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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蚌殼與珍珠(節選)
      來源:文學報 | 陳保平 陳丹燕  2023年06月21日08:53

      作為一座百年建筑,武康大樓存在的意義絕不僅僅是上海的一處地標。居住在大樓里的居民既是歲月變遷的親歷者,也是建筑與人、人與歷史彼此交織、影響的見證人。經作家陳保平、陳丹燕的采訪整理,武康大樓和中國、上海近現代百年的歷史在一個個普通人的記憶片段中浮出水面。作品尋求共同構筑的集體記憶,通過口述史記錄民間的生活,也為上海的城市更新提供文化基礎。本文節選自其中對武康大樓居民周炳揆的訪談。

      問:您是什么時候搬到這棟樓的?

      答:說來也湊巧,我們搬過來是1956年6月17日,今天是6月18日。我算了一下,搬到武康大樓已經59年了。在這里上幼兒園到小學再到中學,我比較走運,安排在工廠(大中華橡膠廠)工作。改革開放后再讀書,后來考到市政府外經貿委做公務員,再出國留學讀書。回來后就在外資企業工作到退休,現在退休了5年。基本上我從小到大,都在此度過,對這幢大樓有非常深厚的感情。

      問:您小時候對武康大樓的記憶是怎樣的?

      答:當時覺得大樓很有趣,特別是從小孩子的眼光來看,比現在更有趣。底層有個半圓形的券廊,有好幾個小攤賣小東西,吃的玩的都有。我印象特別深的就是買一種叫“游戲棒”的玩具,大約2分錢一捆,比火柴略長一點,兩個人拿著游戲棒可以比誰的硬。那時問媽媽討了錢就去買,樓下有好幾個攤。還有,到了下午有人做臭豆腐干,2分錢一塊,煎的時候那個香氣啊,整條街都是。跟我斗游戲棒的小朋友有住武康大樓的,也有我的同學。我在淮海中路第二小學,現在是烏魯木齊路幼兒園。

      有些小學同學現在還保持聯絡。我現在有個習慣,寫一些回憶,投在《新民晚報》。大概兩年前,登過一篇文章回憶一個小學同學。我們讀書的時候下午要上四節課,他只上三節課就離開了,老師也不罵他。后來看到他在興國路那邊幫人家炸油墩子,我就明白了。興國路這個地方原來是菜場,路邊的小吃攤很多。他家境比較困難,上三節課后必須去弄油墩子,幫助維持家里的開銷。記得有一天,我問母親要糧票,拿了三四斤糧票給他。他家就住在當時的1754弄,現在可能拆掉了,就一間房間,比我家客廳還小,他妹妹、母親……一家人擠在一起,很貧困。全家的生活都靠他母親在龍華拉“勞動車”,很微薄的收入。

      講這個故事(因為)我和這位同學有很長的交往,后來他在興國路擺攤賣魚,我們經常去關照他的(生意)。1980年代改革開放了,他在那邊烘山芋,我看他衣服上沾了很多火星,就找了幾件舊外套送給他。他卻一定要拉我去泰安路興國路的一家飯店吃飯,他說:“你以后外套不要送給我了,我賺的錢一定比你多。”那時候1983年、1984年吧,他已經在浦東買房子了。我一聽很吃驚,八幾年我的工資40塊不到,他已經在浦東買房子了。但是他30多歲的人,看上去像60歲,手全是白的。因為每天早晨要燙鱔魚,在開水里燙,還要刮鱔絲,所以他能夠買房子,可以想象付出多么辛苦的勞動。有一些小時候的同學,還有一些故事啊,始終在我的腦海里,也是跟武康大樓有關的。

      問:您搬進來的時候,這套房子當時的格局是怎樣的?

      答:當時進來,就是現在看到的格局,沒有變過。我們算運氣比較好的,這套房子沒受到破壞,而且房間的水波紋的玻璃窗都是原配的,在很多人家都是看不到了。若是玻璃破掉一塊,再去配,配上去的與原來的肯定不搭。房間鑰匙和一些設施一直保持到今天,原配的水波紋玻璃和各種設備都保留到今天。

      問:(您家的)房子是買的還是分的?怎么一個過程?

      答:是租賃的。我們原來住在陜西北路,五幾年的時候,那個房東要收回房子。當時我父親在職位上剛好有一個提升,可以分到武康大樓的房子,當時的工作單位就把這套房子分給他了,但是要付租金。當時我和爸爸媽媽來看房子的時候,印象最深的是打蠟地板,很干凈,像我這么大的孩子馬上就躺在地板上了。我爸爸(搬)進來的時候,還享受“供給制”,一個房間(提供)一個電燈泡,都是100瓦的大燈泡,每個月電費收一毛錢。我們這7間房間,7個電燈泡,每個月電費就收7毛錢,隨便你用的。那時沒有電視機,也沒別的電器設備。所以我到了武康大樓,印象最深的就是這個電燈泡。這個供給制大概只執行了很短的時間,1957年以后就取消了,燈泡都換了,用自己的了。

      問:改革開放以后,這棟房子里面的人員變化比較大。隨著國家的房改政策,你現在買下來了?

      答:買下來了。

      問:買下來后很多人都裝修。我們聽居委會書記介紹多數人都裝修,只有您這間保護得最好,我想問問為啥這么多年,從令尊到您兩代人從沒想過要裝修?

      答:家父是搞工程建設的,他對上海的建筑和市政規劃都很重視,對一些老的建筑,也有自己的認識,要保護好。所以我也受家庭的影響,沒有像其他人家(那樣),把墻推倒擴大廳,改變房屋的結構,覺得這是不好的做法。1990年代的時候,大家都喜歡裝修房子,把房子搞得很現代化。當時我還記得,我們要裝修房子的時候,裝修工建議把所有的墻全部敲掉,把這些門也全部敲掉,“我給你重新做現代化的布局”。我說你什么都不要動,原來怎么樣就怎么樣做。

      我這個房子你們看到了格局,這個裝修是在2000年(做的)。當時我請了好幾個裝修隊,讓他們提出一些建議。當時一個搞裝修的人,自以為在外面幫人家裝修做得很好,很新潮的,他建議我把墻頭都敲了,重新分割和組合。我讓他啥也不要動,我裝修就要按原來的樣子裝修。我后來沒有請他們,但我知道這里有幾套房子就是像他講的重新分割了。

      我希望這房子能在我手里保護好,讓這個房子有歷史意義的。一方面是受家庭的影響,我爸爸是工程設計人員,他對上海的市政建設、城市規劃很關心,還設計了很多自來水廠。他一直講這個房子是什么樣子就什么樣子,不要去動它。還有就是我本人比較接受中國傳統文化的影響,兩方面相互影響。

      事實上,我認為20世紀20年代設計的這棟房子觀念是很先進的。一進來生活中需要的都有,比如說保姆間、廚房間,還有兩個小儲藏間,都考慮了。當時設計這個房子的時候,這些功能都用上了。只有住在這里住的時間長了,人家看覺得這里是缺點,其實都是優點,包括它的層高。很多人家為了中央空調,做吊頂。中央空調是舒服,但我堅決反對,屋頂是絕對不能動的。現在整棟大樓只有我還在用窗式空調,為啥堅持到現在呢,是結構簡單,不破壞房子,不打洞。人家把百葉窗丟了,我把人家丟的撿回來,要是我家的壞了就可以用這個補。我覺得現在裝修并不先進。

      問:小時候您住在哪個房間?慢慢長大后,對這個房子有沒有新的感覺?

      答:我就住在這兒(現在的客廳)。其實,這個房子,剛搬來的時候,我和姐姐都住在這個房間(現在做客廳了)。搬進來時一家六口,爸媽、祖父和三個小孩,現在的書房當時是祖父的臥房兼書房。

      6月5號(我)在《新民晚報》上有一篇文章《書房和愛》,寫的就是這間書房。我回憶到祖父(周由廑)在我小時候教我英文。祖父是清末的秀才,自學英語,在民國初年研究英文語言,再后來到商務印書館編英文雜志。陳望道介紹他做上海大學英語系代主任。我父親是交通大學畢業的。

      現在這間房間還原封不動地做書房的原因,是為了紀念祖父。祖父在書房里看書寫字,到了晚年以后,身體不太好,就在書房里面養病。我和他的接觸比較多,他教我英文,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教我英文,還給我講《三國演義》。當時天平路淮海路有個書亭,他帶我去買《三國演義》連環畫。大概一套書是60冊,它不是一、二、三、四連續出的,而是跳著出版的,所以我和祖父經常去,一個星期要去兩次,去看有沒有新的,后來全部收齊了。

      現在的這個書房,有我特意做的一個紅木書桌。這個書桌與祖父當時的書桌完全一樣的,擺放位置也一樣,當然式樣不可能百分百一樣,但是仿造他書桌的式樣,憑我的記憶,還特意讓家具公司做了一個墊腳板。因為當時祖父在墊腳板上面放了一個餅干箱,里面有餅干。我小學的時候放學回家,他會給我吃兩塊餅干。餅干味道特別好吃,這個餅干箱對我來說太誘惑啦。他在看書的時候,我就鉆到下面去,找餅干箱子。那時候我猜想祖父并不知道我偷拿他的餅干吃,因為他老了,反應比較遲鈍;現在,我感覺祖父他是完全知道的,裝作不知道。有時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講,也是一種愛,他就是給你機會多吃些餅干。

      問:您和太太也是在這里結婚的嗎?

      答:我們當時結婚的時候就住在當中的一間房間,就是我們現在的臥室。那時應該說是兩代人住在這里,我祖父在1960年代就去世了。我是在改革開放以后結婚的,各方面比較寬松。我印象比較深的是我們結婚時,淮海路的人民照相館可以拍婚紗攝影了。那時那個攝影師,是我認識的,他打電話告訴我剛來了一套新婚紗干凈的,讓我們馬上去。我們馬上就過去拍了,不像現在拍婚紗照要拍幾百張幾千張,當時幾張就拍好了。婚紗是有頭紗的。我們家里面始終和長輩的關系都相處得很好。五個兄弟姐妹中我是最小的,大家都經常回到這里,武康大樓是家庭聚會的中心。可能是因為父母曾經住在這邊,大半生都是在這里度過的,所以兄弟姐妹都會來我家聚會探望父母。現在父母都去世了,這樣一個習慣,延續到今天。

      問:您家聚會的習慣是怎樣的?是一起吃年夜飯呢,還是找一個日子聚餐?

      答:都有的。我印象比較深的一次年夜飯,1976年以后我爸爸恢復工作,以前的東西發還了,上面的標簽都沒有撕掉就還給我們了,有字畫也有玉器。那年除夕,當時好像還沒有春節晚會,吃完年夜飯后我爸爸說有余興節目。他以抽簽的方式,把送還的東西送給子女,給我們做一個紀念。這些都是我父母非常珍愛的東西,就用這樣的方式把這些東西給了子女。

      問:您(小時候)有沒有帶小朋友回家玩?

      答:那時放學以后有課余小組,就是大家(一起)做功課。在我家做,也到其他同學家里做。像隔壁602室,那是我一位姓沈的同學(家),我們也到他家去做功課。談到602,我就要補充一段。那位沈先生,收藏照相機,在上海很有名的。當時他家里還有錄音設備,那時候錄音機不像現在這么普及,那時候的錄音都是那種彈片樣的。(因為)有這樣的設備,當時很多音樂界的人士都到他家里采訪。我那時喜歡攝影,和他成了忘年交。

      問:您好像不僅喜歡攝影還喜歡古典音樂,和602有關聯嗎?后來沈先生怎樣了?

      答:我想應該是有關聯的,從小在這個環境長大,多少都受到影響。沈先生屬于工商業者,他個性非常樂觀,記得有一次路上碰到,說要去吃點心,一毛二分錢一碗的蔥油拌面是他最喜歡吃的。而且盡管當時的生活非常拮據,但他還是有很平穩的心態。改革開放以后,也得以落實政策,原來的一些朋友還不斷來拜訪。總的來講,沈先生的后半生還是非常愉快的,后來他們把房子賣掉了。

      (《蚌殼與珍珠:上海武康大樓居民口述》陳保平、陳丹燕/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3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