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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濟寧三日:遍地風流
      來源:解放日報 | 王久辛  2023年06月25日08:08

      “風流”一詞,《辭海》有八種釋義。當代哲學家馮友蘭概括得簡單且深奧,就四個詞,即“玄心,洞見,妙賞,深情”。

      濟寧三日,給我留下的印象,恰恰就是這“風流”二字。

      第一日

      乘高鐵到曲阜,當地宣傳部的梅長智與司機小徐接上了我。路上,我問二位:“除了三孔圣地,濟寧還有什么歷史名人?”他倆幾乎異口同聲地告訴我:“還有李白、杜甫、賀知章,寫《桃花扇》的孔尚任等,他們都在濟寧生活過。”“當代名人有嗎?”小徐脫口而出:“喬羽呀!我接待過他,人特別和藹,還是我們濟寧口音,一點兒沒變。”“還有嗎?比如當代作家、詩人?”他倆沉默了。

      在我心中,濟寧還有一位當代詩人郭路生,即食指。食指的詩歌,曾經風靡全國。作為北京市作家協會的理事,我們曾經多次相見,一起采風。記得21世紀之初,我們到北京門頭溝“狀元村”采風,晚上入住后,我和樹才在食指的房間里談詩。食指直陳己見:“新詩一定要有韻律,而且要盡量押韻。詩,憑什么是詩?就是它不是大白話,是有規定性且有韻律的高度凝練的文字。”那晚,他激情澎湃地給我們誦讀了他的新作《暴風雪》,一種深情在他誦讀的詩句中流溢,他的眼睛也隨著一個字一個字的誦讀而發出光彩……他是濟寧土地上生出來的詩的精靈。

      車把我直接拉到了太白樓,車門拉開,講解員已站在面前。濟寧的采風這就開始了。

      猛然就要朝覲詩仙李太白,我一點準備都沒有。不過,我有足夠的景仰與敬愛。拾級而上,只見一座二層樓的檐下中央,白底黑字寫著“太白樓”三個字。此樓據說是唐代賀蘭氏經營的酒樓,李白“常在酒樓日與同志荒宴”,公元861年,吳興人沈光過濟寧時為該樓篆書“太白酒樓”匾額,作《李翰林酒樓記》一文。公元1591年,濟寧左衛指揮使狄崇重建此樓,并將“酒”字去掉,遂成“太白樓”。我在心里嘀咕不止:去了“酒”字,李白還是李白嗎?

      此樓坐落在古運河北岸的舊城墻上,兩層重檐歇山式建筑,青磚灰瓦,游廊環繞,斗拱飛檐,雄偉壯觀。一樓正廳有李白半身雕像;二樓正廳有明人所書“詩酒英豪”,下嵌有李白、杜甫、賀知章“三公畫像石”。而我最感興趣的,是樓下空地上李白手書“壯觀”兩字的石刻。這兩字打破了我對李白書法的想象。我想象中的李白書法,應該是懷素式的狂草,一如其詩所寫的“一行數字大如斗”“時時只見龍蛇走”,而不是展現在我眼前的這“圓融周正”“端莊拙雅”的“壯觀”兩字。驀然間,我想起了李白的《上陽臺帖》,字也不太狂,只有稍許的揮灑,且是有限度、有克制的張揚。這倒讓我玄想了起來:也許我們想象中的李白,比如浪漫,比如輕狂……這許許多多的比如其實都不是李白,恰恰這“圓融周正”“端莊拙雅”才是李白?抑或,種種我們所想象的李白,只是李白的一個個側面,而我們的想象忽視了“圓融周正”的李白、“端莊拙雅”的李白?

      因此,參觀太白樓我的感悟是:我們不能以李白瑰麗的詩篇去想象李白,更不能以李白理想與藝術的高峰去想象李白,李白其實是一個有著豐富側面的人。他是我們所有人不同的想象造就的偉大詩人,他有如神的精神境界,也有凡人的優缺點。這樣想來,我就覺得自己與他更親近了。而太白樓這塊珍寶——李白所書“壯觀”碑,也許可以引領我們走進李白的真實。

      晚飯是在竹竿巷“林家灣燉魚”吃的。這個燉魚據說是“非遺”名吃,小鯉魚或小鯽魚用面裹后放油里炸,在放了各種作料的老湯中燉。把切成小塊兒的餅泡入魚碗里,一口魚肉一口泡餅,這滋味還真是獨特。另有酥肉和燉蘿卜、燉豆腐等菜,都味濃可口。我要了瓶二兩裝的小酒,無需杯盞,擰下瓶蓋兒直接仰脖子喝了,那種輕閑隨意的美妙直在心中蕩漾。吃一條魚,嚼一口餅,嘬一嘴小酒,那魚那餅那酒,就混合著湯汁一齊進入肚腹,瞬間便品嘗到了濟寧的滋味兒——好不快意啊!

      二兩酒后,微醺已至,月已上天。想想李白與食指在濟寧生活時,應該也常吃這樣的燉魚,便有一種貫通古今的悠悠之情從心底悄然升起。好哦好哦,濟寧,有味道兒。

      第二日

      朝拜孔廟,是我此行的重要目的。2017年,我匆匆忙忙來過一次,再次拜訪,內心仍升起了虔誠的敬仰。

      在曲阜作協惠春鋒老師的陪同下,我來到孔廟那“萬仞宮墻”的拱門,雙手合十,內心默誦著孔子的名言:“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我五十歲以后,在家練毛筆字,寫得最多的四個字是“持正守中”,就是受至圣先師的影響,努力糾正自己少年激情、偏好極端的毛病。

      在惠老師的引領下,我在孔子書畫院見到了孔子第七十五代孫、書畫院名譽院長孔祥勝先生。這是我平生第一次近距離與孔子后人相交,內心的敬畏無以言表;孔先生是儒雅書生,也有些拘束,我們握手落座后,都不知從何說起。我看到書案上有筆墨紙硯,便小心地問他:我們筆談如何?孔先生連連說好,立刻為我鋪紙并請我選筆。我選了一支大號羊毫,飽蘸濃墨,寫下心底升起的四個大字“敬仰先圣”。孔先生連連說好,接過我遞過去的筆,凝神靜氣,寫下了三個大字“仁者壽”。“仁者愛人”呀,孔先生書教我了!

      下午,惠老師告訴我濟寧泗水縣中冊鎮有一個小李白村,據說此村不大,但人人寫詩。而且,相傳李白族人就在此地繁衍生息,問我是否有興趣。

      我當然有興趣了。說走就走,車很快就進入泗水,越過無數阡陌,便進了村。遺憾的是,我們在村子里轉了半天,也沒見到一個人。在村委會對面的墻上,看到了不少村民寫的詩,還看到一塊牌子,牌子上寫著“李白氏族,始祖祖林……這里曾經石碑林立,古樹參天”。牌子后面是推土機剛剛推出來的一片空地,空地周圍都是高大的塔松和楊樹,樹下有十來塊被丟棄的殘碑。我趕緊跑過去,仔細辨認碑上的文字,但終因風化與磨損太厲害而無法辨認。可以肯定的是,這里的確有不少古代的碑石,說明此地曾是文化豐茂之地,而是否與李白、李白后人播撒了文化的種子有關,我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看看小李白村村民的詩,也許會有收獲。例如,《題泗水李白村》:“幼讀床前明月光,不知何處是他鄉。詩仙足跡千山外,血脈傳承李白莊。”《泗水李白村》:“碣石遺篇勝有聲,流連忘返滿詩情。泱泱文脈傳千載,泗水韻飄花木榮。”從村民的這些詩中我可以感受到,當地百姓對李白一家及族人在此生息繁衍堅信不疑。

      想想看,李白在濟寧生活了二十三年,是有史可查、有據可考的事實。難道沒有一點蹤跡、痕跡留下來嗎?李白詩文中難道沒有流露出蛛絲馬跡?或許,《太白集》里的《寄東魯二稚子》泄露了天機。這首寄懷詩,是李白游歷金陵時所作。其中的“我家寄東魯”寫的正是李白從湖北安陸舉家到“東魯”(今天山東濟寧)的史實,其時,李白發妻許氏剛剛過世,他非常牽念自己的一雙兒女。“南風吹歸心,飛墮酒樓前”狀寫具體的家的形象,而“嬌女字平陽,折花倚桃邊”“小兒名伯禽,與姊亦齊肩”就是家人形象的展現了……把這些句子連在一起來推論,我想李白此詩可以證明李白及家人、族人曾經在此生息。

      我還參觀了濟寧市漢文化博物館。漢畫像石興起于西漢早期,延續至東漢末期,是以石為地、以刀代筆的繪畫藝術,也是漢代特有的藝術形式。在博物館,我欣賞到了許多刻有古代人物及神獸花鳥的漢畫像石,那些原來在朝堂庭院與墓室墻壁上的石刻,歷經時光歲月的打磨,早已斑駁殘損,但人物的造型與神獸花鳥獨特的樣貌,仍吸引我駐足良久。尤其是,看到藝術家程風子在漢畫石刻拓片上的考辨題跋,感覺那猶如為后人理解前人開辟了一條通道。他的幾個字,往往就點明了畫中的內容。要是沒有他的考辨點醒,猛一看,漢畫像石上一個躬身作揖的人帶著一排人,向另一個人致意,還真是弄不清刻的是什么。而程風子用五個古拙的字“孔子見老子”,讓人一望而知。

      最后,我們又驅車前往曲阜漢魏碑刻陳列館。盡管奔波一上午、一下午了,但進館不到十分鐘,我的疲憊就消失了。自己少年時代在書法老師指導下臨習過的《乙瑛碑》《禮器碑》《西狹頌》等珍貴的原石碑刻,我真是做夢都想不到,那猶如神品的碑刻,此時此地就聳立在我咫尺之距的眼前。五十多年過去了啊,原以為此物只應天上有,沒承想,它竟然一直都在凡塵間!我真是熱血灌頂,從上到下、從里到外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熱烈之感,哪里還有疲憊的一絲一毫呢?

      第三日

      老遠看到那樹盛開得云錦般燦爛的花,像棉云堆起的仙山飄落人間,我頓時被驚艷到了,連聲問小徐:“這是啥樹?啥樹?真是沒見過。”小徐說:“流蘇。”“啥?”“流蘇樹。”我忙打開手機攝像功能,圍著這棵令我傾倒的流蘇樹,從遠到近,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一團到一朵,從一朵到一瓣地拍了起來……這樹,得憋悶多少年的美好,儲存多么深厚的愛戀,才能綻放這“雪壓冬云白絮飛”啊!這株三百多年的古樹流蘇,皚皚如白雪蓋山,高聳壯觀;纖纖如銀絲垂簾,楚楚動人。它是濟寧戴莊藎園內唯一的一株流蘇樹,植于清乾隆年間。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如此高大威猛又纖細秀麗的樹。濟寧的地力,又一次以獨一無二的美,讓我想到了那個詞,真是“人杰地靈”啊!

      在孔子故里,我無時無刻不感受到這里文化底蘊的博大深厚。在成立不久的濟寧印社與曲阜印社,我聽說申請加入的社員已有好幾百,且后繼者絡繹不絕。篆刻是較冷僻的藝術,各地學習的人遠不及書法、繪畫熱鬧。而這里的社員們把篆刻當作業余愛好,沒有高不可攀的講究,他們要的是一種研習技藝的心性情操、一種品味人生的方式。孟子曰:充實之謂美。而他們追求的正是這樣的美。我這樣理解他們,是不是有點兒高大上了?

      或許吧。為此,曲阜市委宣傳部部長李芳特意帶我去參觀了孔府印閣。別看印章就小小一方,孔府印閣每年的純利潤卻有兩億多元。我留心觀察了一下,在這里工作的篆刻師幾乎都是清一色的年輕人。他們介紹說:“集團有一千多名員工,有一半是篆刻師傅。集團已經建了員工宿舍,離家遠的可以在這兒吃住,非常方便。”這方土地深厚的文化底蘊,給了今天的曲阜這樣的機會,不僅拉動了當地的經濟,也為年輕人就業開辟了一條新路。由此,我想到:傳統文化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也許我們繼承得越多、越深、越廣,就越有創造的時空,就越能開拓共同富裕的道路。孔府印閣,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樣板”。

      曲阜大名,享譽國內外。此前我一直誤以為濟寧是曲阜的一個縣,到了這里才知道,原來曲阜是濟寧的一個縣級市。這著實讓我擰了眉頭。且不說曲阜的孔府、孔廟、孔林馳名世界,僅僅一個石門山就留下了始皇大帝、老子、孔子、李白、杜甫、孔尚任等千古風流人物的足跡,我早已心向往之啊……

      在石門山,我們循蹊而上,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兩側垂吊下來的古藤。它們粗壯遒勁地纏繞在石階上,時不時攔腰阻止我們前行。于是,我們不得不將粗壯的藤蔓抬起,或低頭鉆過去,或高抬腿跨過去。石門山景區“90后”黨委書記劉海韻“揭秘”說:保護好景區原始的樣貌,一直是我們的目標。決不能看著有點兒亂或覺得不夠現代,就砍、就搬、就鏟,弄得表面光鮮,卻失去了古時候的樣貌。這條上山路上橫陳了許多古藤,我們全都保留下來了。這座山上,有孔子修《易經》處,有李白、杜甫結伴游齊魯時告別之地,孔尚任出仕前后兩次隱居在此……各處景觀基本上都是原來的樣貌。

      可惜,我只有半天時間,不能到處看看。怎么辦?猶豫不決間,又被古藤擋住了去路。手撫胳膊粗的古藤,忽然間,我想起了孔尚任吟詠石門山的詩作:“山尾山頭拖翠長,吟鞭搖雨路蒼蒼。不成村舍三家住,稍有田塍半段荒……”孔尚任在山中隱居,在這里寫出《桃花扇》第一稿,其間想必少不了要在這里登高遠眺。說心里話,我喜歡并贊賞孔先生的創作態度與藝術思想,他的戲劇,就像他的詩,是切入現實的,有他對世界、對人的關懷。想他當年在此隱居,手捧黃卷,面對青燈,常常要研墨提筆,疾書靈感,我就覺得曾經和他一起讀過書,一起在山上眺望過遠方……

      上至山門時,太陽還沒來得及下山,我向右邊寬一點的小路走去,不遠處,有一塊石碑,上面的字跡已模糊不清了,據說寫的正是李白與杜甫的告別詩《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詩云:“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人還沒走,就開始相約下次的聚飲了,真是好朋友啊!據查,大約在東魯的秋天,他倆的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相見。他倆一同尋訪隱士高人,一同拜訪名揚天下的大家李邕,一直盤桓到冬天,才依依惜別。

      惠老師提醒我:那邊有一座當年李杜話別的紀念亭,要不要去坐坐?

      當然,來濟寧三日了,是該告個別了,更何況能在詩仙、詩圣當年話別的地方,與石門山上未曾一一拜別的至圣先賢們坐坐,不美妙得如在天堂坐過了嗎?

      濟寧,曲阜,石門山,鐘靈毓秀,人杰地靈,真是集先圣之地啊!本來我計劃好了,要把山上名勝古跡都朝拜個遍,然而到了眼前,剛剛探了一個角兒,時間就都溜走了。好吧,是要我留下點念想,待以后有機會再來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