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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奮斗在這片戈壁灘上
      來源:人民日報 | 樊俊利  2023年06月06日08:45

      越野車駛出克拉瑪依,車前方的天邊橫著一縷長長的白云。“那就是天山哩!”聽了同行人員的介紹,我們伸長脖子向外瞅。車窗兩邊,一座座褐紅色的沙丘,像駱駝、像雄鷹、像駿馬……林立的抽油機,悠悠地向天山“叩首”;一條條黑黑黃黃的管線縱橫交錯,如同戈壁灘的血管。

      紅柳一簇簇、一團團,站在公路兩旁,仰著紅撲撲的笑臉,那么親切,多像我扎根在戈壁的兄弟姐妹!

      大約兩個小時,我們來到了處于戈壁腹地的新春公司基地。寬闊的大院,綠樹成蔭,鮮花綻放……好像回到家了!在這茫茫戈壁建成這么美麗的家園,堪稱一個奇跡。

      2011年,勝利油田正式對外宣布在新疆發現一個新油田——春風油田。2015年,春風油田原油產量突破百萬噸。同年,中石化新疆新春石油開發有限責任公司成立,成為勝利油田保油上產的主陣地。

      早就聽說戈壁灘有一個“楊鐵人”,這次終于見到了。1米7多的個頭,方正、黑瘦的臉上寫滿了風霜,頭上不少白發。我猜想他可能比我大幾歲。

      哦,不好意思,他1974年出生,比我還小7歲呢。

      “楊鐵人”大名楊國華。他的父親是一名“老石油”。楊國華5歲的時候跟隨父親來到青海油田。瓦藍瓦藍的天空下,一只雄鷹展翅翱翔,他也伸直雙臂學著雄鷹的樣子,跟著跑出好遠,好遠……

      “你要好好讀書,長大了才能做一只雄鷹!”父親愛撫過他的頭,就披著一身油泥和疲憊出了門,像一陣穿堂的風,急急地來、急急地走,連頓飯也沒顧上在家吃。

      后來,楊國華從石油學校畢業后分配到采油隊,成為像父親一樣的石油人。

      楊國華來到新疆時,正是勝利西部年年有新突破、原油產量一路飄紅的時候。他與另一名同事分配在排601—平58站,這是一口試采井,地處沙漠腹地,沒有人煙,缺水少菜。半個月才能洗一次澡,用的還是堿性強的地下水,洗完頭發直挺挺,像打了發膠。手機沒信號、沒網絡,幾乎與外界隔絕。

      有一年,新疆遭遇幾十年不遇的極寒天氣,零下30攝氏度左右的氣溫一連持續20多天。井口頻繁出現卡泵的故障,要解決故障,需要24小時不間斷作業。楊國華在現場指揮,幾乎天天站在外面。嚴寒中,羊皮棉襖像一層厚紙,棉工鞋凍成了板子。他凍得牙齒上下咯咯噠噠打架,只能不停地來回溜達,不然可能會凍僵。就這樣一直忙活了兩個多月。

      日子在一陣緩、一陣急的風中悄悄逝去。到今天,楊國華來新疆已經有10多年了。

      一提起家,他沉默了:“其實,特別盼著回家,天天看日歷,翻著翻著情不自禁掉眼淚……”親情是一根扯不斷的橡皮筋,越遠拉力越大。有一年他去新疆,離家7個多月,回家前激動得一天一夜沒合眼。

      “兒子,過來,爸爸抱抱!”剛跨入家門,他就對一歲多的小兒子激動地喊著。然而,孩子卻遠遠地用陌生的眼光打量著他。

      楊國華有兩個兒子,大兒子今年17歲,小兒子5歲。他從手機上找到一張小兒子畫的畫給我看:歪歪斜斜的筆跡,好像畫的是一座機場,有飛機,有汽車。大概是盼著爸爸坐著飛機早日歸來哩。

      然而,楊國華在家待得稍久一點,又不適應了。他習慣了戰風斗雪的日子,休息時反而有些無所適從,腦子里想的總是崗位的事,有好幾次都是提前返崗。現在,他又10個多月沒有回家了。

      越野車在路上顛簸了20多分鐘,遠遠看到茫茫戈壁灘上孤零零坐落著幾棟板房,這便是蘇1—2小站了。

      聽到動靜,一位黑瘦干練的紅衣男子走了出來,他就是站長劉才偉。

      “其實,當初我是被‘騙’來的。”說起過去,劉才偉爽朗地笑了起來。

      湛藍的天空、悠閑的白云、翱翔的雄鷹、挺立的胡楊……當年,劉才偉收到朋友從新疆發來的照片后,無比盼望著到戈壁大漠,痛痛快快大干一場!2019年1月,劉才偉終于夢想成真。

      但很快,這些美麗的畫面就在現實的風霜雪雨中“褪色”了。

      10月份,冬天就急不可耐地光臨。室外的低溫凍得人骨頭疼痛麻木;幾十厘米厚的白雪堵塞了道路;輸油管線、閘門時常被凍裂,用斧頭劈柴,斧頭也脆裂;因采購困難,上一頓吃的是土豆、圓蔥,下一頓吃的是圓蔥、土豆,吃得人直反胃……

      熬過最不適應的那段時光,劉才偉的心才逐漸平穩下來,像一棵胡楊扎下了根。閑下來的時候,他愛在戈壁灘上轉悠,淘到一些戈壁玉。這些色彩艷麗、晶瑩剔透的石頭,風拽不走,雪埋不住,在一片蠻荒的大地上執著地閃動光澤。劉才偉從戈壁玉身上讀懂了許多。

      劉才偉主動要求來到最偏遠的蘇1—2小站,擔任了站長。全站4名職工兩班倒,平時就兩個人在站上,一人睡覺一人值班。他們管理著4口油井,開著一輛電動三輪車,兩小時巡一次井。這里手機信號弱,電視節目也很少收到。實在無聊,他從家里帶來一只花貓,成為相偎相依的伙伴。每天早上6點鐘起床,這里天亮得晚,6點還是一片漆黑。臉來不及洗一把,他就趕往井場裝罐,開閘放油后,一直在站臺上盯著,一不小心會冒罐呢。

      戈壁灘有一種吸血的蜱蟲,毒性很強。劉才偉有著豐富的“斗爭”經驗:左腿肚子一陣痛,撩起褲腿一看,一只蜱蟲的頭部已鉆了進去,腿上淌著一行鮮血。他拿起煙頭使勁一按,一縷青煙伴著“刺刺”聲飄起,一股濃濃的焦味,痛得他把嘴唇咬出了血印。蜱蟲退了出來,他趕緊涂了點牙膏。隨后,他把燙出蜱蟲的經驗發到朋友圈。

      “呃——呃——”那天,劉才偉在板房里,突然聽到外面傳來一種奇怪的叫聲。竟是一只狐貍!深棕色的毛皮,尾巴又粗又長。小家伙眼睛里滿是可憐,似乎是餓了,想討點吃的。劉才偉扔出一個雞蛋,狐貍撲上去一陣狼吞虎咽。又送過去一個饅頭,擺下一杯水。吃飽喝足之后,狐貍回過頭來,對著他叫了兩聲,好像是表示感謝,然后從鐵絲網的洞口鉆了出去。

      從此,劉才偉與這只狐貍交上了朋友。“呃——呃——”他站在小站的鐵絲網前呼喚,這是他與那只狐貍接頭的暗號。不一會兒,狐貍就蹦蹦跳跳地出現在他的面前。上班與抽油機“拉呱”,閑下來與狐貍“約會”,劉才偉學會了與孤獨相處。

      美麗的天山景色讓人心醉。劉才偉喜歡上了攝影,每天轉上十幾公里,拍朝陽、攝夕陽。那次回家,他買了單反相機和鏡頭,最近還打算購置無人機哩。

      在基地的會議室里,我見到了一位高個子、身穿紅工服的女子。

      “來新疆真的值了!看到產量越來越高,我特有成就感!”49歲的張新紅快言快語,有股不服輸的勁頭。她第一次見到我們,并不拘束,談笑間神采奕奕。

      她丈夫早年來到新疆,擔任前線生產調度員。孩子一考上大學,張新紅就隨112名“娘子軍”來到新疆,成為井隊的一名資料員。春風油田第一次有了女職工。紅柳花開,映紅了戈壁灘。

      當時,她們租民房住,9個人住一套房子。陌生的環境,完全不一樣的生活,令張新紅一時很不適應。她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時間一長,竟患了抑郁癥。一個月后,她又得了腰椎間盤突出癥,疼得直不起腰來,精神恍惚,整個人瘦了一圈。實在沒辦法,她吃了止痛藥,坐了幾天幾夜的火車回到家里。

      沒想到,一同來的百十來號女同伴,就自己一人“吃了敗仗”撤了下來,張新紅打心眼里感到憋屈。躺了兩個月,沒有一絲好轉的跡象,臉色蠟黃,眼神發直。

      母親流著淚勸張新紅回去。母女連心,她知道女兒的心還留在戈壁灘上。管理區書記也在勸:“早點回來吧,咱們這個大家庭需要你呢。”當張新紅又回到管理區時,同事買來水果和藥物,還搬進她的宿舍陪伴她。半個月過去,她能熟睡了;一個月過去,她臉色紅潤了,雙目有神了,甚至恢復了當年體育健將的風采,能打球了!

      張新紅特別珍惜戈壁大家庭的氛圍,因為這里有一種蓬勃向上的力量。

      為了回家照看老人,張新紅和丈夫錯開輪休時間,你來我往。兩口子雖然近在咫尺,卻很少能夠團聚。那天,丈夫剛從東營返回烏魯木齊機場,張新紅恰好也在登機樓準備登機。“嗨,我在這呢!”丈夫隔著寬大的玻璃窗向她招手,張新紅卻沒看到,還在瞪大眼睛四處搜尋。丈夫只好掏出了電話,夫妻倆隔窗相望,揮手致意,在電話里互相囑咐了兩句,又匆匆作別……

      那年剛過完春節,張新紅接到弟弟的電話:父親因病去世。當時她已來不及見父親最后一面。張新紅強忍悲痛,太陽下山后,一個人走到一棵高高的紅柳下,雙膝跪地……夜色深沉,她輕聲唱起了那首父親喜歡的歌曲:“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頭戴鋁盔走天涯……”

      …………

      離開戈壁的時候,我禁不住幾步一回頭,揮揮手,想要帶走幾片云彩。

      哦,原來我也愛上了這片戈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