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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普通話的故鄉
      來源:文藝報 | 桫 欏  2023年06月15日07:12

      又是人間四月天。

      隨團來承德市灤平縣采風,翻閱活動方案,一組采訪金山嶺長城的保護員,一組去采訪特色農業,另一組采訪溫泉康養產業。而我,單獨被分配到金溝屯鎮去體驗“普通話文化”,采訪當地有名的“語音七老”。主辦方擔心我一個人會遇到難題,于是又加派了一個剛剛走出大學校門的小姑娘李倩與我同行。

      其實我心里是“有譜”的,至少與采訪對象不存在語言上的障礙。我不是沒有吃過這方面的虧,那年去革命老區,老房東的后代講得慷慨激昂,但我愣是一句沒聽懂,不得不請同行的當地朋友再翻譯一遍。

      在灤平,不會有這樣的困難,因為這里是普通話的故鄉——全世界漢語普通話語音最標準的地方。

      因為中午要趕到承德南站,早晨從金山嶺腳下的賓館到金溝屯鎮政府駐地需要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抵達后留給我們的時間就不多了。這意味著,此行對普通話文化的“體驗”,主要是與白鳳然、郝潤德兩位老人和鎮黨委的金福斌書記聊天。

      塞外的小小山城,過去皇帝巡狩的御路連通長城內外,現在更不是窮鄉僻壤。因為普通話,這里藏龍臥虎。

      “如果有需要,宣傳普通話,宣傳灤平,能為社會做點貢獻,我們義不容辭。”在鎮政府會議室,已經85歲高齡的白鳳然老人一口標準的普通話,語音清亮,洋洋盈耳。面對其淡定氣場和不俗話風,我斷定此老不是普通農民。閑聊中果然得知,他大學畢業后一直從事教育工作,當過初中和高中的語文老師,在縣職教中心退休后回鄉定居。他從手機上調出一張照片給我看,站在他身旁的兩位,一位是中央電視臺著名主持人李瑞英,另一位是教育部語言文字應用管理司司長。

      與白鳳然老人同來的郝潤德老人話有些少,他一直在村子里當會計。不要小看農村的會計,他們絕大部分都以品行正派、頭腦清楚而著稱,村干部換了一撥又一撥,但會計往往能干到拿不動筆。2014年,教育部和中央電視臺聯合錄制了“學好普通話,圓夢你我他”的公益廣告并在黃金時段播放,不同行業、民族的代表為推廣普通話代言,郝潤德第一個出鏡。

      與我同齡的金福斌書記身材壯如半截鐵塔,但說起話來有些羞澀,骨子里透著一種儒雅,就像灤平的山石間藏著鮮為人知的文化秘密。他曾是一位水利工作者,踏遍了灤平的每一道山川河流。他向我簡略介紹了金溝屯鎮的情況,從北方山區少有的稻作文化到發現“東方史前維納斯”雕像的紅山文化,看得出他對當地的熟悉與重視。當然,普通話文化是重點,“‘語音七老’如今只剩六位了,一位已經故去。由于都年紀大了,今天找了兩位身體好的來。”聽他這樣說,我心里頗感愧疚,我們實在該去登門求教,而不是勞煩兩位老人家到會議室來。

      他們的體溫在握手的剎那傳遞給我,播音員般標準卻又像家里長輩般自如親切的談吐傳入我的耳朵,面對面的溫暖交流讓我行前看過的資料幻化為鮮活的圖景。1953年,當時的中央人民政府政務院派出專家組赴灤平,從金溝屯和位于此地的灤平第四完全小學找了7人調查采集語音,為制定中國通用語言規范做準備。幾十年后,那時參與過語音調查采集的3位村民和4名學生被稱作“語音七老”,成了灤平普通話文化的代言人。

      告別之時,仍是意猶未盡。那字正腔圓的口音成了一種享受,但更讓我不忍告別的是他們的熱情與真誠。李倩拍攝的現場照片上,兩位精神矍鑠的老人神情專注,談興正濃。坐上返程的汽車,我心里清楚,這次采訪的儀式感大于所得到的實際內容,并不是因為他們談的多是被說了很多次的公開資料,而實在是因為時間倉促而無法深入交流。待白鳳然老人介紹完他參與國家語音采集活動的情況后,我請郝潤德老人寫下了“語音七老”的名字,至此我也第一次知道了這個特殊群體的全名單:郝潤德、白鳳然、周立信、姚鳳元、石俊永、周井明、李澤廷(已故)。

      2013年,灤平的語音再度被作為珍貴的語言標本,仍然是白鳳然承擔起了使命。《人民日報》刊發過的一篇通訊中說:“國家開展語言資源有聲數據庫建設,河北參與此項工作,組織省內各地的方言語言采集分析,白鳳然成為灤平地區語音采集的對象之一。”

      為了取得良好效果,錄音都是在凌晨進行。當時74歲的白鳳然每天要在地下錄音室里錄四五個小時,卻沒絲毫怨言。他說:“這幾年,灤平普通話之鄉的名聲越來越大,為推廣普通話,為宣傳灤平文化,做這些,我心里很滿足。”

      經歷和職業讓白鳳然極為關注漢字的說和寫的問題,他對當下社會上語言文字應用中的亂象感到擔憂。他直言,中國的語言、文字都是國寶,只依賴電腦不重視書寫、不重視語言的規范化讀寫是不行的。

      推廣普通話雖是國之大計,但歸根結底要靠廣大語言文字工作者和白鳳然、郝潤德等這樣的有識之士。

      當年尚在懵懂之中的郝潤德、白鳳然和另外兩位小學生當時絕不會想到,在兩個北京來的陌生人面前讀一篇文章、背一首古詩,過后很快就被人淡忘的一次平常經歷,卻事關民族家國。不消說他們,即便是灤平當時的各級領導,也未對此事引起多少重視。現在回過頭來看,當時的語音采集活動應該是中國當代語言規劃史上非常重要的事件,灤平只是專家組到訪的其中一站。除了后來“語音七老”接受媒體采訪的回憶外,我試圖從地方史志中找些更權威的記錄。但是,翻遍1997年版的《灤平縣志(石器時代-1990年)》,無論是1953年的大事記,還是文化教育和民俗風情的專章中,都沒有找到關于此事的任何記載。

      不能不說,這是一個遺憾,但絕對不是因為當時的懈怠與疏忽。新中國成立只有三年多,百廢待興不說,戰爭的硝煙還未完全散去。雖然能夠被政務院列入日程的事一定都是國之大事,但與穩固新生的人民政權、解決老百姓的溫飽問題相比,人如何說話自然不該是地方上關注的事。想到這一點,我們便對歷史釋然了。

      “其實不是我們口音有多好,因為在灤平,人人都這么說話。碰巧老師叫到了我們,是偶然的機緣。”白鳳然坦誠、實在的話語中透著風趣。但經過他們的講述和我對歷史資料的爬梳才知道,這個被他謙遜地說成“偶然”的事件背后,潛藏著的是在錄音技術尚未發明的時代,難以被記錄和再現的中國北方語言變遷的秘史,其中竟然勾連起了明清中央政權更迭之際民族融合的大歷史。

      明朝遷都北京后,朱棣及之后的歷代皇帝都將大規模修筑并固守長城視作國防之要,以抵御瓦剌等蒙古部族的襲擾。為了便于防守,將沿線居民內遷,長城兩側形成大片無人區。清朝入主中原,數千年被中原王朝視作要塞的長城失去了防御功能。與此同時,進入關內的大量旗人無以生計,便在北京周邊圈占土地,侵襲當地百姓利益。《灤平縣志》載,順治八年(1651年),上諭永久停止旗人圈占民間房地。但考慮到“旗人無地亦難資生”,著手讓戶部討論從“古北口外空地撥給耕種”的可行性。康熙九年(1670年),戶部批準鑲黃、正黃、正白三旗90余人到古北口外開地建糧莊。正是在這股風潮中,北京密云金溝屯村焦、牛、敖、白四姓旗人來到灤平一處水草豐美、適合耕種的地方,將原來村莊的名字也挪移過來,這便是現在灤平金溝屯鎮的由來。查現在的地圖,密云仍有南、北金溝屯村。也正是在康熙年間,隨著避暑山莊修建,大量滿漢新貴陪王伴駕來到承德,這里成為清王朝第二政治中心;灤平處在從北京去往承德的必經之路上,一躍而成“京畿重地”。

      人口遷徙與語言的流動是同時發生的。

      明朝遷都時從南方遷徙來的數十萬人口將南京官話帶入北京,與北京原有的語音相融形成北京官話。清廷在北京建都,以開放的心態學習漢族文化,旗人說北京話也成為時尚;但被學說出來的語言已經融入了他們原有的語言元素,變成了“滿式漢語”,形成了新的北京官話。一方面,告別了北京胡同之后,這種口音在承德落地生根,以“熱河官話”的形式保持了語音的純度。朝廷甚至在承德開辦有語言培訓機構,來滿足權貴學習熱河官話的需求。

      另一方面,旗人進入長城沿線無人地帶生活,開始時的交流多局限在在旗人員,與原住民和其他地方移民而來的人群來往并不多。灤平有人類活動的歷史可以追溯至6800年前,紅山文化的發現顯示這里是中華文明的重要發祥地之一;加之地處胡漢雜居的邊地以及歷代頻發的戰亂和修筑長城工程,人群結構及其語言構成并不單純。但由于明清交際的特殊機緣,滿清旗人的口音和說話方式得以保存下來。由于旗人是灤平人口中的高級貴族,語音也便漸漸地在南腔北調的方言中獲得了統治地位。

      當然,照語言學家的說法,滿族人說的北京官話與胡同兒里的北京話是雅與俗的區別,這也是為什么灤平口音會被當作普通話標準音的原因。沒有被其他方言語音“污染”的灤平口音,比省字、兒化和尾音等方言習慣嚴重的“北京胡同話”更易于表達和學習。

      灤平,從那時起就成了“推普實驗區”!所以,白鳳然老人所說的那份“偶然”,實在是早已被歷史注定的必然。

      據兩位老人講,在被學校老師選中為北京來的專家讀課文之前,他們從未意識到自己說話有什么特別之處。

      口音和話語方式,往往是人類生活中最習焉不察之事。假如沒有對比的機會,我們極少會主動思考自己說怎樣的話。同樣,我們也很容易將說同一種語言或操同一種口音的人看作同類,從而產生身份和情感上的認同。在異國他鄉,一聲漢語的問候讓多少游子覺得自己不再孤單。正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體》中所說:“關于語言,最重要之處在于它能夠產生想象的共同體,能夠建造事實上的特殊的連帶。”

      通過回顧灤平人的“說話史”,我們清晰地看到,自明代以來,北京作為中國的政治中心,南北文化不斷在此交匯,憑借形成被更多人群和更大范圍使用的通用語言,不同族群聯合為更大的血肉相連的整體,從而擴大了中華文明的體量,增強了中華民族的凝聚力。

      當然,我們在看到語言對于族群認同的重要性時,也要注意語言只不過是決定認同的諸多要素之一,以避免“語言決定論”的民族觀。但無論怎樣,通用漢語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重要力量,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

      正緣于此,新中國成立不久,關于語言的規范化問題就提上了政務院的議事日程,并經調查研究后迅速做出一系列決定并付諸實施:1955年10月15日-23日,全國文字改革會議和現代漢語規范問題學術會議在北京召開,將漢民族共同語的名稱定為“普通話”;10月26日,《人民日報》發表了《為促進漢字改革、推廣普通話、實現漢語規范化而努力》的社論;11月17日,教育部發出了《關于在中小學和各級師范學校大力推廣普通話的指示》。1956年2月6日,國務院發布《關于推廣普通話的指示》,正式將普通話定義為“以北京語音為標準音、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以典范的現代白話文著作為語法規范的普通話”;2月10日,中央推廣普通話工作委員會成立。

      透過這個時間表上緊鑼密鼓的日程,我們既能看到推行通用語言推動社會進步的迫切需要,也能感受到黨和國家老一輩領導人在文化建設上的高瞻遠矚。

      2001年1月1日,《國家通用語言文字法》頒布實施,“國家推廣普通話,推行規范漢字”作為法律制度被確定下來。社會上掀起“推普”熱潮,新聞媒體刊出和播放大量關于普通話的內容,白鳳然、郝潤德等人也多次參加相關活動,講述他們與普通話有關的經歷,甚至為前來學習普通話的外國友人指導發音,為宣傳推廣普通話盡心盡力。白鳳然老人給我看的那張照片,就是他在縣里參加普通話主題活動時與嘉賓們的一張留影。

      灤平過去為國家確定普通話標準音做出了貢獻,現在是國家語委命名的“普通話示范區”“國家語言文字推廣基地”和“全國語言資源有聲數據庫建設試點縣”。據縣宣傳部的同志介紹,為了發揮好普通話這張文化名片的作用,在國家和省有關部門的支持下,縣職教中心建起了當今國內乃至世界上唯一的一座為社會各界提供感受、測試、培訓和講座的普通話體驗場所——中國灤平普通話體驗館。由于采訪時間短暫,我未能到體驗館去親自體驗一把。但在灤平,學習、體驗普通話并非一定要到專門機構和場所,隨時隨地都能進行。在金山嶺長城入口處,我就看到了一塊“普通話測試體驗點”的牌子,上面除了刻有普通話的定義和對灤平普通話文化的介紹外,還刻有一個醒目的綠色二維碼標記。掏出手機掃描,彈出的是一個“學學普通話”的小程序,里面不僅有常用字詞讀音的練習,還有普通話考試真題、智能測評等,甚至還能查詢考試成績和證書,幾乎囊括了所有與普通話學習、測試、應用等相關的內容,并且與大學英語考試、教師資格、公務員考試等實現了互聯互通,網絡技術為普通話的普及提供了便利。

      海德格爾說,語言是存在的家園。我們通過語言確認自身,也通過語言確認歸屬。進入新時代,隨著人員往來增多,灤平作為“普通話的故鄉”正在成為很多中華兒女語言“尋根”的地方。在這片歷史悠久、文化積淀深厚的沃土上,普通話正在向世界展現她獨特的魅力。

      今后好好說話,好好寫字,這也是我此行更入心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