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態度】(第四期):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 羅偉章:長篇小說為什么要長
主持人語:
于無物中突圍
——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
討論“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之前,難以對另一個潛在的話題視而不見,即“到底寫多長才算是長篇小說”?對此多為約定俗成。參考目前一些主要文學獎項的評選規則,是將版面字數13萬的小說算作長篇,大約相當于Word文檔的10萬字。而具體到作家筆端的篇幅控制,一直處于動態變化之中。那么討論“長篇小說究竟該寫多長”似乎是一個“有技術難度”的問題,其難在于標準的不確定,也關于創作自由,更進而,附加了時代審美的變遷。
之所以聚焦這一看起來難以討論的話題,仍然要回到文學現象的凸顯。在注意力最為匱乏也最為珍稀的時代,作家在長篇領域的耕耘尤為值得尊敬。這些西西弗斯式的努力,不但標志著作家的成熟,更似對消費主義、媒體社會、網絡世界等共同造就的無物之陣的突圍。
既然寫作長篇小說是一項顯而易見的艱苦勞動,我們不禁要問,“不得不寫”的動力源自哪里?有作家曾嘗試給出自己的答案:“作為小說家,我們的工作就是以小說對抗匱乏,拒絕遺忘,建造持久而且具有意義的世界。在文學類型中,長篇小說最接近一種世界模式。我們唯有利用長篇小說的形式,去抗衡或延緩世界的變質和分解,去阻止價值的消耗和偷換,去確認世界上還存在真實的事物,或事物還具備真實的存在,或世界還具備讓事物存在的真實性。”在“新”“快”占上風的閱讀語境中,正由于長篇小說在文學形式發展過程中“不合時宜”的一面,寫作長篇小說才非常悖論地成為“最具時代性的一種舉動”。對此,應不難枚舉文學經典和當下篇幅越來越可觀的長篇小說,引為印證。
至此,本期話題呼之欲出——“今天的長篇小說該寫多長”?作家、評論家張檸在相關話題中談到自己的見解:“寫那么長,100萬字,甚至更長,就能寫出命運的長詩嗎?不一定。寫短就不能寫出命運感嗎?也未必。長度是唬不了人的。《哈吉·穆拉特》和《塔拉斯·布爾巴》都只有12萬字,它們都不缺命運感和波瀾壯闊的歷史畫卷。那種細節堆砌,情節啰唆,語言嘮叨,下筆不可自休的寫法,是到了該深刻反思的時候了……”我們認為,長篇小說篇幅之長短也是時候好好審視了。
本期《有態度》欄目邀請數位作家、評論家參與話題,從寫作長篇小說的主體性、內在機制,影響長篇小說寫作的外部因素,以及閱讀長篇小說的理性判斷、感性經驗等方面展開討論。
——欄目主持人:杜 佳 李英俊
長篇小說為什么要長
羅偉章
每年世界讀書日或春節前后,都有媒體發來問卷,問最近讀些什么書,對讀書有何建議,能否開些書目。開書目是最沒意思的一件事,這是從自我經驗得出的結論。朋友們相聚,往往把自己欣賞的作品描述得天花亂墜,于是也找來讀,結果大多失望。這樣的經歷非止一回。可見讀書是一種發現:自我發現。發現書的能力,是閱讀能力的重要部分。書目不開,建議卻是要提的。我每次必提的建議是:一年當中,至少要讀一部大部頭。
大部頭不專指長篇小說,但肯定包括長篇小說。大到什么程度?在我心目中,四五十萬字可能還不算大。當然前提是這個大部頭是值得的。若手頭沒有新的,我就重讀經典。當我把那些六七十萬字甚至過百萬字的作品捧在手上,心里明白,我將在一個比較長的時日里,找到心靈歸宿,修補精神價值,重塑生命信心。我因此變得無比安詳。
好小說不以字數論,這是常識,揭示人物命運,也非長篇小說的專利,兩千多字的《孔乙己》,命運感已非常強烈。但落實到長篇,還是要大部頭才能真正滿足對“命運”的期待。檢視自己的長篇作品,二十萬字左右的,占了多半,可我依然要說,太短的長篇,往往流于觀念寫作,情節設置性過強,追求寓意的企圖過重。觀念寫作在文學史上有著特殊貢獻,它專注于局部,并在局部成就深度。但在我看來,寬度大于深度,也難于深度,而且沒有足夠的寬度,便成就不了應有的深度,深度蘊含于寬度之中,反過來卻不一定。
卡夫卡是個“深度型”作家,他像一根鐵杵,朝地底下鉆探,可因為寬度的局限,深到某個地步,就無能為力了,再寫,不僅會讓作品更加混沌,作家本人也會陷于混沌。所以卡夫卡很難把一部長篇寫完。對此,他自己有清醒認識,他說,音樂是感官生活的成倍增加,文學則壓制感官生活,將其推向更高層面。這“更高層面”,是本質和清澈。“混沌”是文學中的好東西,但不是最好的,最好的就是本質和清澈:因為本質,即使清澈得透明,內在也必是宏深包涵,并具有原野般的豐饒和殿堂般的氣象。
要完成這樣的文學課題,沒有相應的長度是不行的。它需要梳理,需要重構。哪怕簡單到簡陋的生活,也不會是完全清晰的,而任何一種清晰,都是對生活的損失,因此好小說不懼岔道,不是從街的這頭直接到那頭,從河的上游直接到下游,它要呈現這頭到那頭的人間煙火,上游到下游的波峰浪谷,包括旁逸的巷道、靜謐的河汊、卑小的溪流,其喧鬧與孤寂,干涸與豐茂,都被看見,被關注,被書寫。作家并沒忘記街的那頭,也沒忘記河的下游,但并不把那頭和下游當成目標。生活和生命本身才是目標。生活的細枝末節、湯湯水水,多被欲望、遠景以及由此衍生的激情、焦慮等等遮蔽,是隨手拋擲、輕易遺失的,大部頭以其工匠般的耐心,為你撿拾和擦亮,讓你觸摸日常的體溫,感知生命的過程。
“另類誘惑”是有志向的作家都要經歷的,前文提及的觀念寫作,既是社會現實使然,也是“另類誘惑”使然。“另類”的好處不言而喻,但也有危險。比如刻意剔除生活的遼闊,把門關上,進入私人化寫作。把個體從群體中打撈出來,其意義,不亞于把人類從神的手中解救出來。需要警惕的是,任何一種強調,都可能會走向狹窄。私人化寫作的長篇一般都不長,遺憾的是,讀過之后,我們看見了作者“私人”,卻看不到由個人經驗開辟出的深遠人生。這可以作為一種特殊性存在,藝術需要創新,特殊性很可貴,但世間的偉大作品,特別是偉大的大部頭,卻又不是依靠特殊性成就偉大。這的確讓人深思。
談論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免不了要談論思想。小說的思想從哪里來呢?從人物的生命細節中來,從“悟”當中來。托爾斯泰小說最光輝的思想,不是他的長篇大論,而是他塑造的人物給的。作家對社會生活有洞察,對時代本質有把握,才能塑造出某種人物,這個或這些人物,其言語,其行為,其心思,成為了鏡子和晴雨表。“悟”的意思,是說某些道理,可能就是常識,但如果沒理解,沒跟自己的生命發生聯系,就構不成你的思想,就與你無關。一旦理解,就和你一同成長了。這當然不必非要長篇小說去完成,更不必非要大部頭去完成,但大部頭更能為我們充分展示,更能把我們習以為常又視而不見的生活提取出來,把那些未經命名的經驗揭示出來,讓我們浸泡于生活又認清生活,修剪自身又豐富自身。
由此出發,大部頭的故事情節,不一定非要大起大伏,它的故事或許是簡單的、樸素的,但由細部構建起來的生命情節,卻一定是靜水流深或波瀾壯闊的。即是說,大部頭都有兩種情節,故事情節代表方向,生命情節生成血肉,血肉豐滿,才能元氣淋漓,才能抵達自己想去的地方。它很清楚,世間再平凡的生活,只要寫到位,都自然構成寓言,因此它不會急急慌慌地去索取寓意,它只是點點滴滴地,一步一步地,經營自己,完成自己。
說到時代審美,當今確實是被“快”統治的,未來大概更是,我認為,超級智能機器人的誕生,正是“快”催生出的果子。“快”驅趕著我們,讓我們喪失自在和從容,感到不適和恐慌,把我們立體的生命扁平化。這時候,如果藝術只會“適應”,只會為“快”助紂為虐,又怎么可能撫慰心靈、啟迪心智呢?我們還要藝術干什么呢?任何藝術都是一種抵抗,包括對平庸的抵抗,也包括對速度的抵抗,既如此,那么寫作和閱讀大部頭,就不僅構成審美需求,還是勇氣和態度。不過這有些大詞的意味了。
我不知道是否有這樣一種作家,費心勞神寫出一部大部頭,目的是為唬人,如果真有,那作家也太天真了,再怎么說,拿部書在手里,總不如拿塊磚頭在手里更能唬人。
但說到最后,我還得把話說回來:從根本上講,長度證明不了什么,我提議每年至少讀一部大部頭,并沒說只能讀大部頭;如果我那樣說,我自己的那些沒上二十萬字的好長篇,比如《聲音史》《世事如常》等等,又有誰去讀呢?一笑。
作者簡介:
羅偉章,著有小說《饑餓百年》《不必驚訝》《大河之舞》《世事如常》《誰在敲門》《聲音史》《寂靜史》《隱秘史》《羅偉章中短篇小說》(五卷)等,散文隨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敘事》《下莊村的道路》。作品多次進入各類小說排行榜,入選新時期中國文學大系、全球華語小說大系、《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銜作品、亞洲好書榜、《亞洲周刊》全球華語十大好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