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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拉蘇榮:星河里的長調
      來源:光明日報 | 阿古拉泰  2023年06月20日08:02

      時間的腳步,像草原上疾馳的走馬;有時,又像一曲蒙古族長調,曲折、蜿蜒、起伏而悠長。

      有一曲長調,生長在藍天之下的高原上,為牧人的生活插上了幸福的翅膀。然而,正當長調的顫音飆升華彩之際,美妙的樂音卻戛然而止。

      2022年歲末那個夜晚,新年的鐘聲即將敲響之際,著名蒙古族聲樂表演藝術家拉蘇榮,他那水晶般的音符,停止了激情的跳動……

      牧人們常說,每一棵小草都聽過他的歌聲。是的,他的足跡遍布了祖國北疆的山山水水,他的歌聲歡騰了數不清的田野氈房,他的長調復蘇了一顆顆迷茫干渴的心靈,他的熾情感召著一代代藝術青年多彩斑斕的夢……他的歌喉,也曾震蕩過亞非拉美華麗的音樂殿堂。然而,他最為鐘情的依然是,這片給了他無盡滋養、無數風雨、無上榮光的土地。

      他用一生的歌唱,反哺著母愛的故鄉。

      拉蘇榮從鄂爾多斯高原一個素樸的民歌世家走向世界。他是第一代烏蘭牧騎隊員、國家一級演員、亞洲三大蒙古族男高音歌唱家之一、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蒙古族長調傳承人。他的聲名如雷貫耳,他的奮斗發人深思,他的成功耐人尋味。正是高原上的風沙、血脈里的傳承與百折不撓的努力,成就了這位深受人們愛戴的人民藝術家。

      人民藝術家,不是哪一位權威大咖的定評,這是大眾的心聲,它來自牧草的深處。這個稱謂,遠比“歌王”更加真切、親切、恰切。它,有著沙里淘金的分量。

      依照他的才華、能力、品格、眼界與影響,足可平步青云,坐享其成。然而,在索取與奉獻之間,他選擇了后者;在捷徑與長路之間,他選擇了跋涉;在夢想與現實之間,他選擇了歌唱。

      我們慶幸他的選擇。這是他的幸福,也是我們的幸運。

      于是,我們看到了一個為中華文化、草原音樂傳承與創新奉獻全部心力的拉蘇榮。他像一只鷹,用堅強的翅膀擁抱著藍天與風暴,他的目光一直俯瞰著山川大地,他的影子一直眷戀著起飛的那座高原。他投身的領域遠遠超越了歌唱本身,包括聲樂教學、器樂研究、文化交流、普及寫作等等。

      他以金子般的歌唱,擦亮了一個時代的天空;他以艱苦卓絕的努力,讓草原的呼吸更加雄健有力;他以長調與短調、西洋與本土的融合征服了世界,從而讓草原音樂變得更加遼闊;他發自肺腑的歌聲張開翅膀,丈量著118萬平方公里土地上的赤誠、勇敢、自信與豪邁!

      拉蘇榮以其篤定與執著,建構起德藝雙馨的人格型范。

      他沒有當過一天的首領,卻能夠調動千軍萬馬;他童心不泯一臉陽光,卻能盡洗鉛華甘守寂寞;他從不竊竊私語勾肩搭背,卻能海納百川又呼朋引類;他久居京城,背剪雙臂昂首闊步目不斜視,回到草原,卻十里下馬揖拜天地親敬自然;他歌聲中的“努古拉”,千折百轉九曲蜿蜒,生活中卻快人快語單刀直入直抒胸臆;他從來不屑經營所謂的“圈子”,而高亢嘹亮的歌聲卻環繞著地球不停地旋轉、旋轉,揮之不散……

      對于一位藝術家最好的懷念,不是悲傷不是流淚,而是要蹤尋他的足跡,探究他的貢獻,弘揚他的業績,光大他的精神。

      于是,人們放下新年的歡樂,眺望遠方。一片片雪花在掌心融化,一遍遍追思這位純正高潔用生命啼唱了一生的歌者。

      他美妙的歌喉,寬廣的胸襟,出眾的才華,超群的智慧,四射的魅力,溫暖的行動,點點滴滴,灑落在時光記憶的長路上。仿佛看見,拉蘇榮老師正腳蹬長靴,手挽馬韁,迎著初升的太陽,含笑向著明媚的春光走來……

      拉蘇榮愛國、為民、崇德、尚藝,有情、有義、有夢、有愛。更加難能可貴的是,他的有趣。詼諧幽默,從不刻板,樂觀豁達,毫無雕琢,平凡的生活因為他的歌聲與笑聲,平添了太多的歡樂!他純真無邪本色不改,一路前行不忘初衷,就連走路,一直都是牧人的樣子!

      拉蘇榮走著一條難而正的藝術人生之路。他說,人只要發光發熱,太陽和月亮就會找到你并照亮你;假如老是琢磨著放毒或者放箭,遲早自己也會被射中。多么深邃而又精彩的哲言啊!他一路發光發熱,馬行千里,泥沙不洗,而生活,一次次報之以掌聲、笑容、鮮花和累累碩果……

      拉蘇榮的學養是深厚的。他不是一唱了之,而是把每一次謝幕都當作新的開始。他不僅是一位杰出的歌者,他還是一位殫精竭慮的傳承者與播種者。他放牧著草浪,又學會了耕耘。除了歌唱,他對文學、民俗、歷史、語言等,多有涉獵并均有建樹。他集歌唱、表演、傳承、傳播、創作、翻譯、教學、研究于一身,堪稱一位曠世奇才,特別是在中蒙兩國申報蒙古族長調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方面,貢獻卓著,功不可沒!

      這是一位妙趣橫生的人!能把生活中的精華萃取綻放到舞臺上,又能將舞臺上的美輪美奐,彈撥成氈房里的歡歌笑語。談笑風生,飽含著哲思與智慧;侃侃而談,洋溢著諧趣與真率。他是一位雄辯的演說家。倘若敢有外敵來犯,給他五分鐘的動員,便可集結升騰起一支馬隊的風暴,一往無前,排山倒海,所向披靡!

      然而,鐵骨錚錚的拉蘇榮又是那樣的俠骨柔腸。他一生的兩大收獲是:藝術與愛情。

      常想起,他與秉建策馬并肩,馳騁在五月的草地上。春風拂面,萬籟安然,寂靜的牧場蜿蜒的河水,傾聽著他倆自由的歡樂和誰也猜想不到的悄悄話……這一段曠世之戀留下了一段傳奇,這溫暖的傳奇懷抱著多少感人的故事,而每一個故事都在講述著昭君出塞的時代新篇!

      秉建,我們也學著拉蘇榮老師和氈房里的額吉,這樣叫你!

      你是草原的媳婦,也是草原的女兒,你嫁給了拉蘇榮,也就嫁給了草原,草原,永遠都是你的家!拉蘇榮策馬遠行,草原定會加倍地愛你。您和拉蘇榮同是我們的驕傲,同是高原上跳蕩不息的火焰、清澈見底的流水、根脈相連的小草……

      “為什么喜歡拉蘇榮老師和他的歌聲?”

      在錫林郭勒烏珠穆沁鮮花遍地的草場上,記者正在采訪一位手執套桿的年輕騎手。

      “拉老師,是我們的肺……”

      肺?!

      噢,肺,是保障人呼吸的器官,離心貼得最近,它太重要了,沒有它人就無法生存——牧民的表達,是多么的形象、深刻而又驚人啊!

      拉蘇榮和他的歌聲就是草原的呼吸。

      同是在錫林郭勒,拉蘇榮開辦了十年長調培訓班。那時,他的健康已經出現問題,需要騰出更多時間精力全力治療。但他覺得,草原的呼吸比他的呼吸更加重要。他拖著病弱的身體,開始了漫漫傳承之路。他要把最后的呼吸,留給這片深情而又廣袤的大地……

      發現一株好苗子,他欣喜若狂,全身心投入。弟子們爭氣,像雨后的牧草一樣瘋長起來,一浪高過一浪。更加令人感嘆的是,他的“有教無類”。出類拔萃者,不遺余力地教與帶;基礎弱、環境差的執著愛好者,他更加上心。他讓每一位遠道而來的長調摯愛者,乘興而來,滿載而歸。

      拉蘇榮說,長調為什么長?是因為草原的路漫長,山高水遠,孩子們這樣一路風塵奔來,多么令人感動!長調生長在天地之間,并非出生在宮殿,它的搖籃是山河大地,它最接地氣,牧草、河流、氈房、馬背更懂得它,更離不開它!

      人民需要藝術,藝術也需要人民。群眾在哪里,舞臺就在哪里。作為第一代烏蘭牧騎老隊員,拉蘇榮用他的一生踐行著烏蘭牧騎精神。

      春天來了,草場又綠。西烏旗巴拉格爾蘇木罕烏拉嘎查,一片平坦茂盛的草地上,拉蘇榮正揮汗如雨,他和隊員們豎起兩根木樁,拉開一根長繩。幾盞汽燈,在晚霞與和煦的微風中輕輕搖晃。拉蘇榮雙手叉腰,站在不同角度看了看舞臺,覺得似乎還缺點什么。他招了招手,帶上兩個年輕的隊員,幾人飛身上馬,馳向山崗的那一面。不一會兒,抱著滿懷花開正旺的山芍藥歸來,一簇簇插在舞臺的前排,又喜滋滋地灑上了清涼的河水。哦,這天地間的美景,自然中的大自然!繽紛的花朵望了望天空和大地,滿意地笑了……它們也許不知,它們正在用自己絢麗的綻放,裝點著天下無雙的舞臺!

      夜幕降臨,牧人們把珍珠般的牛羊攏到圈里,盛裝從四面八方趕來,來看這難得一見的烏蘭牧騎演出,來看廣播匣子里常聽常新、宛如久別親人的拉蘇榮。

      星星月亮也趕來了,它們晶瑩閃爍,不停地眨著眼睛,布滿了整個夜空。

      拉蘇榮站在汽燈下,深情地唱起了蜿蜒起伏的長調。他知道,這奔流在牧人心中的河水,解渴,養生,日夜不息。

      那些草叢里蟄伏的蚊蟲們也來湊熱鬧,圍著汽燈不厭其煩地搖晃飛舞,一會兒叮在演員們的臉上,一會兒爬進衣袖、褲腿兒里,有時竟鉆進放聲歌唱的喉嚨。拉蘇榮暫停一下長調,笑著吐出蚊蟲,幽默地說:“你們也來添亂,沒門兒!”接著繼續他的歌唱。

      牧民的掌聲把演出時間加長了一倍。已是午夜,老老少少的人們才依依不舍地離去。隊員們趕緊收拾行囊,把服裝道具裝上勒勒車,準備在氈房里瞇一會兒,再趕往下一個營地。

      忽然,隊長斯琴低聲說:“幾個牧人到邊境上追趕馬群,來遲了,怎么辦?”拉蘇榮說:“怎么辦?別說幾個人,一個人也要給他們演出。咱們是烏蘭牧騎呀!”

      于是,剛裝好的服裝道具又卸下來。拉蘇榮一口氣唱了六首。三個牧人盤坐在掛滿露珠的草地上,深情地看了一次別開生面的“專場”演出,感動的淚水輝映著啟明的星辰……

      這只是拉蘇榮藝術生涯中樸素的一幕。

      他是烏蘭牧騎“一專多能”的代表。唱歌、演奏、跳舞、編創,樣樣精通;理發、打井、放羊、飲馬、撿牛糞,熟練地使用腳踏發電機……他還是肩挎藥箱的“衛生員”,一面給隊員們保健,一面為當地的牧民送醫問診。

      他是一個“多面手”,他是一個“百寶箱”,他是一個“萬花筒”。他是一朵云,是一棵草,是一顆晨露,是一道彩虹,是掠過草梢的一陣陣清風,是馬蹄馳向一座座氈房那一聲聲的心跳……他的歌聲與愛,治愈撫慰涵養了太多太多的心靈……

      拉蘇榮的奉獻與汗水,惠及的不止是蒙古民族和腳下的土地。他的勞作,他的前行,一直在為中華文化的瑰麗大廈添磚加瓦,他的嘔心瀝血贏得了國家榮譽,乃至成為世界藝術殿堂里悠揚綿長、跳蕩不息、余音繞梁的音符。這寶貴的精神財富不單屬于他個人,它有力詮釋著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價值意義,共有精神家園的根脈相連與勃勃生機。

      《敖包相會》,這首人們耳熟能詳、風靡世界的愛情絕唱,唱出了草原生活的美滿與青春的熾烈。這首歌的強力傳播者就是拉蘇榮和金花。舞臺上,這對有著姐弟般情義攜手相伴的金牌搭檔,珠聯璧合,一唱就是五十年,半個世紀,風雨無阻。憶起拉蘇榮,金花這位善良透明的大藝術家的淚水像一顆顆晶瑩的珍珠,掛滿了胸襟。她講述著拉蘇榮的一件件往事,忽而竟又破涕為笑。拉蘇榮太有趣了,他帶給這個世界的不是擰眉與重負,是輕松,是暢快,是游刃有余,是坦坦蕩蕩,是起伏不定的歡樂與出其不意的會心一笑,是循環往復、滔滔不絕河水一樣流淌的長調。包括他的走,人們似乎至今依然察覺不到。大家圍坐在一起,流淚,歌唱,談笑,仿佛這位老兄并沒有走遠,不像是為他送行,更像是等待著他的歸來。他熱情的腳步,正在回鄉的路上……

      拉蘇榮走了,留下一路綠色的歌聲。他的“長調林”又開始吐露新芽,伸枝展葉,呼風喚雨,匯聚起多聲部的“潮爾道”,和他的弟子們一起,繼續為他摯愛的綠色歌唱!

      歲月的長河奔騰不息,后浪追趕著前浪。

      二十世紀的七八十年代,以拉蘇榮、牧蘭、金花、德德瑪等為代表的眾多歌唱家一展歌喉,聲震四海,令草原音樂藝術的天空群星璀璨。如今數十年過去,新時代的大幕徐徐拉開,這繁星萬點的蒼穹上,正閃爍著更加燦爛迷人、更加令人企盼的浩瀚星河……

      (作者:阿古拉泰,系中國詩歌學會副會長、內蒙古大學駐校作家、內蒙古詩歌學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