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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一位年輕人的回鄉(xiāng)故事
      來源:人民日報  | 方欣來  2023年05月24日07:28

      位于湘西北的桑植縣,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地方。湛藍的天空下,群山像浪濤一般涌向遙遠的天際,村村寨寨散落在這一片綠色的海洋里,亮如絲絳的澧水一路歡快地流淌。

      這里,是一片紅色熱土,是賀龍元帥的故鄉(xiāng),也是紅二方面軍長征的出發(fā)地。在革命年代,桑植不足10萬人口,卻先后有5萬多人參加革命,6000多人參加長征,7000多人為新中國的成立獻出寶貴的生命。前些日子,我踏上這片古老的土地,走村串戶,感受這片土地在新時代煥發(fā)的無窮活力。我在這里聽到了很多故事,遇到了很多人,其中,活躍在鄉(xiāng)村振興第一線的芙蓉橋村村支書王亞婕的故事,讓我印象尤為深刻。

      王亞婕搬回芙蓉橋村的時候,正好是2014年年底。

      那時候,26歲的王亞婕已經(jīng)在長沙生活了6年。她在那里念完了大學,成了家,生了孩子,并且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離開偏僻的村落,成為城市的一員,由此改變下一代的命運——生活的路徑,仿佛一直在按她預想的進行。

      2014年的一個晚上,王亞婕打開電視機,里面正播放湘西十八洞村精準扶貧后面貌一新的畫面,那漂亮的吊腳樓、寬敞的瀝青路、游人的笑臉、壓彎枝條的水果,都讓王亞婕羨慕不已。

      那一瞬間,她心里好像有根線頭被人猛地拉了一下,十八洞村無論地形地貌還是風土人情,都和故鄉(xiāng)芙蓉橋村相差無幾。但是,經(jīng)過精準扶貧,十八洞村已經(jīng)美麗蝶變了!

      其實,故鄉(xiāng)芙蓉橋村也在變。母親經(jīng)常打電話給她,告訴她村里又修路了,又架橋了……每次她聽了,只是“嗯”一聲。在她看來,芙蓉橋村除了是她的故鄉(xiāng),有她的親人居住,其他的事情都模糊了,因為她離開村莊太久了。

      站在電視機前的王亞婕,突然想起了故鄉(xiāng),芙蓉橋村在她的眼前變得漸漸清晰。就在這一刻,她萌生了回鄉(xiāng)發(fā)展的念頭。

      回鄉(xiāng)后,王亞婕開了家移動代辦店。她原來的工作就是做營銷,在這方面有經(jīng)驗。沒多久,生意就火起來了,最好時一個月有1萬多元的收入。

      她想先這樣干幾年,等手里有了錢,再辦個企業(yè),帶著村子里的父老鄉(xiāng)親一起致富,也算是為村里干了件實事。

      不久,芙蓉橋村開會,王亞婕被村民們推選為村文書。王亞婕以為,村里的文書,無非就是填個表、蓋個章、開個證明、寫個總結(jié),不會有多少事,她可以一邊干村里的活,一邊照顧生意。等真干上了才知道,什么臺賬啊,報表啊,匯報材料等,事情真不少,忙的時候,家里的生意就顧不上了。王亞婕性格實誠,她覺得答應了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好,于是干脆把店里的事交給母親照料。

      轉(zhuǎn)眼到了2017年,村兩委換屆,經(jīng)過選舉,她當選村委會主任。

      但是,王亞婕心里卻直犯嘀咕:當個村文書,店里的事都顧不上了,要是再當村委會主任,非得把門店關(guān)張不可。

      這個時候,母親也勸她:“村里的事就別湊熱鬧了,做好你的生意就是了。”

      那個晚上,王亞婕失眠了。村里的事總得有人來做,如果都只考慮個人的利益,村里怎么發(fā)展?等村里的基礎(chǔ)設施改善了,產(chǎn)業(yè)發(fā)展了,還愁賺不到錢?自己回芙蓉橋,不就是希望家鄉(xiāng)盡快走向富裕嗎?這份濃濃的鄉(xiāng)情讓她打定了主意。她不顧母親的反對,把店盤了出去,從此一心撲在工作上。

      從村文書到村委會主任,后來又走上村支書的崗位,角色的轉(zhuǎn)換使她的思路也發(fā)生很大改變,她發(fā)現(xiàn)村里確實存在許多急需解決的問題。這些問題互相牽連,錯綜復雜,但事情又只能一樣一樣地做。

      高家山組,聽名字就知道與山有關(guān)。那里遠離集鎮(zhèn),居住著10戶人家。

      午后,我坐著王亞婕的車從集鎮(zhèn)出發(fā)。出了集鎮(zhèn),沿著公路盤山而上,路陡,很多地方幾乎要拐九十度的彎,我嚇得額上沁出汗來。

      王亞婕看我這么緊張,不由得笑出聲來:“沒事,沒事,這路我熟悉。”

      車停在一戶人家門口,我走下車,望著遠處的山巒,長長地吁了口氣。

      那是一棟新修的房子,兩層,十分寬敞。主人王柏平見到王亞婕,熱情地喊著“王書記”,忙著給我們倒茶,搬來椅子招呼我們坐下。王柏平是遠近聞名的民歌愛好者,會唱山歌,會拉二胡,會吹銅管。平時忙著跑場子、帶徒弟。

      “我?guī)Я?00多個徒弟!”說起自己的特長,王柏平很是得意。

      我問他:“沒修路以前,你們這里生活怎么樣?”

      王柏平介紹,以前只有一條小路,種的黃豆、苞谷收下來,得一筐筐往家里背,累得不行。通了水泥路后,好多了。

      他指著外面的房子說:“你看,這些房子大部分是修路以后新建的,以前想建房都建不了,材料拖到那邊的坪里,就得一樣一樣背過來,太費勁了。”

      我又問:“現(xiàn)在收入怎么樣?”

      “除了在外面跑場子,我還種了30多畝苞谷,一年有3萬元左右,這是多出來的收入,以前想都不敢想。”

      說完,他要帶我去路上看看。從他家門口出發(fā),水泥路向山那邊延伸。有幾戶人家住在山那邊的坡下,為了那幾戶人家出行方便,路也修到了那里。正是午后1點多,陽光灼熱,不一會兒,汗珠就從我們的臉上滾落下來。

      轉(zhuǎn)了一大圈,我們又回到他家門前。王柏平的妻子從里屋拿出一把鋤頭,背上背簍,要去挖點花生給我們帶走。她一再強調(diào),這是自家種的,沒用一丁點兒化肥農(nóng)藥。

      我們委婉地拒絕了她的好意,驅(qū)車離開。車從平整的水泥路上駛過,窗外,梨熟了,玉米有些已經(jīng)收過、有些仍留在地里。天氣雖然炎熱,田野里仍是一派豐收景象。

      離開高家山組后,我們到了廖道湖組村民王新絨家。這個組也在山上,那里地勢高,住著30多戶人家。

      王新絨今年59歲,家里有4口人,原先住的是上世紀50年代建的木房子,房子已破敗不堪,不得不經(jīng)常修修補補。兒子和兒媳拼命攢錢,想修一棟新房子,可是因為沒通路,材料運不進來,只能干著急。

      路修通后,今年3月,王新絨一家著手建新房。如今,新房已經(jīng)蓋好,年底裝修后,就可以住新房子了。

      見到王亞婕,王新絨很高興,拉著王亞婕的手說起生活上的事。

      王亞婕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事來,問道:“家里現(xiàn)在有水嗎?”

      “有。”王新絨說。

      “水大不大?”

      “大呢!”

      王亞婕起身去擰水龍頭,水嘩嘩地流下來。她轉(zhuǎn)回身說,我還得去另外幾家看看有水沒有。

      原來,這個組地勢高,以前裝了自來水,但是水壓低了,一滴水都上不來,水管成了擺設,慢慢生了銹。生活用水得去山腳挑,非常不方便,一些留守的老人,年紀大了挑不動,就更麻煩了。

      王亞婕知道這件事后,在村里一次會上說:“這件事一定要解決,而且要優(yōu)先解決,沒有水,日子怎么過?”

      她想方設法籌措了50多萬元資金,購買了增壓泵,重新鋪設了水管,連入戶的管道都沒向村民收一分錢。

      路上,王亞婕感嘆,有時候做點事也不容易,籌錢不容易,村民的關(guān)系協(xié)調(diào)也不容易。

      兩年前,高壓線路改造,有根電線桿要豎在村民的地里。好好的地里突然冒出一根電線桿子,耕田和收割時都影響機械操作,戶主因此堅決不同意。但因為地勢原因,又只能把電線桿豎在這塊地里。王亞婕反復上戶主家做工作,好話都說盡了,人家就是不松口。

      后來,那名村民說,除非把田邊的那段河改造好,才能豎電線桿。那段河緊靠好幾家村民的田,到了雨季,水常常漫到田里,毀壞莊稼。

      王亞婕答應了這個要求。那名村民說,我是相信你王書記,要不然肯定要先改造那段河,才能豎電線桿。電線桿豎起來后,那名村民見到王亞婕就說,王書記,答應的事不能忘啊。

      王亞婕哪里敢忘?她想方設法,又籌措了30多萬元,把那一段河進行了徹底改造。為此,那幾戶村民專門跑到村委會來感謝王亞婕。

      王亞婕說,答應了的事不做好,以后很多事都沒法做了。但只要你真做好了,村民還是特別講道理的。

      說話間,我們來到鐘家臺組的一戶人家。寬大的木房子呈凹字形。門前的屋坪里曬著玉米,金黃的玉米粒在陽光下像是滿地的金子閃爍著光芒,我忍不住拿起手機拍照。

      穿過屋坪,進到屋里,78歲的鐘大爺正坐在椅子上剝玉米,地上堆著一大堆玉米棒。隨著沙沙的響聲,玉米一粒粒灑落到地上。

      見到我們,老人很開心,一邊說“王書記來了呀”,一邊起身去倒茶。

      王亞婕問:“阿公,家里有水嗎?”

      “有呢,好用得很。”老人笑道。

      王亞婕起身去試有沒有水的時候,我和老人的鄰居阿婆聊了起來。阿婆告訴我,以前這里沒水,她家人多,一天要挑六七擔水,碰上雨雪天氣,麻煩得很。

      我問她:“現(xiàn)在生活怎么樣?”

      她笑了起來:“好多了。我平時去村里的羅漢果基地打工,活不累,100塊錢一天。家里還種了不少苞谷,還有1萬多斤留在地里,沒來得及收回來呢。”

      從鐘大爺家出來,王亞婕要帶我去看看村里的羅漢果基地。

      當初,王亞婕剛擔任村支書,就把目光瞄準了村里的產(chǎn)業(yè)發(fā)展。但是,在芙蓉橋這樣的地方,要發(fā)展產(chǎn)業(yè),并不容易。這里山多田少,沒有資源優(yōu)勢,也沒有地域優(yōu)勢。剛開始,王亞婕想過農(nóng)家樂,也想過攀巖、民宿,且不說這些項目的前景難以預測,關(guān)鍵的一點是,村里這片轄區(qū)是“無牙芙蓉龍”化石發(fā)掘地,還是孑遺兩棲動物中國大鯢的繁衍棲息地,屬于大鯢國家級自然保護區(qū)。除了在耕地上種莊稼,在其他地方伐木取土,都有嚴格的審批流程。也就是說,要發(fā)展產(chǎn)業(yè),難度很大。

      王亞婕告訴我,那段日子她的腦子里就兩個字:產(chǎn)業(yè)。會開了一個又一個,到底種些什么,一直沒有確定下來。

      那次從永州考察回來,與村里干部商量后,王亞婕決定,在政策許可的范圍內(nèi),在村子里建一個羅漢果基地。她想把基地放在羊家峪和谷子界組,因為這兩個組有25戶人家,這幾年,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人、婦女和孩子,好多地都撂荒了。

      項目定好了,錢從哪里來?王亞婕組織村干部開會,討論來討論去,都不知道從哪里弄這筆錢。最后,王亞婕試探著說:“要不這樣,我們幾個人一起湊這筆錢。如果兩年后還收不回本,算我欠你們的。”

      王亞婕的為人大家都清楚,她都這樣表態(tài)了,還說什么呢?很快,4名村干部一起湊了20萬元。

      項目順利啟動,與長沙某生物科技公司簽訂了協(xié)議,由公司保底收購。以水田每畝400元、旱地每畝200元、山地每畝80元的價格流轉(zhuǎn)土地100畝。村里進行了土地整理,修了機耕道、蓄水池,實際種植面積60畝,按保底價計算,每畝的毛利可達1.4萬元,除去土地流轉(zhuǎn)、化肥、農(nóng)藥和人工成本,每畝的純利潤有4000元,一年可創(chuàng)收24萬元。

      車子穿過一片片林子,翻過幾個山坳,爬上陡坡后,進入一條泥沙路,停在一個黃土坪里。

      我跟在王亞婕的身后向前走,放眼望去,梯田上全是搭好的棚架,羅漢果的藤蔓爬在棚架上。四周青山如屏,張開懷抱,把這片梯田攬在懷里。不遠處傳來鳥的啁啾聲,應和著山腳下河流的歌唱。

      趁著王亞婕去查看水池的時候,我走進地里。棚架下,一枚枚果子靜靜地垂下來,青綠、飽滿,長著密密的絨毛,眼看著豐收在即。

      回去的路上,王亞婕告訴我,這個基地一定會做好,不是為了那些墊付的成本,關(guān)鍵是要做出效益,讓村民相信你,看到希望,以后才可以發(fā)展成我們芙蓉橋村的支柱產(chǎn)業(yè)。

      如今,芙蓉橋村村民的收入連續(xù)翻番,已成為全縣鄉(xiāng)村振興的示范村。

      離開芙蓉橋村時,夕陽西下,夜幕即將降臨。我獨自駕車行駛在鄉(xiāng)村公路上,街道、田壟、山巒、河流和人家,無數(shù)風景從窗外閃過。遠處,有人在唱著當?shù)氐拿窀瑁杪曤S著晚風飄進窗來,讓人沉醉。想到在芙蓉橋村采訪的所見所聞,我相信,芙蓉橋村更美好的未來,正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