那些話語只有他們自己可以聽懂,就像他們可以和牲畜對話,可以和鳥雀對話,可以和樹木對話,可以和莊稼對話,甚至可以和泥土石頭對話。他們用自己的獨特語言講述村莊的每一件事情,講述村莊的每一個秘密。而我只記得,在冬日的墻根下,每一個老農包括祖父在內,都以同樣的姿勢出現在村莊這熟悉而普通的場景中,他們蜷縮起自己因農活而疲憊的身軀,在溫暖的陽光下,以此表達著對生活的理解。
在我童年記憶尚存的時候,我常常見到祖父帶著父親背起裝滿工具的行囊出門遠行。他們去往需要做活的村莊,有時候往西,有時候往東,而我最喜歡他們往南。因為每次從遙遠的南方回來,他們總會帶回一些稀罕的東西,有時候是燒餅或者柿子,有時候是一些充滿神秘色彩的瓦罐,那些瓦罐或大或小,有的肚子圓有的脖子長,還有的大到需要父親扛著;甚至有時候他們還會帶回來一些玩具,有木制的手槍,還有讓我記憶一生的電動火車,在物質匱乏的八十年代末,“轟隆隆”鳴響著的電動火車幾乎溫暖了我的整個童年。祖父和父親一高一矮的身影行走在鄉(xiāng)間小路上,由大變小,帶著我的期盼離去。歸來時,身影出現在視野中,由小變大,我的期待也漸漸變?yōu)楝F實,而祖父每次都讓我充滿驚喜。作為回報,我認真對待祖父對我提出的好好學習的要求,常常能拿一些獎狀,就每每得到祖父的贊許。
氣溫一點點降低,雪花慢慢飄舞起來的時候,祖父和父親就不再出遠門,我常常會在寒假之后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在祖父溫暖的窯洞里度過一天的時光,祖父盤腿坐在炕上看我寫字讀書,他會讓我講述書上的文字內容,而我則喜歡聽祖父給我講那些外面的人和事,在祖父的講述中,所有的事情都充滿樂趣,所有的人都和善。就這樣,一大一小兩人,一個盤腿坐著,一個貼炕趴著,我們以這樣的姿勢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下雪的日子。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長大后背著和祖父父親一樣的行囊,跟著他們行走在大大小小每一個村莊,見識著鄉(xiāng)村里所有的事情,認識著村莊里所有的人。
北方的冬天,雪花總是不期而至,在你尚未做好準備的時候,某天早晨,當你打開窗簾,鋪天蓋地的雪花覆蓋了村莊的每一個角落。如果恰巧家里養(yǎng)狗,就會在潔凈的雪地里看到一串串清晰的腳印,它從家門口一直延伸到院子里圍墻的每一個角落,大概是怕有生人的出現,而習慣性地巡邏。我在下雪的時候醒得分外早,幾乎早過了祖父,或者沒有早過祖父,因為我的醒是在被窩里的,而祖父的醒已經在屋角院落里。每次一下雪,我就奇跡般地醒來,然后猛然拉開窗簾,“嘩啦”一下,祖父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隨即就會聽到他下地的聲音,聽到他抽煙的聲音,然后會從滿是窗花的玻璃上看到他緩慢地行走在落滿雪的院子里,操起掃帚,緩慢地開始清理積雪,先是掃出一條路,然后是團成一堆,再然后……他居然會堆一個漂亮的雪人,這一切做完以后,他又以固定的姿勢蹲在門口臺階上,抽著旱煙袋,靜靜地看著雪又一片一片落下來。
雪停下來以后,太陽出來,雪化起來無聲無息,像是怕人發(fā)現它來到這個世界一樣。在農村,雪化是最煩人的事情,干燥的泥土會被浸濕,甚至會出現水坑,泥土開始松軟起來,布制的暖鞋踩上去就會深陷其中,一踩一腳泥,稍不注意就會摔跤,爬起來以后渾身都是泥巴,我那時候最討厭雪化的時候。這時候祖父卻最高興,他說“瑞雪兆豐年,好年頭就靠下雪哩,你娃要感謝老天爺給咱下雪的”,祖父說完會看著我笑,他知道還是滿臉狐疑的五歲孩童聽不懂村莊腹語,看不懂村莊形態(tài)。
雪停了,老人們就又開始在村莊里聚集起來,他們不約而同、心照不宣,同一時間以相同的姿勢出現在同一地點——村莊厚重的山墻下,那里溫暖而舒適,他們還是那樣爽朗,還是那樣祥和。剛開始他們還是圪蹴著,后來就坐下來;剛開始還是話題分散、笑話連連;到后來還是輪到祖父發(fā)言,大家還是肅穆聆聽,而我還是走神,聽鳥叫,看白云,神游太虛。而那年的這一天,唯一不同的地方是,祖父的開場白發(fā)生了變化,他說“時代不同了,烏鴉要變鳳凰了,現在的娃娃們比我們老家伙知道得多了”,說完他長長地吸著旱煙,長長地吐著煙圈,眼神悠悠地看著遠方。許久許久,才開始他神秘而綿長的講述。這時候,我的思緒早就被旁邊玩泥的小伙伴吸引了。
本期點評1:
來自故鄉(xiāng)的滋養(yǎng)
每個人生命中都有一個故鄉(xiāng),每個人的故鄉(xiāng)都承載著生命中最初的夢想和最堅實的信念。隨著生命之旅的延伸,故鄉(xiāng)在心頭越來越重。這篇散文聚焦于對祖父的記憶,擷取的是山村生活的局部、側面和細節(jié),他的感受和回憶,都從中孕育生發(fā)出來。
在作者筆下,普通不過的“北方村莊的任意一堵墻根”被賦予了豐富的內涵和強大的表現力,成為來自故鄉(xiāng)的記憶和滋養(yǎng)的來源。“在冬日的墻根下,每一個老農們包括祖父在內,他們都以同樣的姿勢出現在村莊這熟悉而普通的場景中,他們蜷縮起自己因農活而勞累的身軀,在溫暖的陽光下,以蜷縮的舒適表達著自己對農村的理解和對村莊的敬畏。”
冬日早晨祖父起身的聲音、童年的新奇玩具、奇跡般到來的雪花……《墻根下的縮影》講述了對于故鄉(xiāng)清晰的記憶,并不是什么動人心魄的故事,但在對祖父、故鄉(xiāng)和土地的記憶中,記載著帶有地域特點的生活形態(tài)和風土人情,時時體現著作者的深情厚意。記憶中的鄉(xiāng)村氣息不僅代表著作者的美好童年,更承載著作者當下的思考。這也是為什么故鄉(xiāng)和回憶常常能夠成為作家寫作靈感豐富源泉的原因。在村莊厚重的山墻下,在聚集起來的老人們中,生成著一個村莊全部過往和所有隱秘。
如果說“坐對當窗木,看移三面陰 ”描述的是一個人靜觀光陰一點一點移動,對于北方村莊的山墻來說,時間在這里同樣進入了可以一點一點細數的狀態(tài),不論忙碌與閑暇,山墻下的歡樂、放松和美好是超越一時一地的,它在時光的積淀中漸漸地豐富和提升了我們,真實且生動,緩慢然而確鑿。
——王清輝(中國作協(xié)創(chuàng)研部副研究員)
本期點評2:
讀《墻根下的縮影》,像品嘗鄉(xiāng)村的臊子手搟面,一垛麥子本色,一副家常碗筷,卻越向后嚼越筋道,越有勁頭,逐漸深入祖輩及村人的精神世界,天地玄黃,醇厚黃土上的鄉(xiāng)親呼之欲出,粉墨登場,而一轉眼,舌尖上的村莊又朝暮煙合,余香不盡。
以不緊不慢的調子,從容敘來,平實的生活被寫得活色生香。“冬日的早晨是在祖父的一聲咳嗽中開始蘇醒起來的,然后是細碎的穿衣聲,祖父身材短小,身體消瘦,穿衣服的速度簡潔快速,然后昏暗的房間里就會傳來一陣陣摸索的響動,這是祖父在找尋他的旱煙袋,隨著火柴“刺啦”的聲響,清冷的早晨中就漸漸有一點暖意隨著忽明忽暗的光傳來……”開篇于細微處見精神,獨辟蹊徑,引人尋幽探微,待火光急閃,一點暖意因煙襲入,不覺讀者心絮已沉入北方鄉(xiāng)野的氛圍,指塵叩擊山村的靈魂。
“在任意老人們的臉上都可以看到村莊所有的隱秘”,老人聚在冬日墻根下曬太陽,是農村常見的圖景,太尋常了,以至常被我們忽略。善于在情理之間,攝取情趣、理趣、意趣亦或諧趣的畢海林,卻不僅以獨到的慧眼,寫得熨熨貼貼,而且十分傳神。寥寥幾筆,直擊祖父與鄉(xiāng)鄰老農的目光、神態(tài)、音色……尤其你可以想像,飽閱滄桑后“老人們的笑聲是自然的,或者說是天然的,他們的笑聲中沒有絲毫無奈,也沒有絲毫做作,更沒有絲毫的勉強,來自心底的歡樂會感染村莊的每一個物件:牲畜、樹木、鳥雀、土地,以及冬日冰封的河流和輕輕吹過的微風。”這一段尤其動人,宛若天成。先是圪蹴的形態(tài),隨之變換為癱坐的舒適,自在,隨性,老人們的身姿亦與村莊如此協(xié)調。
一縷旱煙注釋的生命氣息貫穿全文,繚繞不休。冬晨靜靜地看著雪一片一片落下來的祖父,聽老木匠走南闖北見聞入了迷的山村祖輩們,“農人們的講述是帶有密碼的”,一只旱煙袋以我們難以理解的方式,穿越了生命,穿越了漫長的時光。山村老人對孫子的深情亦包蘊在一縷煙里,語無滯著則意無窮盡,渾淪惚恍,隱然而不皎然,讀者想象綽然盤旋。樸實的鄉(xiāng)人活得更純粹一些。濃濃的鄉(xiāng)情,盡在不言中。
勤勞一生的祖父精于木工,關心農事,在隆冬一大早掃雪后,竟然還會堆一個漂亮的雪人,他講的“所有的事情都充滿樂趣,所有的人都和善”,可見其豁達、敦厚與率真。
至于巡邏的狗留在雪地的一串足印,牲畜、樹木、鳥雀等,正是與大地緊密聯(lián)結的農人,在晝夜交替中,與自然親合。
一些手藝消逝了,一些往事也消逝了。“現在的娃娃們比我們老家伙知道的多了”,木匠祖父新年里說。時代的車輪不可阻擋,但銘刻歷史長廊的背影,卻總讓我們困頓時倍感溫馨,引人沉思與取舍,并以另一種難得的角度,永久低喚著我們眺望未來。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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