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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好光景,一村連著一村
      來源:人民日報  | 馬涌  2023年06月30日09:02

      初夏,行走于浙江衢州的村莊間,倍感綠意升騰,生機涌動。

      20年前,“千村示范、萬村整治”的口號,響徹之江大地。今天,接續的耕耘已化作甜果,點綴鄉野。走過一村又一村,等待我的是一個又一個蘊著時光芬芳的故事……

      黃土嶺村,“黃土嶺”上,其實綠得很。漫山的毛竹修長、挺拔,給山嶺籠上一層青翠的云海。

      靠山吃山,靠竹吃竹。毛竹土法造紙,曾是鄉親們的生計來源。混雜鹽酸、石灰的生產廢水,則由穿村而過的石梁溪默默承受。

      2003年,“千萬工程”的號角吹響。2005年,黃土嶺村所在的衢州柯城區、七里鄉兩級政府推動,對村里土法造紙進行整治,全部關停。

      聽到這個消息,鄉親們不意外。畢竟,石梁溪的水什么樣子,誰心里還沒數嗎?清溪變黃溪,鴨子在溪里扎個猛子,都要染上一身黃。挑水澆菜,菜不活;溪水洗衣,不敢穿。

      山里生,水邊長,對這山山水水,咋會沒感情?只是平時埋頭過日子,沒工夫細想;家家戶戶都如此,誰帶頭改變?“千萬工程”,給了鄉親們一個契機,給了村子新的可能。

      靠山吃山,不止一種“吃”法。如何能讓山越綠、水越清,大家的收入越高?一個答案呼之欲出:鄉村旅游。一個當時鄉親們還很陌生的名詞浮出水面:農家樂。

      有的人還在琢磨農家怎么樂,有的人已經按捺不住躍躍欲試的心。

      村民賴月春,聽到“農家樂”3個字,心里一動:這樁事,她琢磨好些年了!賴月春和丈夫在外打工,靠著勤勞肯干,小日子過得挺熱乎。可她總是懷念村里的涼爽,也渴望有自己的事業。她去過杭州,在梅家塢,她見識了何為農家樂。守著好山好水在家門口賺錢,這樣的活法在她心里扎下了根。

      前腳村里說要搞農家樂,后腳賴月春就去說服家人。那時她正懷著孕,家人不解:懷著孩子還折騰啥?但最后,還是拗不過她心意已決。

      2005年“五一”假期,黃土嶺村第一批農家樂開張。盡管有政府支持,不少鄉親心里還是沒底:咱們這偏遠村、農家菜,城里人能愿意花錢來玩?哪承想,一開張,就火爆。觀望的鄉親們沒想到,開店的鄉親們自己也沒想到,預備一周用的食材,開張第一天就賣光了。怎么辦?又是發愁,又是暗喜。

      賴月春沒趕上這波“開門紅”。但她不著急。她砸下一筆錢,把自家老房子大改一番。她知道,村民自住的老房子,不能和真正的旅館酒店比,光“獨立衛生間”一項,就不是簡單裝修能解決的。想要做大做強,就不能吝惜功夫。

      轉眼到了“十一”假期。賴月春的農家樂隆重開業。一個黃金周,收入將近8000元——在當時,多少人一年都賺不了這個數。

      這一年,是黃土嶺村發展農家樂的第一年。這一年,村民的人均收入,是前一年的5倍。

      鄉親們再也坐不住了,紛紛跟進。村里成立“農家樂合作社”,協調客源,規范標準。客人越來越多,需求也五花八門。有的客人問房間有沒有干濕分離,鄉親們互問:什么分離?當地政府部門知道了,趕緊安排培訓“深造”。鄉里的干部,隔三差五過來指導。你別說,一開口就干貨滿滿:開店要注重儀容儀表,勤洗手勤剪指甲;上菜端碗要注意,手指別探進碗里;開店的人家,家門口統一掛上油紙燈籠,客人遠遠一看,就知道這里有房……句句是經驗,處處是細節。鄉親們聽得細,學得快,越干越有信心。

      吃上旅游這碗飯的,不光是黃土嶺村,還有鄰近的大頭村。

      大頭村與黃土嶺村,距離不遠,環境相近。黃土嶺村熱熱鬧鬧的農家樂,給大頭村的鄉親們指了一條新路:“黃土嶺能干成的,我們也能干成!”

      然而,剛開始規劃,就碰到了意想不到的問題:大頭村種植業不少,為了方便漚肥澆地,村里的交通要道旁,隔不遠就有一座“土廁所”。這光景,這味道,怎么開門迎客?要拆,鄉親們又不答應:那可是實打實的不方便吶!

      村干部出面,磨嘴皮,賠笑臉,協調利益,好不容易談妥幾家,整理出一塊能搞經營的區域。而那些言之鑿鑿地表示拒絕的人家,看到大頭村農家樂開業后的火爆光景,也都紛紛改變想法。鄉村旅游的發展,加上新農村建設的投入,讓大頭村的面貌煥然一新。

      如今的大頭村,除農家樂之外,高端民宿也做得有聲有色。漫步村中,村道蜿蜒整潔,渠里水聲清越,千年銀杏投下陰涼,掩映著古意盎然的老房子,推門而入,卻是一派清新整潔的現代裝潢,古樸與時尚,鄉野與舒適,直叫人問今夕何夕……

      而黃土嶺,如今也成為遠近聞名的網紅旅游地。經過村莊合并后,新的村名更加優美響亮——桃源村。

      竹海微瀾,清溪歡唱。70多家農家樂,1700多個床位,“桃源”里盛開的不止遠方客人開心的笑臉,更是一方鄉親殷實幸福的生活……

      早上,送走去工作的丈夫和上學的女兒,家住上洋村的小馬開始了一天的忙碌:收拾房子,照顧兒子……4口人,4間房,每天的家務不少。有時,也要幫丈夫聯系點生意上的事。

      偶有閑暇,她會去菜地,侍弄一下種的菜,再拔一些做晚飯。她穿村而過,村民們笑著跟她打招呼:“胖墩媽,去菜地啊?”——胖墩,是村里人給她兒子起的小名。她也笑著應著。

      到菜地的路,她很熟悉。畢竟,她在這里已經生活了10多年,女兒和兒子都在這里長大。

      其實,她并不是上洋村人,而是這里的“房客”。這一方菜地,也是從村集體租來的。但對她,尤其是對她在上洋村“土生土長”的一雙兒女來說,這里跟家鄉似乎已沒有區別。這種幾年、十幾年的長租戶,在上洋村還有很多。

      柯城區花園街道上洋村,一個村集體經營性年收入超千萬元的富裕村,一個外來常住人口比本村人口還多的村。上洋村的蝶變,也始于“千萬工程”啟動的2003年。

      上洋村的底子不算好。村里的傳統產業是種柑橘,但品種老、銷路一般,辛苦一年,收入平平。產業不興,村集體經濟薄弱,只靠一點房租,一年只有幾千元收入。2003年,大型專業市場落戶上洋村附近。村兩委抓住機會,利用集體經濟辦起倉儲庫房,獲得第一桶金。再通過不斷建設、招商、投資,擴大集體經濟,終于達到了今天的規模。小馬和丈夫,正是背靠專業市場,在這里做裝修美縫,一干好多年。

      聽起來,上洋村的發展似乎是一條坦途。但縱有“天時地利”, “人和”也不可或缺。村集體辦倉儲,如何獲得村民支持?專業市場帶來大量流動人口,如何管理?集體經濟收益頗豐,如何分配?樁樁不容易。

      這些問題,或許可以從一個地方找到答案。

      在上洋村,有個其他地方難得一見的場所:村規民約館。這里展示了我國一些地區村規民約的發展歷程,但最吸引人的,還是上洋村自己的村規民約。

      1992年,上洋村就制定了第一版村規民約,至今已“迭代”到第十版。翻開上洋村的村規民約,一個字:細。從村莊集體經濟發展的大事,到使用公勺公筷這樣的細節,無不涉及;村集體為不同年齡老人報銷醫藥費的不同比例,村民婚喪嫁娶從村集體中能得到的補貼,精確到具體數字。

      村規民約的產生和修訂,同樣不含糊。從一開始的村民代表表決,到現在的逐戶表決,越來越多的村民參與其中;村規修訂表決票回收后全部存檔,有據可查。

      村規民約一版又一版,不僅規范了村里生活的方方面面,更讓村民們養成了按章辦事、依規表決的習慣。村里有了公認的“理”,許多事情,一通百通。

      村兩委決定發展倉儲產業之初,很多村民不支持,議論紛紛:“村里有幾個本錢,敢做這么大生意?”“倉儲能賺啥錢?不如蓋門市房。”面對質疑,村兩委為村民起草了一份詳盡的“可行性報告”。為什么能賺錢,風險怎么擔,政府怎么支持,多少商戶有意向,一條條掰開、揉碎、講透。干部坦誠相告,村民將心比心,方案在村民一輪輪熱烈討論中,前后打磨兩個多月,表決通過。

      集體賺了錢,村民怎么分?在上洋村,當然還是商量表決、寫入規章。權益、義務寫得明白,矛盾誤會自然少了許多。上洋村村民800多人,常住外來人口1000多人,平日里都是和和氣氣,一些長租戶更是和村民親如一家。小馬至今還記得,她婆婆曾來這邊短住。婆婆回老家后,上洋村的干部還找過小馬好幾次:“你婆婆過來沒?她的疫苗該補種啦。要是最近不過來,一定讓她在那邊把針打了。”一番叮嚀,說得小馬心里暖洋洋。

      現在的上洋村,黨建引領,村民齊心,每年有分紅,養老有補助,不少人家還有房租收入。為了避免土地撂荒,村兩委將土地流轉集中,一部分給種田大戶集中經營,另一部分劃分成塊,分給村民種點菜,不為賣錢,只為吃口新鮮,小馬這樣的外來戶也可租用。

      站在菜地眺望,菜畦連綿,連接著遠處碧綠的稻田,那是之前“插秧大賽”種下的。再往遠看,高鐵列車疾馳而過,稻田深處,幾只白色水鳥振翅飛出……安寧有序,處處和諧。

      鄭根良畫過很多畫。可一張口,還是要先講那一幅。

      那是四五十年前了。村子附近鬧蟲害,政府派飛機過來噴藥。鄭根良聽說了,帶上毛筆和紙,找了個視線好的山頭,蹲守等候。

      鄭根良從小喜歡涂涂畫畫。不光是他,在他的家鄉溝溪鄉余東村,愛畫畫的人不少。余東是個“工匠村”,木匠、篾匠、繡工,都要懂點畫畫。村里的娃娃們有樣學樣,慢慢也就成了一項愛好。不過,除了“畫著玩”消磨時間,沒人想過更遠。

      那天,鄭根良在山頭等了許久,終于望見一架飛機飛來。青山,機翼,藥液凌空飛灑,鄭根良興奮地提筆,將這情景畫在紙上。他帶著這幅畫,請縣文化館的老師“指點”。老師看了很驚訝:“沒想到,咱們村的農民創作熱情這么高!”

      當時的鄭根良不懂什么叫“創作熱情”,但之后的事卻讓他無比振奮:老師們決定,辦一個農民美術創作學習班,邀請鄭根良和伙伴們參加。

      幾十年時光倏忽。今天的鄭根良,已是頗有名氣的農民畫家,不少作品被人高價購入、收藏。平日里外出畫墻畫,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

      而今天的余東,更是遠近聞名的“農民畫村”,村里師徒畫家、兄弟畫家、父女畫家接連涌現,誕生了多位中國美協、浙江美協會員。余東的名號也出現在了全國、全省美術比賽的領獎臺,更有作品走出了國門。農民畫成了村子的“金名片”、發展的“金鑰匙”……

      對鄭根良來說,當年的學習班算得上是農民畫創作的起點。而對余東村來說,半個世紀前的故事只是村子大發展的“序曲”。

      學習班只能滿足對知識的渴望,卻解決不了生計問題。“土畫家”們憑著質樸的熱愛,白天扛鋤頭,晚上握畫筆,創作的水平不斷精進,創作的氛圍也愈發濃厚。

      進入新世紀,隨著“千萬工程”的推進,田野上的新鮮事越來越多。有美術院校在鄰近鄉村建寫生基地,好山好水激發了學生們的創意,但他們也有不滿足的地方:畫畫之余,想跟鄉親們聊聊,卻沒啥共同話題。有沒有民間藝人可以交流座談一下?需求報上去,區里的同志一下子想到了余東。

      當時的余東村,已有了一批經常交流的“畫家”,還組建了農民畫創作協會。規模有了一點兒,但談不上產業。大家畫完了,互相展示一下,點評一番,然后就拿回家掛起來。

      誰能想到,突然會有美術院校的高材生過來交流?收到通知,大家七手八腳做準備。平時“畫家”集會的狹小民房,仔細打掃,騰出空間。用來“交流”的作品,也都精挑細選,人家都是專業的,咱們也得拿出高水平!

      交流當天,會場熱鬧非凡。學生和村民,“科班畫家”和“農民畫家”,不約而同地感慨“大開眼界”。最感慨的是區里來的同志:只知道余東村有人搞農民畫,沒想到村民的熱情這么高,畫得這么好!這農民畫大有可為!借著“千萬工程”的東風,區里很快做出決定,大力支持余東農民畫,助力余東村實現新發展。

      第二年,政府部門撥款,在余東村建起農民文化中心,農民畫家們有了專門的交流、展示場所。市里為農民畫辦展覽,進一步擴大影響。后來,在省里領導關懷下,畫展更是辦到省會杭州,現場人頭攢動,農民畫那源自鄉土、熱烈獨特的藝術品格,令觀者嘆服。

      余東農民畫,名氣打響了。但畫畫到底能不能當“營生”?義烏文博會,余東農民畫設立展臺,經受市場檢驗。驚喜的是,標價800元、1000元一張的畫作,很快就銷售一空。買家多是開飯店、農家樂的,“這農民畫擺在我們店里,再合適不過!”文博會歸來,農民畫家們的腰桿子都挺直了不少,跟媳婦揮揮手里的鈔票:你看看,誰說畫畫不掙錢、不養家?

      農民畫“變現”了,農民畫家們賺錢了,但這距離“惠及全村的新產業”,還有不短的路。為此,各級政府沒少花心思。

      參加文博會能把畫賣出去,那能不能把買家“請”進來?鄉村旅游如火如荼,余東在上級政府部門支持下,也搞起“油菜花節”。油菜花不稀罕,但油菜花掩映下的畫家村,豐富的文化活動、多彩的村舍墻畫,就蠻新鮮了。一批批游客聞訊而來,不僅拉動農民畫銷售,還帶動更多產業。村民肖美仙,原本在上海做水果生意,現在回村帶著10多名農村婦女經營小吃“媽媽餅”,人均年增收2萬元。她不是畫家,卻對農民畫感情不淺:“要不是‘畫家’們把客人吸引來,我的生意哪能做得這么好?”

      “賣畫”的方式,也不斷推陳出新。從原來的一張一張賣,到現在與絲綢、瓷器“聯名設計”,通過網絡銷售“數字藏品”,與企業合作、以農民畫版權入股獲得分紅……政府部門關注、扶植不斷,余東發展農民畫產業的新點子層出不窮,路子越走越寬。

      夢想照進現實,現實照進藝術。今天的余東農民畫里,新題材越來越多:高鐵、無人機、美麗鄉村……杭州亞運會將近,余東村的農民畫家們還特意創作了一幅長卷,捐贈給杭州亞組委。

      回頭望去,我在這片土地上一路所見所聞,不也是一幅綠色發展、產業興村的長卷嗎?這長卷串起一個又一個蓬勃向上的村莊,好故事一個接著一個,好光景一村連著一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