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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6期|王昆:熱血凍土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6期 | 王昆  2023年06月29日09:04

      王昆,安徽淮北人,先后服役于某特種部隊、步兵旅、警備區、偵察大隊等,現供職于聯勤保障部隊某部,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研究生班在讀文學碩士。曾發表各類文學作品二百余萬字。出版與發表著作《終極獵人》《我的特戰往事》《UN步兵營戰事》《六號哨位》《天邊的莫云》《絕非兵家常事》等六部。獲多個文學獎項。

      清晨,高原的寒風剛一撕開厚厚的云層,金色的陽光便投向岡仁波齊終年積雪的山頂。山腳下寬闊的公路一直延展到瑪旁雍錯西岸,一群頭戴防曬臉罩的士兵駕駛著幾臺車頂插著紅旗的清障車正在作業。灌縫路面、修筑路肩、填補坑槽、改挖河道……有人說,高原凍土是世界道路修筑上最令人生畏的難題,他們卻用自己的青春熱血去擁抱。

      這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艱苦公路,全線的年平均溫度為零下九攝氏度。它北起新疆喀什地區葉城縣的零公里石碑,中經和田、阿里,南至日喀則市拉孜縣查務鄉,沿途穿越舉世聞名的昆侖山、喀喇昆侖山、岡底斯山、喜馬拉雅山脈,串起五座五千米以上的雪峰、十六個冰山達坂、四十四條兇險的冰河,是重要的人員、物資進藏通道,也是重要的國防線路。

      這是一支機械化程度極高的“高原交通鐵軍”,隸屬于武警第二機動總隊駐高原某支隊。自從二〇〇二年受命駐守這條公路以來,他們的腳步便一路走走停停,從拉孜到薩嘎,從普蘭到葉城。無論白天黑夜,無論春夏秋冬,他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走就是兩千一百四十公里,一走就是二十載雪月風霜,“能奉獻、能戰斗”成為他們屹立高原的精神寫照。

      達吉嶺上

      上午九點,中隊隊部的天氣預報上顯示是個雨天,大家都以為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時間不長,支隊來了通知,距薩嘎縣城八十公里處的達吉嶺鄉路段出現約二百米長的較大裂縫,需要立即進行搶修。薩嘎縣是日喀則地區邊境九縣之一,地處喜馬拉雅山脈北麓,岡底斯山脈以南的西南邊緣,新藏公路在達吉嶺鄉的路段海拔高達四千六百八十八米,屬于高寒凍土路段,遇到溫度變化較大時,瀝青料溫不足,便會出現較大裂痕。

      這是從日喀則地區通往阿里的唯一一條公路,一旦出現交通阻塞,后果可想而知。支隊的通知還明確告知,三天后,將有任務部隊車隊在此通行。

      值班排長孔德嵐立即查看手機上的小時天氣預報,下午四點將會出現雷暴天氣。根據已遭破壞的路況來看,如果暴雨繼續侵襲,不僅裂縫會進一步擴大,路面的柏油和地基中間也會出現灌漿層,到那時候,增加的工程量可想而知。中隊干部決定,即便沒有三天后的任務車隊,也要趕在下午的暴雨來臨之前完成裂縫路面灌縫。對于即將出發的清障小分隊來說,從通知下達起,滿打滿算也就七個小時。

      “也有可能是雷聲大雨點小,高原的天氣經常這樣?!必撠煄ш牭目椎聧闺S口說了一句,但他的動作可沒有怠慢,立即挑選了六名業務嫻熟的戰士,并從庫房提取了八十箱灌縫膠——灌縫膠是處置裂縫的主要材料,是由普通瀝青經過特殊改性而制成,具有很好的高低溫性能,就算冬天也有較好的延展性。按照經驗,六個人一天操作一臺灌縫機的最大消耗是一百箱灌縫膠,可灌封三百米路面,孔德嵐帶著小分隊攜帶八十箱,足夠這二百米裂縫路面使用的了。

      澆灌路面算不上累活,但是個細活臟活。成箱的灌縫膠,外包裝是紙盒,打開后,還有一層塑料薄膜纏縛在上。別小看這層薄膜,可是考驗官兵耐心的“攔路膜”。不撕,難以融化,堵塞灌縫機管道。撕,戴著手套不靈便,得用手指一點點扯,急不來、快不了,弄上一次,雙手就會黑黢好幾天。

      達吉嶺鄉路段最初是牛馬騾驢攀爬的山間小道,新中國成立后因交通需要,在鄉鎮之間開辟了一段段搓板路,但彼此并不互通。二〇〇二年,武警官兵來到這里,先是打通各鄉鎮路段,再將其改良為砂石土路。從二〇〇九年開始,這條公路陸續成了柏油瀝青路。對于新中國成立前的達吉嶺茫?;哪畞碚f,走的車多了,可以成為路。但對于如今的瀝青達吉嶺公路來說,走的車多了,也會壞了路。瀝青路面好比人的衣服,受路基沉降,車輛荷載過重等因素影響,年長月久也會裂縫、開口。這些裂縫起初較窄、較淺,逐步嚴重就會變寬、變深,甚至形成相互交織的網絡,不澆灌縫補,便會加快路面產生坑槽的速度。

      為搶抓時間,提高效率,他們六個人把兩個二百二十升的大鐵桶切割開,放在裝載機斗子里,哪里需要就端到哪里,在路邊用石頭壘灶、木柴生火,按照這個操作方法,四個鐵桶一小時能燒化七十多箱灌縫膠。

      辦法雖好,但不是這樣的緊急任務不敢多用。整個薩嘎縣,方圓幾百里,除縣城、鄉鎮綠化種植的少許樹木,其余地方,就算水草地,一年也只是非常吝嗇地綠上三個月。如果每次都這么個生火法,想都不敢想。但是,要想完成急難險重任務,沒有木柴,一切又是空談。為解決這一難題,中隊把藏族官兵都撒了出去。于是,薩嘎縣城所有建筑工地上,都能看到他們的身影,丟棄的方木、模板,凡是能用的,他們全部拿去。很快,中隊便常備了兩車木柴,保證了緊急任務時的一周用量。

      王亞男作為灌縫組的主力之一,總要比別人多操三分心,檢查灌縫機,清點灌縫膠,安排人員分工等。鐵桶里的灌縫膠很快達到二百三十攝氏度的沸點,按照分工,小分隊一人操作灌縫機,一人負責添加灌縫膠,兩人清掃裂縫并打開灌縫槍實施灌縫。

      在這里當過兵的人都知道,路不可能年年修,但需要年年補、年年縫,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環節就是給裂縫灌膠,如果每次都能把這道工序做好,路面的使用壽命可以延長三至五年。王亞男是薩嘎縣中隊公認的灌縫老手。作業中,王亞男一絲不茍地盯著每一道灌縫工序,不時提醒大家別灌太快,要灌滿灌實,并稍微高出路面一些。因為融化后的液態灌縫膠在裂縫中需要一定時間沉淀,如果剛好與路面平齊,表面就會有凹槽,起不到黏合作用。

      就在作業有條不紊地開展時,意外發生了,一輛轎車強行開了上來?!败囎诱ε苓^來了?!”“張虎,睡著了?誰叫你放車的?!”開始大家是犯嘀咕,后面就開始指責起百米外的安全警戒員張虎,對講機、人工嗓門都對著他開喊。灌縫的路面還沒凝固,眼巴巴看著二十多臺車呼啦啦碾過去,縫上的膠弄得一片黑糊,特別是幾個半掛車連路面都一起給掀翻了,幾分鐘時間,新增五六處坑槽,不但毀了修補成果,還造成了新破壞。

      通常情況,大家對道路是進行半幅作業,留半幅正常通行。但此次任務緊急,而且裂縫段較為嚴重,戰士們這次采取的是封閉道路進行全幅作業的辦法??p灌好后,一般十多分鐘就能冷卻凝固,然后定時放車。這次是剛干活不到十分鐘,張虎竟擅自做主放車了?

      就在這時,張虎一邊跑一邊大喊:“對講機沒電、沒電了,要救人,救人……”說了好多句大家才聽明白,一名游客出現嚴重高反,嘴唇發紫、呼吸困難,需緊急送往縣城救治。救人如救火,張虎在對講機里呼不上,本想特殊照顧這臺車,沒承想場面失控,受管控車輛一窩蜂沖了過去。

      護路、放行都是為了過往人員方便,更何況還有人員的生命危險。天路有縫可再補,生命無價不可還,看著破爛不堪的路面,大家來不及埋怨,再次投入到戰斗中去。

      下午四點,天公準時“變臉”,驕陽隱入烏云,雷聲陣陣而來??礃幼樱@可不是孔排長想象中“雷聲大雨點小”的天氣。幾名戰士迅速停止添加灌縫膠、關閉灌縫槍,并迅速打開灌縫機應急口。作業停止了,灌縫機里的東西必須快速盛出來,一旦灌縫機停止工作,下雨天很快就會凝固在機械里,下次使用最少要四小時才能融化,如果再遇到緊急任務,會非常麻煩。

      強勁有力的大雨滴像子彈一樣掃向大地,孔德嵐和幾名戰士卻不敢歇,爭搶最后的時機。他們用鐵桶在應急口快速盛裝已經融化的灌縫膠,然后人手一把鐵瓢,以最快速度對準裂縫進行澆灌,十分鐘內灌完了足足五桶灌縫膠。而此時,暴雨已讓他們彼此看不清對方的輪廓。

      返回時候,天已放晴。海拔四千六百多米的達吉嶺鄉,太陽能把人身上的皮曬掉,但在車廂里,孔德嵐和幾名戰士卻擠在一起打起了擺子,牙齒磕得梆梆響。

      回到宿舍,王亞男接到了家人的視頻。和母親說著話時,他無意中用手摸了一下鼻子,母親立即驚問道:“亞男,你手怎么了?怎么黑成那樣?”王亞男沒覺得怎么回事,就隨口回了句:“我的手好好的啊。”

      “亞男,你那手不對,你舉起來我看看!”母親的語氣急促。王亞男這才下意識地看了一下自己的手,可不是嘛,他也覺得挺嚇人的,就像剛從黑油漆桶里撈出來的一樣。那是撕灌縫膠膜留下的記號,也是他們這群修路兵的記號。

      血土路肩

      汽車沿二一九國道在仲巴縣境內馳騁,視覺上第一反應就是“紅”?!凹t”,是因為道路兩側布滿了用紅土修筑的土路肩。土路肩,是道路地形地勢具備加固條件的情況下,在水泥混凝土硬化路肩外邊緣用泥土加固而成,對硬化路肩和路基進行保護。土路肩側面邊坡坡度必須科學合理,要能確保整體支撐穩固,頂面得拍壓整平,確保硬實美觀。這些,都是支隊官兵們的杰作。

      修筑土路肩,本是再普通不過的工藝,但在仲巴這片土地上,卻顯得格外奢侈與罕見。修筑中最關鍵的就是土質材料,約四點六萬平方公里的仲巴縣內,居多的是缺乏粘連性的砂性土,抓一把在手,迎風一吹就沒了。以前,官兵們在河灘拉運泥土料,說起來是泥土,其實跟沙子區別不大,辛辛苦苦整修在道路兩側,牛群、羊群一踩就散,大風刮一陣卷走一小半,反復拉料反復整,就算整再好也管不了多長時間。

      那一次,中隊老兵袁海豐可謂是傷心透頂。那是一個暴熱的天氣,袁海豐和幾名戰友受領了負責老仲巴縣城一帶土路肩修筑任務。雖然頭頂烈日,但大家齊心協力,很快干出了一公里漂亮工程。那天晚上,帶著白天的成就感,伴著消暑的暴雨,他們睡得香甜。但一覺醒來,他們驚呆了,暴雨過后,修好的土路肩全部被毀了。八十厘米寬的土路肩,大部分“全軍覆沒”,極個別地方雖然還能殘存三十厘米,但也已經破敗不堪。站在路邊,袁海豐氣得一邊跺腳一邊罵:“修這干啥?有什么用……”

      但是,任務必須完成。怎么辦?這就需要好好想一想了。整整一天,袁海豐沒有出門,晚飯過后,他還真“憋”出了一個“大招”。他神秘兮兮地拽著路政資料員邰彬彬就向中隊隊部跑,要求中隊領導給他們一周的時間去找泥巴?!爸侔椭侔停挥猩惩?,哪來泥巴?”不少戰友覺得這不科學,但執拗的袁海豐還是把這“特批”要了下來方才罷休。

      仲巴縣是典型的高原山地地貌,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到四千七百米,地勢高亢開闊,江河、湖泊、雪山、草原、戈壁、沙漠,各種地形地貌交織在一起,展示著世間罕見的高原美色。然而,在喜馬拉雅山脈這堵“超級雪墻”的遮擋下,印度洋季風帶來的水分十不存一,導致了這片高原大地上的土壤沙化得厲害。從地上抓起一把土在手中搓揉、捏碎,土質就隨著指縫化為細砂狀流出,再打開手掌一看,只剩一層薄薄的土粒,連點粘絲都沒有。

      在這片“缺水”的高原上“尋土”,難度大、希望小,尤其是馬泉河一帶更是一邊河流、一邊沙丘。整整一周,袁海豐和邰彬彬開著皮卡車,穿過湖盆平原、駛過平壩灘地、越過山川河谷,跑遍了帕羊、布多、拉讓、瓊果、亞熱、仁多六個鄉鎮里的二十多個村莊,一起跋山涉水,一起風餐野外,這里的泥土抓一把,那里的搓一搓,幾天下來指甲蓋全見了血肉。但哪怕再苦、再累,再遠、再偏,他們都沒有停止前行的腳步。

      電影里是尋金、尋寶、尋人,他倆演繹的是現實版的“尋土”。行至一處矮山腳下時,袁海豐見山腰上的一片土壤顏色較別處更深,稀松幾朵野花點綴其間,看得更明顯了。這讓他立馬有了精神,停下車來拉著邰彬彬就往山里進。這山看著矮,爬起來卻不那么順當,邰彬彬用扶著山壁支撐身體的手隨便摳下一塊土來,捏一捏、揉一揉,再放鼻子跟前聞一聞,隨即搖了搖頭。

      在袁海豐的堅持下,他們還是哈著腰喘著氣爬到了半山腰處。果然不出邰彬彬所料,當袁海豐興致滿滿地拿出鐵鍬刨了幾鍬土后,就憤懣地一把將鐵鍬扔在了地上,一臉失落地跌坐下來。只見刨出的幾個坑內,還是淡黃發灰的砂土,面上的土質之所以看起來顏色更深,可能是因為處在背風面而保存下來了較多水分,也可能是其中摻雜了少許的黏土,誰知道呢!反正袁海豐只知道拿來修路肩是肯定指望不上的。

      回到車上時,太陽已經落山,經過這一折騰,兩人也只能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將就一晚了。掏出行囊中的一袋酥餅,袁海豐默默地一口一口啃著、咽著,噎著了就灌上一口水潤潤,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啃土,又不禁想著要是沙土能像這樣,灌些水就能變成黏土,那該多好啊。想著想著,鼻子就突然一酸,食物在喉嚨里又哽咽了一下。

      見狀,邰彬彬想要安慰他兩句,卻又發現自己不知道該說什么好。是啊,大自然賦予了這片土地廣博的生靈、物產和資源,但在黏土這一項上卻又吝嗇得如同葛朗臺,或許,是因為黏土作為建筑材料,是破壞自然生態的罪魁禍首?漆黑的夜色下,棲息在這如同冰窖的駕駛室內,邰彬彬也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但在第六天下午三點多,事情出現了轉機。距離縣城一百三十多公里霍爾巴鄉貢桑村,一處小料場把他們吸引了過去。那料場老遠看上去是血紅色的,很是與眾不同。他們抱著試一試心態捏了一把,哎,還真能成型,有粘連性。袁海豐生怕是一場“欺騙”,在料場試了十多處,百分百確定后,一個勁兒地對邰彬彬說:“兄弟,成了,成了,這塊料好。你試試,這塊料真的好!”

      他倆把這紅土裝了半麻袋拖回營區,一番現場演示后,大家大喜過望。中隊領導馬上就跟貢桑村、霍爾巴鄉、仲巴縣的領導對接協調。地方政府對部隊的想法層層應允,敲定為軍民共建、助推仲巴縣長遠發展的一個大好事,只要需要,隨時能拉。

      剛有了紅土,就來了任務。二〇二〇年,五年一次的全國公路大檢查,中隊負責的路段有七十多公里被列入受檢路段,任務異常艱巨。為拿得好名次,官兵們用細繩拉線將土路肩邊緣修直、修順,每一根雜草都鏟得干干凈凈。

      從六月到九月,每天都有人“掛彩”。新兵里面尤為突出,光知道用蠻勁,雙手將鐵鍬把握得死死、緊緊地,不到兩小時血泡就起來了。衛生員黃軼,白天在路上隨隊保障,晚上回到營區往往要忙到夜里一兩點,很多人老繭磨破長出新繭,裂開一道道口子,手稍一伸展就會流血。后來,官兵們竟搗鼓出了一個在挖掘機鏟斗上焊接鋼板的點子,經過直道、彎道、坡道不同路段的多次試驗和調改,算是正式“服役”了。官兵們用它將路肩上堆放的土料進行粗刮、刨平、拍壓,再組織人員整修就極為輕松,一天下來要節省五十多個人工的勞動力。

      有了紅土,便有了收獲。鑲嵌在天路兩側的紅路肩,如果說它的色彩是十分紅的話,除了土質自有的七分色,也離不開官兵鮮血的三分染。而今天,修筑同樣規格的土路肩,比以前使用壽命延長了至少三年。

      達坂補坑

      海拔五千二百一十一米的馬攸木拉山,是進入阿里的第一個高海拔埡口,二一九國道在這里把日喀則和阿里連接在一起。馬攸木拉達坂是名副其實的離天最近的地方,這里一日有四季,六月也飛雪,而潔白如幻覺的云朵就在你頭頂環繞。每年四月份之后,內地已然是春意闌珊、草長鶯飛,但沿著二一九國道,馬攸木拉達坂的兩側卻是積雪如墻,最高處可達兩米多。站在那里看向遠處,眼前好比兩道白色長城,硬邦邦,亮錚錚。太陽一曬,融化的雪水便沿著道路兩側往下流淌,夜間,迅速結冰。一天之中,路面會經過好幾次劇烈的熱脹冷縮。

      繁忙的二一九國道,上下馬攸木拉達坂三十公里的路段上,是每年路面損壞最為嚴重的地方。除了游客的擁擠,在長期的極凍狀態和雪水侵蝕下,再加上夏天氣溫回暖影響,路基路面逐步軟化,在重車碾壓后極易出現損壞的現象,很多時候會有成片的瀝青路面被推移到兩側,出現大面積的路面坍塌。因此,對這個路段的常規保養就成了中隊官兵們的家常便飯。

      二〇二〇年六月的一天,和往常一樣,趙強洲、張文瑞等幾名戰友作為一個小組前往達坂,要對那里的破壞路面進行坑槽修補。他們習慣了每天早上六點半起床,起來后要先往瀝青養護車添加三十袋瀝青,然后啟動加熱系統開始融化,瀝青融化后需要升溫至二百一十攝氏度以上才能添加沙子、碎石拌和混凝土熱料,這一過程就要四個小時。阿里高原,就算是夏季,早上也要七點以后方才天亮。所以趙強洲和戰友們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干活,確保養護車開到馬攸木拉達坂一帶,能夠立即出料,不耽誤工作時間。

      “不因任務特殊而松懈備戰,不因高寒缺氧而衰退斗志,不因分散部署而放松要求,不因工作繁重而降低標準,不因危險直面而逃避退卻?!边@是貼在作業車上的一張紅紙上寫著的。確實,坑槽不補,路面不平;路面不平,車輛難行。

      坑槽修補的前期工作是對損壞路面進行切割清掃,這道工序看起來相對輕松,但也考驗一個人的細心和腦力。坑槽的切割要正,邊緣得順直,對于相鄰幾個損壞處,是否需要整塊切除,要進行綜合分析判斷,這對于老兵趙強洲來說,都是從新兵時就打下的基本功。但實際作業中,遇到的突發情況卻常常是基本功之外的。

      那天上午,養護車準時運行,很快就拌出了第一車料。按照正常操作流程,要等拌好的料有個初步降溫之后才能鋪設。但是,忙完切割清理的趙強洲是個急性子,剛剛扔下切割機,就示意駕駛員倒料。用高達一百七十攝氏度的剛出鍋的料填補路面缺口,修補的效果當然最好,但這需要經驗豐富的操作員,趙強洲業務全面,他想著盡可能把工作往前趕。

      養護車剛一出料,趙強洲就拿著耙子趕上去攤鋪,滾燙的料渣在高溫中冒著青煙,隔一米多遠都能感覺烤臉。不知為什么,一股濃煙從養護車車頭后方竄出,很快把他的眼睛熏得睜不開。趙強洲正納悶這濃煙是怎么回事,一個趔趄,把腳插進了拌料里。

      蹦跳著的趙強洲總算脫掉了鞋子,但兩個腳掌已被燙得紅腫。就在這時,車頭那里的濃煙開始騰起,“嘭”地一聲燃燒起來,頃刻間變成了一米多高的火苗?!爸鹆?,著火了!”駕駛員一邊跳車一邊大喊:“快拿滅火器!”這個著火部位十分危險,一旦燒到駕駛室車頭部位,肯定要出大事。

      火借風勢,像發瘋了一樣四處亂竄,火苗肆無忌憚,所到之處,一片黑色。毀壞了中隊公共財產還算事小,如果火勢發生蔓延引起爆炸,炙熱的瀝青就會灑向通行的游客車隊,后果無法想象。而那時,很多游客都已經下車,站在路邊攀談看熱鬧。

      趙強洲是作業小組組長,這場景讓他顧不上腳疼,一把扔開身旁的鐵鍬和耙子,指揮大家救火。兩名戰友拿起自卸車、養護車上的滅火器直奔車頭,靠近游客車隊的戰士張文瑞則一邊高喊大家趕緊回到車里,一邊用就近游客遞過來的滅火器沖著火苗就是一頓噴灑……

      火勢被及時控制,重新圍攏過來的游客都禁不住為這群戰士的奮不顧身鼓掌?;馂氖强刂屏耍虮仨毑槊?,以絕后患。趙強洲當兵前就會開車,車輛上的毛病多少也懂一些,但他兩只腳腫得穿不了鞋,只能坐在地上看著駕駛員一根線一根線地檢查。經過仔細排查,還真找出了問題,是柴油噴油嘴堵塞導致柴油從嘴的后方側面泄漏引起的。正常情況下柴油經過噴油嘴后呈霧狀噴出正常點燃,而從側面泄漏后,柴油是直接燃燒,加上燃燒器周圍也都布滿了柴油,導致火勢瞬間失控。經過這番火災調查和原因分析,大家又長了不少野外作業經驗。

      補坑是專業的,救火是專業的,就連“回懟”也是專業的。臨近收工時,張文瑞和兩名戰友正在達坂上對一處大約十米長的路面進行切割。因為堵路時間過長,幾位游客就下車圍了過來。大部分游客只會問幾句何時能開通,但總有一些游客并不那么“冷靜”。一位操著濃厚四川口音的游客明顯有些不悅,他一邊看著戰士們在鋪路作業,一邊忍不住嚷嚷道:“當兵的老鄉,你們這中間幾處都是好的,怎么也給掀了?這不是人為地搞破壞,堵我們的路嗎?”

      起初以為都是看熱鬧的,這話一出味道變了?;㈩^虎腦的張文瑞站出來,他入伍還不到三年,但在填坑補路上有著自己的經驗。憑著精湛的業務知識,再加上氣憤的心情,張文瑞直接給他們擺了五分多鐘關于“小坑大補、圓坑正補、淺坑深補、連坑合補”的“龍門陣”:距離比較近的坑,連在一起整塊切割,補好后形成一個整體,不僅看起來美觀,而且與路基貼合面積大,更容易壓實,使用年限會更長。這一頓“回懟”讓那位大哥啞口無言了,旁邊的同行者也對他一頓數落,并連聲給戰士們道歉,說戰士們實在太辛苦了。

      堅強的人生態度往往在背后連接著苦難的生活現實。張文瑞老家在偏僻的農村,父親多年前患上了精神分裂癥,屬于二級殘疾,每年要到精神病醫院治療四至五個療程,一療程就是一個來月,每次報銷后,還得自付四千元左右費用。姐姐早已出嫁,家里的經濟負擔,幾乎都是靠母親一人在外打工掙錢。而在去年,母親的右手食指又被車床切掉了……

      對于這樣一個困難家庭來說,真是雪上加霜。如今,張文瑞的媽媽只能在家做些簡單事情,而他每個月五千二百元的津貼,要把五千元打回家中。二十三歲的張文瑞背負起超出他這個年齡的擔當,一頭是家庭的重擔,一頭是天路的重任?!扒啻貉a路,津貼補家”,這是沉甸甸的八個字。不只是對張文瑞,更是對這群補路兵最好的詮釋。

      坐標孔雀河

      有些事誰都能想到,有些事誰也想不到。二〇二一年一月,對于張濤來說,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月份,這個月最后的一天,他正式拜師學挖掘機,但這不是他第一次接觸這個“家伙”。三年前,張濤還沒有入伍,那時他是湖南平江縣鐵路建設工地上的一名工人,負責鐵路線上的枕木鋪設。

      枕木鋪設是個苦活累活,張濤很是羨慕同在工地上開挖掘機的叔叔,于是隔三差五總會纏著叔叔到他機器上“比劃比劃”,一來二去,也學會了一些基本操作。有一天叔叔臨時有事,又不愿請假被扣工資,就讓張濤臨時頂替半天。叔叔原本想著張濤就是坐在車上充個人數,卻沒想到,等他回來時,張濤駕駛著挖掘機已經施工了一公里多。挖掘機手是工地上最缺的人手,就這樣,工頭把他從鋪路工調整成了預備挖掘機手,一干就是五個多月。

      能去當兵,在老鄉眼中是很了不起的,無異于考上大學,要被人高看一眼,張濤也不例外。臨出發時,一位親戚用家鄉話鼓勵他“去噠部隊認真搞,落平江屋里開挖機是冇莫里出息噶”。親戚是說在平江開挖掘機沒有出息,但沒想到的是,老天偏偏給他安排了這碗飯——如今,他又重操舊業了。

      張濤和戰友們的主要任務是負責五六四國道巴嘎鄉至中尼邊境口岸一百零七公里處的管養。從縣城到口岸的二十多公里道路,沿孔雀河緩緩而下,海拔從三千八百八十米直降到三千六百多米,其中K100至K102約兩公里S彎路段,路面僅略高于河床,是夏季水毀災害最為嚴重之處。官兵對這一地點,習慣性地稱之為102。

      孔雀河發源于喜馬拉雅山脈的古真拉北方的冰川,冬天干涸少水,如同一條小溝,有水之處皆為冰層,夏季雪山融化,河水暴漲,加之落差大,流速快,好比一群脫韁的野馬朝著東南方向直奔尼泊爾。這段時間,水量迅猛,水位很快就上漲了兩米多,102一帶八百米路基被沖受損,二十多米路基被掏空一半。這還是在四個月前進行過一次河流改道后的受損情況,不僅僅是路基,就連河床上的幾道攔水壩也被沖得不見蹤影,水流兇猛程度可想而知。攔水壩一道約有十多個墩子,墩子長約三米、寬高均在一米半以上,用水泥混凝土澆筑而成,間隔三米左右一個。

      像這種“熱脹冷縮”的冰河,要改道只能選擇枯水期,否則河水是真要吃人拿命的。改道,就是把河床靠近對面山體的一側挖深,在中間位置沿河道走向用砂石堆砌修筑攔水壩,壩高兩米多,頂面寬三米多,橫切面呈梯形狀,既要確保將河水引向山體一側,也要阻擋急流。

      改道兵對時機的把握極為重要,根據現地觀察,路段上的幾處大S彎地形在水流沖擊下,對攔水壩的固有根基正在持續毀壞。如果按部就班按照以前的四月份動工,那后果不堪設想。多次商討、修正方案,大家得出的意見是:要把改道時間提前至一月份。因為,每年一月至五月,是河流改道的最佳時期,也是普蘭縣天氣最冷的時候,夜間最低溫度能達到零下二十多攝氏度,晝夜溫差高達三十攝氏度,加之在河邊作業,風更大,天更冷。二月底以前,河面大部分都是冰,水流一旦積堵在某一處,冰會越結越厚,最厚的地方能有兩米,河床底下全是凍土層,像混凝土一樣邦邦硬,開挖特別困難。他們的最終目的,是把攔水壩修筑至上游高位,在最后一百米處逐步與路基接龍。

      李杰是河流改道主力,操作挖掘機的水平是中隊的“天花板”,有著雪災、泥石流各種大小實戰經驗,帶出了四名徒弟,只要他一上陣,所有人都會覺得這事妥了。而讓李杰感到得心應手的是,改道成員多了個小伙伴,那就是張濤,他是李杰最滿意的徒弟。

      為了干好這項工程,上級給中隊配發了新的拋雪機、瀝青混凝土攤鋪車、吊車、宿營車、多用工程車、拖車等一大批優良裝備,“詹陽三四〇”履帶式挖掘機成為張濤的座駕。比起入伍前工地上的“小松二四〇”挖掘機,這完全是高鐵動車與綠皮火車的區別。它高大的動臂組合,碩大厚實的鏟斗,主駕駛位后單獨設有副駕駛位,液晶屏監視器,故障報警裝置,多功能座椅,還可伴隨人體重量調節抗震器,配置超前、科技感十足。有了它,什么改道工作也不在話下。

      工地上如火如荼,張濤和李杰駕駛著兩臺嶄新的挖掘機,周末無休連續作業,對河床的凍土實施分層開挖:第一天竭盡全力挖二十米長、半米深,第二天等太陽曬上幾小時,對前一天的進行再挖,對后一天的進行首挖,以此類推、周而復始,一處凍土層至少要三天才能被全部挖開。挖掘機斗齒鏟在冰凍的石頭上,呼啦啦的火花一串接一串,正常情況一副斗齒可用兩年以上,但開挖凍土時一個月就得換一副。除了斗齒,機械三濾、電路、油路也是問題不斷,中隊長嚴敬仰變壞事為好事,只要出現故障,就把中隊所有挖掘機操作手拉到102來,在任務一線讓大家一起排查,一起檢修。不出問題,錘煉操駕技能,出了問題,強化檢修能力。

      102地處深山峽谷,太陽直照時間每天不到五個小時,大家上午九點抵達現場,要花半小時預熱機械。在這個空當,大家需要適量做一些運動,比如俯臥撐、高抬腿、折返跑之類的運動,以減少人體凍傷。

      改道孔雀河的持久戰中,要說讓戰士們心驚膽戰的,是二月份的最后一個周末。那天上午十一點多,李杰位于對面山體一側開挖河道,當挖掘機鏟斗抵撐河床,準備移動機身時,危情發生了。挖掘機的一邊履帶不知為何原地不動,導致機身瞬時發生傾斜。挖掘機自身的重量擠壓著河床,機械底部賴以承重的泥沙隨著噴涌的水流迅速流失,很快發生了進一步失衡,幾分鐘時間便傾斜了近五十度。安全員段志廷,一邊瞪大眼睛觀察指引,一邊在對講機里聲嘶力竭地喊道:“班長,危險,再往前走就要翻了!”

      進退兩難,經驗再豐富也要建立在實際情況之上。李杰熄滅機車下來查個究竟,原來是履帶磕到了一個攔水壩墩子。這些攔水壩墩子是前幾天被沖毀的,大水把它們淹沒了,當時一個也沒找到,原來是在河床底下隱身呢。面對“暗礁”,李杰重新爬上機械,他熟練而沉穩地操作著機車,先將機身旋轉九十度,利用斗桿和履帶相結合原理,依托斗臂支撐起傾斜部位,采取一根履帶壓實、一根履帶懸空“過單邊橋”戰術,很快,人機安全脫險??粗罱茉俅巫呦聶C械,段志廷佩服加激動地對他說:“班長你真是厲害,我后面都不敢吭聲,生怕給你指引錯。萬一有閃失,那我這輩子都要自責!”就這樣迎險而戰、遇難而上,攔水壩從下游彎道處逐步往上修筑,從長度三百米到長度七百米。

      但是,正當改道工作如火如荼進行時,一塊“軟骨頭”逼著大家放慢了節奏,在一處十多米長的河床上,全是淤泥。攔水壩的料堆填得再好,也無法承載三十多噸重的挖掘機在頂面進行壓實作業,挖掘機一上去就散,就垮。李杰看行不通,就把腦袋靈光的張濤喊來,經過分析判斷,他們決定將淤泥地帶挖深一米半多,先墊填一層大石頭后再堆填砂石料修壩。直徑半米以上的大石頭墊了一百多立方米,果然奏效了。雖然耗時近一周,但終究解決了問題,確保了后續工作的推進。

      距合龍處目的地還有五百米時,每一米都比之前更加困難,而一年中的汛期也快要到了。對于改道兵來說,汛期就是無聲的命令,工程隨即轉入了沖刺期。那段時間,機械轟鳴聲好比戰斗的號角,吹響在孔雀河畔。每天早起半小時,晚回一小時,人人都在快馬加鞭、爭分奪秒,就連送飯都加快了節奏。有一次,炊事員送飯晚了半小時,路上怕兄弟們餓著,就猛踩皮卡車的油門。結果到102一看,飯菜都沒少,綁在車廂柴油桶上的一袋子蘋果,卻顛得只剩下一個了。幸運的人也許連口福都好一些,那唯一的蘋果,也是最年輕的張濤在大家“監督”下不得不吃完的。

      任務重壓不倒,時間緊難不倒,危險多嚇不倒,事情還真是干就完了。五一假期前,一點五公里長的攔水壩成功合龍,宛如一條巨龍盤亙在孔雀河中央。多少汗水,多少驚魂,多少日夜?!那一天,李杰和戰友一起坐在堤壩合龍處,每人抽了小半包香煙。而對張濤而言,持久的戰斗,也讓他掌握豐富的經驗,過不了兩年,他肯定也能當師傅了。

      孔雀河水東南去,攔水壩護了路,也護了生態?,F如今,藏羚羊、黃羊、雪豹等高原精靈,再也不用顧慮過往車輛和人群的干擾,它們在河邊悠哉地喝水,盡情地歡跑。而這群身穿橄欖綠的補路人,也和這幅和諧的畫面一起,依然守護在喜馬拉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