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創作的趨向—— 閻晶明:地方敘事、精神故鄉與時代變遷
這兩年,長篇小說創作的井噴狀態遠遠超出預期。作家們像是一種共同約定,助推長篇小說呈現繁盛局面。要從大量的作品里總結出值得關注的共同趨向,難度太大,不過,通過集中閱讀,仍然能讀出一些共同趨向和特征。
以濃烈的地方性強化作品的獨特標識,增強辨識度
小說發展到今天,從創作實踐角度講,在很多方面面臨難題。藝術表達上的“高招”早已窮盡,作家很難尋找到新意和新的突破。這幾年,我通過對多部長篇小說的分析發現,小說家們努力通過“融合”來尋找突破方向,即努力將傳統與現代、流行小說的元素與嚴肅小說的主題等多重因素進行新的融合,以打通各種既定的壁壘,形成既能贏得廣泛讀者,又能保持純正口味的創作局面。
集中閱讀幾乎“瘋狂產出”的長篇小說,我又有一些新感悟,即小說家們突然集中強化地方性。這種地方性至少具有兩種功能:在突出地方性的同時強調故鄉感,即所謂“地方性”,其實是作家本人的某種故鄉情結;這種地方性并不是作為現代性對立面存在的,而是努力與現代性融于一體,甚至成為其中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看到,以地理名稱作為小說名的作品集中推出。這些地理所指,有大也有小,有古也有今,有虛構也有實指。比如,《野望》《北流》《本巴》《寶水》《家山》《煙霞里》《涼州十八拍》《金墟》《蘇州河》《白洋淀上》《雪山大地》《秦嶺記》《銅行里》《鋼的城》《望江南》《儀鳳之門》《河灣》《天露灣》《烏江引》《老渤海》等。
當然,更重要的還是小說內部體現出的風格特點。喬葉的《寶水》就頗具代表性。這是一部主題鮮明的作品,直接書寫新時代鄉村振興。小說的地方性最突出表現在語言上,通過大量加入更具活力的方言俗語,來強化人物故事所屬的地方性特指。這種方言俚語已經延伸至市、縣,甚至村鎮一級,大大激活了小說的動感。
以地方性來展現獨特性,以民俗文化的描寫彰顯文化色彩,以方言俚語的大量使用體現藝術個性,成為作家不謀而合的共同選擇。王躍文的《家山》把方言直接帶入敘述語言中,而不只運用在人物對話里。無論讀者是否直接理解語言的含義,作家都從不做任何“旁白式”的注解,而是通過反復使用讓讀者去領悟和感知。這樣的句式布滿全篇,俯拾皆是。
必須要強調的是,人物對話甚至敘述語言上的“土得掉渣”,不僅突出民俗和地域風情,而且還體現出某種現代性轉化的藝術自覺。
葛亮的《燕食記》夾雜著不少粵語方言,閱讀難度顯而易見。可是隨著閱讀的深入會發現,半懂不懂間自有妙處,它們造成一種陌生而奇異的效果。拆開每一個字,可能有些并不大容易理解,但是把它們組合起來,似乎又能讀懂,而且有一種強烈的現場感和嶺南色彩。
付秀瑩《野望》的荷花淀風味,林白《北流》的南國味道,蔡崇達《命運》的閩南腔調,霍香結《日冕》的梅山氣質,各具特色,都具有標識度很高的地域風格。即使是徐坤這樣曾經的先鋒小說家,在其新作《神圣婚姻》里,一樣讓人讀出濃濃的東北味兒。而且我堅持認為,小說故事中那些敢愛敢恨、愛哭愛笑的男女人物,那些充滿奔走、吵鬧、沖突和糾葛不斷的故事,到小說的收束部分統一逆轉和歸于和諧、歸于美好,體現出人物互相之間的關愛、信任,這樣的處理符合東北小品程式化結構的特點,十分有趣。
在刻意留下自敘傳色彩的同時,寫出一種超越個人的精神故鄉
邵麗的《金枝》是寫家族歷史的宏大敘事。但所有的歷史,其實都是經過了“我”這個家族主要成員的目光和情感過濾而被書寫,帶上了強烈的主觀色彩和情感內質。這樣的敘事方法,平實而自然地規避了嚴整的百年敘事模式,以充滿人物性格的口吻,讓宏大歷史與倫理親情有效地融于一體,彰顯出鮮明的藝術風格和飽滿的小說氣質。
魏微的《煙霞里》同樣是寫普通人與歷史的對話,不過在呈現上更為直接。小說一樣刻意留有某些自敘傳痕跡。這不是作者與人物在某些方面的相似和聯系,而是將自己的出生、成長,命運、歸宿和盤托出,幾乎就是一部非虛構的人生盤點。田莊從李莊出發,一路走到她早已心向往之的廣東,置身于改革開放的最前沿。微小的生命個體與重大的歷史事件、時代風云奇妙結合,讓時代像巨浪沖擊著每一個個體生命,也像一道長城聳立在每一個個體面前。
類似的方法在多部長篇小說中留下印跡。比如以飲食文化為題材的《燕食記》,雖然核心人物故事是虛構,但有紀實的痕跡。小說開頭的敘述者“我”,不是小說故事的參與者,卻算得上是一個介入者。因為他以學術的名義,前來做一次田野調查。小說還帶入自己在香港讀書、在嶺南一帶生活的經歷,稍微熟悉葛亮的讀者都會知道,這實際上是他故意留下的紀實痕跡。正是這樣一種敘述策略,讓小說人物故事變得靈動起來,出入自如、相得益彰。
以微地域和小人物,映射出大時代的風云變幻與轉型變遷
近年來,中國作協倡導設立“新時代文學攀登計劃”和“新時代山鄉巨變創作計劃”。應當說,當下有影響力的長篇小說也在多方面實踐著這一倡導。這些作品自覺以普通人的奮斗和生活展現歷史變遷,特別是反映新時代發生的歷史性變革,同時又努力以思想的力量和藝術的品質體現新的創作氣象。
我們可以用眾多作品的題材,串接起一部中國革命、建設、改革,以及新時代發展的歷史。
孫甘露的《千里江山圖》、徐貴祥的《琴聲飛過曠野》、苗長水的《老渤海》、馬伯庸的《大醫》、霍香結的《日冕》、龐貝的《烏江引》、海飛的《蘇州河》等,都是表現革命者戰斗歷程的作品,但寫法上各顯神通、各具特色。
《千里江山圖》是硬核的革命歷史題材作品,又是極具故事強度的長篇小說,同時其敘述格調還擁有新鮮的、充滿活力的、讓人著迷的先鋒意味。小說呈現的畫面感、戲劇性,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緊張刺激的敵我斗爭,散布其間的城市地標和紛繁意象,都使這部主題鮮明、立場堅定的小說呈現出多重的迷人色彩。
作家們在展現重大主題的同時,又能表現出歷史的復雜多重,反映出重大歷史與普通人生存與生活之間的內在關聯,體現出成熟的創作思考和美學理念。《家山》是一部很難用某一主題來概括的作品。這是一部寫家鄉、寫中國、寫歷史的作品,也是一部寫理想、寫兒女情長、寫家國情懷的作品。一定程度上,邵麗的《金枝》也可以作如是觀。
以傳統的題材劃分看,也有在工業題材這個“冷門”領域用力的作品,如阿瑩的《長安》、水運憲的《戴花》、羅日新的《鋼的城》、路內《關于告別的一切》等。但又不能簡單用工業題材這一說法來概括這些作品,它們顯然有更多的創作訴求。
改革開放以來,尤其是新時代以來中國的改革發展和人們精神世界的變化,一樣呈現在長篇新作中。梁曉聲的《中文桃李》著力表現80后青年精神成長史,75后作家石一楓的《入魂槍》著重描寫電子時代的青年在虛幻與現實之間游走、拼爭的熱血和悲歡。關仁山的《白洋淀上》書寫白洋淀新區的變遷,魯敏的《金色河流》表現企業改革的進程,尤其對人的精神世界發生的變化和心靈激蕩給予深切關注。
講好中國故事已成為中國作家的共同追求與創作自覺。作家們努力從傳統中尋找素材和題材,并進行現代性轉化,在對現實生活的提煉中挖掘主題,并進行藝術化的表現。李浩《灶王傳奇》中的中國傳說,老藤《銅行里》中的中國制造,賈平凹《秦嶺記》中的中國山川,熊育群《金墟》中的中國古鎮,都給我留下難以忘懷的閱讀體驗和豐富收獲。
小說家在藝術上的探索,包括在思想上的深入開掘,讓我時時感受到新的小說氣象正在形成。艾偉的《鏡中》就特別值得關注。這是一部具有冒險精神和探索性的作品。小說對人生的極端境遇、人性的極致狀態、情感的極限情形的描寫,對尖銳矛盾沖突的化解與救贖的表現,產生出不同凡響的內在力量。
面對集束而出的大量長篇小說,我只能掛一漏萬地描述,更不具備恰當的理解力來一一進行分析,但這些作品可謂色彩紛呈、目不暇接,并且還有很多長篇小說值得閱讀和評析。
我們欣喜于已有的收獲,更期待新的繁花似錦。
(作者:閻晶明,系中國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