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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7期|柏祥偉:歸來(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7期 | 柏祥偉  2023年07月11日08:31

      柏祥偉,籍貫山東省濟寧市泗水縣。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山東省作家協會簽約作家,濟寧市作家協會副主席。魯迅文學院第十七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至今已在《人民文學》《青年文學》等期刊發表作品三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四部,長篇小說四部。作品多次入選《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選刊和年度選本。曾獲山東省第二屆泰山文藝獎(文學創作獎)、山東省第十三屆“文藝精品工程”獎。系山東省委宣傳部首批齊魯文化之星,濟寧市首批濟寧文化名家。

      歸 來(節選)

      柏祥偉

      學 者

      1

      二〇〇七年初冬,天高云淡。一行學者參觀完尼山,沿著坑洼不平的小道走到尼山腳下,王殿卿教授仰望山頂,神情凝重地發出一聲嘆息,陳洪夫正在他身邊。

      回家以后,王殿卿教授的那聲嘆息,猶如平靜水面上漾起的漣漪,讓陳洪夫內心久久不能平靜。他回想起陪同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化學者登臨尼山時的場景,一行皆是滿腹經綸的著名學者,其中王殿卿、李漢秋、王楚光等,雖年齡都在六十歲以上,登山時卻興致昂揚,步履輕快。

      眾人沿著山嶺小道,穿過千年古松,登上石階走進尼山書院。此時正是初冬季節,寒風蕭瑟,枯葉飄,書院里寂寥冷清,空氣中散發出陣陣霉塵味。目睹古松枯敗、破舊門窗,眾人愕然,紛紛哀嘆,書院不再有書生身影,也聽不到瑯瑯書聲,只有烏鴉叫聲隱隱入耳,更顯凄涼。

      眾人神情肅穆,緩步行至廳堂,對堂前的孔夫子像拱手施禮,愣怔良久,皆默然退出書院。行至尼山腳下,走在最前邊的王殿卿教授嘆道:“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陳洪夫與王殿卿教授相識于二〇〇四年,時任泗水縣教育局局長的陳洪夫去北京參加全國教育系統培訓會議,培訓期間會議組織方邀請時任北京市青年政治學院常務副院長王殿卿教授授課。王教授是全國著名德育教育專家,曾任首都師范大學教授,主持全國教育科學十五規劃教育部重點課題等研究,他對教育事業的未來發展理念,使在場的陳洪夫產生共鳴。講課結束后,陳洪夫走到講臺前,對王教授做自我介紹,談了聽課感受,并相互留下聯系方式。

      此后兩人保持著聯系。兩年多以后,王教授去山東某地召開一次關于傳統文化的研討會,邀請陳洪夫參加。會議結束以后,陳洪夫主動邀請與會學者:“諸位難得來孔孟之鄉,不妨借此機會逗留數日。”

      王教授欣然同意,并邀請幾位學者同行。

      王教授道:“洪夫先生是當地人,更是同道中人,咱們一切聽從他的安排。”

      參觀尼山以后,陳洪夫又邀請諸位學者去孔府和孔廟以及發源地陪尾山參觀。當年孔夫子由泗河逆流而上,在泗河源頭陪尾山下,面對滔滔河水,發出“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千古感嘆。學者們身臨其境,體驗儒家“洙泗淵源”之地,才知孔夫子出生在尼山、成長在曲阜的具體歷史背景。

      諸位學者感慨:“不虛此行。”

      如今仔細回味學者們走出尼山書院時的感慨,陳洪夫終于明白王殿卿教授在尼山腳下發出的那聲嘆息。幾番猶豫后,他撥通王教授的手機:“先生登尼山有何感想?”

      王教授答:“我此生如約諸位學者重新建設書院,再現當年瑯瑯讀書聲,使優秀傳統文化再現蓬勃生機,應是世間美景。”

      陳洪夫沉吟片刻,才道:“先生,如有此想法,我也當盡力。”

      王殿卿道:“新建書院談何容易,我召集國內有志者,盡力促成。”

      兩人相約保持密切聯系,數月之后,有好消息傳來,王殿卿教授參加在北京召開的國際儒聯會之后,邀請與會學者商議新建書院。他慷慨發聲,在場者入耳動心,產生共鳴,達成了一致意愿,二十多位學者在倡議書上簽名,并將新建書院定名:尼山圣源書院。

      王殿卿教授將此事告知陳洪夫之后,陳洪夫欣喜之余,立即給當地政府領導匯報此事:“全國學者倡議建設尼山圣源書院,此事意義重大,機會難得,我們應當全力支持,于千秋萬代,功莫大焉。”

      領導開會研究之后表態:“新建書院之事,我們全方位做好服務。由陳洪夫負責全程聯系對接此事。”

      事不宜遲,陳洪夫隨即聯系王殿卿教授,邀請錢遜、牟鐘鑒、丁冠之、郭沂、顏炳罡、駱承烈等數位教授來泗水縣召開研討會,商議新建書院事宜。教授們欣然前來,為書院選址。陳洪夫召集附近村里的村委負責人,陪同學者們踏遍尼山周圍山野,遴選書院新址,眾學者雖疲累,但心情愉悅,興致盎然。

      途經一處種植花生的田地,其中一位村委負責人指著一塊花生地,詢問道:“這是我家種的花生,現在差不多成熟了,我拔些請先生們嘗嘗?”眾人便不客氣,拔出幾簇花生,抖掉泥土,剝開皮,花生仁吃進嘴里,鮮香溢滿唇齒。眾人皆贊嘆,身居城市,很久沒有接觸田野,難得如此開心。

      尼山是孔子的出生地,西去是連綿山嶺,南去也是山坡,北面是村莊,東邊毗鄰尼山水庫,一行人察看數日,最后選定在與尼山相距千米的北東野村西的一片空地。此處背靠五風山,南鄰小沂河,河南接著孔母顏徵在的家鄉顏母莊,是一塊儒家起源的風水寶地。

      確定地址以后,陳洪夫給縣里匯報。縣里隨即召開常委會,議定新建尼山圣源書院,隨后得到濟寧市委市政府大力支持。

      占地百畝的尼山圣源書院于二〇〇八年掛牌成立,牟鐘鑒院長制定書院體制:民辦公助,書院所有,獨立運作,世代傳承。以“明德弘道,博學篤行”為院訓,國內外著名學者紛至沓來,形成了一個包括北京大學、清華大學、中國人民大學、中國社會科學院、臺灣大學、香港中文大學、美國夏威夷大學等高校和研究機構在內的高端學者團隊,開始舉辦一系列高端學術會議、理論研究、培訓交流等活動。

      二〇一〇年九月二十六日下午,首屆尼山世界文明論壇在尼山圣源書院隆重舉辦。四百多位國內外嘉賓出席開幕式,來自歐、美、亞洲的七十余位專家學者,以“和而不同與和諧世界”為主題,開展高層次對話,并于二十七日閉幕時發表了以人類和諧為主題的《尼山和諧宣言》。

      2

      二〇一二年底,時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儒教研究中心秘書長的趙法生接任尼山圣源書院秘書長。書院與北東野村毗鄰,阡陌相連。趙法生在書院居住,村莊雞啼犬吠,聲聲入耳,裊裊炊煙飄來,整個書院沉浸在濃郁的鄉土氛圍之中。這讓從小在農村長大的趙法生感到無比親切。

      趙法生出生于山東青州,家貧,自幼喜愛讀書。他一九八一年考入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后分配到黨政機關,后從事金融工作,均有所成,但他并不滿足,后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讀博,并從事儒教研究。由此與傳統文化結緣。時光如白駒過隙,遠離鄉村已近三十年的趙法生想,今天的村莊到底是什么狀況呢?

      趙法生懷著這樣的好奇,相約時任書院副秘書長的陳洪夫,一起走進北東野村和夫子洞等周圍幾個村莊,進行了走訪調查。那時趙法生還不會想到,自此以后,他將與這個偏僻的小村莊產生唇齒相依的交集,成為開辦鄉村儒學講堂的開路先鋒。

      北東野村距離尼山夫子洞不足千米,村南的小沂河在《論語》里有所記載,再往南就是孔子母親的家鄉顏母莊。這座村子有一千多口人,村民大多以農耕為主,主要種植地瓜和花生,頭腦活泛的人再以村里的農產品延伸做生意,開設加工花生米的油坊,儲存地瓜利用季節差賺取利潤。總體來說,村民的生活自足有余。

      在鄉村儒學講堂開辦之前,北東野村的村支書龐德海在村街上見過幾次趙教授,彼此沒怎么細聊,只知道這個說話笑瞇瞇、戴眼鏡的中年男子是來自村西頭尼山圣源書院的教授。那時候龐德海不喊教授,他和村里人一樣,把書院的人稱為先生。在鄉間,先生就是有學問的人的代名詞,包括醫生和教師,鄉里人統稱為先生。

      有時候龐德海在村街上遇見趙先生,兩個人點頭說幾句話,趙先生說逛逛,龐德海也就很客氣地說歡迎。后來有村民給龐德海說,那個戴眼鏡的趙先生,經常去老百姓家里串門,尤其是到孤寡老人家里,一聊就是大半天,好幾個老人都說趙先生這人太好了。

      龐德海問:“怎么個好法?”

      村民答:“趙先生不端架子,平易近人,和咱老百姓拉家常,搭手幫老人干活,還給老人掏錢花。”

      龐德海問:“他掏多少錢?”

      村民答:“二百三百的,說讓老人補貼家用,老人們感動得直掉淚。”

      按照北東野村村民的話說:“趙先生很喜歡來家里串門,俺們愿意和他聊天。”再后來,龐德海聽村民親切地將趙先生直呼為“老趙”的時候,吃了一驚,他明白這不是村民們說話沒禮貌,而是對趙先生發自內心地表達親切。

      3

      趙法生去村里串門,不喜歡去高門檻的人家,他更喜歡去低矮房屋的院落,站在敞開的大門前,喊一聲:“家里有人嗎?”

      屋里有人答:“誰啊?家來坐吧。”

      在這一問一答之間,鄉情鄉音就顯出來了,趙法生找到了少年時在農村生活的感覺。他去串門的人家,大多都是孤寡老人。坐在農家自制的木板凳上,端著沾滿茶垢的瓷碗,趙法生笑瞇瞇地和這些老人聊天。

      家里有幾口人?孩子都出去打工了嗎?生活怎么樣?孩子們孝順嗎?

      老人們給趙法生的回答,大多是嘆息。更有老人回答:“孩子們都大了,各過各的日子,都忙著掙錢,俺不給孩子們添麻煩。”

      越聊話越多,有時候聊到晚上十二點,趙法生才步行穿過村街回到書院。只不過,此時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因為再細聊下去,趙法生發現,這些與孔夫子出生地緊密相連的村莊,本該是民風淳樸,竟然還存在著讓他吃驚的事實。有些村里的年輕人對老人不但不孝敬,甚至還有虐待老人的現象。

      村里一戶老人,兒子在淄博打工多年不回家,兒媳婦扔下兩個孩子走了,了無音訊。身患哮喘病的老人只得帶著兩個孩子種地勉強維持生活,平時還得到處撿垃圾補貼家用。因為無力承擔學費,正在讀小學的大孫女只得中途退學,趙法生去老人家里走訪時,聊到傷心處,老人請求他領走一個孩子。

      趙法生當場淚目。不久,趙法生和陳洪夫想辦法讓失學的孩子重返學校,并給這戶老人提供了一些資助。

      村里人給趙法生講了一個鄰村老人的事。這位老人有兩個兒子,兒子成年結婚以后,老人主動搬出去單獨居住。老人生活上非常節儉,為了節省兩毛錢,每次理發要步行五公里去鄰村,病危彌留之際,老人卻拿出一張十萬塊錢的存折,兩個兒子每人五萬。真是難以想象,一個平生在土里刨食的農村老人,此生要如何節衣縮食,才能從牙縫里積攢下十萬塊錢。

      一場調研下來,趙法生發現,在村里偏僻的地方,存在很多低矮破舊的“老人房”。兒女一結婚,老人就要從家里搬出來,搬到遠處一個又矮又小的房子里,單獨生活,老人似乎也已經習慣了此種待遇。

      這等于是子女放棄了對老人日常照顧和贍養的義務。

      大部分年輕人常年在外地務工,有的年輕人掙了錢去縣城買了房子居住,留守在村里的村民,幾乎全部是婦女、兒童、老人。

      走訪調查的結果讓趙法生內心不安,如何幫助這些老人,如何拯救被破壞的鄉村文明,他決定尋找一條出路。

      鄉村是儒家文化的根。當初全國學者倡議重建尼山書院,就是要讓傳統文化從“象牙塔”走進民間,教化大眾。如果在鄉村設立一個講堂,這對重建鄉村文明應該至關重要。

      4

      新農村建設不僅是經濟問題,重建鄉村文化生態,重塑鄉村人生價值和教化體系,更是建設新農村的當務之急。趙法生將北東野村的走訪結果匯報給尼山圣源書院的領導,在牟鐘鑒、王殿卿、劉示范、顏炳罡等先生的支持下,以趙法生為首的學者們決定在北東野村開展儒學教育實驗。

      在商討如何開辦儒學教育的過程中,時任執行院長的顏炳罡談了自己的感受,他說話時語速緩慢,神情溫和,但說到動情處,他也會揚起手,語調不覺地高昂起來。

      孝道文化是儒學的根本,也是老百姓最易于接受的切入口,在鄉村講儒學就從孝道入手。趙法生擔心村民們聽不懂書本上的儒學知識,便著手編寫了通俗易懂的《論語》精選、《弟子規》《增廣賢文》《三字經》《家訓》等經典注釋讀本,把教材分成啟蒙教材和提高教材,供村民誦讀,在編寫形式上注意用通俗易懂的語言將儒家理念進行故事化表達。

      顏炳罡認同趙法生的做法,他說:“學術界不缺少咱們那幾篇論文,但現在鄉村缺少倫理道德,鄉親們缺少聽得懂用得上的文化向導。”

      某天晚上,顏炳罡和趙法生在書院里散步,月光如水,草蟲鳴唱,趙法生對著夜空中銀盤一般的月亮感慨:“咱們都是農村出來的孩子,對農村都懷有深厚的感情,如今目睹破敗的鄉土倫理,真是心痛。”

      顏炳罡說:“我小時候的鄉村,是守望相助、出入相友、疾病相扶持的生活圖景,但現在許多優秀的文化被破壞了,人與人之間缺乏信任。”

      隨著趙法生的嘆息,顏炳罡說:“所以呢,咱們有責任做打開院墻辦書院的‘傳承人’,做背著干糧為孔子打工的人!”

      一年之后,趙法生在《鄉村儒學的緣起與意義》一文中提出自己對鄉村儒學的理解:鄉村儒學的基本理念是,以鄉村儒家文化的重建來帶動鄉土文明的重建,培育民眾的人生信仰和價值觀念,重建鄉村的人倫秩序和文化生態。我們將這一理念變成定期化的課程,以課程為核心建立起一套儒家教化體系,再通過教化活動將理念變成農民的生活方式。

      村 民

      1

      北東野村有一千二百多口人,龐姓占了七成。年過六十歲的龐德海,當了十多年的村支部書記,平時負責村委會的工作之余,還和家人開了一個規模不算很大的花生米加工油坊,家里的經濟情況比別人寬裕些。他的輩分在村里比較高,也正因如此,村里一些困難戶總是找他幫忙。

      這些年,龐德海在村里憑著一己之力做了不少事。只是個人能力畢竟有限,村里時常發生不孝、偷盜等鬧心事,一直讓他很苦惱。

      趙法生去村民家里串門拉家常,龐德海也知道一二,只是沒想到他會實心實意地幫助老人。龐德海想著再遇著趙法生時,一定要對他表示感謝。沒想到趙法生和陳洪夫卻主動找上門來了。

      之前因為工作的關系,又因為兩人都是本地人,龐德海和陳洪夫很熟悉。陳洪夫帶著趙法生登門,龐德海熱情地招呼落座。陳洪夫開口說:“龐書記,趙教授在村里調研了很長時間。以為北東野村這個緊靠孔夫子出生的地方,民風應該比其他地方好呢,沒想到這一番調研下來,發現咱村里存在著很多讓人痛心的現象。”

      龐德海聽著,低頭嘆氣,陳洪夫說的這些事,何嘗不是他一直頭疼卻解決不了的問題。龐德海漲紅著臉問:“你們是專家,對這些事有什么解決的辦法沒?”

      趙法生說:“村風敗壞,道德缺失,要想解決這些問題,就要從根本上做,教育村民講禮儀、行孝道、知廉恥、懂規矩。人心端正了,情況自然就好轉了。”

      龐德海撓著頭皮說:“趙先生,村里都是大字不識的老人,腦子里都是老觀念,給他們講文化,估計行不通。”

      陳洪夫說:“咱們讓書院的教授們給鄉親們講道理,教導怎么做人,什么叫天地良心,讓鄉親們懂得敬畏,知道孝敬是一個人該有的基本道德。”

      龐德海問:“不要講課費?不要書本錢?”

      陳洪夫說:“什么都不要,只要村民們認真聽課就行了。”

      龐德海說:“那咱們就試試,需要我做什么,您二位盡管安排就是了。”

      2

      二〇一三年一月十六日早上,天色還未大亮,北東野村委會大院里沉寂已久的大喇叭里,傳出了村支部書記龐德海的喊聲:“各位鄉親,今天尼山圣源書院的教授邀請咱們去書院聽課,機會難得,請各位積極參加……”

      喊聲隨著清晨的涼風回蕩在村子的大街小巷。那時的龐德海書記還沒想到,他在這個清晨的喊聲,把北東野村喊向了全國,讓這個普通的小山村成為全國鄉村儒學講堂第一村。

      時隔數年以后,龐德海面對接踵而至的媒體記者,欣慰地回憶他和書院的教授邀請村民們第一次在書院聽課的情景:“那天早上,我在大喇叭里反復下了七八遍通知,嗓子都喊啞了,可是村民們沒有一個人出門去聽課。后來實在沒辦法了,我和趙法生教授挨家挨戶去敲門,村民問,大冷天的,去書院聽什么課?”

      記者問:“然后呢?村民們去聽課了嗎?”

      龐德海瞇眼笑了笑:“村民們都不愿去聽課,后來我就給村里的黨員下命令,黨員必須帶頭,帶著老婆孩子親戚朋友去聽課。沒想到趙教授的一堂課沒講完,很多老人就哭了。”

      “趙教授講了什么內容?”

      “那堂課趙教授講了孝道,這個話題可是戳準老百姓的心口窩了。”

      采訪不久后,記者就在報紙上發表了一篇通訊報道:

      在尼山圣源書院,一群學者走進鄉村義務講學。他們不要報酬,自出經費,與村民面對面,傳遞傳統道德的教化力量。一場鄉村儒學建設試驗正在孔子的出生地展開。如果傳統文化是一股清泉,以尼山圣源書院為泉眼,汩汩甘泉正在干涸已久的山鄉漾開。

      二〇一三年底,一批來自海內外的專家學者,在泗水縣圣水峪鎮北東野村試點開設“鄉村儒學講堂”。以孝道為切入點,每月兩期,為村民講授敬老愛親、修身齊家等儒家思想,用傳統美德教化群眾,滋潤鄉村文明,勸導群眾舉止,優秀傳統文化逐漸走進人們的生活。

      目前,鄉村儒學已在山東濟寧、聊城、濰坊等地不斷涌現,呈現燎原之勢,遍及北京、河南、湖北、江蘇、黑龍江等省市,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注。光明日報社和山東省委宣傳部在當地聯合舉辦了“山東鄉村儒學現象”座談會。“鄉村儒學講堂”被中宣部列為宣傳思想工作典型案例。日前,記者走訪了圣水峪鎮的多個村落,探尋這獨特文化現象背后的故事……

      3

      北東野村沒有一間像樣的教室,那就請村民們去書院聽課?書院里的教室硬件齊全,有桌椅,有水喝,冬天有暖氣,夏天有空調。二〇一三年一月十六日,龐德海在村委會的大喇叭里下過通知以后,又挨家挨戶做工作,請村民們去聽課,很多村民聽說去聽課給發毛巾和洗衣粉,才愿意去書院聽課。

      龐德海心里沒把握,平日里懶散的村民們在聽課上表現怎樣呢?

      上午九點鐘,教室里坐滿了北東野村的村民。

      陳洪夫走到懸掛著孔子像的講臺上,對村民們說:“各位鄉親,請起立!咱們向至圣先師孔子行鞠躬禮。”

      村民呼啦啦站起身,跟著陳洪夫的動作示范,拱手行禮。他們跟著學鞠躬,氣氛莊重,神情肅穆,鞠躬之后,一百多口人坐下來。

      教室里安靜下來。

      趙法生走到講臺上,笑瞇瞇地說:“各位鄉親,咱們坐在一起拉呱,大家有沒有發現這種情況,有的人有錢但不孝敬父母,有些人沒錢卻愿意孝順父母?”

      臺下聽講的人點頭:“是啊,有!有!”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呢?有誰能說一說?”

      一個面相憨實的男老者高聲答:“社會風氣變了,很多人只認錢不認人了!”

      “說得很對,現在是有這樣的社會風氣。因為錢,忘記了最基本的孝道。烏鴉都能反哺,對人來說孝順更是人之常情。父母是孩子的榜樣,現在的年輕人不孝敬老人,等你老了,你的孩子也不會孝敬你!”

      趙先生從《孝經》講起,講了古代的孝道故事:“從前有個兒子,不孝敬老人,老爹年齡大了,覺得是累贅,就用推車推到深山里準備拋棄,在路上,走一段路,老爹就朝底下扔一個草棒,兒子好奇地問,你扔草棒做什么?老爹說,兒啊,我是怕你回去找不著回家的路,扔草棒給你做個記號。兒子一聽,自己想把老爹拋棄,老爹還這么心疼自己,羞愧萬分,覺得自己不是人,就把老爹推回家里,從此安心贍養。聽完這個故事,在座的年輕人有什么感想,不妨到講臺上來說說……”

      教室里發出一片唏噓聲。

      第一堂課,趙先生講的是《弟子規》:“我先念一遍:弟子規,圣人訓,首孝悌,次謹信,泛愛眾,而親仁,有余力,則學文……”

      教室里這些七八十歲的老人,有的沒進過學堂,有的大半輩子只是圍著灶臺轉,在土地里摸爬滾打,此刻找到了做學生的感覺,滿臉都是虔誠的神情。

      趙先生講得通俗易懂,從古講到今,從遠講到近,結合身邊事。教室里沒有人說話,沒有掌聲,講到動情處,還有人哽咽。這堂課講了一個多小時,結束以后,村民們都圍著趙先生不愿走。

      村民朱伯宜是退休老教師,聽完課,他對趙法生說:“有的老人回家之后,獨自哭了個痛快,把多年憋在心里的委屈全部倒了出來。”

      4

      講堂的反響這么好,龐德海和趙法生真是沒想到。村里八十多歲的魏德英老人,聽課時,情不自禁地走到講臺上,伸手給趙先生要話筒,她也想講講心里話:“人不孝順,不如畜生,爹娘把你從小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娶了媳婦忘了娘,恁不想想,沒有娘哪有你呢?”魏德英這幾句話,羞得在場的人鴉雀無聲。那堂課講完以后,很多人圍著趙先生問:“您講得太好了,下堂課什么時候講?俺還想聽呢。”

      第二次講課,是二〇一三年正月二十一,繼續講孝道,人數比上次還多,備用的凳子用完了,仍有村民陸續趕來。本來這次準備每個村民發一只塑料盆,結束時,龐德海說:“在這邊鄉俗里,有著人死之后在喪事上摔老盆的鄉俗,這剛過了大年就發面盆,老百姓會覺得不太吉利。”陳洪夫也贊同龐德海的說法,便沒再發獎品,村民也沒人提意見。

      第三次講課有一百三十人左右參加,男女老少都有,晚來的沒地方坐,就站在走廊里聽課。那時候龐德海才明白,趙教授說的那句“以文化人、以德潤心”,真是太對了。

      下課之后,龐德海興奮地對朱伯宜說:“村民們沒吃過肉包子,不知道肉包子香,這回知道有文化的好處了。”

      5

      儒學講堂開課五次之后,趙法生一抽出時間便到書院附近的夫子洞和周莊兩個村進行調研,向老百姓介紹鄉村儒學講堂,對于愿意參加的群眾登記電話,并事先電話通知,將聽眾擴展到三個村莊。后來發現來聽課的也有其他村的村民,他們是聽了親戚的介紹后主動來的。經過一段時間的實驗,儒學講堂確定了半月一次的常態化制度,具體時間為每月中間和最后一個星期天,即使農忙時節也盡量不中斷。并設立了點名制度,對于每次堅持聽課的村民進行物質獎勵。

      講課三個月以后,村風有了大改變,民心也有了新面貌。以前不孝順老人的,甚至打娘罵老的、偷雞摸狗拔蒜苗的、喝醉酒罵街的,這些丑事鬧心事都沒了,原來互不搭理的鄰居,一起上過課之后互相說話了。大人教育小孩,不再張口就罵臟字。就連村委到村民里去調解矛盾,工作都比以前更好開展了。

      二〇一四年一月三日上午,一位美籍華人向村民馮寶清打聽去小河村的路怎么走。這位教授去尼山圣源書院開會,途中想看看中國鄉村集市到底是什么樣子。因為鄉下沒有出租車和公交車,馮寶清主動用自己的三輪車將他送到五公里外的集市,并且按照約好的時間又去將他接了回來。聽說客人是去尼山圣源書院開會,馮寶清說:“來書院的客人都是講禮傳道的,對俺老百姓好,俺一分錢也不能要。”

      二〇一四年大年初一,北東野村一位龐姓老太太走進龐德海家里,激動地對排行老三的龐德海說:“他三叔,講堂一定要繼續辦下去,俺可得勁啦,俺兒媳婦以前總朝俺瞪眼,連該給的口糧都不給俺。今年大年三十她請俺到家里過年,擺上了酒菜還包了餃子。”

      龐德海撓著頭皮嘿嘿發笑,這些曾經油鹽不進的村民,居然真的開竅了。

      忙完田地里的農活,趙法生和陳洪夫想對儒學講堂的效果做一次檢驗,便發起了“好媳婦”“好婆婆”的評選活動。通過全村村民一輪投票、村干部二輪篩選的方式,選出了孝德模范四十余人,在村里張榜表彰并發獎品獎勵。得獎的村民覺得臉上有了光彩,胸前別著大紅花,笑得像是撿了寶貝。

      村莊是個熟人社會,獎勵一個杯子、一個暖瓶,沒人看重這些東西,村民看重的是臉面。一個婦女說:“我不是在意那個東西,我打一天工就掙七八十塊,可是為什么人家能有獎品,咱家就沒有?”沒有評上榮譽的村民覺得臉上掛不住,此后也有了向好向善的覺悟。

      講堂開課一年,龐德海邀請陳洪夫和趙法生等教授們來村里,組織了一場背誦《弟子規》《三字經》的比賽,目的是為了檢驗學習成果。比賽場地設在村委會大院里,幾乎全村人都來了,簡直就像一個熱鬧的節日。比賽分為老年組、中年組和少年組,參加者從四歲的孩童到八十五歲的老人皆有。

      村民們爭先恐后上臺背誦,有的背得很順溜;有的因為緊張卡了殼,憋得滿臉通紅;有的顯然做了精心準備,語氣從容,抑揚頓挫,觀眾不時爆發出掌聲和笑聲。

      一場比賽下來,原定一個小時的時間,居然延長到兩個多小時。

      6

      二〇一三年十一月二十六日,習近平總書記去曲阜孔府和孔子研究院考察時提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以中華文化發展繁榮為條件。對歷史文化特別是先人傳承下來的道德規范,要堅持古為今用、推陳出新,有鑒別地加以對待,有揚棄地予以繼承。

      距離曲阜只有二十公里的北東野村,此時的鄉村儒學講堂正開展得如火如荼。書院的教授精心準備課程,制訂課程表,由不同年齡和不同性別的學者講課。

      孔為峰第一次給村民們講課,村里人以為他是來傳授養殖奶牛知識的專家,去了之后聽說是講儒學,很多人扭頭就走,村委會負責人勸說村民留下來。一堂孝道課講完,村民們聽得心服口服,圍著他要聯系方式,問他下次什么時間開課。

      一位八十多歲的老太太,拉著他的手說:“我不想活了。我的爹娘都去世了,孩子們也不用我管,我活著沒意思。”

      老人的話讓他吃驚又心疼:“老人家,孔夫子說的‘天命’您知道嗎?人活著,首先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啊。如果您的孩子到了您這個年齡,想要了斷自己的生命,您會愿意嗎?”

      老人聽后,擦淚搖頭。

      冬日里,孔為峰講課以后,與村民們圍在一起喝大鍋粥,他突然想到:以儒學為代表的優秀傳統文化,何嘗不是手里的這碗粥?不僅養百姓的胃,暖百姓的身,而且健康、質樸、滋補,應當融入日常的精神食譜中,常食常養人。

      年輕的張穎欣教授每次去村里講課前,都會從衣櫥中找出一件最簡單、最樸素的衣服穿上,她擔心如果穿著太花哨艷麗,容易讓老鄉們產生疏遠感。經過一段時間的相處,村民對學者們的態度,從最初的新鮮與懷疑,變成了信任與親近。趙法生走在北東野村街上時,村民們遇見他,老遠便會喊:“趙教授來了,進家里坐坐喝碗茶吧。”

      有老人看見趙法生,便對他招手:“老趙,吃飯沒?來俺家喝碗糊糊粥吧。”

      趙法生聽村民喊他老趙,比喊他趙教授、趙博士、趙秘書長高興多了。他覺得心里熱乎乎的,他和村民之間是真正的兄弟爺們兒的感情了。

      趙法生在書院儒學講堂的總結會上說:“給農民上課可比給研究生上課難多了,農民一旦聽不懂你講的東西,拿起馬扎就走,回家還有一地的活兒等他干呢!所以,給農民講課主要是講故事,尤其是講鄉村的事情,他一下子就聽懂了、領會了。這叫作‘理在事中’。更重要的是,讓農民自己上去講。每個人都有表達的欲望,只有當他敞開自己去表達的時候,他的心性才能被喚醒,精神才能開始生長。”

      村民參與鄉村儒學講堂的熱情,隨著村民的好評和口碑朝四周散開,親戚傳親戚,朋友轉朋友,附近村子的村民都趕來聽課,住在縣城的不少人也開車三十多公里來村里聽課。人數最多的時候,北東野村借了四十多條板凳,讓村民們坐在講堂外的走廊里聽課。附近村里的村支書和龐德海聯系:“老龐,你請書院的專家來俺村里講講課吧?”

      龐德海答應下來,給陳洪夫說起這事。陳洪夫說:“沒問題,只要老百姓愿意聽,我們就去講。”

      三個月后,鄉村儒學的課覆蓋了周邊六個村,講堂的數量不斷擴大,就要有足夠的授課人員。原本尼山圣源書院的教授師資顯然不夠用,當地政府及時制定政策和工作措施,主動聯合尼山圣源書院的師資優勢,制定培訓課程培訓規章要求,組建由退休干部、老教師、農民、大學生等組成的鄉村儒學志愿者講師團隊,陸續走進了全縣的鄉村儒學講堂。

      自此,鄉村儒學講堂也由書院的專家學者授課,完成了主要由志愿者講師授課的轉換。此后不到三年的時間,鄉村儒學講堂模式在山東省內遍地開花,并遍及全國。泗水縣北東野村,這個原本名不見經傳的村莊,因為率先開辦鄉村儒學講堂,在全國叫響了它的名字,有了“鄉村儒學講堂第一村”稱號。

      講 師

      1

      退休老黨員王春做了十年講師,小城子村的村民送給他一個“王大善人”的稱號。這個稱號沒有證書,也沒有物質獎勵,卻是小城子村的村民從內心里喊出的。

      “王大善人在俺村里做的好事,三天三夜說不完,一火車皮也裝不下。”面對媒體采訪時,村民這么說。

      記者隨即問王春:“鄉親們送給您這個稱號,您是怎么想的?”

      王春抬手擦了擦被淚水浸濕的眼角,淺笑不答。

      年過七十歲的王春,在大半輩子的工作生活中,得過各種榮譽和表彰,還當選過縣里的人大代表。第一次聽鄉親們這么喊他時,他連忙擺手說:“別這么喊,我可是不敢當。”

      村民喊“王大善人”時那滿臉的真誠,讓王春明白,這是對他的信賴,更是一種責任,還有一份沉甸甸的親情和友情。

      二〇一二年,王春從泗水縣園林管理所退休。像大多數人一樣,在工作崗位上忙活了半輩子,一下子清閑下來,還真有些不適應。他摸起擱置很久的毛筆,試圖重新開始研習中斷很久的書法和繪畫。他進入縣里的老年大學,擔任老年大學講師的同時,參加了各類社會公益活動。

      二〇一三年,陳洪夫聯系老年大學的錢玉珍校長,想通過老年大學的師資力量,組織培訓一批鄉村儒學講堂志愿者作為講師。王春和陳洪夫有著多年的交往,他聽說此事以后,便主動聯系報名,成為首批二百多名志愿者講師之一,在參加課程培訓的過程中,他覺得自己找到了苦思不得的答案。以文化人,是鄉村文明教導的可行之路。

      二〇一三年冬天,儒學講師培訓結束以后,王春根據陳洪夫的建議,接受了去泗水縣小城子村開展鄉村儒學講堂的任務。小城子村隸屬圣水峪鎮管轄。村子地處龍灣套水庫岸邊,全村有一千三百多口人,像泗水縣大多數村莊一樣,年輕人常年在外地務工,留守在村里的多是老人和兒童。村子距離縣城有二十多公里,距離北東野村有十多公里。王春沒來村子之前,這個位置偏僻的村莊還沒聽說過儒學講堂。那時的王春也不知道,他以后會與這個村子產生十年的交集。

      2

      王春第一次來小城子村講課,是一個周六的上午。準備在小城子村開設講堂之前,陳洪夫提前協調了村里的小學,趁周末學生不上課,借用學校的教室開展儒學講堂。村委會派人在大喇叭里播了講課的通知,又用手提喇叭在村街上吆喝,動員村民們去學校聽課。

      第一次講課,只來了六個人。都是年邁的老人,手里牽著孩子,神情謹慎地盯著王春這個和他們差不多年紀的人。

      王春笑著說:“我是來和鄉親們拉呱的,給你們講講孝道的故事。”

      有老人問:“你來俺村里講課為了什么?政府給你發工資嗎?”

      王春說:“政府不給發工資,我是志愿者,自己愿意來的。”

      那次講課結束以后,心情沮喪的王春給陳洪夫打電話:“人太少了,村里人不愿來聽課。”

      陳洪夫說:“萬事開頭難。即使一個人來也要堅持講,當年孔夫子講課,就是采取一對一的方式,只要堅持講下去,就會有效果。”

      第二次講課,來了十幾個老人,不時有人進出教室,就像趕大集一樣自由。半個小時以后,課堂上只有一個人在聽。這個唯一留下來聽課的人叫陳本義,六十多歲,年輕時做過木匠、民辦教師,后來辭職,和妻子辦起了蛋雞養殖場。陳本義平時愛讀書看報,凡事喜歡琢磨,喜歡接受新事物。聽說村里有人來講儒學,他懷著好奇心來聽課。一堂課聽完,他沉吟半晌,喊了一句:“王老師,您講的這些都在理,俺聽著順耳朵。”

      陳本義喊這一聲“老師”,讓王春差點兒掉下淚來。

      陳本義說:“快到晌午了,去俺家吃完飯再走吧。”

      王春沒客氣,去村里小賣部買了一些青菜和熟食,提著去了陳本義家。兩盤鄉野蔬菜、一筐白面烙餅,王春和陳本義邊吃邊聊。說話慢悠悠的陳本義說了很多村里的事,村里時常有人丟東西,生病的老人沒人照顧,兒女們克扣下村里發給老人的補助金,沿街叫罵也不罕見。

      陳本義邊說邊嘆氣,王春也跟著嘆氣。這一頓飯吃完,兩人成了朋友。陳本義說:“下次再講課,我給你喊人。”

      下次王春去講課前的那幾天,陳本義在村里做宣傳:“多學習沒壞處,人家王老師講得有道理,聽聽心里舒坦著呢。再說,在家里閑著也是閑著,大伙兒趁聽課的機會一起說說話多好。”

      村里的老人們以為,王春來講課,也就是水過地皮濕,走走過場就算了。沒想到他竟然又來了。第三次開課的時候,陳本義帶頭兒,先后有二十多口人來了學校,在教室門口等著聽課。但是教室的門卻推不開了。之前每到周末,學校的老師回縣城之前,就把鑰匙留給門衛,這次老師臨走前卻忘了留下鑰匙。

      眾人站在教室外發怔,有人提議把鎖撬開,有人反對,覺得撬鎖不妥。有人提議給老師打電話,來學校開鎖,可是老師們周末都回縣城了,再跑二十多公里來學校開鎖,王春覺得勞累別人不好意思。后來陳本義提議說:“今天天氣好,沒風,也不冷,村街上有棵一百多年的皂角樹,咱們不如請王老師去老樹底下上課。”眾人聽著,都說:“老樹底下涼快,是個聽課說話的好去處。”

      王春同意了眾人的建議,相互吆喝著去老樹底下。走了二百多米,在村北頭水庫岸邊的高崗上,果然有一株皂角樹,枝繁葉茂,蓬蓬成蔭,樹身四五個人都摟不過來。陳本義給王春搬了一個馬扎,眾人圍坐在樹底下。這堂野外課沒有投影設備,沒有筆記本電腦,沒有喇叭,只有和煦的陽光、輕柔的微風和樹冠里的鳥鳴。這是一座沒有任何遮掩和阻擋的課堂,王春清嗓朗聲講起來,他問席地而坐的老人們:“孝這個字怎么寫?”

      沒有人吱聲,王春接著講:“上邊一個老,下邊一個子,意思是什么呢?孝是兩個人的事,老人需要兒子照顧,這才是孝。”

      老人們定睛深思,神情投入,不時有人點頭附和。王春講課的聲音在村街上回蕩,不時有路人停下腳步,側耳傾聽,便不自覺地圍坐下來仔細聽講。王春再接著講下去:“孝分為孝敬和孝順,敬和順是兩回事。孝敬是指孝敬老人禮物,照顧老人衣食起居;孝順是指多聽老人的話。晚輩行孝,首先要從順做起,如果沒有原則性的問題,就順著老人;即使有原則性的問題,也要注意自己的語氣。老人年齡大了,會有自卑感,生怕自己成為孩子的累贅。”

      村民們陸續從家里圍了過來,有拄著拐杖的,有瘸著腿的,還有老人牽著孩子的手蹣跚走過來的。眾人的神情驚奇又認真,都側耳聽王春講:“孝敬父母什么最難,是‘色難’,就是不給父母臉色看最難。如果你流露出蔑視和不耐煩,這種孝心就是不到位的,因為這會讓父母不安心。有人認為,給父母買東西,帶父母去旅游,照顧生病的老人,這些就是孝順父母。其實,真正的‘孝’是應該有一顆恭敬的心,關心父母的精神生活,從內心深處發出微笑,讓他們感到快樂、幸福。”

      王春講到這里,聽到陣陣嘆息聲。原來只知道做人要孝順,沒想到孝還有這么多學問。講課不時被聽眾的掌聲打斷,有個七十多歲的老人激動地站起來,顫聲說:“王老師,你講得真好,俺們現在不敢想著孩子孝敬,只求孩子別給俺們臉色看就行了。”

      另一位老人站起來,像是對王春說,又像是表達自己的悲憤:“現在的年輕人,一門心思想著掙錢,掙了錢只圖自己享受,哪里想著自己的爹娘啊。”

      一時間,眾人七嘴八舌,有人說著說著,忍不住低聲哭了起來。

      王春沒再繼續講下去,他想讓老人們倒出苦水來,傾訴一下窩在心里的苦惱,這比講課的效果要好得多。平日里,老人哪有這樣的機會把這些糟心事說出來。

      這一堂課的氣氛出現了從未有過的熱烈。得知王春進不去學校教室,轉移到老樹底下講課的情況,陳洪夫一行趕到小城子村,在老樹底下見此情景,陳洪夫感慨:“當年孔子在民間施教,也是坐在田野樹下。兩千多年后的今天,情景再現,真是讓人感動。”

      陳洪夫與義工們當即向書院請求,專門在村里尋找一間教室,作為儒學講堂專用。

      幾天之后,義工們在村街路邊找了三間常年閑置的屋子,尼山圣源書院出資配備了簡單的課桌和座椅。

      有了專用的講堂,村里來聽課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每到周六上午,村民便自發去講堂聽課。此時王春也在不斷調整講課內容,自己學習更多知識,把學到的知識轉換成村民容易接受理解的講課方式。比如開課時先對講臺上的孔子像拱手三鞠躬,強化講課的儀式感;在講課時注重插入古今趣味小故事,讓聽眾不覺得枯燥。鼓勵聽眾上臺談自己的聽課感受和個人的見聞,讓聽眾演唱民謠、紅色歌曲等,盡量互動起來,不拘泥于形式的課堂氛圍得到了村民們的喜愛。王春和村民之間的關系,慢慢地由師生情誼轉化成兄弟姊妹似的親情。

      3

      澆花澆根,交人交心。

      初秋某次講課時,七十多歲的老人陳本京正在村里的診所打吊瓶,聽說學校里又開課了,沒等打完吊瓶,拔下針頭就來了。王春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那一堂課講完以后,王春走到陳本京身邊,詢問他的家庭情況和他的病情。得知陳本京獨自一人生活,王春當即拿出二百塊錢,讓他買點兒營養品補補身子。陳本京很感動,回家拿了二十多個笨雞蛋和自家樹上摘的梨子,執意要送給王春。

      陳本京說:“東西不值錢,別嫌少,您不要就是看不起俺。”

      王春只得收下。那天王春返回縣城前,托人把陳本京送給他的雞蛋和梨子轉送給了村里另一位生活困難的寡居老人。

      秋天,陰雨連綿,眼看地里的花生就要爛掉了。陳本京行動不便,難以把花生收拾到家,正在他心急如焚之際,王春聽說此事,對村民們說:“我建議今天把儒學講堂換個教學形式,咱們到花生地里去上一堂勞動實踐課。”聽說要去幫助陳本京拔花生,村民一致同意。十幾個村民在泥濘的田地里,用了多半天的時間,把花生全部收拾回家。

      眾人告別陳本京,盧長英老人悄悄對王春說:“我回家拿?頭時,俺家老頭子聽說去給陳本京家拔花生,把俺數落了一頓,不愿意讓俺來,因為俺家前幾年和陳本京家鬧過架,他把俺的頭都給打破了。俺對俺家老頭子說,王老師在課堂上講過,鄰里之間,禮之用,和為貴。俺記住了,咱不能記仇,冤家宜解不宜結。”

      拔花生這事,讓王春受到啟發,村里大多數人是留守老人,彼此相互照顧、相互抱團取暖,不正是以文化人的體現嗎?

      “咱們村里可以成立老人互助小組。一人有困難,眾人來幫忙。”王春這個提議,得到了眾人贊同。

      4

      每到春節前夕,王春就會購買一些紅紙和筆墨,組織縣里的書法愛好者去小城子村寫春聯。第一年來村里寫春聯時,有的村民不等著晾干,便搶著往自己家里拿,墨汁順著紙往下淌,拿到家也不能張貼。

      這幾年春節再去寫春聯時,村民們準備好茶水和墨汁,幫忙裁好紅紙,春聯寫好晾干后,先給行動不便的老人送去,沒有再出現爭搶的現象。幾個老人對王春說:“經過咱們儒學講堂的教育,村民素質確實提高了。”

      每年春節前的最后一天,儒學講堂講師志愿者們都會在微信群里發出“除夕相約小城子陪伴老人過除夕”的名單接龍。除夕清晨,王春邀請一些志愿者,帶著雞鴨魚肉水果等年貨,來到小城子村儒學講堂,把屋里和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貼好紅紅的春聯,在院子里擺好飯桌,支起大鍋,搟餃子皮,切菜,剁肉,包水餃。三四張飯桌,擺滿色香味俱全的飯菜。

      有人提議放鞭炮,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大家圍桌共坐,香噴噴的菜肴、濃濃的酒香、熱騰騰的水餃、深深的祝福,陪伴著老人們歡度春節。

      二〇一八年春節前夕,寫完春聯的那天下午,王春發現一位叫楊寧英的老人沒來,便寫了春聯送去她家里,貼在她家的門框上。等王春開車返回縣城時,發現后備廂里多了一布袋綠豆和幾十個土雞蛋。他猜測應該是貼春聯時,楊寧英老人悄悄放在車里的。春節過后,王春去縣城超市買了一件棉襖,再去村里講課時,送給了楊寧英。

      楊寧英穿上棉襖,眼窩濕潤。她之前經常去十幾里外的教堂里聚會。自從聽了儒學講堂的課程后,楊寧英說:“俺覺得王老師講的課在情在理,俺心服口服,以后俺就不去教堂了。”

      在楊寧英的帶動下,村里十幾個信教的老人,也成了儒學講堂的忠實聽眾,不再參加教會活動。

      小城子村的儒學講堂開辦得風生水起,各級媒體前來采訪,宣傳推廣教學經驗,縣城里的很多志愿者也跟隨王春來到小城子村,觀摩學習,輪流授課,對老人們進行不同形式的幫扶。在老年大學工作的錢玉珍女士退休以后,聯系王春,也加入了儒學講堂的隊伍,付出自己一份力量。小城子村儒學講堂得到了鎮政府的支持,二〇一八年,鎮政府出資在小城子村建設了一座二層樓房,成立了新時代文明實踐站,把儒學講堂納入其中,同時開展幸福食堂等福利項目,讓村里的老人在食堂免費吃飯,開展文體娛樂活動,提升老人的生活質量。“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有了真實溫馨的生活體現。

      以小城子村為代表的鄉村儒學講堂,從傳授優秀傳統文化知識的精神層面,轉換到改造村民的言行身心,村民們以行動實踐完成了從接受知識到成為儒學講堂義工的過程,出現了村民互愛互助的和諧景象。

      回顧過去十年在小城子村開辦儒學講堂的歷程,王春說:“我對小城子村的感情,已經成了親人的感情,如果幾天不去,心里就覺得空落落的。”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