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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無塵車間(節選)
      來源:文學報 | 塞壬  2023年06月08日08:15

      東莞是制造業名城,無數工廠聳立其間。2020年、2021年,作家塞壬通過應聘進入工廠,先后去了多家工廠工作。她將親眼所見、親身所感訴諸于筆端,記錄下流水線上工人們的日常工作與生活,以這些生存于城市另一面的人生,形成一份歷時80天的現代工廠觀察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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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的新員工都被安排進了新廠區的無塵車間。帶著好奇,帶著體驗另一種人生的亢奮,我滿面春風地隨著上班的隊伍打了卡。嘀的一聲,七點二十五分,我的指紋顯示在打卡器上。一切都是那么簇新,我像是剛踏進大學校園的新生,心里充盈著清脆的陽光。保安亭的入口很窄,工人們魚貫而入。一個大大的籃球場,一溜長長的自行車篷,綠化帶種著一圈矮叢的四季桂和三角梅,四周圍著七層樓的白色廠房,臨街的是高高的白色圍墻,鐵門是關閉的,正好形成一個巨大的矩形。我看見那些如工蜂般擁進各個樓層的工人,他們都漸漸消失在那些方格子里。四千人,我仰望環繞著操場的廠房,感到不可思議。有四千個活人無聲無息地在這毫不起眼的建筑里,每一天。

      在外面,我們很少有機會能夠看見他們。一個百萬人口的城鎮,絕大多數人都隱在這沉悶、壓抑的方格形建筑里。我忽然覺得頭頂響徹著一種巨大的合唱,像大海,淹沒了一切。我感受到了一種絕對的意志:你必須從屬這里。

      “你發什么愣啊?”我一回頭見是趙妮,她催促道,“快點去領工服。”趙妮分在二樓,我在三樓。還是挺遺憾的,我其實很想跟她在一起工作,畢竟她是這里的老員工,可以聽她說說八卦。今天,她沒有擦口紅。

      我領到了一套白色的無塵衣,外加鞋帽。號碼是297,印在左袖的胳膊處,兩只鞋的后跟寫了名字:鄭秋香。用圓珠筆寫的,非常醒目。這套行頭的前主人是一個叫鄭秋香的女子,她應該跟我有差不多的體型:瘦小的身體,還有小小的腳。這無塵衣是用特殊的材料做的,防靜電、防塵、防菌。洗的時候用的是純水,還要用專業的設備烘干消毒,所以不論它曾經有多少個主人,一旦洗過之后,一切的過往歸零。可是,因為看見了那個名字,我就沒法把它認作是我的了。

      無塵衣是蛙式連體的。從中間開鏈,先套褲子,然后再從袖里伸直雙臂,拉上拉鏈,豎領直頂下顎。鞋是連襪式,側拉鏈,它包住褲腿,在小腿肚那里綁緊。長發要盤起,箍上發網,這東西很像浴帽,其實是一張極薄的半透明纖維絲網。淺藍色的口罩是一次性的。接著套上無塵帽,帽平頂、連肩,戴上后很像修道院的嬤嬤,被遮住了額頭、下巴和臉頰。最后用嘴從反面吹鼓橡膠手套,然后把五指伸進去,用腕口的橡筋扎住袖口。一整套上身后,只有眼睛露在外面。

      我是鄭秋香還是黃紅艷或者是別的什么人,根本沒有區別。我們沒有性別,沒有性格,沒有體型,唯有一個抽象的輪廓,我們只是高高矮矮的輪廓。我第一次試穿的時候花了近六分鐘,而正常工人穿、脫總共不到五分鐘。我先前聽說,要適應無塵衣至少要三天。主要是對口罩的不適。可怕的是,直到辭工的那天,我都沒能適應。這是后話。穿上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一種迅疾融入這宏大整體的力將我拉伸,壓扁,壓薄,直到個體的我完全消失。直到我成為那一堆輪廓的一部分。

      更衣室的門被拉開,一個高個子男人走出來,他是拉長助理。拉,是英文Line的中文讀音,流水線,拉長即線長。在進入車間之前,他跟我們講無塵車間的紀律。紀律最嚴苛的兩條是:手機不準帶進無塵車間;上班時間只能出車間兩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每次不能超過十五分鐘。你可以上廁所、喝水、打電話,但如果超時則以遲到論處。

      我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讓手機離身片刻了。

      男人說話的聲音低沉而純凈,他的話聽起來就像是為你一個人說的。他長著細長的單眼皮眼睛,目光溫柔。雖然看不見他的臉,但是在最初的印象里,這個聲音讓人有信賴感,仿佛是,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找他。拉長助理在車間實際上充當著“搭子”的角色,所謂搭子,就是隨時可以頂替任何崗位的人,只要車間突然有一個人沒來,他就得頂上去。搭子必須熟練操作每一道工序,正常情況下,他充當普工,修復不良品,處理技術故障。而拉長,只是監工。

      他把我們帶進車間,去見拉長。車間是一個大平層,可能有七八百平米。不銹鋼工作臺像莊稼一樣一字排開,目之所及,應該有十壟,放眼望去,一大片低伏的白色腦袋,像是被整齊安放在固定的格子里。工人們低頭忙著手中的活,專心致志,聽不到人說話,他們跟機器一樣。車間異常地亮,那種亮不是陽光的亮,它不刺眼。工作臺上面、左邊、右邊全都裝著三根并排的細長LED防塵燈管,因為手中的產品器件非常精密,一個小小的污跡、毛發、折痕、小氣泡都被照得纖毫畢現。可是,面對這樣的強光,我只覺得頭頂像是被鑿開了一樣。光,一瀉到底,從頭到腳,無一處可以隱藏,仿佛我的臟器、骨骼全都曝于他人視野中,我定神之后才意識到,在這里,沒有人關注你的身體,你不存在,你是流水線的一個崗位,是機器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有清晰的崗位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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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臺的下面通著壓縮空氣的管子,這十幾條流水線同時開了氣,它發出嗞嗞的聲響,無處不在,很像是管子破裂了,強烈的氣流從破裂處噴出來的聲音,但這聲音又似乎被一種力量摁住,變得喑啞。我后來才知道,習慣了的人,是聽不見這聲音的,它已經融進了一種環境的背景中,剝不開了。無塵工作室對禁塵程度的要求是要將每立方米空氣中小于0.5微米粒徑的微塵數量控制在3520個以下。我雖然不懂這個數據意味著什么,但我知道,在這個標準下化妝用的散粉都已不再是塵埃,而是巨大的固體顆粒。頭皮屑,說話產生的唾沫,手與手的接物傳遞產生的細菌,汗,全都被這一身無塵衣擋在門外。最“變態”的防塵防菌莫過于此。靠墻的地板約半米寬處涂了一種深藍色的膠,為的是讓掉到地上的塵埃,再也沒有機會被揚起。至于每天的紫外線殺菌、酒精消毒,以及保潔人員全天候拖地只是常規的防護。綠色的油漆地板反著光,在燈光的陰影處,它就變成了黑色。頭頂,是一堆奇奇怪怪的裝置,粗大的彎管子,像油煙機一樣的大罩子,它們全都被包裹成銀白色,看上去有一種未來感,也很像達利的超現實主義的繪畫。這些怪物在頭頂俯視著我們。

      我看了那么多的打工文學,卻沒有發現有人寫清楚了他們的工作環境。我認為除了人能夠造成壓抑的場之外,環境也一樣。尤其當呼吸都不能夠隨心所欲的時候。我們車間有近兩百人,感冒和拉肚子的是不準進入無塵車間的。因為請假無薪,所以得了輕微感冒的人舍不得請假,拉長助理就經常幫助他們隱瞞病情。

      見到了拉長。她的大眼睛上有著濃密的長睫毛和很寬的雙眼皮,這眼睛幾乎不眨動,盯著你,時刻充滿質疑和問責。她看上去不年輕了,眼珠發黃干澀,但眼神專注嚴厲。她看了新工人一眼,然后把嘴一努,示意助理安排線位。待看到我的時候,她盯著我的臉,說了一句:“口罩要遮住鼻子。”然后對著我做了一個往上拉的動作。我只得照做,可是,我心里叫苦不迭,因為從口罩呼出的氣往上走,噴到眼鏡上形成霧,直接讓我視物不明。所以,我剛才因為難受,偷偷拉下來了,瞬間就覺得呼吸順暢,空氣清新。

      從未在無塵車間工作的人,習慣口罩最快需要三天時間。

      可是她并未像對待其他人那樣放我走。她繼續盯著我的臉,問道:“你以前是干什么的?”我按事先的答案回答:“倉庫管理員。”“不像!”她當即果斷地否決這個答案。她并沒有挪開目光,我只得再編:“我先前在老家的民辦小學當過老師。”“讀了大學?”“不,我只讀了中專師范。”——這一切都只因我太好奇了,一進車間就東張西望,甚至走到了工作臺那里,彎著腰看人家工作,還問東問西,是助理把我喊過來的。

      她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信了。我如釋重負。只因今天是第一天,工作柜沒有安排到位,所以手機還在身上,我突然掏出手機跟她說:“這是我第一天進工廠,特別有意義,我們合個影吧,以后請多關照。”她猛地扭過臉來看著我,表情特別震驚,一瞬間,她可能明白這是文明人交往的基本禮儀,只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顯得很怪異。但她還是同意了。我挨近她的臉,左手舉高手機,右手比了個V,笑臉盈盈,就這樣,我跟這個叫張淑云的女人合了張影。我的確表現得跟所有人都不同,但這里面沒有一絲刻意的成分。

      我身上關于性情的東西在自然流露,我屬于另一個世界的特質也在發散出來——在這里,實際上是最不需要的——它顯得特別惹眼,像刺耳的不和諧音。我感受到了,同時暗自下決心:謹言慎行。我現在是女工黃紅艷。

      助理把我帶到一個女工面前,跟我說:“你就跟著她吧。”這算是我的師傅了,我上前打招呼,她抬起頭,眼帶笑意算是回應了我。她放下手中的活,讓我坐在她的對面,然后過來跟我講活怎么干。她說話的聲音很細很輕,還時常干咳幾聲清嗓子,唯恐別人聽不見,但她眼波流轉靈動,是一個瞬間就能意會他人眼中之意的聰明人。她比我小,大概三十五歲。

      3

      我們這個廠是日本人開的,做的產品叫背光源,供貨給日本的索尼、佳能、東芝這些大品牌。我跟師傅的崗位叫:看外觀。意思是從外觀上檢查產品是否合格。目前就我們兩個人。這個叫背光源的東西的具體原理我至今沒弄明白,它是一個不到巴掌大的長方形塑膠薄片結構件,厚度不到兩毫米,很輕,正面是一層閃著七彩熒光的彩虹膜,邊緣拖著一條細細的尾巴,它叫FPC柔性線路板。我上一道工序的人負責組裝這個結構件,實際上具體的操作就是貼膜,貼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膜,順序、正反面、朝向皆不能弄錯,如果裝倒了就算是廢品。這個工作需要細心、熟練、手快,不能出絲毫差錯,膜片有折痕、污跡、出位的現象都要返工。到了我這里,最重要的檢測指標就是查看增光膜和擴散膜是否裝倒了。從外觀上看,如果裝倒了,它的背板就看不到一個白點。

      一版無色透明的模具盒里裝有九塊背光源的結構件。我被要求五秒鐘掃完一版。除了背面的白點,還要看正面的膜和FPC板(柔性電路板)是否有歪斜、溢膠的現象。裝倒的廢品揀出來直接交給拉長張淑云,其他僅有小小毛病的揀出來送給助理修復。

      非常簡單。我師傅三秒看一版。她跟我解說完畢之后,眼睛露出嘆氣的神情,仿佛在說,遠不止如此簡單呢。這是我第一次讀懂眼睛的這個意思。等到我們看完五百版之后,還要將產品用手推車拉去掃塵,掃一次要二十多分鐘。用手舉起掃槍,打開壓縮空氣的閥門,抬高手臂,一版一版地掃,用強大的氣流將產品上的塵埃掃走,原理很像用高壓水槍洗車。這才是這份工作最累的環節。每天,我跟她至少要各掃六趟。掃槍有兩斤重,槍管是銅做的。

      我先前覺得手工裝一個塑料小汽車的工作很荒謬,然而,我現在手上這份活的難度絲毫不比它大,奇怪的是,我卻沒有荒謬感。我想,這應該是緣于整個環境帶給人的那種儀式感和壓迫感,直白地說,那種煞有介事和不容置疑的氣氛把人唬在一個電子高科技的幌子里。實際上,整個工作就是貼膜,以及看這個膜是否貼得合格。無塵車間的任何一個人做的都只是簡單的手工活。但是,它的產量要求你必須要手快,并且不能停歇。我一回頭,發現拉長張淑云坐在一個高兩米的操作臺上,上面的高腳圓凳可以旋轉,隔著玻璃,她俯視著下面的每一個人,像一只斂翅的鷹。

      導光板、FPC、五金結構件、反射蓋,這些名字都是我第一次聽到,它們散發著一種性冷淡的工業氣質,整個無塵車間都散發著這種冰冷而殘酷的氣息,身著無塵衣的人其實也很像做外科手術的醫生。我沒有料到的是,僅三分鐘授徒,剛坐到那個位子上,我就頂下了這個坑。正式的,跟所有人一樣,肩負著嚴格考核標準的工作開始了,沒有給我們任何緩沖的時間。它們像一個龐大的、餓極了的怪物,迫不及待地把我們這些新人吃了進去。

      (選自《無塵車間》塞壬/著,譯林出版社202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