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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捧著一顆心來 不帶半根草去 楊苡先生與我交往的點滴
      來源:北京青年報 | 張昌華  2023年06月20日08:02

      【導語】

      楊苡先生挾著墨跡未干的“口述自傳”,優雅地一轉身,化作一片白云,融入藍天,與自然同在了。先生是福人,期頤之年成為人文電影《西南聯大》的主要口述者之一,又以一百零三歲高齡出版《楊苡口述自傳—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譯林出版社 2023),這在中國現當代文學史上,可謂鳳毛麟角。

      這是本文作者憶及楊先生時說的一段話。作者是南京的一位老編輯,因編輯出版楊苡先生的作品與之結緣,繼而成為忘年之交。他日前撰文,深情回憶與楊先生的交往,感佩先生如靜水長流的胸懷與格局。

      敲門后長驅直入 就像回家看老母親似的任性

      先生生于簪纓之家,是銜著金調羹來到人世的,然而她卻又是地道的市井布衣。她雖以譯作《呼嘯山莊》享譽天下,在大學任教一輩子,卻連個副教授銜都沒有,生不逢時也,確切地說是先生“不屑也”。趙苡(先生大女兒)告訴我:那年媽媽正在辦退休手續的當口,高校開始評職稱了,學校的領導勸她再干一學期,等評完職稱再退,那樣名義上好聽,經濟上又實惠。媽媽不肯,她說我既然在辦了,怎么能為了評職稱賴著不走呢。

      近二十年來,我與楊苡先生過從甚密,對先生的為人處世略知一二,其感觸頗深,并受熏習。

      關于我與先生的過從曾寫過,本不想冷飯重炒,但想到她曾對我說過一句話,我又覺得非寫不可,否則將愧對故人。那是2018年中秋后的一天,我偕內子到楊府,給她拜節,聊了一個時辰后我們告辭。先生顫巍巍地立身送至門口,忽然對我說:“我將來死了,肯定有兩個人會寫悼文?!贝苏Z一出,我一時無言以答。她笑著指了指我說:“你肯定會寫?!蔽覉笠陨敌Α?/p>

      今已不憶是何年何月,我第一次叩開楊先生家的門。只記得我自報家門說明來意后,楊苡便說“歡迎、歡迎?!毕壬脑⑺?,是南大60年代的建筑,三層。她住一樓,淺灰色的圍墻顯得典雅,有點兒民國遺風。鐵柵欄門里鎖著個清靜的小院,有棵石榴樹和零星花草,花木扶疏,多為自然狀態。

      早年拜訪我是電話預約,一按門鈴,阿姨小陳便來開院門。楊先生立在屋門口,堆著一臉燦爛的笑容,像是迎迓,說“來啦!”有一次小陳不在家,先生顫巍巍地下臺階,蹣跚著來開門,邊開邊說:“我家的門是不上鎖的?!庇种钢T鈴搖搖手,示意不必按鈴,把手伸進柵欄門,一拔插銷就可以了。自那以后,我就“倚小賣小”(老資格)起來,拜謁時都是自己動手。再以后,有時路過匆匆拜訪來不及電話預約,敲門后長驅直入,就像回家看老母親似的任性。

      記得在這小院的土花壇上,我不止一次來翻拍過楊憲益先生的資料、圖片,也翻拍過丁聰為楊憲益繪的《祝壽圖》。記得那圖嵌在鏡框里,拍照時反光,我讓同事吳曉梅捧著,翻來覆去折騰老拍不好。先生看著著急,邊用手比劃邊說:“干脆把鏡框拆開?!蔽艺f怕弄壞。先生說:“沒關系。”

      月月我都要到楊府,主要是侃大山

      我與先生相識于上世紀70年代末,南京市文聯恢復文學活動的初期。1985年5月,南京市作家協會成立,我與先生同時參會,并有幸合影。那時先生才60多歲,照片上還顯得年輕。由于她事翻譯,我供職的社不能出譯著,故沒有什么交集。直至20世紀80年代末,我在《東方紀事》做編輯,她的《巴金書簡》(巴金致楊苡信)和《可怕的間隔》,恰是由我當責編。

      記得稿子是總編輯蔡玉洗拿來的,他對我說:“楊先生叮囑,這兩筆稿費捐給現代文學館。”愧對先生,這兩筆稿費會計科最后是否代捐了,我還真不大清楚。先生從未問過,我更不好意思向她提及。我知道,在那特殊年代,先生冒死之危保存了巴金致她的這批信,還挨過紅衛兵一記耳光。

      文稿是聯系作家與編輯的紐帶。

      我與先生走動最勤是在我退休后的歲月。我先在金陵老年大學編學報,后到民刊《百家湖》雜志做編輯,尤其是2012年后過從最密。說真話,最初拜訪先生,半是敬仰半是邀稿,而后才是對先生的崇拜。在那七八年間,幾乎月月我都要到楊府,或邀稿或送雜志、送稿費,當然主要是侃大山。

      不僅我去,編輯部的幾個“小朋友”陳愛華、萬輝等我都帶他們去玩過。聆聽先生講那“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的故事:諸如西南聯大時她的同學穆旦、巫寧坤、黎錦揚、許淵沖,以及與閨蜜蕭珊(巴金夫人)、王樹藏(曾是蕭乾夫人)的既往。先生說她們三人一度曾住一個屋,親如姐妹,好玩的是一到禮拜天,大家各自給自己的“朋友”寫信……先生講得最多的是“我哥”(她習慣如此稱楊憲益)的事,聽罷,引起我的創作欲。我的長文《楊憲益的百年流水》就是在先生的幫助下完成的,她為我提供了多種版本的《楊憲益傳》,還有照片,并講其軼事。還有,我寫《“我的兩個祖國”——戴乃迭逝世十周年紀念》,也得益于先生的襄助。

      始終自認為是個平凡的民間老嫗 不是什么名人

      先生為人處世謙遜、低調,更有大慈悲。先生始終自認為是個平凡的民間老嫗,不是什么名人。一次,有位生客來訪,我恰在側,客人稱她為楊教授,她馬上更正:“我不是教授,我只是普通教師?!毕壬彩孪矚g替別人著想,她每給我一篇稿子,都要叮囑再叮囑:“你看有什么犯忌的地方,干脆刪掉,千萬不能給你們添麻煩。”而她對別人的錯誤,卻十分寬容。記得《百家湖》某期,刊發一篇趙瑞蕻教授(先生老伴,1915-1999)上世紀60年代輔導南大中文系學生詩社的稿子,配圖時,責編張冠李戴,錯把屠岸先生的頭像當作趙先生的配了上去,我也沒有審出來,刊出后才發現,我愧疚得無地自容。帶著責編持刊上門負荊請罪,本以為先生會發火或不高興,不料先生看后淡淡一笑對我說:“沒關系,也難怪,你也沒見過趙瑞蕻,下期發個更正就行了?!币痪渑脑挘f得我們感愧交并。

      先生幽默。趙瑞蕻教授去世后,她遵其遺囑,把家中大部分藏書捐給趙先生的故鄉溫州大學圖書館,2018年這批書不知何因流入“孔網”,我買了一本趙瑞蕻簽字本《艾青詩選》,趙先生原有題字是:“全國第四屆文代會期間在國務院第一招待所書亭購得此冊,大快,以為紀念也。阿虹記,1979年10月底于北京?!?我持此書給楊苡看,先生瞥了一眼,詼諧地說:“溫州人會做生意?!蔽艺埶}幾個字作紀念,她揮筆寫道:“此書轉了一大圈,又被昌華兄購得,感激萬分。楊苡2018年圣誕節?!?/p>

      先生善解人意。家中的保姆小陳是住家全陪的,先生百歲行動生活尚能自理時,凡自己能做的事,她不勞小陳動手,因此小陳下午有段較長的空閑時間。為改善小陳的經濟狀況,先生主動提出,叫她下午到街坊鄰居家去做鐘點工。此舉也帶來一些不便,以至有突然來訪的客人,先生必須自己手扶助行器去開門,我就遇到兩次,真為先生提心吊膽(她跌過,骨折過)。我多次提請先生,不要讓小陳再外出做鐘點工了。先生說沒關系,沒關系?!皼]關系”成了她的口頭禪。

      有客來訪她必須做點簡單梳理 以示對來客的尊重

      先生重友誼。一個偶然,當我把羅孚(承勛,1921-2014)過世的消息告訴她時,她一臉泫然,一個勁地說羅孚為人厚道。當我了解到先生與羅孚的交往后,我就“慫恿鼓吹”她寫篇回憶文字。在我的“督促”下,她寫了篇《送羅孚兄遠行》,交稿時她還附了封信,謙稱“送上拙稿,請你斧正”,慨嘆自己“越來越喜歡在床上過日子,嗚呼!”信末,特別注上,要我閱后把信撕掉。我哪舍得!我暗中“抗旨”,留存了。說來好玩,她那份手稿有五頁,字跡清秀、工整,編輯部的小朋友們見到都想要,我最后決定將稿子復印五份,我拿原稿首頁,其余一人一頁,大家如獲至寶。后來當我把這事當笑話告訴先生時,她淡淡一笑說:“應該扔在紙簍里?!?/p>

      先生晚年不大喜歡寫信。2014年我到蘇州拜訪張寰和先生,寰和是沈從文的舅太爺、先生西南聯大時的同學,她一直昵稱他是“小五哥”;聯大歲月,寰和與趙瑞蕻是睡上下鋪的兄弟。寰和托我帶封信給楊苡問好,先生看了很高興,說小五哥還記得她。我說你回封信吧,她說:“明兒寫,明兒寫?!比潞螽斘野彦竞妥吡说南⒏嬖V她時,先生一臉黯然,嘆了口氣說:“我欠小五哥一封信?!蔽抑老壬幌矚g別人隨意公開她的信,當我表示:她致我的兩封信將來我要收入書信集時,先生不語以對。我認為這是她智慧的默許,將信收進《見字如晤》(中央編譯局,2023)中,該書今年1月出版,我第一時間寄給她“批評”時,她已在鼓樓醫院的急救室里昏睡了。

      先生講究禮數,一副老派作風??蛠砹㈤T迎,客走矚目送。她曾對我說,你們來之前一定要先打電話預約。后來我才明白,先生臥床時間多,有客來訪她必須做點簡單梳理,以示對來客的尊重。小陳阿姨被先生調教得也很有素養,來客一到,立馬上茶。

      我和先生走得較近,我看得出她蠻喜歡我的。我常常倚小賣小,喜歡在先生面前“撒嬌”,還往往變著花樣逗她開心。先生似乎也吃我這一套。我愛涂鴉,常常寫字送她,秀才人情紙半張,用金粉在紅紙上抄《心經》為她祈福,還寫“萱堂春暉”“上善若水”“人生不滿公今滿,世上難逢我獨逢”之類。先生讓小陳把這些字貼在沙發后面的墻上,又將我送的字攤在桌上。恰那次我帶朋友去看她,她指著墻上的字,對我那位朋友說:“你看,滿眼都是張昌華?!迸梦彝擂巍?/p>

      用手指絞著手絹把玩 活像個小女生

      我退休后住八卦洲鄉下那幾年,自己種菜,一次拎了一包西紅柿、茄子、豇豆和黃瓜送去讓她嘗鮮。先生高興得不得了,說她有口福,“吃上大編輯種的菜了”。

      先生手腳大方,喜歡送人東西,我是得天獨厚,獲益甚多:最珍貴的是端木蕻良送給楊憲益、戴乃迭的一幅畫(一個熊貓造型的茶壺和兩只茶杯),楊憲益先生送給她,先生竟然轉送給了我。當時我不肯要,說留給趙蘅吧。先生搖搖手:“東西要落在喜歡它的人手中。”

      她住院時,同室病友送她一對漂亮的鎮紙,趙蘅回寧探親時,見著要帶走。先生不讓,說是留給我的。趙蘅說她畫畫用得上,拿一個行吧。先生說一個也不行,鎮紙都是論對兒送的。

      先生喜歡用手絹,有時別在中裝的口袋上,有時喜歡捏在手里,一邊與我們交談,一邊用手指絞著手絹把玩,活像個三十年代的小女生。大概她發現我也用手帕,再次去時,她拿著一個小盒子里面裝著一疊貴州蠟染手帕送我,盒子面上還寫了“張昌華、李曉賢伉儷留念”。

      先生童心不泯,喜歡木偶等小玩意,沙發上下左右,滿坑滿谷擺成一圈。她喜歡瓷娃娃,臥室櫥柜里收藏了許多世界各國千姿百態的瓷娃娃。先生接待客人,都在客廳,她說男士不可進臥室,只有余斌(“口述自傳”整理者)例外。

      某天她把我們叫進臥室欣賞她的瓷娃娃,玻璃柜好幾層擺滿了。先生見我饒有興趣地欣賞,便說:“你可以拿一個。”我擺擺手?;氐娇蛷d后,她拿出一個造型別致的外國木偶,對我說:“這是‘更夫’,挺好玩兒,送你?!蔽颐φf不要不要。她有點怏怏:“你不喜歡?”我報之一笑。先生送我的小玩件太多了,我豈能貪心。最有趣的是某年春節,我帶內子去拜年,那是先生第一次見到我愛人,她從抽屜里取出一枚孫中山先生誕辰150周年紀念幣遞給我愛人。內子鞠躬擺手不肯收,先生幽默:“這是壓歲錢,你不收?”

      我常騷擾先生,外地朋友想拜見先生,多找我牽線。先生大概看我的面子,從未拒絕過。但她有原則,一位朋友想要錄像,她高低不肯。

      有時我還會給先生布置“作業”。先生百歲的那年,我給她寫了本冊頁,還在揚州訂制了二十本線裝宣紙小本子。先生屬羊,本子插頁用了不少名家關于羊的繪畫,紅緞封面,我題的簽:“恭祝楊苡先生百齡華誕?!惫派畔?,十分喜慶。先生見到很高興,還手捧紀念冊照了張相。我說:“楊先生,這二十本紀念冊,都印有獨立編號,單號送給你;雙號歸我,我送親友,晚輩向你討壽,請你簽個名?!闭f著我把筆擰開,塞在她手上。先生笑了:“張昌華,你給我布置作業?”其時我早把欲送者名單寫在小條上,放在她手邊,十足的強行就范:“上下款都要哦。”先生十分“聽話”,乖乖地簽了。畢,她甩了甩手說:“把我的手都寫酸了……”

      2021年秋末,我與內子去看她,先生臥在床上。她指著床頭的日歷對我倆說:“我把它撕光了,就完了。”我馬上接話,“你撕不完的,沒等你撕完,我就給你掛上新的了?!毕壬猿八频囊恍Γ骸肮湃苏f老而不死就是賊。”后來一次去看她時,我特地寫了“千歲樓”三個字送她,我說:“皇帝是萬歲,你是八千歲!”先生高興得直笑。

      胸懷與格局非一般人想象

      2022年元旦、春節期間,我數次電話表示要去看她,先生以疫情為由婉拒。我只得將備好的掛歷、賀卡之類,用快遞郵去。大半年未見先生,很是想念。我打電話給小陳,她回我:“奶奶不讓?!蔽倚南脒@回不讓也得讓,我偕內子強行前往。恰小陳外出做鐘點工了,門不得開,我走“后門”終于見到久違的先生。先生不讓我來是真,我來了她高興那才更是真。那天先生興致極高,談笑風生。因她晚年不喜歡與人合影,聽說前些時候陳虹、鄒小娟、鄧小文合伙去看她,要合影。先生不干:“你們怕照不到啦?!边@次我也不敢提照相的事,只在她與內子聊天時偷拍了一張,時為9月18號,孰料這竟是最后一幅。

      11月22日,趙苡告訴我:“媽媽的‘口述自傳’已出版。”說她剛見到樣書,夸譯林社下了血本,做得十分精致。她又說:“我媽媽在有生之年還能看見這本書出版,真是件幸事,等書出來,媽媽一定會送你一本?!甭牭竭@個消息太高興了,我馬上用紅紙寫了一張“喜報”發到朋友圈:“恭賀楊苡先生口述史出版?!辈⒊宦摚骸案卟蛔曾Q看碧岫煙云若隱,老當益壯問青松歲月幾何?!?/p>

      我是一個性急的人,讀書總想先睹為快。我也不乏人脈,一個電話,次日便收到該書責編魏瑋快遞來的《楊苡口述自傳》,編號竟是“0007”。

      疫情肆虐,國人十九都感染了,先生亦不能幸免。歲末住院,我無法向她賀年,將她的一首小詩抄在大紅紙上,拍成照片,發給小陳阿姨,請她讓先生看看,讓老人家高興一下。先生詩云:“人之一生,命中注定。死者已矣,生者猶生。有信上帝,有信神靈。愛情不朽,友誼長存?!?/p>

      靜水深流,先生的胸懷與格局非一般人想象,她繼承津門楊家喜歡“捐”的傳統:抗戰時,她母親曾為前線將士捐寒衣;抗美援朝時,她哥(楊憲益)捐了架飛機;她收藏的巴金的信、沈從文的字等早捐上海圖書館了,如今她把她的“千歲樓”——那座花木扶疏的小院,慨然捐給了南京市作協,真是“捧著一顆心來,不帶半根草去”。

      先生走時我不在南京,沒能送行,奉上一份菲薄的奠儀,也被親屬退回,只能以一只花圈聊表寸心。4月18日,趕在故居捐出前,我獨自到先生的小院,請同生兄(先生的大女婿)帶我進先生的故居內,拍了一組先生遺物的照片和一段小視頻作紀念。

      楊苡先生家小院的門關上了,而先生風雅風度風骨和風范將垂之久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