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夢高空的山里娃
初夏的山西太原，雨水似乎比往年多了一些。
吉克達富坐在六十米高的高空塔吊駕駛艙內(nèi)，緊張地注視著正下方的吊鉤。這里是位于山西太原清徐縣的一處施工工地，工地上五座塔吊的對講機里同時響起吉克達富的聲音。他叮囑班組成員：“下雨天尤其要小心，制動剎車片容易打滑，一會兒去上面檢查下‘卷筒’，一旦鋼索繩‘脫槽’，輕則鋼絲繩報廢，重則造成事故……”
眼前這名個子不高、工作一絲不茍的小伙子，名叫吉克達富，是山西一建塔機分公司的一名塔吊司機、作業(yè)班組長。脫下工服與安全帽，他又是愛笑的大男孩。工友們喜歡叫他“達富”。
如他的微信名“奔跑吧青春”一樣，二十六歲，正是青春綻放的年紀。吉克達富選擇了百米高空，在一平方米的駕駛艙內(nèi)“騰云駕霧”，用堅韌書寫著別樣的青春。
一
十年前，從四川大涼山深處達覺村剛來到山西的吉克達富想不到，有一天他會榮獲“中國青年五四獎章”這樣的榮譽。
達覺村與“懸崖村”阿土列爾村僅一山之隔。讀書時，吉克達富每天帶著妹妹，徒步兩三個小時去隔壁另一個村子上學，遇到難走的懸崖路，他們就手腳并用地攀爬。吉克達富笑著說：“現(xiàn)在每天爬塔吊梯子，也是小時候打下的基礎(chǔ)。”
“那時上課坐的是長條板凳，午飯就在學校吃，校長給我們煮米飯、熬酸菜湯。”那時，連燒飯的柴，都是學生家里“眾籌”的。
吉克達富的母親，是名勤勞、善良的山村婦女，她用言傳身教深深影響著吉克達富。“大涼山很大，我們的村子在山上，很偏僻。遇到過路討水喝的人，母親會給來人倒上茶招呼。她對我說：‘來的人都是客。’”吉克達富說。
兩個妹妹相繼出生，對于靠務農(nóng)生活的吉克達富一家而言，經(jīng)濟負擔越來越重。十六歲的吉克達富開始去外面的世界闖蕩。
2013年，吉克達富跟同村人一起來到山西朔州，那是他第一次走出大涼山。雁北之地干旱少雨，冬天極冷。那年冬天，剛來到陌生環(huán)境的吉克達富，白天把汗水揮灑在工地，晚上在被窩里悄悄抹著眼淚。
吉克達富不知道的是，不放心他的母親也跟著來了山西。看到母親突然出現(xiàn)，吉克達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此后一年，兩人在磚廠打工，達富搬磚，母親也跟著搬磚。一年后，母子倆攢了一萬五千元回了村。家里用這筆錢在鄉(xiāng)鎮(zhèn)附近的村子買了一個小院兒，生活方便多了。
第二年開始，吉克達富開足馬力，跟著工程隊馬不停蹄地在各個工地做活。就在那一年，吉克達富遇到了自己生命中的“貴人”——塔吊司機高建全。
塔吊作業(yè)時有盲區(qū)，需要地面工作人員通過對講機聯(lián)絡塔吊司機，輔助提示。這個提示員的工作，一般由施工隊的“小工”負責。
吉克達富就是這個“小工”。當時，仰望著百米高空中的高師傅，吉克達富滿心羨慕。吃飯休息的工夫，吉克達富就湊上前去，問各種他好奇的問題：“在上面碰到大風天怎么辦？鉤子鉤不穩(wěn)，東西掉下來怎么辦？……”
同為九〇后的高建全，對普通話說得有些吃力卻渾身透著機靈勁兒的吉克達富很有好感。幾個月后，工地工程結(jié)束，默契配合了很久的兩人吃了一頓“告別飯”。高建全告訴吉克達富：“以后想來學塔吊，我這兒隨時歡迎你！”
后來，吉克達富又在機械廠流水線上干了兩個月，但他一直對開塔吊念念不忘。吉克達富在QQ上聯(lián)系上了高師傅，他開門見山：“我能不能跟你學開塔吊？”他想過，如果高師傅不答應，他就先過去，不掙錢也跟著學。沒成想，那邊答復很干脆：“來吧！我正好需要幫手。”
于是，吉克達富成了高師傅的“小跟班”。在宿舍，師傅睡下鋪，他睡在上鋪；在塔吊上，師傅在前面干，他在后面看。站著學習了一個多月，吉克達富坐到了駕駛位上，師傅在旁邊指點。
“別讓你徒弟干了，耽誤大家功夫！”對講機里，地面人員起著哄。剛坐到駕駛位上，吉克達富的腦子是蒙的。看起來簡單，真坐在那里開始操作，他發(fā)現(xiàn)腦子不夠用了——前后、左右、上下，六個方向總共十八個擋位，右手負責起落，左手負責變幅回轉(zhuǎn)。這些動作組合起來，想做到“又穩(wěn)又準又快”，還真沒那么簡單！
吉克達富天生有顆要強的心。別人中午下來休息，他就在上面操作，別人晚上下班了，他還在上面待著。實習期的一個多月里，吉克達富常常在高空駕駛艙一坐就是一天，“不敢喝水，拿個面包片上去頂餓。”更多的時間，他在琢磨：怎么能利用“大臂”慣性，提前預判位置？用什么配速，能夠解決“俯角”誤差？
也是因為這份用心，實操開塔吊，吉克達富進步很快。剛過一個月，他就能獨立操作塔吊，沒用半年時間，他就順利通過公司考試，成為一名合格的塔吊司機。
往后的時光，吉克達富的技能一直在不斷提升，他也因此頻頻在不同層級的技能比賽中獲獎，先后獲“三晉技術(shù)能手”“山西省五一勞動獎章”“山西省特級勞模”“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等榮譽稱號。2023年，吉克達富又被授予“中國青年五四獎章”。
見過吉克達富的人，都對他那雙明亮的眸子印象深刻。不管后來取得多少榮譽，他還是那個真誠清澈的山里娃。
二
身處四十米高空，胳膊開始發(fā)顫。本該順肘抓梯而上，但因小臂發(fā)酸，只好逆肘抱著梯子往上攀爬。往下一看，心里更是“咯噔”一下，雙手抱緊不敢動彈——一個由鋼圈組合成的螺旋通道直通地面，除了安全繩，再無附著物可以依靠。衣物剮蹭的“刺啦”聲，頭盔碰鋼梯的“咚咚”聲，風灌進頭盔的“呼呼”聲，讓人更加緊張。
一下、兩下，向上攀登，二十分鐘后，終于來到十二層樓高的塔吊作業(yè)平臺。駕駛艙里的空間非常逼仄——這是一個呈二百七十度開放的“大玻璃罩”，只有一平方米左右，駕駛位和擋把之外，再無空間，連腳都得踩到前風擋玻璃上。眼前的開闊視野，直讓人膽戰(zhàn)心驚。
這是吉克達富第一次登上塔吊時的感受。如今的他，早已游刃有余：“習慣就沒事啦。師傅要我記住一點——‘別往下看’。”
在駕駛艙坐穩(wěn)后，下方電機發(fā)動，“開工咯！”在“嗡嗡”的大臂轉(zhuǎn)動聲中，人的身體也隨之變向。地面看，大臂轉(zhuǎn)動的速度并不快；但在空中，頗有種“御風飛行”的感覺。隨著吉克達富雙手推桿控制，吊鉤精準地落到地面一處水泥罐前。這樣的動作，吉克達富一天要做上百遍，將上百噸的物料吊往工地各個角落。
“每做一個動作前，腦袋里都要過一遍，想好需要用哪幾個擋位、先前后還是先上下，吊鉤下到哪個位置就該減速。”吉克達富說：“就和起初學普通話一樣，先模擬默念上一遍，再學時就‘順溜’很多。”
塔吊車也在不斷進步。以前開的塔吊沒有“倒擋”，減速全憑經(jīng)驗，通過輕觸反方向擋位來達到制動。吉克達富說：“現(xiàn)在的塔吊駕駛艙里有了數(shù)字化變頻擋位，盲區(qū)還有視頻影像可供參考，智能化設(shè)備讓駕駛方便了很多。”
吉克達富第一次參加塔機分公司的技能競賽，就拿到了第二名的好成績。當時的公司工會主席嚴紅對這個虎頭虎腦的男孩很欣賞，每隔一段時間就給他送來新衣服新鞋子。她鼓勵吉克達富：“不要仰望別人，自己也是風景。”
這句話，吉克達富記到現(xiàn)在。隨后，吉克達富獲得山西一建技能競賽專業(yè)組第二名。之所以又是第二名，是因為吉克達富“偏科嚴重”——實操拿了第一名，理論成績卻很差。
吉克達富不甘心，決心要補齊短板。等到代表山西一建參加山西省建筑業(yè)第四屆職工職業(yè)技能競賽的時候，吉克達富用起了笨功夫——他把題庫里的一千道題目看了一遍又一遍，把正確答案熟記于心。吉克達富回看當時，覺得很值得：先熟記，再邊學邊“實踐”。
在塔吊駕駛這個領(lǐng)域，“硬功夫”還離不開“眼力”和“手力”。這次比賽的實操環(huán)節(jié)，遇到了“垂直運行撞擊標準塊”這個“硬骨頭”。這個項目的要求，是塔吊司機通過操作桿來回拉扯吊臂，吊臂下懸掛的重物連續(xù)精準地對地面高低不一的標準塊進行砸擊，要做到擊倒但是重物不接觸旁邊的障礙桿。
“誤差不能超過十厘米。”賽前，吉克達富就和師傅高建全等人交流過這個項目，“連續(xù)擊中十次，不碰到其他地方，就是滿分。”下了班，吉克達富在工地模擬考場，一遍遍地練習。
因為準備充分，吉克達富表現(xiàn)沉穩(wěn)。前面出場的選手，先后因為操作失誤扣分。到他時，他深吸一口氣，心無旁騖地駕駛起來，一套動作無懈可擊，拿到了全場最高分。隨后，在“S過彎”“定高停放”等項目中，吉克達富完美通關(guān)，最終獲得了競賽專項組第一名的成績。
三
吉克達富常說：“越干越害怕，懂的越多越提心吊膽。”
一次，正在塔吊上的吉克達富，眼睜睜看著旁邊工地上的塔吊，由于吊鉤不穩(wěn)，重物直接從數(shù)十米高空墜落，將地上的三輪車砸個稀碎。他不禁后怕：“離人只有一米多，太可怕了！”
隨后，吉克達富在班組群里發(fā)了一段長長的語音，提醒大家要注意安全。
去年3月，山西一建大同分公司派員工曲子生到吉克達富所在的工地做工長。第一次見面，兩人就鬧了矛盾。
年后開工，工地上新塔吊剛立起來。按照慣例，吉克達富要先做安全檢查，曲子生卻著急干活：“你簡單看一下，沒問題我們就開動了。二十幾個伙計都等著，臨時雇的吊車一天也得花不少錢，實在不行，邊干邊查不行嗎？”
那時曲子生還不了解吉克達富的性格，他可是出了名的“不講情面”。“不徹底檢查一遍，不敢給你用。”說著，吉克達富就爬上了塔吊。螺絲松不松、防護欄牢不牢靠、擋位切換穩(wěn)不穩(wěn)，他一一確認，最后再試吊一遍。一番初步檢查下來，用了三個小時，天都黑了。
別說新工友，較起真兒來，吉克達富對師傅高建全也不客氣。
工地上，塔吊只要停工，吊鉤就得錨定。一天中午，高建全沒有及時固定好吊鉤，正好被吉克達富撞見。吉克達富拉下臉說：“師傅啊，不要有僥幸心理。”“行行行，下次注意。”高建全自知理虧。
隨叫隨到，是吉克達富的工作常態(tài)。“吉克達富離開工地前，都會提前把工作安頓好。有時候工地半夜兩三點運來物料，我一個電話，他立馬趕到。為了不耽誤進度，他經(jīng)常利用大家吃午飯的時間檢修塔吊。”接觸沒幾次，曲子生就豎起了大拇指，“別看年紀小，做事真穩(wěn)當。”
“跟著什么樣的人，就會成為什么樣的人。我得用實際行動告訴我的班組，我就是這么干的。”每個月的自檢記錄表，吉克達富都是第一時間發(fā)回。季度考核，公司三十幾個班組，吉克達富的班組每次都在前三名。
吉克達富走出大山，不忘大山。他鼓勵家鄉(xiāng)的年輕人學習技能。在他的帶動下，三十多名青年走出大涼山。
今年2月，吉克達富介紹老鄉(xiāng)吉克體席來太原學習開塔吊。吉克體席今年十八歲，初到工地，普通話說得還不是很順暢，一句話卡殼好幾次，只能用靦腆的笑容來掩飾。吉克達富知道他的不易：“看到他，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為了讓吉克體席盡快上手，吉克達富跟著他一起上下塔吊，手把手地教，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經(jīng)驗分享給他。
幾天前，又遇大風天。一次，吉克體席把鋼筋放下后，大風把四根鋼絲繩攪到了一起，導致吊鉤原地轉(zhuǎn)圈。吉克體席尚未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依舊推桿準備抬起吊鉤。情況緊急，要是繼續(xù)抬升，輕則造成鋼絲繩斷裂報廢，重則可能重物墜落造成人身傷害。
坐在后面的吉克達富，馬上搶過控制桿。他一邊控制吊鉤，把鋼絲繩反復提放，空轉(zhuǎn)幾圈，一邊打開門窗，觀察卷筒情況。不停嘗試，繩子終于解開了。吉克達富的應急處置給吉克體席上了一課。“以后還會面對各種各樣的復雜情況，平常基本功一定要練扎實。”吉克體席也很能吃苦，學了一個月就能獨立操作了。
這幾年，吉克達富受到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從走出大涼山到走進人民大會堂領(lǐng)獎，從建筑小工到業(yè)務骨干，在很多人眼里，吉克達富的經(jīng)歷的確有幾分傳奇色彩。
“有些事情，可能會覺得夠不著，但是努力去做就行了。我剛到山西的時候，也沒想到能取得這樣的成績。”面對光環(huán)，吉克達富更多地向前看，“這不是終點，是新的起點。”
“未來，你有什么規(guī)劃？”各種場合，吉克達富總也逃不過這個問題。
“我沒想那么遠。抓住每分鐘、每個機會，一步一個腳印，自然就有好的結(jié)果。”
質(zhì)樸的答案如同他本人。
其實，世間的道理大多是質(zhì)樸的，關(guān)鍵是去做，并且堅持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