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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令狐鐵:馬廄班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 | 令狐鐵  2023年05月29日08:20

      許俊文,筆名令狐鐵,安徽滁州人。畢業于解放軍藝術學院,中國作協會員。著有散文集、長篇兒童小說、報告文學等十余部。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全國第二屆大自然長篇兒童小說獎、全國百首優秀歌詞獎、安徽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等。作品入選新中國70年優秀文學作品文庫,列入國家教育部向全國中小學生推薦的“一本好書”、國家新聞出版總署農家書屋工程優秀圖書名單、河南省重點圖書扶持項目。大量作品被《新華文摘》《散文海外版》《讀者》《青年文摘》等轉載。

       

      馬廄班其實不叫馬廄班,軍事編制單位名稱叫馭手班,通俗點講,就是野戰部隊中飼養軍馬的最小單元。我們十來個兵都住在馬廄里,除了喂馬,洗馬,刷馬,釘馬掌,就是遛馬,所以,官兵們都管我們這個班叫馬廄班。連隊首長這么叫,團首長也這么叫。一個叫起來順口的名字,叫就叫好了,反正我們也是兵。

      馬廄在營區最后一排,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蘇聯援建的,一溜六大間,寬敞得可以踢一場足球賽。馬廄靠南一面是拴馬樁、馬槽和馬欄,靠北一面改造成宿舍、飼料房和雜物間——也只是砌一堵墻。房子一隔為二,中間空出的地方,走一輛拉馬糞的大車還綽綽有余。

      聽老兵說,我們所在的部隊換防前,這里原是木工房。我到部隊的第一個夏天,馬廄曾上演一出驚心動魄的“大戲”。那天我正在午睡,恍惚覺得蚊帳在不停地抖動,似有什么活物懸在自己的頭上。睜眼一瞧,媽耶,原來是屋頂上掉下一條赤斑蛇,被蚊帳兜住了。軟塌塌的蚊帳像個陷阱,它哪里游得動,蜷作一團,嗞嗞吐著血紅的蛇信子。

      那是一條大蛇,松松垮垮的蚊帳被它壓得垂下來,幾乎碰到人的臉,我不敢貿然爬起。

      “蛇!”

      全班的兵都被我的驚叫聲叫醒了。

      “蛇!蛇!”大家慌作一團。

      班長張平走過來,朝蚊帳頂上瞄了一眼,正色道:“午睡時間叫什么叫,不就是一條蛇嗎。”只見他嗖地出手,兩指精準地捏住蛇頭。

      沒隔多久,我們馬廄屋頂上的朽木板換成了新木板。大家開玩笑,說這是我對馬廄班的一大貢獻,應該載入史冊。

      我從新兵連分到馬廄班,許多新兵對我既羨慕又嫉妒,他們一個個熱血沸騰,向連隊遞交了決心書,有的纏著連長和指導員,要求去馬廄班養馬,愿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接受組織考驗,可偏偏被我“高中”了。其實我是因禍得“福”呢。下新兵連沒幾天,周圍都是生面孔,想家,寂寞,便私自跑到操場上加練投擲手榴彈,由于沒活動開筋骨,結果把自己的右臂給弄骨折了,住進了醫院,新兵分配的前一天才出院。當時我后悔極了,就差沒扇自己的嘴巴,心想這下完毬了,槍還未摸過,就成了傷兵,別說老紅軍連隊去不成,就是一般連隊也不會要我。

      我被分到了高機連。

      我悄悄問一位即將退伍的老兵,高機連是干啥的。老兵賣關子:“飛機是你的死對頭。”

      我一拍腦袋:“原來是專干飛機的啊!”

      “你不傻。”老兵脧了我一眼,沒興趣跟我這個新兵蛋子啰嗦。

      十二點七毫米的高射機槍就是一堆死鐵,可沉了,得兩個人抬,每天外出訓練,從馬背上搬上搬下,我那只受過傷的胳膊肯定吃不消,于是,歪打正著去了馬廄班。

      養馬就養馬,入伍前我在生產隊喂過牛。所不同的是,我現在是穿著軍裝喂馬,而且還是軍馬,說得好聽一些,是戰馬。

      我名正言順地成了一個另類的弼馬溫。

      馬廄班班長叫張平,是一條標準的北方漢子,闊嘴、方臉、濃眉,直捋捋的身板,一看就是塊當兵的好材料。他對我的到來十分高興。

      “我們馬廄班也有秀才了。”他不無得意地對班里的兵說。

      那一刻,說我受寵若驚,一點都不為過。一個曾受過傷的新兵蛋子,別的連隊都不愿要,居然在這里能夠受到如此尊重,唰地,我的臉紅到了耳背。

      不錯,在入伍前的各種表格“文化程度”一欄,我填寫的都是高中,并在“個人特長”欄,大言不慚地寫下“愛好寫作”。其實吃下去多少字,自己心知肚明——初中晃一晃,高中兩年再晃一晃,就瞎混過去了,啥也沒學到。至于“愛好”,也只是在《皖東通訊》上發了個豆腐塊,不,豆腐干,那能叫“愛好寫作”?去毬吧,連我自己都不信。但是,跟連隊的許多兵比,“高中”就是天花板級的了。

      張班長就是,參軍前還是個拽牛尾巴的文盲,七年下來,勉強能寫家信。

      在我們連隊,不會寫家信的戰士才是多數。新兵下連隊后,按慣例要給家人寫封信,報個平安。許多兵拿著信紙,排隊找識字的戰友。我也給父母寫了一封信,只字未提“喂馬”——我怕戳傷了他們的自尊心。

      我背著背包朝馬廄走去,張班長像接天神一樣,全班集合在門口歡迎,巴掌拍得啪啪響。班長上前奪下我背上的背包,往一張空鋪上一丟:

      “你就睡這張鋪。”

      鋪是通鋪,鋪架子是磚塊,上面搭一塊床板。顯然比新兵連強多了,那里睡的是地鋪。

      走進馬廄,一股嗆鼻的馬臊味徹底將我淹沒,粘在喉嚨里,我打了一個干噦。那氣味,比生產隊牛棚里的味道難聞多了。牛也拉屎拉尿,但它們吃的是青草和稻草,細嗅,屎尿中有一種植物特殊的芬芳。軍馬不同,它們享受的是精飼料——蛋白質豐富的豆粕。

      幾個老兵搶著為我整理床鋪,我攔也攔不住。班長對我說,今天你是客人,從明天起跟大家筷子一般齊,被子要按照內務條令疊。

      這個難不倒我。在新兵連疊被子,我多次受到過表揚。

      班長又補了一句:“我們馬廄班的兵也是兵。”

      我像小雞啄米,連連點頭。

      全班的兵都圍著我轉,擺瓷缸的擺瓷缸,放鞋子的放鞋子。此時,只有一個頭發從帽檐口露出來的兵無動于衷,坐在鍘馬草的鍘刀上吹口琴。

      “汪滬生。”班長朝他喊。

      汪滬生口中銜著口琴,瞄一眼班長。

      “該鍘馬草了。”

      汪滬生好像沒聽見,照吹他的口琴。

      我一個立正,朝班長敬了個禮:“報告班長,我會鍘草。”

      全班的兵都笑了。

      我不知他們為啥笑,我說我真的會鍘草。

      班長很風趣,說,馬廄里敬禮,是六個手指頭撓癢——多一道子。

      我吃了一個大紅臉。

      馬廄班的墻上貼著一張值班輪流表,誰夜班,誰白班,誰出廄,誰遛馬,列得一清二楚。汪滬生今天值白班,和其他幾人要把馬草鍘出來——馬無夜草不肥。

      我小跑過去。汪滬生吊了我一眼,懶洋洋地站起來。

      “你是客人,還鍘馬草?”

      我聽得出來,那聲音不陰不陽的,挺刺耳。

      鍘馬草難不著我,我提起鍘刀,汪滬生不緊不慢地甩了甩口琴,用一塊布裹好,揣進褲兜里,然后蹲下來,將干稻草束成小束,搭在鍘刀的槽口上,我雙手握柄,刀起刀落,嚓嚓有聲。

      班長把全班的兵都叫了過來,說,馬最愛吃的就是這種寸草,你們以后再鍘草,就照這個標準鍘。

      我說汪滬生添草添得好,非常到位,再說,這草沒受潮,鍘起來嘎崩脆。

      “新兵蛋子也會拍馬屁。”汪滬生又吊了我一眼。

      他的話音剛落,那匹屁股正沖著我的〇九號馬,橫空放了一個響屁。

      大家都笑抽了。

      晚上熄燈號響過,大家鉆進了被窩。我的鋪緊挨著班長的鋪,感覺呼吸都不自在。

      “聞得慣嗎?”班長小聲問我。

      我知道他指的是馬廄里濃烈的馬臊味,連聲嗯嗯。

      班長又問:“沒想到來部隊會當馬夫吧?”

      我沉思了片刻,說挺好挺好。

      “那就好。”他拉滅了昏暗的電燈。

      馬廄的第一個夜晚,我怎么也睡不著,難聞的馬臊味彌漫在空氣中,濃稠得化不開,每呼吸一次,都讓我反胃、打噦。我用被子將頭蒙起來,誰知被子上的氣味更重。我靜靜地躺在鋪上,聽覺告訴我,所有的人都睡得很香,有的打著輕鼾,有的嘎吱嘎吱搓牙,有的說夢話。在我眼里,他們都是老兵,隨便拽出一個,起碼都有兩年以上的兵齡,也就是說,從走進軍營的那天起,他們在這種氣味里已經“泡”得很久了。

      寂靜中,馬咀嚼草料的聲音被放大,發出嘎嘣、嘎嘣脆響。這些都是正處于青壯年的馬匹,它們的牙口好。除此,還有偷吃馬料的老鼠的聲音,好像不止一只兩只,有許多只,窸窸窣窣地跑來跑去。

      偶爾會傳來一陣嘩嘩聲,那是馬在肆無忌憚地撒尿。

      起床號響了。

      天黑咕隆咚的。當我從鋪上爬起來,班長已經扎好了腰帶,正在扣風紀扣。

      汪滬生的動作跟我差不多。他的鋪與班長的鋪一頭一尾,從起床動作的速度看,好像是八個音符倒著來——他最慢。

      “以后,大家要給新兵做出好樣子。”班長顯然對汪滬生的動作遲緩不滿意。他加重語氣說:“大家記住,馬廄班的兵也是兵。”

      于是,集合、列隊、報數。班長簡明扼要地安排一天的事務。

      從這天起,我就是一個不折不扣養馬的軍人了。

      “你跟我遛馬。”班長對我說:“〇九號。”

      原來就是昨天朝我放屁的那匹棗紅色白蹄馬。

      班長從拴馬樁上解下繩子,在馬屁股上拍了一下,又捋了捋馬的鬃毛:“你小子別欺負新手。”

      “〇九”打了個響鼻,咧了咧嘴。它笑得意味深長,上唇翻翹,露出一排鍍金的大黃牙,不知是嘲笑還是嬉笑。班長叫我把手掌貼在馬的鼻子上,讓它聞一聞。

      “馬聰明得很,能記住人的氣味,以后它就認得你了。”

      馬的鼻子很柔軟,我的手剛觸上去,“〇九”就伸出舌頭反舔我的手背,癢酥酥的,比牛的舌頭軟和多了。

      班長戳戳自己的大腿根,說他第一次遛馬就被尥了一蹶子。“那一蹶子比鐵錘還重,如果再往上移半指,”他比劃著,“這輩子就報廢了。”

      我倒吸一口冷氣。

      馬廄后邊是一溜低矮的崗丘。此時,滯留的夜色還未完全化開,霧蒙蒙的,我們就牽著馬踢踢踏踏地出了營區。這個時候出廄的馬最興奮,咴咴叫,振得空氣一波一波地顫動。我有些激動,突然想起“馬鳴風蕭蕭”來,不由得有一種悲壯與崇高感。

      難怪那些新兵都爭著要來馬廄班,養軍馬真好!

      班長和他的〇一號走在最前面,其他人馬緊隨其后。開始邁的是小平步,慢悠悠地,接著是大踏步,走著走著就變成了小顛步。我拽著牛皮韁繩,夾在遛馬的隊伍里,一路氣喘吁吁地小跑。

      山路上遍布著石子,馬蹄踏上去,嘎嗒嘎嗒響,迸出一顆顆火星,明明滅滅。

      山不大,不一會兒就遛了一圈。馬兒似乎還沒過癮,不愿從原路返回。班長牽著頭馬拐下一條毛道。下邊是一條河,窄溜溜的,目測只有兩丈寬,河面上結著一層冰。

      大家不知班長要干啥,牽著馬立在河邊。看上去,這有點像《飲馬長城窟行》里的陣勢。

      我又瞎想了。

      班長說,下個月就要開始冬季野營拉練了,我們的馬是軍馬,平時走慣了平路,從沒有涉過河,蹚過水。說著,他脫掉鞋子,挽起褲腿,下到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河水只沒到小腿肚子,可是馬兒僵著脖子死活不愿下水。

      “你們都看見了吧,要是打起仗來,這咋行。”

      “他還以為自己是團長呢。”汪滬生小聲表達不滿。

      “你們從后邊轟。”

      班長說的“轟”,就是強行驅趕。

      副班長掄起馬韁繩,照馬屁股猛抽了一下,〇一號騰空一躍,跳進了河。其他的馬匹都看頭馬的,魚貫蹚過冰河。

      汪滬生和他的十一號落在最后,他猶豫著是否值得平白無故地吃這份苦,而馬卻不聽他的,掙脫韁繩躍入冰水中。汪滬生只好脫掉鞋子,拋向對岸,一失手,落在了河里。

      我下河把汪滬生的鞋子撈了上來。

      全班的人都盯著我看,那意思,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汪滬生提溜著褲筒蹚水過河,走一步,嘴角夸張地抽一下,發狠話:“我八輩子都不會再當兵了。”

      話尾巴還搭在嘴唇上,突然“哎喲!”一聲。他已經顧不得寒冷了,彎腰從腳下摸出一塊棱角分明的石頭,狠狠地砸在冰面上。

      “像你這樣還能打仗?”班長壓著怒氣,“都跟上隊。”說罷,牽著馬朝營區走去。

      我陪著汪滬生走在后邊,他走幾步停一下,翻看腳板。腳板其實沒啥,既沒青紫,更沒流血。

      “〇九”趁我一不留神掙脫韁繩,撒開蹄子一路狂奔。

      “想提干也不是這么玩的。”汪滬生的氣還沒有消掉。

      我發現他那張扁平的臉都氣歪了,鼻子和眼都挪了位。

      馬廄班不參加連隊的軍事訓練,但要把高射機槍馱運到訓練場。日復一日地上架、卸載,訓練的就是人和武器、馬匹的契合度。

      白天,我們的時間比全訓班排多一些。但要種菜。冬天沒菜種,班長也不會讓大家兩只手閑著。他琢磨出一個道理:水要流,兵要動。兵一旦閑下來,腦瓜子會長毛——想家。因而,他總能撥拉出一些事來,刷馬毛,曬草料,整理馱架。實在沒事,就領著我們翻馬糞,用鐵鍬把糞垛扒開,搗碎,潑上水,重新堆成垛,這樣春天氣溫回暖有利發酵,再用大車拉到菜地去。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比全訓班排的兵要自由得多,可以寫寫家信,或翻翻《毛選》,補補衣襪之類。

      我入伍時偷偷從家里帶了一套《紅樓夢》,沒事時,一個人躲在馬廄外僻靜的地方看。班長走過來,問我看的是什么書。書殼是用報紙包的,我心里發虛,趕緊把書合上,說是一般的書。

      班長朝我笑笑,挨著我坐下來,瞅瞅四下無人。

      “這種書最好不要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咋知道我讀的是禁書?

      班長語調平緩地說:“你有文化,只要好好干,會留在部隊的。毛主席說,一個沒有文化的軍隊,是愚蠢的軍隊,而愚蠢的軍隊是不可能戰勝敵人的。”

      看來瞞是瞞不過去,我只有向班長坦白,自己看的是《紅樓夢》。

      “我沒文化,不懂紅樓夢,綠樓夢,但影響進步的書最好別看。”班長把手放在我的手上,像一個兄長。

      我低下了頭,仿佛一個犯了錯的小弟弟。

      “這樣好不好?”班長看著我,以征詢的口氣對我說,“這書,要么你寄回家,要么我替你保管。”

      班長想得真周到。連隊有個集體儲藏室,專門保管戰士的個人用品,每月都會例行檢查一次,班長是老兵,又是黨員,連部文書一般是不會檢查他的包裹。

      我把書交給了班長。

      連隊每個周末晚上都要開班務會,大家圍坐一個圈,各自匯報一周的工作表現,存在的缺點,談談在新的一周的努力方向,最后班長挨個進行點評。我們馬廄班是獨立班,連首長或連部文書通常參加我們的班務會。

      我是班里的新兵,總是最后一個發言。本來我就不擅長表達,當其他的老兵匯報時,我就在心里打鼓,數人頭。每匯報完一個,我的心就咯噔一下。

      終于輪到我發言了,我說:“又是一個星期過去了。”我的本意是想以此調整調整緊張的情緒,給自己設置一個緩沖區。

      “小資產階級情調。”連部文書打斷我的話,“班務會不是抒情的地方。”

      我徹底蒙圈了。心跳加速,渾身發抖,先前想好要講的話,全忘到爪哇國去了。

      “讓他說嘛。”班長笑笑,替我解圍。

      我結結巴巴,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知說了啥。

      文書是代表連首長參加我們馬廄班的班務會,然后把全連各班排的情況匯總起來,為連長點評提供依據。表揚誰,批評誰,一般都是文書先定個調調。

      時間已經不早了,班長看看馬蹄鐘,問誰還有什么要說的,大家都搖頭。

      班長出于禮貌,說:“請文書給我們講評一下。”

      文書也是老兵,端著架子說:“好的方面我就不講了。”他看了一眼班長,“你們班要加強政治學習,養馬不能脫離政治。對不對?”

      班長說:“你說你說,有什么問題我們虛心改正。”

      “聽說你們班有人看不該看的書。”文書又看了班長一眼,余光卻瞟著我,“我沒有證實,也許有,也許沒有。還是那句老話,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我的表現和匯報使班長感到失望。事后他跟我說,你下冰河幫戰友撈鞋子,為什么不說道說道?我說那有啥好說的,舉手之勞的事。班長說,你咋腦瓜子不開竅呢,哪有那么多大事,小事上見精神。

      我為此愧疚了很長時間,深感對不起班長。

      一天,我和汪滬生在山坡上放馬,馬安靜地吃草,我們倆躺在背風的陽坡曬太陽。或許是我那天撈鞋子起了作用,汪滬生對我的態度好了不少。

      “《紅樓夢》是禁書,難道你不知道?”汪滬生吊著眼看我。

      我心里一凜,不知該怎么回答他。

      “你瞞著我,別以為我不知道。”汪滬生嘴里銜著一根草莖,一忽兒撥弄到左邊,一忽兒撥弄到右邊。

      “但不是我說出去的。”

      汪滬生真夠意思,他向我交底,入伍前他在工廠當車工,又苦又累,交了三個女朋友都吹了,太埋汰人了。他說,當滿三年兵回去可以換個輕松一點的工種。

      我的心思全在倒霉的《紅樓夢》上,對汪滬生的事,只是心不在焉地支應著。

      汪滬生比我精明多了,他叫我把《紅樓夢》趕快寄回老家,不然會連累張班長。

      我一怔,此人老跟班長搓反索,怎么又關心班長起來了?

      汪滬生似乎看出我心中的疑竇,悄悄告訴我,文書和我們班長都是提干的苗子,他們兩個人暗中較勁。

      “切,笨人都能看得出來。”汪滬生擺出一副鄙夷相。

      我就是個笨人。

      “他什么都壓我們馬廄班一頭,其實壓的是班長。”

      照汪滬生這么說,文書在班務會上挖苦我,是針對我們張班長的。

      我真笨。

      星期三晚上是自由活動時間,兵們都出去找老鄉聊天了,馬廄班里只剩下班長和我。他問我為啥不去會會老鄉。我說和我一起入伍的老鄉,他們的駐地都很遠,晚上去趕不回來。

      班長看見我手里捧著一本魯迅的書,說:“看書好。”

      我想對他說一聲“對不起”,想想還是沒說。

      那本魯迅的書,名字叫《吶喊》,是我用那塊“豆腐干”換來的,一直被我視作驕傲的資本,走哪帶哪。

      班長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問我為啥不寫寫新聞報道。

      我顯得很為難,也很好奇,班長認識的字,寫家信都不夠用,為啥對寫報道這么感興趣呢?再說,新聞報道也不是好寫的,連部報道員鼓搗了兩年,連報屁股也沒摸著——這話是指導員說的。

      聽說我們連隊有著新聞報道的優良傳統,前兩任報道員都穿上四個口袋的軍裝,唯獨現在這個報道員連續兩年剃了光頭,連首長要換人。

      “你有文化,”班長湊近我,“這對你,也許是一條路。”

      我撓撓頭。

      “我看過你的檔案。”班長突然冒了一句。

      我羞愧地低下頭。

      班長肯定是從我的檔案資料受到啟發的,叫我學寫新聞報道。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把那塊“豆腐干”隨身帶到部隊。

      班長的話點到為止,沒有再往下說。

      他走到草料間,動手朝外邊搬東西。我問騰房子干啥,班長羞澀地笑笑。

      “你嫂子要來探親。”

      “什么時候來?”

      “今天晚上。”

      我和班長正搬著東西,外出的兵陸續回來了,大家聽說班長媳婦要來探親,葷話上了一大桌。

      “你們是嘴上抹豬油,聞著香。”班長畢竟是過來人,沒啥不好意思的。

      “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車站接?”副班長是管內務的,他這么說沒有錯。

      汪滬生似乎抓到了話把子,借題發揮道:“你想當電燈泡是不是,人家見到久別重逢的媳婦怎么下嘴。”

      全班的兵幾乎笑翻了。

      班長媳婦是半夜到的,藍底白花的棉襖上,粘著細碎的雪花,臉紅撲撲的,是個俊俏的農村小媳婦——這是值夜班的兵告訴我的。

      我們營區離縣城火車站七公里,大冷天的,班長把媳婦接到馬廄班的飼料房,我一點都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起床號一響,我發現班長已經站在門口了。

      下半夜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場雪。外邊風很猛,打著尖利的呼哨。

      “這樣的天還遛馬?”汪滬生嘟噥著。照他的估計,班長的媳婦在途中顛簸了一兩天,早上是不會遛馬的。

      班長牽出〇一號,打開馬廄的門,一陣風雪餓狼似的撲進來,他打了個寒顫,愣怔了片刻,毅然出了門。

      我們牽著馬繞著山崗跑了一圈,回到馬廄時,班長媳婦手里拿著毛巾站在門口,替每一個人除去身上的雪。

      汪滬生是最后一個進來的,受到了特殊照顧,背上重重地被抽了三下。

      “你怎么舍不得抽你家張平。”汪滬生身上冒著熱氣。他的氣已經消了,可他不會放過這種斗嘴的機會。

      班長媳婦又追上去抽了一毛巾。

      “你要是我娘子,我保證讓你抽得手抽筋。”

      大家笑得一團糟——咳嗽的咳嗽,打噴嚏的打噴嚏,葷話素話一起上。

      班長任由著大家鬧騰,他拿著掃把,輕輕掃去馬身上的雪。

      “你們小兩口配合真默契,一個掃馬,一個掃人。”

      又是一陣大笑。

      汪滬生這個活寶,當初班長媳婦來部隊成親,婚房就在馬料間,那天晚上他值夜班,故意學馬叫,折騰得一對新人一夜都沒合眼。

      班長媳婦的到來,讓我們馬廄班每天都有歡笑聲。

      汪滬生也不再賴床,出操集合號還沒響,他就牽著馬出去了。

      班長媳婦來隊的第三個晚上,我值夜班。添過第一遍馬料,我靠在稻草垛上打盹兒。寂靜中,恍惚聽見抽抽嗒嗒的啜泣聲,像拉風箱,有一搭,無一搭。我覺得奇怪,側耳細聽,聲音來自草料間。

      我不敢確定是鼾聲還是啜泣聲。

      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馬廄班的兵還在睡夢中,穿戴整齊的班長媳婦就出現在我面前,她不好意思地朝我笑笑,臂上挽著一只包袱,班長沒精打采地跟在后面。我上前正準備跟她打招呼,班長噓了一聲,將食指豎在嘴上。我知道他不讓我出聲,怕影響兵們睡眠。

      班長的媳婦向我招了招手,我看見她的臉上沒有一點憂愁的樣子,也許昨晚是我的耳朵出了毛病。

      那天早上遛馬,我們班長第一次缺席。

      原來部隊要開始冬季野營拉練,班長叫他的媳婦提前回去了。

      這件事對我觸動很大,我孜孜矻矻鼓搗了一篇《“馬倌”張平》,悄悄地交給連部報道員,不承想,竟然在《人民前線》報紙上發表了,與我的原稿相比,登出來的文章多了一個作者名字。

      誰知道班長看了那篇報道很生氣,把我訓了一頓,說連隊的好人好事多得很,不該寫他,更不該寫他媳婦。

      那天,報道員把我叫到連部,文書見了我,臉拉得比馬臉還長。我心想,這下可捅婁子了。

      一連幾次班務會,文書都沒有來我們馬廄班。

      我們開始整理馱架,擰緊每一顆螺絲。盡管我們很細心,班長還是不放心,把每一個馱架的螺絲都檢查一遍。他說拉練就等于打仗,掉一顆螺絲,都會影響戰斗。

      給馬蹄掛掌,是我們班長的獨門活計,這也是連隊一直不讓其退伍的理由。連首長換了一茬又一茬,調走的,勸班長再等等,新來的,叫班長安心工作,給人的感覺,只要軍馬還在,班長就有希望朝自己的那個目標接近一點。

      班長呢,有時估計自己沒戲了,身上的軍裝都穿破了七八套,哪里還有機會。但有時又覺得后面也許還有戲。

      結婚后,媳婦也勸他,七年的兵都當過來了,不差那一年兩年,開水就靠最后一把柴。

      班長心里燃著一把火。

      他琢磨我不是接班的最佳人選。在他眼里,我有文化,一個小“秀才”怎么可能留在馬廄班呢?早一天飛,晚一天飛,都會飛。

      于是,他物色了一個比我早進軍營兩年的農村兵,作為培養對象。

      冬季野營拉練是個苦差事,不停地行軍,不停地出敵情,走一路,練一路,翻山越嶺,扎營露宿,時間長達一個月。戰士的鞋子磨破了,有備用的,馬可不行,它們一旦上路,想換“鞋子”也來不及。

      我們班共有十三匹馬,九匹馱高射機槍,另外四匹馱子彈和草料。

      部隊開拔的前三天,新任連長來到我們馬廄班,見班長正在領著吳家奎掛馬掌,他說自己是干步兵的,懂槍懂炮不懂馬,要我們班長多辛苦一些。

      班長一個立正:“報告連長,保證完成任務!”

      給軍馬掛掌,真是一個技術活。首先你得熟悉每匹馬,馬也得熟悉你,彼此間建立起信任關系,不然,它們冷不防給一蹄子,不送命,也得落下殘疾。

      我們班的十三匹馬,都是經班長一手調教過的,每匹馬的脾性,班長都摸得一清二楚,有的得順毛抹,有的得給它一點顏色看。用班長的話說,得鎮住它。

      圖片

      那天,班長從雜物間搬出一個大榆木墩子,叫吳家奎牽出〇一號。班長“吁”了一聲,用手拍拍馬臀,〇一號仿佛懂得要給它換新“鞋子”,乖乖地提起一只后腿,班長用錘子敲敲木墩,〇一號順從地屈腿反掌搭在木墩上。班長先用鉗子拔下磨損的馬蹄鐵,操起一把鋒利無比的切刀,像技藝高超的揚州修腳師傅,將蹄殼腐爛的部分切掉,鏟平,再換上新的馬蹄鐵。掛掌時,下釘子最有講究,深了,不僅傷馬蹄,還可能致殘;淺了,蹄鐵容易掉落。

      我請求班長讓我試試。

      “下次吧。拉練就像打仗,可不是兒戲。”

      十三匹馬,班長和吳家奎整整忙活了兩天。

      馬匹換上新的馬蹄鐵,班長叫我們牽出去跑兩圈,看看馬蹄鐵與馬蹄是否吻合。如果釘子下深了,馬兒走起路來,蹄子不敢重重著地。

      冬季野營拉練并非像我想象的那么刺激、好玩。第一天行軍二十公里,我走得很輕松;第二天三十公里,感覺也沒啥。

      晚上我們班寄宿在一個牛棚里,喂過馬,從連部受領任務回來的班長叫大家早點睡,明天有情況,需要奔襲八十公里,搶占陣地擔負對空警戒。他仔細檢查了馬匹和馱架,才最后一個躺下。

      天上又開始飄雪了。

      我們馬廄班走在隊伍最前邊。那雪下得真叫狂猛,剛抖掉又落滿一身。羊腸小道埋在雪下,負重的馬匹蹄下打滑,行進的速度非常慢。班長擔心馬匹摔倒損壞了武器,叫我們收緊韁繩,貼著馬肚子走,萬一出現險情,人得頂上去。

      韁繩上結著冰,硬得像根棍子。

      我的襯衣已被汗水濕透,寒風一吹,冷到骨頭里。班長見我那個狼狽樣子,順手奪下我的步槍,左肩挎一支,背包上橫一支。

      當又一個黑夜來臨時,我們的隊伍還在匆匆趕路。走在前面的班長提著馬燈,我們就追著那一團昏黃的燈光走。

      積雪的道路似乎沒有盡頭。

      朦朧中,我看見汪滬生拽著馬尾巴,一步一晃,他的整個身子幾乎要癱軟下去。

      前邊響起了歌聲:向前、向前、向前——好像是班長的聲音。我強打起精神跟著唱起來,剛唱兩句,上氣不接下氣,只得閉嘴。

      當我們疲憊不堪地趕到目的地,天色已微亮,早早等候在“陣地”的團長和幾位參謀人員同時抬起手腕看表:“你們提前了十分鐘。”

      這一次,我們的班長立了三等功。

      給大家的感覺,他仿佛離那個目標又近了一步。

      第二年秋天,我的一篇文章出現在更大的報紙上,并引起一時轟動。令許多人想不到的是,它竟然與《紅樓夢》有瓜葛。

      成功來得太突兀,我覺得有點兒虛幻,見了人就想躲。

      班長端著飯碗來到連部,呲著嘴笑。

      “飯還是要吃的。”他替我打了一份飯菜,“趁熱乎快吃。”

      當時我的眼淚差點兒都掉下來了。

      連隊指導員自然對我高看一眼,叫通信員通知我,把鋪蓋搬到連部。

      班長的好事也來了,團政治處干部股電話通知連隊,叫他明天去醫院參加體檢。誰都知道,這是提干的前奏。

      我為班長高興,班長也為我高興。

      那是一個星期天的上午,班長叫我跟他去縣城走一趟。我們走到縣城時,已近晌午時分了。我倆在空曠的大街上晃了兩個來回,班長踅進馬路邊的一個小飯店,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酒,理由是歡送我。

      其實班長根本沒有酒量,他只喝了兩小杯,就紅頭杠臉的。我也不是能盛酒的家伙。不過,那一次的酒,我們喝得很開心。

      班長雙手搓著微微發燙的臉說,是那十三匹馬成全他。我說是他成全了我。

      班長擺擺手:“你有文化,部隊將來需要有知識的人。”

      我頭有點暈乎,怔怔地看著坐在對面的班長,突然端起酒杯站起來:

      “班長,你不要喝,這杯酒算我敬你。”

      說罷,我一閉眼,把杯中的酒喝干。

      班長為我搛了一塊豬頭肉。

      “還記得《紅樓夢》那本書嗎?”

      我說早忘了。

      “我可沒忘。”班長又給我搛了一塊肉,笑模悠悠地說:“你可以把它拿回去了。”

      我笑起來。

      班長比我笑得更燦爛。

      我雖然搬到了連部,但還是每天都朝馬廄班跑,有時還會跟他們一起遛馬。文書是我的新班長,由于有那篇文章撐著門面,他不大過問我的事。

      說來也怪,我再去馬廄班時,已經聞不到馬臊味了。

      班長的話越來越少,每次見面,除了叫我安心寫報道,不要熬夜,也沒有多余的話。

      汪滬生變了。我每次去馬廄班,他不是在鍘馬草,就是在清理馬廄,連個人內務也整得挑不出毛病。他悄悄告訴我,離老兵退伍時間不會太久了,自己反而覺得心里發空。我說你當了四年兵,養了四年馬,是有感情的。

      聽了我的話,從沒見過點頭的汪滬生,連連點頭。

      “說不定將來哪一天,我會回來看看的。”他的聲音有些哽咽。

      時間一天天過去,班長提干的消息一直在路上,我都為他著急,但又不便安慰,怕觸動他心里的痛處。

      每天,班長還像以前一樣喂馬、洗馬、刷馬、遛馬、鍘馬草,也有說有笑,但我隱約覺得我們的班長快活不起來。

      沒過多久,從上邊傳來高機連要換裝的消息,單管高射機槍改為雙管,淘汰騾馬,用卡車牽引。聽到這個消息,全連官兵無不歡欣鼓舞,翹首以盼,從訓練場到飯堂,“換裝”成了使用頻率最高的詞。

      文書顯得特別興奮,故意當著我們班長的面,夸新裝備如何如何厲害。班長表面上附和,內心深處,很可能翻江倒海。

      終于,我們馬廄班的十三匹軍馬被牽上了一列火車,拉走了。那天我也在現場,火車徐徐啟動后,班長追著跑了一段。跑著跑著,好像突然醒悟過來,呆呆地佇立在站臺上。

      這是冬天向春天的轉換季節,略帶寒意的風把班長的軍裝吹得鼓起來,身體仿佛大了一圈。驀地,他脫下軍帽,緩緩地,舉起來,舉起來……

      這一年的老兵是春季退伍。此時,我被抽調到軍里參加新聞報道會戰。而張平班長也離開了連隊。

      四十多年過去了,聽到軍歌,我好像又回到了年輕的歲月。戰友們,你們在他鄉都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