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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幸福菇
      來源:河北經濟日報 | 楊輝素  2023年06月21日08:55

      從阜平上空往下航拍,會發現在阜平形似圓掌的版圖上,在太行山渾厚綿長的臂彎里,閃耀著一排排、一座座黑色玉枕般的大棚。這大棚散落在阜平的村莊、田野、山巒、溝壑里,有的呈點,有的呈片,像蒼茫的青山懷抱著一粒粒烏黑發亮的“種子”。

      這“種子”的內部,種植著香菇,并且有了自己的品牌名稱——“老鄉菇”——阜平老鄉種的香菇,真是一語雙關,妙哉。

      走進任何一棟大棚,你都會被那滿眼的白花花、滿眼的花褐色所震撼。白花花的是 “菌棒”,它們一個個白枕頭般躺在鋼架上,鋼架一層層往高處架,都超過了成年人的身高;花褐色的是香菇,它們頑皮地從菌棒上探出頭來,一朵朵一團團一簇簇,個個都是“小可愛”,個個都是老鄉眼中的“幸福菇”,老鄉們能不喜歡它們嗎?它們鼓起了阜平老鄉們的“錢袋子”。

      阜平有多少這樣的大棚?4658棟!全縣8000多萬菌棒,每個菌棒純獲利兩三塊錢,一棟大棚能投放兩三萬菌棒,一個家庭承包兩三個大棚的收入呢?這個數字對過去的阜平人,簡直想都不敢想。他們不僅脫了貧,還在鄉村振興的大路上正大跨步前進。

      陽光下的香菇大棚閃耀著粼粼黑光,它在將阜平老鄉們的夢想發酵得更大更美麗。是的,這是鄉村振興的“種子”,是小康生活的“種子”,它孕育著阜平人民的幸福生活。

      侯桂森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退休了反而到革命老區阜平開辟了人生的另一“戰場”。

      侯桂森1954年出生,退休前是廊坊職業技術學院食用菌專業的一名教授。挺直的身材,走路輕快如風,這是他常年奔波作業的結果;頭發稀疏,露出亮堂的額頭,彰示著他的學識和智慧;說話辦事有條不紊,待人接物滿面笑容,他是那種給人可靠和定力的人。的確,在阜平,菇農們都說,只要看到侯老師,就像吃了“定心丸”。

      侯桂森一直搞生物技術,在食用菌行業摸爬滾打了30多年,他走到哪里,就把食用菌技術傳播到哪里。他曾經指導過多個地方的蘑菇種植產業,但真正觸動靈魂、讓他甘愿奉獻的地方是阜平縣。

      那是2013年元旦前夕,習近平總書記到過阜平后,阜平吹響了脫貧攻堅的號角,河北舉全省之力幫扶阜平,每個村都來了扶貧工作隊。阜平縣天生橋鎮紅草河村來的是省金融辦扶貧工作組,組長王留根在苦苦思索著紅草河村脫貧的辦法,驀然,他想起侯桂森在易縣指導農民種植香菇,心中一想,紅草河村能不能種植香菇呢?

      很快,侯桂森應邀前來。雖然早知道阜平是紅色革命老區,是太行山深山區,是國家級貧困縣,但到了這里,鄉親們的貧困程度還是讓侯桂森震驚了,低矮的小平房,破舊的衣裳,灶臺下端出的是土豆、玉米糊糊……鄉親們的眼睛里充滿了對致富的渴望……侯桂森被觸動了,他要為阜平人民做些什么!

      村民沒錢建大棚,侯桂森就牽線引進了一家食用菌種植企業,由企業投資建成了8棟大棚。在他的動員下,幾個村民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承包了大棚。

      侯桂森手把手地傳授技術,等賣了香菇一算,天啊,村民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么多錢!

      周邊的大臺鄉大連地村、城南莊鎮馬蘭村等幾個村子,也效仿著種起來。侯桂森主動上門去做技術指導,這兩個村的人也都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同時也積累了第一手數據。

      2015年春天,當時的阜平縣委書記郝國赤到大臺鄉調研,聽說侯桂森正在大連地村做技術指導,就趕到村里,想要見一見這個被老鄉們贊不絕口的“蘑菇教授”。

      這注定是一次意義非凡的見面。侯桂森把這兩年他在阜平縣的實驗數據,還有2009年以來在太行山區、在全國各地開發的一些情況,都跟郝國赤講了。郝國赤越聽越激動,他說:“老侯你就說吧,咱阜平能不能把食用菌當成產業在全縣推廣種植?”

      侯桂森肯定地說:“咱們這兒氣候冷涼、晝夜溫差大,耕作層淺,適合種香菇。出菇時間正好與南方香菇錯開,市場前景錯不了。”

      一抹喜色從郝國赤的眉梢間展露出來,他“騰”一下站起來,一把握住侯桂森的手:“好,咱們阜平就發展食用菌產業,老侯,就由你擔任技術專家!”

      侯桂森也激動了:“郝書記您放心,咱們一定盡力把事情做好!”

      “你來說說怎么干……”

      ……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兩人越說越歡喜。分別時,兩雙大手再次緊緊相握。

      縣里忙碌起來了,侯桂森也忙碌起來了。經過幾個月的調查研究、分析論證、外出學習、制定規劃、籌備成立專家組后,2015年9月28日,阜平召開全縣食用菌產業發展誓師大會。從此,這片紅色的土地上開始長出“致富菇”……

      萬事開頭難,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接受新生事物。香菇是何物?很多老百姓見都沒見過。大多數老鄉一聽說種植香菇還得要技術,立即把頭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俺們莊稼人文化程度低,鼓搗不了那玩意兒。

      也難怪,前兩年他們種過核桃、大棗,也養過牛、羊,規模沒起來,很多人家都賠了錢。現在又出來一個“新花樣”,他們打心眼里不接受。

      鄉親們不愿意種,村干部、鄉干部都著急。大會小會發明白紙,搞宣傳,還動員大家去聽課:你們聽聽就知道了,賺錢不賺錢,專家們都給論證過了。說也白說,還是沒人去聽。鄉里一著急,放出狠招:你們去聽課,一天給30塊錢。看在這30塊錢的份上,有人去了。去了沒聽一會兒,又回來了,說聽不懂。不是不懂,是根本不愿意懂。

      就連基層干部也在心里犯嘀咕,這么大范圍推廣,技術力量能跟得上嗎?種出來的銷路在哪里呀?蘑菇不比糧食,賣不掉又沒法儲存,還不爛掉了?咱今天是動員鄉親們種上了,后續麻煩不小呀,到時怎么給鄉親們交代?

      還有所謂的“專家”“學者”也來質疑嘲諷:“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地方,也能種出蘑菇來?

      食用菌產業還沒起步就遇上了重重阻力。侯桂森壓力大,政府壓力大,此時稍微有一方松勁兒,這事就“黃了”。這時就看出他們干事創業的魄力了,認準的事,再難也要干!

      首先動員村干部、黨員帶頭種植大棚蘑菇。建棚的錢,由銀行提供貸款。很多人都在觀望,還有人在等著看笑話。

      史家寨鄉下莊村的王衛青貸款10萬元建了兩棟大棚,這個粗手大腳的漢子像伺候嬰兒一般小心翼翼地伺候著菌棒。這天一早,王衛青突然發現菌棒上長滿了紅色的霉點,還不是一根,是很多根。他腦子“嗡”一下,真是怕什么來什么,香菇種壞了!

      王衛青匆忙推了一輛小車,把發紅的菌棒裝上車,干什么?他要倒進溝里去,不能把別的菌棒也感染了!他的老父親對著溝下那一堆小山似的菌棒,蹲在地上,錘頭痛哭:“10萬元貸款啊,可咋還啊……”

      父子倆的哭聲引來了鄉親們,有的搖頭嘆息,有的勸他們要想開點。

      侯桂森聞聲趕來,他下到溝底,撿起一根菌棒仔細看起來,他緊皺的眉頭舒展開,走到王衛青跟前說:“這菌棒沒事,不用扔。”

      “你說的是真的?”

      “菌棒感染的是紅毛菌,學名叫鏈孢霉,你都撿回來按我的要求處理,不會有什么影響。”

      王衛青半信半疑。侯桂森要走,他沖到車前攔住不讓走。人越聚越多,鄉干部們也來了,有人拿出手機錄像。“都是他,都是他讓種的,不能讓他走。”人群中爆發出喊聲,場面眼看失控。

      這時,王衛青做出一個誰也沒想到的舉動,他“咕咚”跪在地上:“侯教授你別走,我只要保本就行呀……”

      侯桂森把他拉起來,說:“你放心,你聽我的肯定賠不了。”

      “那萬一呢?”

      “萬一賠了,全算我的。”

      “當真?”

      “當真!”

      鄉干部也說:“你就聽侯教授的,先把菌棒拉回去好好照管,有政府給你做后盾,怕什么。”

      果真,在侯桂森的技術指導下,王衛青的香菇當年不但沒賠,還賺了3萬多元。

      侯桂森說:“在這件事上,如果讓老百姓不信服,一次就完了。”

      但同時,這件事也給了他觸動,農民們真的是賺起賠不起,怎么才能保證他們穩賺不賠呢?

      思來想去,他想到了保險,對,找保險公司。經過多次商討,保險公司專門針對食用菌產業開發了新險種——“成本損失險”:一根菌棒的成本是4元,菇農如果虧本,保險公司要按本錢賠付。保險費由政府給補貼一部分,菇農自己拿一部分。這下農民放心了,有保險兜底,盡管放心干。這一險種還獲得了2015年“全國農業保險創新獎”。

      第二年,大家都爭搶種香菇。村里大棚不夠種,又動員村干部、黨員把大棚退出來讓給其他人種。

      阜平的食用菌達到了年產值9億多元,群眾收益3.5億元……

      大家的“錢袋子”鼓起來了,每個人臉上都樂開了花。

      侯桂森更忙了。從阜平回廊坊的家有270多公里、3個多小時的車程,往往他前腳剛到家,后腳阜平有事了又得趕回去。老伴心疼他,都60多歲的人了,這樣下去身體哪吃得消?可他根本歇不住,只有他在現場才心安。

      他這個專家組組長,下面帶著八九名從省內外請來的專家、教授,別人想不到的事他要想到,白天在大棚里指導,晚上幾個人在一起開會,把所有的問題匯總,再集體研判、解決。

      為了更精準指導,每個村和核心園區還安排了技術員。技術員也是從外地請來的,具有多年種植經驗。技術員把記錄的數據匯總給專家,專家及時預判問題,提早給出解決方案。

      北果園園區的技術員張林,是從承德平泉請來的。他靠經驗指導,憑眼看手摸也能判斷個八九不離十。可侯桂森對他的要求是,必須要靠監測數據說話。說了多次他就是不認同。說急了,他說:“侯教授你甭給我說,咱倆一人弄一個棚,比比誰的收入多。”

      侯桂森也不惱,笑著說:“我給你指導這個,不是來踢你場子來了,是給你助力來了。我們不能靠感覺辦事,要憑數字說話。你要弄個本,弄支筆,把每家每戶大棚里的數據都記錄下來。”

      張林咬著嘴唇不吭聲。

      侯桂森又要求他:“我們有二氧化碳測試儀,你要用儀器監測,還有我讓你用秤稱,養菌時三斤半的重量,不能靠手掂量,你稱了嗎?”

      張林如實承認:“沒有。”

      侯桂森知道他不服,不服也得說。他來一次說一次,張林不好意思了。他再來時,就見張林腰里掛著桿小秤,拿著本和筆在菌棒間稱重和記錄。侯桂森笑了,張林也笑了:“我不稱不知道,一稱還真是,差不少呢,侯教授你行,還得聽你的。”

      技術員對侯桂森服氣,菇農對他更服氣。他一來就圍著他,聽他講香菇知識,過去辦培訓班沒人來,現在都爭著搶著去培訓呢。

      慢慢的,菇農也成了技術員,知道什么時候疏蕾,一個面長幾朵菇最好,也知道了一等菇要五成熟就采摘。人累了要睡覺,蘑菇不睡覺,如果人懶第二天再摘,膜一拉開就賣不出好價錢了。要人等菇,不能菇等人。采摘時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得雇人幫著采,兩宿三天就能賺好幾萬元。

      侯桂森事無巨細都要操心,他太累了,身體出現了狀況:整宿睡不著覺,還伴有劇烈腹痛。他忍著疼痛還在工作著,直到暈倒在大棚里。

      多發性膽結石,膽紅素超標40多倍,需要立即做手術!他住進了北京的醫院,手術剛做完,當時的縣長、如今的縣委書記劉靖就派人去看望他了:

      “老侯呀,你可得抓緊好起來,老鄉們可都離不開你呢。”

      “放心,咱阜平的事兒我都記掛著呢。”

      這是實話,他的腦子里在運轉著食用菌產業的推廣。想啊想,他再也躺不住了,病號服一脫直奔阜平。

      阜平縣黨委和政府也在謀劃著產業富民這個“大盤子”呢,在集思廣益、群策群力下,獨樹一幟的食用菌產業“阜平模式”形成了——

      推廣“政府+企業+金融+科技+基地+農戶”的“六位一體”;

      將“統一建棚、統一采購原輔材料、統一引進并制備菌種、統一生產菌棒、統一技術指導服務、統一產品回收銷售,以農戶為單元獨立經營管理”的“六統一分”作為運營模式。

      簡單地說,就是農民只管把蘑菇種好,別的事什么也不用操心,就等著數錢吧。

      做人民的公仆,在阜平得到了最好詮釋。

      在食用菌核心園區里,石建利正在大棚里忙碌著,他承包了3個大棚。他剛給菌棒疏完蕾,留下一朵朵剛探出頭來的小蘑菇。

      石建利1974年生人,是東下關鄉龍王廟村人。他個頭不高,剃著光頭,滿口的牙齒掉了一多半,裝的是鑲著銀片子的假牙,這讓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很多。

      說起自己的經歷,石建利喉頭滾動一下:“過去真是一言難盡。”

      沒有人比他更懂得在外漂泊打工的辛苦。他有兩個兒子,大的今年23歲,已經工作,小的12歲,正上小學五年級。愛人身體不好干不了重活,父母也因病相繼去世。家里只有4間小平房,灰暗的生活壓得他喘不過氣來。生在這樣一個“窮窩子”里,石建利要扛起生活的重擔只有外出打工。

      石建利只上到初中畢業,又沒有技術,在哪里干都是小工。他當過建筑工、清洗工、搬運工……什么苦活累活都干過。北京、山西、陜西、內蒙古、浙江……他從一個地方干到另一個地方,還作為勞務輸出跟著人到沙特阿拉伯去打過工。

      一次他發高燒40℃,一個人躺在工棚里,嘴上被燒出了燎泡。工友們都干活去了,他連倒杯水的力氣都沒有。他舍不得花錢去醫院,就那樣硬扛著。他想家,想父母妻兒,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嗚嗚痛哭……這樣的事情太多了,他被累出一身病,長期營養不良,還不到40歲他滿口的牙齒就脫落了一多半。沒有錢裝好一點的牙齒,只裝了最便宜的假牙。

      聽說縣里在發展食用菌產業,很多人靠種香菇發家致富了,石建利決定:回家種香菇去!

      那是2016年,石建利終于結束了半生漂泊,回到家門口工作了,他在食用菌核心園區里承包了3棟大棚。

      說起香菇,石建利臉上綻出了笑容,他指著大棚說:“香菇一個栽培周期8個月左右,有五六個月時間都是采摘期,每天采摘每天都見錢,這是最高興的時候。更高興的是侯教授他們創新科技,把栽培周期縮短到5個月了,一年可以栽兩季,俺們更高興了。”

      石建利的大棚每年的收入,再加上把土地流轉給大棚的錢,加上妻子在園區打工的錢,比他在外掙得多得多。守著家門口,不用風吹日曬,回家還能吃上熱乎飯,還能看著兒子承歡膝下,這在過去簡直是不敢想的事情。

      更讓他不敢想的是,村里還建起了回遷房,一人25平方米,他家四口人分了100平方米的房子。房子是三樓,采光好,村里集體供暖,做飯用上了天然氣。以前他在城市里蓋房子,總是想,啥時俺也能住上這樣的樓房就好了,沒想到這個夢想終于實現了,他的家有著光亮的地板、干凈的墻壁,大彩電、大冰箱一應俱全。

      石建利笑起來,臉上放著光彩,他的“窮窩子”變成了“幸福居”。

      像石建利這樣過去在外打工的人還有很多很多,他們也都像石建利一樣回鄉創業,建設美麗家園。

      從走出去到走回來,這一段長長的歷程呀,記錄著老區人民產業富民的偉大創舉。

      阜平富了,阜平向黨和人民交上了一份滿意的答卷,一朵朵小小的香菇,彰顯著黨帶領人民從鄉村脫貧到鄉村振興的光輝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