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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撩開毛姆小說世界的“面紗”
      來源:文藝報 |   2023年05月22日08:42

      青藍讀書會于2020年9月正式成立,由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郭冰茹倡議發起,帶領碩士、博士研究生每月閱讀一本當代有影響力的、新銳的小說,并深入討論。書籍深富,辭理遐亙。皓如江海,郁若昆鄧。欲青出于藍,唯求新意而發心聲。

       

      王懷昭(主持人語):今天我們討論英國作家毛姆的小說《面紗》。這本小說創作于1925年,講述關于愛與責任、人性與救贖的故事。毛姆以冷峻深刻的筆調,在異域時空的轉換里,將幽暗與光明的人性褶皺一一撩撥開來,并進一步探討人的精神在何處棲息的問題。時隔100多年,這本小說今天讀來仍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借由這本小說的討論,我們撩開的不僅是毛姆小說世界的面紗,更是現實生活的面紗。

      @劉可:傳遞出關于女性生命哲學的思考

      《面紗》書寫女性的個體覺醒、自我追尋,其中女主人公有著鮮明的性別身份,因此可以認為這是一部女性成長小說。毛姆聚焦于女性人物,以抽離又清醒的筆觸書寫凱蒂的心路歷程。當她跋涉而來,內心最終豐盈,“她感到自己內心充滿了力量,能夠抱著樂觀、輕松的心態,去勇敢地面對將要到來的一切”。從最開始在情感與物質上雙重依附于他人,沒有主體意識,到經歷瘟疫和生死的考驗,最終自我覺醒,主動掌控自己的生活、勇敢地面對未知的一切,凱蒂的成長經歷是自我意識從空缺、蘇醒再到確立的過程。這一書寫不僅是作者人道主義理念的展現,更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超前于毛姆所處時代的覺醒之音,傳遞出毛姆對生命哲學的思考:正是在奮斗與克服中,探索通往自由的路。真正的生活絕不是依附他人、縱情聲色、享受欲望,而是勇敢堅強地承擔生活的傷痛,尋找與走上屬于自己的人生之路,在真正有意義的生活中奉獻生命與精力,有尊嚴地屹立于世。

      @顧萌萌:呈現出對背離道德感的憐憫之情

      毛姆對人性幽暗曲折的探析總是如此犀利精明,常常解構那些習以為常的人倫關系,又呈現出一種對背離道德感的憐憫之情。或許毛姆想探討的是道德對人的束縛,道德是否有著反人性的問題。毛姆在小說中為人的委屈和卑鄙尋找出口,每一次讀都像一次心靈的解脫和人性的審判。

      沃爾特在臨死前說:“死的那個是狗”,這是哥德史密斯在《挽歌》中的一句詩,大意是:好心人收留了一條狗,后來人狗反目,瘋狗將人咬傷,大家都認為這位好心人會死掉,但最后死的卻是狗。毛姆在此引用這句話想表達人性的轉變,究竟誰是人,誰是狗?人人都以為死去的會是凱蒂,然而卻是沃爾特。一開始,凱蒂出軌中傷了沃爾特,這時的凱蒂是狗,沃爾特是人。之后,沃爾特脅迫凱蒂去湄潭府,產生了讓凱蒂在霍亂和自己的偽善中死去的念頭,然后他看到本性粗俗的凱蒂在霍亂橫行的環境中變得友善和獨立,意識到了自己因愛而生的卑鄙、偽善。這時沃爾特變成了狗,他痛咬了凱蒂,而凱蒂則變成了一個好人。毛姆將高尚與卑鄙、善良與惡毒、明朗與陰暗、熱愛與仇恨并存在一人身上,讓人物在愛與恨、善與惡之間備受煎熬。

      @朱乃欣:帶有典型的“東方想象”色彩

      我想從“面紗”意象談起,討論人如何獲得內心的安定。“面紗”的意象在小說中有諸多表現:偷情房間里的百葉窗,抽煙時產生的煙霧,自然的霧氣對景物的遮蔽等,這些意象都體現了對視線的遮擋與對事物的掩飾。注視與審視是文中的核心動作,許多角色的魅力在于他們的眼睛。人際間多重注視與窺探的反復,在每個人的臉上套上了有如面紗的牢籠。小說通過女主角凱蒂的心靈成長,將心靈安定如何實現的答案引向了關于內與外、愛與責任的討論,幾乎每個小說人物都深陷于如何平衡愛與責任的難題。透過人性的隱微百態,《面紗》顯現出一種寶貴的人生智慧:自我的安定是愛與責任的穩定結合。這是一個很有感染力的主題,也是《面紗》被多次改編、長久地成為人們討論熱點的重要原因。

      @宮銘杉:改編影片失卻小說深刻冷峻的敘事質感

      《面紗》2006年時曾被拍成電影搬上大銀幕。雖然電影同樣展現出救贖、覺醒與凱蒂最終走向安寧之路的主旨,但對小說的人物、情節、環境都進行了改動。在電影中,故事發生的地點不是香港,而是上海;故事走向也增添了很多小說里沒有的細節,比如凱蒂和沃爾特不再是單向的愛與被愛的關系。在霍亂時期日復一日的相處中,凱蒂逐漸愛上了沃爾特。也許有人更喜歡電影和緩的敘事語調以及對愛與寬恕的浪漫表達,但我認為電影的改編恰恰傷害了毛姆在表現小說主旨時的可貴之處,即以冷峻尖刻的旁觀視角描寫人性的復雜與生活的真實。

      毛姆是怎樣引領凱蒂走上安寧之路的?確實是通過愛。但與電影中對兩性之愛的單一理解不同,《面紗》實際上描寫了凱蒂對3種不同類別的愛的體悟:一是最淺顯的男女之愛,這一類型的愛通過多組人物形象展現出差異;二是宗教之愛,即教徒對世人的仁愛與憐憫之心。在凱蒂眼里,這種愛是有距離的“神者”之愛;三是親緣之愛,主要表現在凱蒂和家人之間。如果說電影闡釋天災下的道德說教,凱蒂應該通過愛上沃爾特而獲得“道”,那么小說則是凱蒂自靈魂深處的覺醒習得了追尋“道”的方法,而非直接獲得“道”。“失之毫厘”的人物形象和小說情節,使影片與毛姆的寫作初衷“謬之千里”了。

      @羅涵詣:以瘟疫地區的治理影射人性救贖的主題

      沃爾特和凱蒂的婚姻是一種狗和人的關系,沃爾特明明知道凱蒂不喜歡自己,卻還是百般討好,只要擁有就足夠了。遭到背叛后,他選擇和凱蒂前往霍亂發生之地。與其說沃爾特和凱蒂進入了瘟疫地區,不如說他們進入的是自己的內心。兩人的內心都有極為嚴重的心病,霍亂是否能夠拯救自己才是他們面對的真正問題。

      與此同時,人開始改變,慢慢地向狗示好。凱蒂逐漸走出被查理背叛的痛苦,一個偶然的機會她到修道院,發現沃爾特是一個受人尊敬愛戴的人,也看到了他對修道院的援助。我覺得修道院這一場所承載著救贖的意義,但毛姆不愿將救贖歸向宗教,而將修道院的宗教色彩進行了削弱。同樣地,對凱蒂來說,減輕沃爾特的痛苦是一種補償,這種補償也讓她深感靈魂得到救贖。狗終因受不了煎熬,走向了自我毀滅,而人終獲自由。凱蒂只是恰巧不喜歡那個人罷了,她最后也認為她的人生不應該為了名利和男人生活,而是應該學會愛與被愛,找到真正的自我。有了自由,她也就有了無所畏懼地從容面對未來的勇氣。

      @楊淑芬:愛與救贖的探詢

      在我看來,《面紗》講述的是愛與救贖的故事。小說從情感的視角切入,先講凱蒂、沃爾特和查理三人之間愛情的博弈、背叛與淪陷,但隨著故事情節的推進,不難發現毛姆要敘述的其實是人性的救贖。凱蒂由淺薄輕浮的中產階級少女成長為一位具有獨立意識的女人,與其說揭開面紗以后,生活的磨煉催發了她的精神成長,不如說這得益于人物的自我救贖。在情場失利后,凱蒂跟隨沃爾特北上湄潭府,主動融入修道院的工作,并收獲前所未有的幸福。在此,凱蒂煥發出新的活力,對親密關系和人生都有了嶄新的認識。詼諧樂觀且深受中華文化觀念影響的沃丁頓,幫助凱蒂重新認識生活的本質,又讓她重現認識中國和中國人。然而,凱蒂的愛與救贖最終沒能順利完成。沃爾特離世后,她回到香港,再次掉入查理溫柔的情愛陷阱,淪為欲望的奴隸。她選擇再次逃離,回到英國。經過諸多生活的苦難,凱蒂與父親達成和解,一起生活。

      凱蒂雖然并非被言說的客體,但她屬于被救贖的一方。小說點染了中國百姓的愚昧、迷信和庸俗,以此反襯西方社會表面上的先進與優越。毛姆也有意解構了西方中心主義觀念,為此他塑造了性格復雜的細菌學家沃爾特。沃爾特為了懲罰不忠的妻子選擇了支援疫區,后在痛苦與心碎中主動犧牲,這種安排無疑是毛姆對西方中心主義立場的批判和諷刺。

      @王懷昭:愛你的責任,是化解一切悲劇的答案

      我認為,“面紗”意象在小說中不只是空間之間的區隔,比如凱蒂關于霧中寺廟的奇異觀照;或是人給自己戴上的虛榮假面,比如沃爾特在凱蒂面前的看似真切實則自私的表白,更是介于人性善良與邪惡之間的模糊界限,是人在肉欲與靈魂之間不斷掙扎的表征。借由凱蒂婚內出軌、沃爾特伺機報復、查理推卸責任的故事,毛姆寫出了一個關于生命救贖的真相:愛你的責任,是化解一切悲劇的答案。毛姆塑造了一位出身英國貴族,為了遠方的人們甘于放棄世俗繁華、投身醫療及兒童福利事業的修道院院長,來承載他對真善美的理解。也恰恰借由修道院院長和修女們的關愛及在修道院的工作經歷,凱蒂得以用另一種眼光看待她和沃爾特、查理的關系,并重新理解這個世界。在她們之間,一個生命影響另一個生命是切實存在的。不過,毛姆顯然對宗教的救贖力量存有相當程度的懷疑,這也是凱蒂無法深層次理解修道院院長一再企望她以更為平常的憐憫之心愛自己的原因。換言之,毛姆通過小說,也許想要探詢崇高的大愛與平常的情愛之間有無連接的可能。他并未給出一個確切的答案,而是拋出了一顆緩解痛苦思考的藥丸:當凱蒂經歷生與死的磨難,她決心從那種洋娃娃一般愚蠢的生活中擺脫出來,毅然回到家中與父親和解,并顯示出努力生活的勇氣以及創造生活的熱望。這是開始,而不是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