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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將軍星月耀邊秋
      來源:長江日報 | 張子影  2023年06月09日08:46

      2023年5月6日上午,我參加了在安徽金寨舉行的紀念立夏節(商南)起義和六霍起義勝利94周年暨紀念洪學智將軍誕辰110周年系列活動。向紀念碑敬獻花圈的儀式結束后,眾人進入金寨革命紀念館參觀。金寨位于大別山腹地,是著名的紅色革命老區。土地革命時期這里先后誕生了12支主力紅軍隊伍,走出59位開國將軍,是中國革命的重要策源地、人民軍隊的重要發源地。

      這里的一切我都不陌生,從2010年4月至2017年6月,為寫作長篇傳記文學《洪學智》,在長達八年的時間里,我多次來過這里。洪學智將軍是從金寨走出的開國將軍,1929年5月參加了立夏節(商南)起義后加入中國工農紅軍,從此走上革命道路。這位共和國唯一的兩膺上將有著傳奇的一生。洪學智將軍的夫人、老紅軍張文阿姨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在漫長艱苦的歲月里她與丈夫風雨同舟休戚與共,洪學智將軍去世后,張文阿姨將精心保存了半個多世紀的愛人的各種物品全部捐獻給了金寨革命紀念館。歲月滄桑,一代開國將軍已經離我們而去,面對一幅幅熟悉的照片、一件件珍貴文物,不禁感慨萬千。

      一群衣著樸素的人圍繞在洪學智將軍的雕像前,久久凝視著將軍的面容,見我走過來,一位年長者伸出手:“張作家,還認識我嗎?”

      我立刻認出來,他姓孫,是金寶屯農場職工,十幾年前我去金寶屯采訪的時候見過他和他的父親。老孫同志已經華發滿頭,他說,父親年邁,行動不便,但他得知金寨有紀念洪學智將軍的活動,一定讓兒子代替他趕來。老孫指著身邊的幾位同伴說:“他們都是金寶屯來的,都是來看望洪老將軍的。我們金寶屯人一直記得他?!?/p>

      金寶屯,全稱是“內蒙古自治區哲里木盟科爾沁左翼后旗金寶屯勝利農場”,在中國地圖上,哲里木盟科爾沁左翼后旗是位于“公雞”頭上最北部的地方。一代開國上將,與遠在祖國最北部的一個普通農場有過什么樣的關系呢?以至于50多年過去了,老一輩和后一輩的人們,仍舊還懷著濃濃的敬意,對他念念不忘呢?

      這是1970年11月初的一天。

      漫天飛起的塵土中,一輛辨不出顏色的軍用卡車一路顛簸搖晃著,在金寶屯農場破敗的大門口停下,洪學智下了車。

      1959年10月廬山會議之后,洪學智受彭德懷“軍事俱樂部”的牽連,被免去總后勤部部長職務,被下放到內蒙古自治區哲里木盟科爾沁左翼后旗金寶屯勝利農場。這是洪學智來到金寶屯的第一天。

      金寶屯農場在最接近中國北部的地區,這里非常貧瘠,場區的主街道只有一條土路,除了場部是一幢磚房,其余都是低矮的土平房。這里人煙稀少,幅員遼闊,有著大片平坦豐美的土地。

      當年在金寶屯的下鄉知青孫炎峰清楚地記得他第一次見到洪學智的情景:

      那天上午,孫炎峰和另一位職工老穆頭正在屋里忙碌著,一鍋豆腐剛出鍋,加工連的連長帶著一個高個子的半大老頭走了過來。連長說,這是老洪,到你們這兒來上班。孫炎峰不經意地看了來人一眼,見他穿著圓口布鞋,一身褪了色的藍色中山裝,行李簡簡單單,只有一床被子和一個藤條箱。孫炎峰就想,來了一個貧下中農。

      老穆頭問:“你從哪兒來?”

      他說:“長春?!?/p>

      孫炎峰找出一套工作服,讓洪學智換上,又把床上沒有疊好的被子向一邊推推,讓出塊地方,讓洪學智把行李擱到床上。

      老穆頭已經把磨出來的豆漿倒在鍋里煮,然后蹲在一旁抽煙。洪學智換上工作服后走到鍋跟前看了一眼,轉過頭對老穆頭說:“豆漿冒的氣勻了,可以點鹵了……”

      一句話讓老穆頭對這個初來乍到者刮目相看了:“你這也是老把式?。∫彩秦毾轮修r吧?”

      洪學智純樸地一點頭:“是??!我家就是個貧下中農。”

      老穆頭抽著煙袋點點頭:“瞧你這腰板溜直,身子骨挺硬,一看就是個干活的出身。有五十幾不?”

      洪學智微笑著說:“57?!?/p>

      知青孫炎峰是寧波余姚人,中學畢業離開家鄉,來到這千里之外的內蒙古金寶屯。軍管會要求孫炎峰監督洪學智的勞動,同時還告訴加工廠的知青,不要與這個“走資派”接觸。孫炎峰年紀輕,涉世不深,他腦海里對壞人的全部印象都來自小人書、連環畫和課本中的人物,這些人物全都長得兇神惡煞模樣,全不像這個老頭,總是笑瞇瞇和藹可親的。

      起初,農場里的人對這個“最大最大的走資派”都是懷有戒心的。但時間不長,每一個接觸過洪學智的人,都不約而同地喜歡上了這個高個子老頭。

      到農場不久,洪學智被調到糧庫去扛包。農場的人都知道,這是農場最苦最累的活,連一些青壯年也望而生畏。一包糧食灌好包180斤,兩個人提起,往你肩上一搭,你就一步一步上跳板。這扛包、上跳板都是有技巧的,因為跳板是軟的,沒有干過的人肯定當時就趴下了。洪學智第一天來干活就扛包,搭肩上板,這是人人都看得見的,一個小時來回五六十包,那么多年輕人就他一個老頭。知青們都看呆了,大家的眼光,一半是感動,一半是欽佩。幾天下來,糧庫的工人、知青都服氣了——

      年輕人服氣的不是洪學智的體力,而是這位半大老頭強大的意志力。他們管洪學智叫“老洪頭”。

      在剛毅的性情之外,這個老洪頭還是個生動有趣的人。老洪頭的名堂可多了:他會講笑話、翻單杠、掰手腕、下棋,跟年輕人比試在跳板上蹲馬步,休息的間隙,還帶著大家跳“哆啦嘰”(一種簡單的朝鮮民族舞)。干活太累了,他這一引導,大家都跟著他又唱又跳,開心極了,不知不覺中勞累感消退了,很快就又有精神頭了。

      有一天,活干得特別累,終于到了休息的時候,十幾個年輕人馬上就地東倒西歪地癱著。洪學智揮了一下手,說:“小伙子們,我給你們出一道題,看誰能答對?!?/p>

      年輕人累得都不想說話,只拿眼睛看著這位老洪頭。

      洪學智說:“你們猜猜,在咱們這個院子里,誰的力氣最大?”

      這個話題有意思,很快有人接話,一個說,大牛的力氣最大,一氣能扛起兩個包。另一個說,不對啊,小胡也扛過兩個包。

      洪學智笑著搖頭說:“不是,都不是?!?/p>

      年輕人來情緒了,都上來圍住他說:“老洪頭,那你說誰的力氣最大?”

      洪學智說:“我說啊,咱們這個院里,小艾的力氣最大!”

      小艾是一個天津女知青,長得細細弱弱的。眾人都不解了,我們那么多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力氣難道抵不過這個清秀文弱的天津女知青嗎?

      洪學智笑著說:“你們看,只要她一出現,你們這幫小年輕腦袋都順著她走過來、扭過去,你們十幾個小伙子的脖子都讓她給扭過去了,你說她的力氣大不大呢?”

      轟——眾人都大笑起來,開心得不亦樂乎!

      幾十年過去了,人們都還記得在大伙精疲力盡的時候老洪頭講的笑話。

      為了改善生活,加工連準備養豬,養豬的工作交給了孫炎峰和洪學智。洪學智十分樂意地接受了,他對孫炎峰說:“從古至今的軍事史說明,后勤保障十分重要,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就是這個道理?!?/p>

      孫炎峰嘴上不說,心里很不以為然。養豬是個十分辛苦的工作,得天不亮就起來,剁飼料,煮豬食,因為飼料嚴重不足,喂完了豬后他們還得出門打豬草,往往到下半晌才回來。小豬們在豬圈里待不住,泥巴圍成的矮墻幾下就被拱破了,沖破了牢籠的小豬們個個矯健,東一頭西一頭跑得到處都是,他們只有兩個人,小豬卻有六七十頭,洪學智帶著小孫跟著豬們滿世界跑,天黑透了,好容易才把小豬崽們捉回來,修好了圍欄??傻搅说诙?,小豬們又故伎重演。這樣搞了幾天,兩人都累得吃不消了。

      這天,又是深夜了兩人才進屋,孫炎峰雙手托著酸疼的腰說:“明天我得跟連里說,這養豬的差事實在是干不下來了,要不換人,要不再加人。”

      洪學智說:“不用,我有辦法能讓豬在這個圈里老老實實吃,老老實實睡?!?/p>

      孫炎峰不相信地說:“豬又聽不懂人話,能聽你的?”

      洪學智伸手拍拍他說:“我說有辦法就是有辦法。明早我叫你你就起來?!?/p>

      第二天天還沒亮,洪學智叫醒了孫炎峰,遞給他一副挑子,說了聲“走”,就帶頭出了門。他們踏著濃重的露水到了酒廠,酒廠的大燈亮著,夜班工人正在起酒糟,熱氣騰騰的酒糟散發著特別的味道。洪學智指點著小孫,兩人一人裝了一滿擔,挑著回到豆腐坊。

      他們把酒糟拌進豬飼料喂豬,豬吃了以后果然呼嚕呼嚕地睡了。等黃昏洪學智和小孫打了豬草回來,豬們正好才醒。他們又將拌了酒糟的飼料喂豬,豬吃了又睡,這一睡,就到了第二天。孫炎峰高興極了:“老洪頭,你可真是能人?。 ?/p>

      三個月之后,加工連的豬已經胖得路都走不動了。這么快就能殺豬吃肉了,全連上下都高興得不得了。這個“最大最大的走資派”是用了什么“詭計”這么快就養出豬來的呢?一堆人圍著豬圈轉來轉去也沒查出問題。洪學智卻完全不在意他們的動機,說:“酒糟里含有酒的成分,豬吃了以后準定會睡覺,吃飽了睡,睡起了又吃,肯定就能長肉。酒糟要用新起來的,放久了的酒精揮發了,效果就不明顯了?!?/p>

      這真是個好辦法,不僅豬長得快了,酒廠的下腳料還成了寶貝。

      消息一傳開來,場里的職工家家都喂豬,家家都來酒廠弄酒糟。一時間,原來沒有人注意的下腳料成了搶手貨。場里立刻決定,酒糟要論桶收費了,可就是這樣也供不應求。因為幾十里外的外村人也來了,每天都有人趕著車,天不亮就來酒廠外排隊。酒廠因此還得了一筆意外的收入。

      這個洪老頭,做豆腐、扛包、養豬,干什么都有一套啊!

      不久,另一件事的發生,讓整個金寶屯連同周圍的人們對他更多了敬重和佩服。

      這天,洪學智和孫炎峰外出回來,走到一片剛秋收完的莊稼地時,聽到一陣吆喝聲,見一個挎草筐的婦女在前面跑,后頭兩個男人揮著土槍喊叫著追。婦女嚇得慌不擇路地跑了。

      見洪學智面露疑問,小孫告訴他,農場有規定,不讓老鄉到地里撿糧食,看青要一直看到翻地為止。洪學智皺起了眉頭:“不就是到地里撿剩下的糧食嗎?有什么不可以?不讓撿,一翻地還不都爛了。這個規定不行。我得找軍管會去?!?/p>

      孫炎峰是知道軍管會對洪學智的態度的,就好心地勸他說:“好多年都是這個樣子的,你還是別去管了——”

      洪學智的執著勁來了:“關系老百姓生計的事我就要管?!焙閷W智大步往回走,迎面正好遇見院軍管會的主任。洪學智大聲說:“張主任,我找你有事。”

      姓張的主任站住,臉上一副不樂意的表情。洪學智說:“聽說你們農場有規定,不讓老鄉去地里撿糧食。你們這規定不對呀!”

      張主任表情難看地說,這是場里的規定。

      洪學智正色道:“規定如果不對就應該改。這里的老鄉一年只有10個月的口糧,到地里撿撿剩下的糧食,又不浪費又能解決一些問題,有什么不可以?”

      姓張的主任移開了目光:我們回去研究研究。洪學智目光嚴厲地盯著他:“我們共產黨的干部,做事不能不考慮群眾的利益,這個政策必須得改。”

      洪學智的仗義執言起了作用。沒過幾天,農場更改了規定:老鄉們可以撿秋了。附近村里的鄉親們見到農場的人就會說:老洪頭真是個好人?。?/p>

      2011年冬,我來到金寶屯,走進了當年洪學智住過的那間豆腐坊小屋。

      屋子大約20平方米,進門左手邊是半邊炕,窗下一張小方桌;另一側是個大鍋灶,這唯一的一口鍋,要做豆腐、煮飯、燒水,還要煮豬食。屋頂上吊著一只白熾燈泡,瓦數很低,發出昏暗的黃色。農場電力不足,夜晚九點后就停電了,農忙的時候為了節約用電,晚上七點就停電。房間里和院子周圍都沒有水,用水要到幾十米外的水房去挑。晚上我住在場部招待所。兩層樓的招待所居然沒有廁所,晚上休息前,接待我的人給了我一只手電筒、一只口哨、一根棍子。見我表情詫異,他說,公共廁所在百米外,沒有燈,場部四周都是田野,偶爾會有些大小動物出沒。

      這已經是2011年。

      金寶屯的環境艱苦,但是洪學智高尚的品格卻不會因為環境簡陋而失去光芒。

      洪學智到金寶屯沒多久,全農場的人都喜歡這位“省里下放來的大干部”,白天勞動休息時,他的身邊總圍滿了人。到了晚上,簡陋的小屋炕上炕下都是人,一只吊在屋頂的燈發出暗淡卻溫暖的光芒,老老少少圍著他,拉家常、講故事、喝茶、下棋,簡陋的小屋里不時有陣陣笑聲傳出。

      在金寶屯人的眼里,這個“老洪頭”是樸素淵博的,更是風趣生動、親切可愛的。在大多數人看來,一個受了這么大磨難的人應該是緊張與謹慎的,怨艾與憤怒的,但這些在“老洪頭”身上卻一點也沒有。代之而出現的,則是一種光輝:親切、寬和、詼諧,一片溫暖仁愛之心。不論誰家有困難,洪學智都盡量接濟和幫助他們。張文和孩子們帶來和寄來的東西,大部分都被洪學智轉手送給農場的員工了。

      這一年春節,張文提著大包小包,趕了兩天兩夜的車來農場看洪學智。洪學智見到她的第一句話是:“把你身上的大衣脫給我吧——”

      張文太熟悉自己的丈夫了,她知道洪學智一定又是要幫助什么人了,二話沒說就脫下了大衣。洪學智拿著大衣出門,回來時面帶笑容:“這回好多了,不然把個女娃娃凍壞了?!?/p>

      洪學智看看坐在床上裹著被子的張文,趕快給爐里加了柴,又把自己的舊棉衣披在張文身上:“等回長春了再想辦法做一件吧!”

      洪學智把張文的大衣給了農場職工老楊的女兒。老楊有六個孩子,生活困難。洪學智不僅常常接濟老楊,還資助老楊的大女兒讀完了中學。

      一天黃昏,洪學智在打豬草回來的路上,見到兩個女孩在野外撿柴火,兩個小姑娘是農場會計小付的女兒。這里地處偏僻,荒草半人多高。洪學智一直把兩個孩子送回家,又專門找到小付,嚴肅地提醒她:帶孩子要小心,女孩子半大不小的,天黑人少的地方不能去。年輕的母親這才意識到自己粗心大意,激動地連連點頭。

      這一天下雨,農場沒有出工,洪學智聽見門口有動靜,拉開門一看,只見窗臺上放了一堆新鮮蘑菇,送蘑菇的人是農場的小啞巴。

      小啞巴只有15歲,是個孤兒,又聾又啞,和一個叔叔相依為命,叔叔是加工連的普通工人。一天早上,小啞巴到加工連來找叔叔,遇到了正在掃院子的洪學智。洪學智停下掃帚,問,孩子,你找誰?小啞巴比比畫畫,洪學智不懂。他注意到孩子全身發抖,已經是初冬了,小啞巴只穿著夾衣。孫炎峰對洪學智說,小啞巴要去放馬,是來找叔叔要衣服的。洪學智說:“小孫,去把我的雨衣拿來。”

      那件軍用雨衣是件寶物。衣服又長又厚實,內里是帆布,外面是膠面,擋雨又抗風。洪學智將雨衣穿在小啞巴身上。洪學智個兒高,他的雨衣在小啞巴身上像件長袍。洪學智又找了截麻繩, 給小啞巴系在腰上。這下,小啞巴整個身體都嚴嚴實實地被雨衣裹住了。洪學智比畫給小啞巴:雨衣送你了。你每天早晨出門穿著它。

      從那以后,只要見到小啞巴,洪學智都要叫住他,去食堂把自己那份飯菜打來,讓小啞巴坐下來吃完。小啞巴不會說話,只是用黑黑亮亮的眼睛,望著面前這位滿面慈祥的老頭兒。

      有幾天,小啞巴沒有來,洪學智很惦記,打聽到小啞巴放馬的地方,走了很遠的路去看望他。洪學智帶了些吃的,一路走過去,遠遠就看到,在一片開著紫色白色小花的地里,小啞巴一個人孤獨地坐著??匆姾閷W智來了,小啞巴開心地跳著迎過來。洪學智挽著他的手坐在草地上,鋪平了雨衣,把帶來的吃食打開,他還細心地用軍用水壺帶了一壺熱水,怕水涼了,一路上都把軍用水壺抱在懷里。

      小啞巴一邊吃喝,洪學智在一旁絮絮叨叨地叮囑著:起風的時候外面的衣服散開了要扣好,沒有扣子用麻繩系上,下雨不要淋著,晚上回家要洗干凈手臉,飯涼了要熱熱再吃,野地里的生水不能喝……陽光暖融融的。小啞巴挨著洪學智坐著,像孫子挨著爺爺。他聽著聽著,眼睛瞇瞇地在暖陽下睡著了。

      這個冬日的溫暖永遠地留在了不會言語的小啞巴心上。

      那天小啞巴醒來的時候,看見一件衣服蓋在自己身上,老洪頭正在彎腰撿蘑菇。洪學智將撿到的蘑菇給他看,比比畫畫地告訴他,這些蘑菇是可以吃的。

      小啞巴當然不知道,面前這位和善親切的老頭,18歲就參加了革命,在大別山的崇山峻嶺打游擊,帶著隊伍參加過長征,在東北黑土地上馳騁過白山黑水,又參加了遼沈戰役、平津戰役、渡江戰役,參與指揮過解放海南島戰役、萬山群島戰役、抗美援朝,是戰功赫赫、威名遠揚的開國上將。洪學智不僅認識各種蘑菇,也識得多種野菜和多種植物,這都是他經年戰場征戰的經驗。

      “你是好人,我以后要給你揀蘑菇?!毙“捅缺犬嫯嫷卣f。

      小啞巴雖然不能說話,可他卻有一雙明亮的眼睛,他對世事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農場沒有任何娛樂條件,但自從洪學智來了,農場的夜晚不再清冷,他的小屋是歡樂和熱乎的代名詞。一到天黑,三三兩兩的人都朝他那里聚集,一起下棋、打撲克、嘮嗑。很多時候是洪學智主講,他講長征,講解放東北的戰斗故事,講抗美援朝,講他的老首長、老戰友,唯獨不講自己。他樸實、生動的講述繪聲繪色,不僅是這些遠離家鄉遠離親人的年輕人排遣寂寞的良方,更是對他們不完善的心智和理想信念的啟迪。洪學智用樸素生動的故事,告訴這些沒能完全接受到良好教育的年輕人:人活著,是需要信仰、需要精神的。

      洪學智在炕邊端坐,他腰板筆挺,聲音洪亮,表情堅毅,炯炯的目光銳利明亮,通身散發著奇特的光芒,這光芒照亮了低矮、昏暗的房間,一代開國將軍氣宇軒昂風采畢現。這個軍中之將和將中之兵從沒有倒下過,他不懼淫威、不畏邪惡,他腰板筆直的身體里從來沒有缺失過高貴的精神和高尚的人格,年輕知青們知道,這是真正的英雄,心胸坦蕩,無論面臨多大的痛苦艱難,決不會倒下。

      1971年底,在毛澤東主席的親自過問下,洪學智從農場調回省里。

      洪學智離開農場那天,人們在頭一天晚上就得到消息,第二天清晨,洪學智起來打開門一看,怔了一下——院子外面,連同小街上,到處都站著人,老老少少都在門口站著,等著送他。

      洪學智的眼睛濕潤了,他把打好包的行李又解開,把隨身用品都分送給了幾個生活困難的老職工。眾人簇擁著,一直將洪學智送到農場大門口,洪學智跟大家依依告別。孫炎峰一直把洪學智送到火車站。

      車到火車站,洪學智拉著孫炎峰的手說:“記得以后到了長春一定來我家,告訴咱們農場的消息,老穆頭、老李頭、老朱頭,你都跟他們說,上我家里去,肉管飽,酒管夠。”

      列車開動了,洪學智最后揮動的手,讓孫炎峰眼淚嘩嘩地流,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這個“被勞改”的半大老頭讓自己如此感腸動懷。

      世事紛紜,滄桑變易,“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洪學智以感人至深的人格魅力和精神力量,活在金寶屯人民的心里。

      1977年8月18日,中國共產黨第十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閉幕。這個歷史性會議的召開標志著中國走向一個新的歷史時期。全國上下歡欣鼓舞。

      上午,長春市舉行了盛大的群眾游行慶祝活動,街頭上敲鑼打鼓,歡樂非常。

      洪學智背著個小銅鑼,也行進在石化局員工隊伍中。笑語聲盈沸,鞭炮聲震天,喇叭高喊,彩旗彩屑滿天飛。忽然兩個衣著整齊的人走到他面前,恭敬地問:請問您是洪學智同志嗎?

      洪學智的手停止了敲鑼。他冷靜地打量面前的兩個人:是我。

      來人行了個禮:我們是省委組織部的,接到中組部的電話,通知您立即去北京,有新的工作,給您準備了票,下午一點飛機起飛。

      時間已是上午10時多,洪學智立刻趕回家。張文去上班了,家中只有回來探親的小兒子洪小獅。洪學智進了門,就趕緊收拾衣物,他想起還需要帶上糧票和錢。這些東西平時都是張文收著的,放在書桌的中間抽屜里。可抽屜上著鎖,等張文回來顯然是來不及了,洪學智正在拍腦袋,洪小獅用一把小螺絲刀輕松地解決了這個難題。洪學智看著長得結結實實的小兒子,笑著說了句:你小子!

      這一會兒工夫家里來了很多人,屋里站不下,院子里還站了許多人。

      中午時分,洪學智登上了去北京的飛機。

      巨大的銀鷹昂首沖上天際,機艙內的洪學智附身看著翼下郁郁蔥蔥的土地,這片如此親切的土地令他胸襟熱流洶涌。

      從1960年5月到1977年8月,洪學智在東北17年。對于這17年的遭遇,洪學智說過這樣一段話:

      一個革命者,一個共產黨人,不僅要經得起對敵斗爭的考驗,而且還要經得起黨內斗爭的考驗。任何時候都要堅信真理,堅持原則,任何時候都不能為個人利益患得患失。把個人利益看淡了,對職務的升降、調整都能坦然對待,身處逆境也會對革命忠心耿耿,什么時候都感到問心無愧。

      1980年3月,解放軍總政治部下發了經中共中央、中央軍委批準的《關于洪學智同志問題的復查結論》,為洪學智徹底平反,指出自1959年開始對洪學智的免職、審查、批斗都是錯誤的,“是一起冤案”。

      多年以后已是耄耋之年的洪學智重返吉林,回到金寶屯,回到他曾經的舊居地。小屋仍在,一株小核桃伸出碧色的一枝,洪學智拄著一柄木杖,站在門口,面色安然。

      天上一輪星月,璀璨而明亮地照耀著昔日的門庭。

      【作者簡介:張子影,知名編劇、軍旅作家。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后在空政文工團擔任編劇。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副秘書長、理事。巴金文學院終身簽約作家。出版軍事題材小說集《女兵一號》、中篇報告文學《極限飛行》、長篇傳記文學《洪學智》,獲得曹禺戲劇文學獎、中國戲劇節金獎、巴金文學獎、中國作家報告文學獎?!?/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