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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6期|陳啟文:藍色火焰(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6期 | 陳啟文  2023年06月15日07:23

      陳啟文,現任中國作家協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著有長篇小說《河床》《夢城》《江州義門》,散文隨筆集《漂泊與岸》《孤獨的行者》《大宋國士》,長篇報告文學《共和國糧食報告》《命脈》《大河上下》《袁隆平的世界》《中華水塔》《為什么是深圳》《中國飯碗》《血脈》等三十余部。曾獲中國出版政府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獎、中國新聞獎、徐遲報告文學獎、老舍散文獎、中國作家鄂爾多斯文學獎等。

      藍色火焰(節選)

      陳啟文

      向西,一路向西,高原的太陽漸漸照亮了塔里木盆地最西端的一個縣境。

      烏恰,烏魯克恰提,柯爾克孜語,大山溝的分岔口。

      走到這里,我們已經進入帕米爾高原北麓,一種凌空而起的感覺說來就來了。這大山溝的分岔口又地處天山與喀喇昆侖山南北夾峙的大峽谷,三座雄踞歐亞大陸中央的偉大的山脈,共同造就了中國的一個極地——西極。

      烏恰,恰如雄雞尾巴上的最后一根翎毛,像淡藍色的雪山冰峰一樣閃閃爍爍。

      這里是中國最后看到太陽落山的地方,也是祖國最牽掛的遙遠邊疆。

      這也是我第一次從地圖上走進這個星球上的第一大內陸盆地。

      穿行于呈環狀分布的塔里木盆地邊緣,一不留神,恍若走進了疤痕累累、到處都是隕石坑的火星表面,這的確是地球上酷似火星的地貌。風從干得開裂的赤黃色荒漠上吹過來,呼嘯著,翻卷著,眼前是白花花的鹽堿地和礫石戈壁灘,戈壁又與此起彼伏的山嶺相連,那是像刀片一樣鋒利又像被烈火烤得通紅的層巒疊嶂。這種深層大斷裂和風蝕形成的雅丹地貌,一直是人類望而卻步的生命禁區。但這里的生命又從未絕跡,那戈壁灘上東倒西歪的胡楊,沙窩子里的紅柳、沙棘、駱駝刺,看上去稀稀拉拉的,卻在這絕域中不甘絕望地生長。一種頑強的生命又養育了另一種頑強的生命。沙丘上偶爾會長出一雙尖尖的耳朵,那是一只探頭探腦的沙狐。幾只膽小而猶疑的黃羊正在警覺地朝我們這邊觀望,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還有偶爾露真容的野駱駝。

      每次看到長滿尖刺的駱駝刺,李曉波的一雙腳就會下意識地、深深地扎進這沙窩子里。

      李曉波是我在塔里木認識的第一個人,一個從黃土塬上走出來的關中漢子,他個頭不高,敦敦實實,那一身火紅色的工裝特別亮眼,一下就把精氣神兒給顯露出來了。十幾年前,一個二十三歲的小伙子,帶著一臉的青澀,揣著一張西安石油大學的畢業證和一本新疆地圖冊,西出陽關,一路顛簸輾轉數千公里,那是他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旅行,仿佛經歷了一次遙遠的星際旅行,終于從地圖上走進了一個真實的塔里木。

      多年之后,李曉波依然覺得,他的人生就是從塔里木真正開始的。

      李曉波入職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塔里木油田塔西南勘探開發公司從事工程項目管理。這份工作艱苦而又枯燥。從走進塔里木的第一天起,他幾乎一年到頭圍著塔里木盆地轉。轉著,轉著,李曉波不但站穩了腳跟,又趕上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遇。二○一○年七月,中國石油援疆“一號工程”——南疆天然氣利民工程全線開工建設,李曉波憑自己多年打拼練就的一身硬功夫,調入該工程項目部。二○一三年五月,隨著“一號工程”建成投產,李曉波也步入了而立之年,擔任了南疆利民油氣運行中心副經理。對他來說,這不是一個職務,而是一份義不容辭的職責。這一干就是十年。

      我初來乍到,為追蹤一個改寫南疆歷史的工程而來,一開始就像走進塔里木盆地一樣茫然。李曉波信手打開手機上的一幅高清衛星地圖,只見那蒼黃的塔里木盆地四周環繞著一條藍色紐帶,那就是南疆天然氣利民工程的輸氣管線,被南疆人民稱之為千里氣龍,又何止千里,迢迢三千余公里。

      塔里木實在太大了,這是一個四十多萬平方公里的橢圓形盆地,又是一個大型封閉性山間盆地,與世隔絕,造成了南疆大地深陷于貧困落后。為了從根本上改變南疆各族人民的生活,自一九九八年以來,中國石油塔里木油田在推進西氣東輸的同時,就開始推進“氣化南疆”的工程,中國石油援疆“一號工程”就是“氣化南疆”的延續和縱深拓展。但要推進這一工程太難了,在塔里木盆地中央還裹挾著中國最大的沙漠、世界第二大流動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

      塔克拉瑪干在維吾爾語中的意思為“走得進,出不來”。早在一百多年前,那個膽大包天的西方探險家斯文·赫定走進去后,就差點沒有走出來。這絕處逢生的經歷,讓他給這里留下了一個驚悚而絕望的稱呼——“死亡之?!薄?/p>

      一般人哪怕到這里來走一走,也是要壯起幾分膽量的。

      一個人若是把自己一輩子扔在這大漠沙海里,那就是非同一般的人物了。

      這種人在塔里木數不勝數,那些穿著火紅色工裝的塔里木石油人,個個都是這樣的人。更確切地說,在塔里木石油人中還有一支特殊隊伍,這是專門為中國石油援疆“一號工程”而組建的隊伍——南疆利民人。這是南疆人民對他們最樸實的稱呼,也是他們備感自豪的稱呼。就是他們,在這難以逾越的生命禁區和“死亡之?!崩锝ǔ闪艘粋€長距離、大跨度的輸氣工程,形成了環塔里木盆地的南疆利民天然氣管網,迄今已覆蓋了南疆五地州的四十二個縣(市)和新疆生產建設兵團的四十六個農牧團場,那看不見的氣流如靜水深流,從地下穿越荒漠、戈壁、鹽澤、河流、田野、牧場,將成百上千的城鎮鄉村和家家戶戶一脈相連,連接為一條維系著八百多萬南疆各族同胞的生命線。

      這不是一般的地圖,這是南疆利民人在蒼茫大地上描繪出來的一幅民生藍圖。

      想想,要打通這樣一條漫長的生命線有多難?只要往這里一走,你立馬就明白了。

      這樣一條生命線,在建成后還必須有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守望和巡護。

      要守護這條生命線有多難?只要往這里一走,你立馬也明白了。

      當我們奔波于一條沙漠公路上,在那黃羊出沒的戈壁、雄鷹盤旋的山谷,幾乎看不見人類的蹤影,但在大漠深處時常會閃爍著一團團跳動的火焰,那就是正在巡線的南疆利民人。那是一條看不見的路,一條潛伏地底下的生命線,只有穿著火紅色工裝的人才能看見。在東一棵西一蓬的胡楊、紅柳、沙棘、駱駝刺的背后,每一公里就有一個從戈壁灘或沙丘中冒出來的樁子,這是這條生命線的標志,也是他們巡線的里程碑。一個個里程碑,一個個巡線工幾乎用腳步在一步一步丈量,對于他們,這就是世上最漫長的接力賽,每個人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把那藍色的火種安全、平穩而又流暢地送往下一公里。

      李曉波從未當過巡線工,但這也是他走過不知多少遍的一條路,而他還要走得更遠。他還記得,第一次走上這條路,陽光剛剛照亮他投在戈壁灘上的身影,一股風沙旋即又將身影吹走了,他一下就迷失了方向。哪怕走過很多次,在一陣陣干熱風卷起的漫漫沙塵中,還是暈頭轉向,幾乎找不著北。那些有經驗的老師傅告訴他,白天,一看太陽你就知道自己的方向,夜里,一看月亮你就知道自己的方向。這就是塔里木人度過的日月,哪怕在漫天風沙中,你也要辨別出日月的方向。

      從喀什末站到烏恰末站,是中國最西端的一條生命線,阿衣努爾·烏守爾就是這里的一位巡線工。這漢子,有一張被太陽曬得黑黢黢的臉,像戈壁一樣粗獷,看上去繃得很緊,仿佛一直這樣緊繃著,隨時準備去應對什么猝然發生的意外。這還真是他們要時時刻刻應對的,這條生命線絕不能出現任何意外,必須一直在正常的狀態下運行。這些巡線工都是沙漠公路上的開車高手,但還有許多車輛開不到的地方,那也是最艱險的地方。越是艱險的地方越是要去巡查,他們只能用長滿老繭的大腳板去徒步穿行。有人把他們比作戈壁灘上的黃羊、天山昆侖山上的雄鷹,這還真不是夸張的比喻,他們巡查的線路,有的甚至是連黃羊也跑不到、雄鷹也飛不到的地方。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天氣不冷不熱,但要在一蓬蓬駱駝刺間徒步穿行,一不小心就會刺傷皮肉。而在夏天,塔里木的太陽如烈焰般兇猛,這礫石戈壁灘上的氣溫高達四十度,在太陽的照射下,渾身熱汗噴涌而出。這里一年的降水量平均還不到一百毫米,年均蒸發量卻高達三千多毫米。人體內三分之二都是水分,一個人在烈日戈壁間長時間奔走,那裸露在外的肌膚被太陽炙烤得干裂,爆皮。塔里木的石油人,除了一身火紅的工裝,臉龐上還有太陽的烙印和鹽堿造成的傷痕,這如大漠戈壁一樣粗糲的皮膚,也是他們特有的標志。每一次巡線不光是用眼睛去看,還要做好記錄,他們時常是一邊流汗,一邊流血,一邊在巡線日志上記下一路上的點點滴滴,這是用血汗寫出的文字,點點滴滴都是血汗。

      但凡極地,必有極端的表現。入冬之后,這炎熱的極地又變成了寒冷的極地。在長達四五個月的漫長冬天,全線處于用氣的高峰期,越是天寒地凍、大雪封山,越要保障這條生命線暢通無阻,將天然氣送到家家戶戶。若是一場暴風雪從帕米爾高原席卷而來,這大山溝的分岔口便成了風雪最瘋狂的地方。往這里一走,即便是像阿衣努爾·烏守爾這樣的硬漢也會被吹得像胡楊一樣東倒西歪,連眼睛都睜不開,而大雪天往往還會讓人產生雪盲癥,幾乎什么也看不見。巡線路上的積雪比膝蓋還深,戈壁灘上的溝壑和天然氣管線的標志樁都深深地埋在大雪底下,縱使再有經驗的巡線員也只能尋找印象中的線路,一腳踩空,一下就會掉進大雪底下的溝壑里,那樣的墜落和掙扎,阿衣努爾·烏守爾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更不知有多少巡線員經歷過。

      除了巡線,這極端寒冷的天氣也給各站點的管道運行、維修和管理帶來了嚴峻的挑戰。烏恰末站,是中國石油最西端的輸氣門戶,既是末站,也是向烏恰縣供氣的門站。這里最低氣溫低到零下30℃,那種冷冽,幾乎連鋼鐵都可以凍裂。越是冷,越是要確保這條生命線不凍一寸管線、一個閥門,尤其是保溫層和電伴熱系統接觸的表面,絕不能出現短路、斷裂和虛接等情況,一個小故障往往就會造成大面積斷氣的事故。為了排查隱患,這里的操作工每天都要在寒風與冰雪中一遍遍檢查正在運行的設備。哪怕裹著厚厚的棉大衣,渾身也止不住瑟瑟發抖,但手絕對不能抖,一只只緊握著工具的大手,如同鐵鑄的一般……

      誰都知道,油氣行業是易燃易爆的高危行業,必須以最嚴格的方式排除一個個故障和隱患,防患于未然。然而,無論你怎么排查,怎么防患,也只能將故障降到最低的限度,誰也難以做到設備運行過程中不出現任何故障——零事故,而有的故障是偶發或突發因素造成的,猝不及防又防不勝防。關鍵是,一旦發生故障,在危急關頭能采取最有效的應急搶險措施,絕不能讓一個設備故障變成事故!

      李曉波說到這里,聲音忽然一頓,像是被什么卡了一下,臉一下繃緊了。他慢慢吸了一口氣,才用沉緩而有些嘶啞的嗓音給我講起了一件事。那是二○二一年六月三十日晚上,正值建黨一百年的前夜,一個告急電話突然打來,李曉波一聽就是喀麥管理站主任饒彬的聲音,這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技術骨干,若是一般故障,他可以熟練地自行處理,而一聽那急切的聲音,李曉波就知道是非同一般的故障,伽岳麥支線B1閥室突發天然氣刺漏……

      刺漏!這是一個特別刺耳的專業術語,它和泄漏有所不同。泄漏,一般是指密封不嚴導致流體溢出或氣體外泄,這更多是人為原因造成的,如操作工排查不嚴而造成的疏漏。而刺漏則是指管道、閥門、密封圈等被流體及攜帶的砂礫、鐵屑等沖擊磨損而造成的氣體外泄,大多是偶然突發因素造成的。李曉波一邊接電話,一邊趕緊叫上幾個技術骨干,電話還沒有接完,一輛越野車已風馳電掣般奔上了沙漠公路,那速度比塔里木的風速還快。

      這每一條生命線,從干線到支線,李曉波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紋。伽岳麥支線,是維系著喀什地區伽師縣、岳普湖縣、麥蓋提縣八十多萬各族同胞的一條生命線,此時他心里只有一個念頭,絕對不能造成大面積的斷氣的事故,絕對不能危害老百姓的生活環境和生命安全。他們趕到現場,在五十米之外就能清晰聽見咝咝的冒氣聲,空氣中彌漫著異樣的味道。一旦發生天然氣外泄,先要進行持續空氣環境監測,然后根據風險程度迅速制定應急除險方案。經幾個人初步分析,這次天然氣刺漏極可能是閥門接口在異物的沖擊磨損下出現了故障。當空氣中的天然氣含量達到百分之五以上的濃度時,一遇火星就會發生爆燃乃至閃爆。此時,首先要做的就是緊急疏散五百米范圍內的居民,千萬不能動火燃氣。與此同時,就是以最快的、最有效的方式采取緊急排險措施,而最直接的方式就是火速調來消防車,采用人工降雨的方案,吹散和稀釋外溢的天然氣,直到這一段管道內的天然氣全部排泄完畢,再采取排查和處置措施。這是一個比較保守穩妥的措施,對于排查處置工作人員,也是一個比較安全的方案,但這顯然不是一個最快的、最有效的解決方案。若要將管道內的天然氣排泄完畢,這白白放掉的天然氣不但會直接造成重大經濟損失,那大量外泄的天然氣還會在空氣中形成聚集效應,這對空氣環境和老百姓生活的影響更大。

      那么,是否還有更好的應急處置方案?當然有,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關掉B1閥室的總閥門。但這個方案有風險,最大的風險就是人體在干燥環境下會產生靜電,一旦在氣體中冒出火花,勢必發生爆燃、爆炸,一個故障就變成了一個大事故,那是必須有人擔責的,李曉波這個現場總指揮就是第一責任人。

      李曉波不怕擔責,可這是生死抉擇啊!在這危急關頭,他幾乎連猶疑的時間也沒有。

      誰來執行這個任務?最好是最熟悉B1閥室的人。李曉波沒有猶疑,另一個人也沒有猶疑,他沉聲說:“那里面的情況我最熟,我進!”

      對,這個人就是饒彬,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卻也特別沉著。

      李曉波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一個眼神的交換在瞬間就完成了,一個應急搶險方案,就這樣果斷地決定了。李曉波和幾個同事隨即拿出車上的礦泉水,先把饒彬渾身上下澆透了,饒彬還猛喝了幾口水,從里到外都充滿了水分,而人體濕度不但能有效減少靜電效應,也能防止天然氣中毒。當饒彬戴上正壓式呼吸器和面罩,穿著一雙濕漉漉的勞保鞋,一步一步走過去時,那天然氣的泄漏聲越來越大,像被困的猛獸一樣在管道內沖撞和咆哮,隨時都可能發生閃爆。大伙兒看著那個逆光的背影,心一下都懸了起來,一個個連呼吸都幾乎停止了。但那是一個極短暫的懸念,饒彬是那樣果敢從容,他一閃身,輕輕走入閥室,一下就關閉了總閥,隨即又一閃身走了出來。

      一分鐘,李曉波一直盯著手表,這一進一出只有一分鐘,幾乎就是一閃念,一個重大險情排除了!這的確是一個最快、最有效的解決方案,也是一個緊急搶險的經典案例。這絕不是簡單的冒著生命危險,這一分鐘的背后凝結了一個人的智慧和勇氣,還有他積累了多年的經驗和專業技術。借用一句話說:“信手拈來的從容,都是厚積薄發的沉淀?!?/p>

      這次應急搶險,也突顯了李曉波這個現場總指揮、第一責任人在危急關頭敢于擔當的責任感和使命意識,但他一直不愿講自己的故事,一路上,他講得最多的是那些奮戰在第一線的員工。在他的手機里,還保存著一張抗洪搶險的照片。那是二○二○年七月十九日凌晨三點多,正是人們睡得最沉的時候,一場山洪在位于昆侖山北麓、塔克拉瑪干沙漠西緣的戈壁灘上突然暴發。別看這戈壁灘一年到頭幾乎干得冒煙,但隨著昆侖山北麓的冰雪加速融化,偶爾會形成突發性山洪,而一旦山洪暴發,那就是洪水猛獸了。那兇猛的山洪頃刻間就沖毀了葉爾羌河的堤壩,洪水一旦決堤,水勢愈加猖獗,而南疆利民天然氣管網莎車支線從這一帶穿過,突如其來的洪水沖擊,致使莎車支線31號閥室的兩處管道扭曲變形,那里邊輸送的是尚未經過調壓處理的高壓氣,密度非常大,隨著洪水的不斷沖擊,一時間險象環生。

      這一段天然氣管網屬澤普管理站管轄,時任黨支部書記張建新,是一位還有兩個月就要退休的老同志,這兩個月對于他就是做好退休前的交接工作、準備辦理退休手續。當電話在半夜三更打來,他從睡夢中猝然驚醒,條件反射般地跳起身,一邊穿衣服,一邊從家里奔向值班室。在電閃雷鳴中,這位老書記帶領緊急召集的搶險人員,一路猛踩油門奔赴災難現場,指揮抗洪搶險。那正是塔里木盆地一年最酷熱的季節,而災難比他們預料的還要嚴重得多。當時,正值防疫封控特殊時期,又加之山洪沖斷了部分道路和橋梁,支援人員和后勤保障一時供應不上。遠在喀什的李曉波也在第一時間接到了山洪暴發的告急電話,他帶著支援人員左沖右突,也無法在第一時間趕到。如此一來,張建新就只能帶著自己的小部隊孤軍奮戰了。

      對于洪水,人類只能采取兩種方式,一是圍堵,裝沙袋,背沙袋,一層一層地碼沙袋,筑起一道抵擋洪水的臨時堤壩。那沉重的沙袋經水一泡,比一塊塊大石頭還沉,哪怕高大壯實的漢子,都要把腰桿子和背脊壓得猛地一沉。還有一種方式就是疏通水道,挖排水溝。大伙兒一個個挽起褲腿,頭頂火辣辣的太陽,在水深火熱之中不停地挖,那翻漿的淤泥漫過膝蓋,剛剛挖走又涌了過來。老書記帶著大伙兒一天到晚連軸轉,一個個在爛泥巴里打滾,誰都是一身爛泥,一身濁水,誰又分得清哪是泥水,哪是汗水,一個個跟泥菩薩似的。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但這條生命線絕對要保住。由于后勤沒有保障,大伙兒餓了,只能哽著喉嚨一口一口地啃干馕,困了,只能倒在爛泥灘上的帳篷里瞇一會兒。那些年輕小伙子眼睛一閉就睡著了,但哪怕睡著了,他們還在不停地搬沙袋、挖水溝,把這活兒在睡夢中又重復了一遍,比醒著時還苦還累……

      這些搶險人員大都是青壯漢子,但幾天干下來,體力透支,再結實,再精壯,一個個都吃不住勁了。而他們最擔心的還是老書記,一個六十歲的老漢,竟然一連五天五夜盯守在陣地上。但他早已忘了時間,忘了年紀,也忘了自己,那雙布滿血絲的眼里,只有洶涌的洪水和抗洪搶險的戰場。大伙兒生怕老書記累壞了,一個個都勸他躺一會兒,瞇一會兒,他卻搖著那白發參差、濺滿泥漿的腦袋說:“這年紀大了,覺少,睡不著啊,小伙子們,你們抓緊時間睡一覺,接下來還有更累的活兒干呢!”

      人類的意志無論有多么頑強,人的力量畢竟是有限的,在一連五天五夜的抗洪搶險之后,老書記和大伙兒都到了生命難以承受的極限。幸虧,李曉波和中心管理人員,還有從各地趕來的支援人員沖破重重險阻趕來了,后勤保障也供應上了。這人一多,氣勢就呼啦啦上來了,大伙兒又連續奮戰了五天五夜,山洪終于被抵御住了。這次抗洪搶險,最大限度地保障了莎車縣各族群眾的正常供氣。倘若沒有這位即將退休的老書記帶著第一批搶險人員,在第一時間連夜趕到,日夜奮戰,別說正常供氣,還不知會出現多大的險情、多么可怕的后果。

      天然氣不但是造福南疆人民的生命線,也是推動南疆經濟社會發展的源動力。

      烏恰,多少年來一直是國家級深度貧困縣,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場大地震又把這個西部最邊遠的縣境一下推向了更深重的貧困。其實,早在二○一四年,在這個貧困縣的地底下就發現了百噸級的超大型金礦,只因遙遠的帕米爾高原北麓能源供應不上,一直難以開采,有人說他們是抱著金飯碗討飯吃。近年來,隨著南疆利民天然氣管網從喀什延伸至祖國的最西端,烏恰縣終于搭上了藍金時代的能源快車。天然氣管網直接通向工廠和礦區,促成紫金礦業這樣的大型上市公司落地烏恰。當能源優勢遇到了資源優勢,便直接轉化為了經濟優勢,一方面帶動了當地經濟騰飛,一方面又拉動了民生事業,一個紫金礦業落地,一下就解決了當地近千勞動力的就業。有人把這形容為騰飛的雙翼,一個深度貧困縣,憑借這兩只翅膀,在短短幾年就走出了深陷貧困的境地。當我走進這個曾經被夷為平地的小縣城,在昔日的廢墟上,只見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一座座旋轉的塔吊在天空伸展出長長的吊臂,在帕米爾高原的雪山和冰峰映襯下,恰似一只只雄鷹騰飛的翅膀。

      這個季節,帕米爾高原的太陽很高,風也很大。走進烏恰縣康蘇鎮小學,一股寒風帶著冰雪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這一帶地處帕米爾高原北麓的山谷,隔著校園的圍墻,一眼就能看見那寒光逼人的雪山,這圍墻下還堆積著深厚的冰雪,往上面一踩,硬邦邦的,像石頭一樣堅硬。這里的小學校長姚國多告訴我,一個多月前,這里遭受了一場暴風雪,由于氣溫一直偏低,雪在開春后也沒有化盡。這位剛剛年過五十的校長,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從喀什師范畢業后,就一直在這里工作,也一直在為全校師生如何度過漫長的寒冬而操心。他習慣性地扳著指頭跟我說,康蘇鎮小學現有近兩百名學生,早些年用的是煤炭鍋爐,燒的是焦炭煤,一個冬天就要燒掉三百多噸煤炭,最少要燒掉十五萬塊錢。那堆積如山的煤炭都是長途運輸而來,還得有長久的堆放場地。而燃煤鍋爐熱效率利用率低,教室里最高溫度只有十八度,最低時只有八度。這還不說,燒煤炭鍋爐是天底下最臟最累的活兒,有的鍋爐工干不了多久就跑路了,走時還撂下一句狠話,這哪是人干的活?。?/p>

      那些個鍋爐工可以跑路,跑了還可以再招,這學校卻跑不了路??纯催@教學樓蓋得多氣派、多堅固啊,足以抗九級地震,但只要一刮風,那煤灰就紛紛揚揚,黑乎乎地撲滿校園,若是下雪天,連雪花也是黑乎乎。那黑乎乎的煤煙和焦炭散發出刺鼻的味道,嗆得師生們一個個不斷地咳嗽。姚國多和老師們最揪心的是,這污染的不只是環境、空氣,還給那些像幼苗和花朵一樣的小學生帶來了嚴重的身心污染。為此,他們也曾想過改用電熱鍋爐,但一比較,電熱鍋爐比燃煤鍋爐的成本高,尤其是害怕停電,這寒冬臘月的一旦停電,整座校園就掉進了冰窟窿。就在姚國多和師生們為取暖問題而傷腦筋時,他們的運氣降臨了。那還真是運氣。二○一九年十月,一伙穿著火紅色工裝的施工人員走進了康蘇鎮,他們只用了不到十天時間,就干完了從烏恰末站到康蘇鎮的天然氣管道工藝改造工程。當又一個冬天隨著鋪天蓋地的暴風雪降臨,鍋爐房里接通了天然氣,用上了燃氣鍋爐,對于康蘇鎮小學師生來說,這是他們自建校以來度過的第一個溫暖、干凈的冬天。

      眼見為實,那就去鍋爐房里看看吧。

      這一看,連我這高度近視眼也忽覺眼前一亮,這哪像我印象中又臟又亂的鍋爐房啊,簡直像校長辦公室一樣干凈整潔,那锃锃發亮的鍋爐都照得出人影。姚校長輕輕撫摸著這鍋爐,又習慣性地扳起手指頭,一五一十地數說著天然氣的好處。鍋爐工現在可輕松了,只用看看儀表就可以靈活調節溫度。由于天然氣燃燒充分,傳熱效果好,溫度比燒煤一下提高了十多度,成本卻大大降低了。

      一股股暖流穿過冰雪與寒風,從這兒涌進教室,也涌進了師生們的心窩子里??匆πiL那一臉溢于言表的喜悅,哪怕踩在堅硬的冰雪上,我胸中也涌起了一股暖流。

      從康蘇鎮小學到康什維爾村,我們是沿著一條生命線走過來的。幾年前,這里還是烏恰縣黑孜葦鄉的一個深度貧困村。又何止這一個村,深度貧困,多少年來一直是南疆大地難以根治的頑疾。就說牧民別坎·提列瓦力一家吧,幾年前他們還住在干打壘的土坯房里。由于樹木稀少,這屋子只有夾著沙棘和紅柳條子的土坯墻,愣是找不到一根頂梁柱,別坎·提列瓦力就是這家里的頂梁柱。他像祖祖輩輩一樣,每天的生活都是從砍柴、拾牛糞開始的。自古以來,塔里木的農牧民燒水、做飯、取暖,一直靠柴火、牛糞為燃料,這是開門的第一樁大事,比放牛放羊還要大,也比放牛放羊累得多。在這里砍柴太難了,只能去戈壁灘、沙窩子里去砍那些稀稀拉拉的胡楊、紅柳和沙棘。為了一把火,一個塔里木牧人每天要費半天工夫,有這工夫原本是可以用來掙錢養家的,但這家里若是沒有了煙火氣,你怎么養?只是,這煙火氣也實在太大了,那土坯房子都被熏得黑乎乎的,人也被熏得黑乎乎的,連被煙火嗆出來的眼淚也是黑乎乎的。那時候,別坎·提列瓦力老是羨慕城里人能用煤炭燒水、做飯、取暖。煤炭也冒煙,但總比柴火好,至少不用一刀一刀去砍,一把一把地往灶膛馕坑里送。后來,別坎·提列瓦力又聽說城里人用上了天然氣,愣是一絲煙也不冒,一點嗆人的氣味也沒有,這讓他更是羨慕得不得了,若是他家也能用上那不冒煙的柴火,簡直就是進了天堂啊。

      那時候別坎·提列瓦力還從未見過天然氣,卻時不時夢見那神奇的藍色火焰。

      誰能想到,一個牧人的夢想,還真成真了?,F如今,別坎·提列瓦力一家子已搬進了寬敞亮堂的移民安置房,天然氣通到了他家里。一縷藍藍的火焰迸發而出,一個熱騰騰的日子仿佛點燃了。這些昨天還在砍柴火、撿牛糞的牧人們,今天也像那些干凈體面的城里人一樣,燒水、做飯、取暖、洗澡,全都用上了天然氣。要說洗澡,在以前,只有節日才會洗澡,一年到頭也洗不了幾次澡。而現在,洗澡成了最簡單的事,只要一擰熱水器按鈕,就可以舒舒服服地洗個澡,那個痛快啊!

      這天然氣還真是南疆人民的運氣,也是福氣,只要哪里天然氣一通,運氣來了,福氣也來了。從別坎·提列瓦力一家人,到康什維爾一村人,乃至八百多萬南疆人民,一夜之間,一步千年,從最原始的植物能源時代——柴火時代,直接跨入了藍金時代的現代化生活。這藍色的火焰不但讓他們換了活法,也換了想法。以前,大伙兒滿腦子想的就是砍柴、撿牛糞、放牛放羊,現在他們的想法可多了。就說打馕吧,人道是“新疆可一日無肉,但不可一日無馕”,在新疆的餐桌上,那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馕,是誰家里都少不了的食物,也是最先登場的食物,“一天不吃馕,心里就發慌”。以前打馕用的是土馕坑,那馕坑外形像是一口倒扣的水缸,燒的是柴草或牛糞,一雙雙揉搓過牛糞餅的手,緊接著又要揉搓馕餅,打馕人還得撅著屁股、彎著腰往馕坑里面一張一張摁貼,煙熏火燎的,一個個嗆得眼淚鼻涕直流。這馕烤得怎么樣,關鍵看火候。那柴火和牛糞火忽大忽小,哪怕是老師傅也不容易掌控火候,那馕不是烤焦了,就是烤煳了,乍一看,還以為是黑乎乎的牛糞餅。后來,一些人家改用煤爐子烤馕,但煤火燃燒慢,烤馕時間長,烤出來的馕還散發出一股煤煙味?,F如今好啦,天然氣直接通到了馕坑里,加熱速度快,火候又好控制,打馕效率高得很,烤出來的馕外焦里嫩,干干凈凈,除了烤馕散發出來的香味,沒有一點別的氣味。

      自從有了天然氣馕坑,那些個打馕高手的想法一下變多了??凳簿S爾村有一個叫阿曼吐·哈賽克的哈薩克族打馕能手,他不再只想著打給自家人吃了,在村里牽頭成立了巴合提美味馕合作社。巴合提,哈薩克語,意思是幸福。阿曼吐·哈賽克想的不是一個人的幸福,而是帶領村里的貧困戶抱團取暖,一起奔向幸福美味的生活。這小小的合作社里陸續吸納了六個貧困戶家庭人員,每天早上,幾個人先點火預熱馕坑,再把優質面粉、清油和溫泉水統一配料,然后擼起袖子轉動手腕揉搓和面,經過天然發酵,最后在天然氣馕坑里烤制。如今,巴合提美味馕已是當地最受歡迎的美食之一,那六家貧困戶也早已走出了困境,過上了幸福美味的日子。眼下,巴合提美味馕合作社在烏恰縣還算小的,接下來,阿曼吐·哈賽克還打算把合作社越做越大。這不是他一個人的想法,而是南疆人要做的一篇大文章。隨著神奇的藍色火焰在南疆各地點燃,從土馕坑到無碳化、智能化的環保馕坑,從傳統的小馕餅正在轉型升級中走向精細化、規?;拇螽a業。這個產業有多大?有人測算過,新疆人每天可吃掉三百萬個馕,從一個面團又可衍生出三百多種不同的花樣品種,哪怕讓你每天吃一種,一年吃到頭也不帶重復。

      若將那三百多萬個馕連在一起,據說可繞地球六七圈。而這條環繞著塔里木盆地的生命線,從頭到尾維系著南疆各族人民的衣食住行,也維系著塔里木石油人和南疆各族人民的兄弟情誼。在烏恰末站有一個叫陳輝的輸氣工,他家住在喀什的一個居民小區,小區里有一個叫牙生江的駝奶經營戶,自從用上天然氣設備加工后,那駝奶比原來更干凈了,加工效率更高了,生意越來越好了。陳輝和母親都愛喝駝奶,他隔三岔五找牙生江買駝奶。對于他,這駝奶就是家的味道。而牙生江的天然氣設備一旦出現故障,就找陳輝幫忙解決,對于他,一個穿著紅色工裝的南疆利民人,就是他最信賴的兄弟。二○一六年,由于陳輝經常在烏恰末站倒班,年邁的母親卻沒人照顧,這讓他一時犯了難。牙生江一聽兄弟有難,隨即拍著胸脯要替他照顧母親。從此,他像對待親生母親一樣,一直照顧了陳母五年。直到二○二一年,陳母因病去世,牙生江和陳輝一樣悲痛,兄弟倆摟在一起,在母親的靈前抱頭痛哭……

      這兄弟般的情誼,李曉波在南疆大地上隨時隨地都能感覺到。那些在街市上打馕賣馕的經營戶,只要一看見這些穿著火紅色工裝的南疆利民人,就會捧起熱乎乎、香噴噴的烤馕往他們手里和懷里塞,“這天然氣烤馕太香了,兄弟,趕緊吃口暖暖身子吧!”李曉波接過那金黃色的烤馕,從來不會婉言謝絕,但走時會悄悄按價付款,而那一聲親熱的兄弟,比這剛出爐的烤馕還要熱乎。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