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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少一:他的名字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 | 少一  2023年05月24日08:23

      少一,本名劉少一,男,土家族,湖南省石門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全國公安文聯簽約作家,常德市作協副主席,魯迅文學院高研班結業,湖南省文藝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藝家。2013年開始文學創作,在《民族文學》《當代》等刊物發表作品200多萬字,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看得見的聲音》《絕招》等,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轉載,獲2016年《民族文學》年度獎、首屆“中國土家族文學獎”等多種獎項,入選首屆“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

       

      就在今天凌晨,一位身著軍裝的耄耋老人突然闖進書房,用手槍頂著我說:“還記得你答應我的事情嗎?”

      我一時腦霧——再好的記憶也受不住這般驚嚇。我做出毫無意義的擋子彈的手勢說:“請您先把槍收起來好不好,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言而無信,我先崩了你。”他不由分說扣動了扳機。我最后看到的是槍管里噴出的那團淡藍色的火焰……

      我被嚇得魂飛魄散,醒來虛汗淋漓,臥看窗外,天光隱隱發白。

      近日來,我集中精力讀完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的中、短篇小說獲獎作品。我發現,軍旅題材的作品占了很大優勢,而且大都與西北邊陲相關,沒南方什么事兒。中篇小說有王松的《紅駱駝》和王凱的《荒野步槍手》,短篇則有張者的《山前該有一棵樹》和董夏青青的《在阿吾斯奇》。大致說來,劉建東的《無法完成的畫像》也可歸于“軍旅文學”一族,只是故事發生的時間稍有不同而已。嘖嘖,占比一半,夠牛的了!

      或許,白天的“沉醉”便是我夜有所夢的源起。循著這樣的思路,我恍然想起那個朝我開槍的人。我確定,就是他。是啊,我們曾經有約,可后來,他做出的那件事情不可理喻,也傷害了我們之間的感情。我不想和他繼續交往下去,也就無所謂兌現承諾。

      想不到,他竟追到夢里來了。這老頭!

      剛調進縣城那年,常聽人說起“老革命”。開始并未上心,以為就是個公眾人物,年齡稍長點,既然扯上“革命”,無非是經歷過戰火洗禮,北上過?南下過?抑或是跨過鴨綠江吧。后來聽別人嘮叨多了,未免產生疑問,“老革命”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干啥樣工作、年紀多大,可問誰都是只鱗片爪,諸多不詳令我產生好奇。

      老紅軍!而且是當時全縣唯一健在的老紅軍——從縣人武部獲知,算官方消息。世間物因稀貴,人以獨尊。老人家既“唯一”健在,人們尊以“老革命”當屬實至名歸,其他皆不重要。

      關于“老革命”,社會上傳聞多多。我簡單歸納一下,由遠及近,擇其要者大抵有這么幾個橋段:

      傳聞一,關于他當年參加革命的緣起。

      “老革命”的父親早在一九二七年就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擔任鄉農協主席。一九三〇年十二月,為部隊秘密籌集糧款時,不幸落入敵手慘遭殺害,且禍及家人。時年十三歲的他不得不改名換姓,走上革命道路。

      傳聞二,關于“蔣瘸子”的來歷。早前,人們不稱他“老革命”,而取其敗相直呼“蔣瘸子”。“老革命”戎馬一生,先后五次負傷。一九四二年十月,在山西恒曲縣的一次戰斗中,他帶領一個排阻擊敵人,掩護部隊突圍,右腿股骨被日軍炮彈炸傷。當時醫療條件不好,腿里留下八十三塊彈片沒取出來,由此落下殘疾,走路一直瘸著。后來,他被評定為二等甲級傷殘軍人。平反之前,人們叫他“蔣瘸子”似也合理。那么,“老革命”姓蔣,我由是知之。

      傳聞三,有關“老革命”繳槍的故事。某天,有一幫“紅袖標”闖進“老革命”家里,要求他把私藏的手槍交出來。“老革命”領著他們進了臥室,然后不慌不忙從褲帶上解下鑰匙,將書案左邊最上面的屜子打開,抓出一把手槍,子彈利索上膛,槍口直接頂住領頭小將的腦袋,一字一頓,說出的話像子彈直突突:“小東西,你聽清楚,老子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手里的槍打死過日本鬼子,也打死過國民黨反動派,但還從沒殺過胡鬧瞎搞的孩子。你們誰敢動老子半根汗毛,我也就不在乎多殺一個小王八蛋,有種你試試。”領頭小將就是個慫包,見“老革命”要動真格,嚇得渾身哆嗦,小便失禁,尿直接撒褲襠里了。“老革命”見狀,喝令一聲:滾!從此,“紅袖標”們再也不敢上門招惹他。

      傳聞四,說“老革命”八十歲那年毛遂自薦申請回老家村里當黨支部書記,為鄉親們脫貧致富干過不少好事,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這個書記的特殊性:年紀一大把,享受副廳級待遇,應該是當時全國年齡最大、行政級別最高的村支書。軍人本色加桑梓情懷,含金量夠高的了,宣傳出去定能一炮打響。

      當然,關于“老革命”的傳聞遠不止這些。他少年參加革命,長征到達陜北,后來受到過不公正待遇,恢復名譽后投身家鄉建設。在小小縣城把自己活成了一個傳奇。然而,經驗告訴我,傳聞大多有待考證。流傳中,事情經過傳播者二度創作難免變形走樣,甚至面目全非。比如為躲過追殺,他曾改名換姓,那么,他真的姓蔣?名字呢?另外,一條右腿里留下八十三塊彈片,誰給數的?搞準沒有?是不是稍微夸張了點兒?再就是他憑一把手槍真能唬住那幫“紅袖標”保全自己?還有,他給H首長當警衛員的經歷更是被傳得神乎其神,眾說紛紜,真相究竟如何,不得而知……

      我是個喜歡探究生活真相的人,疑點多多,心里便萌生出一個想法,一定要登門和這位“老革命”好好聊聊。我想,緣分會有的,小小縣城就是個熟人圈子,要不,怎會有個“六人定律”?

      紅磚、青瓦、白墻、綠色葡萄架……

      “老革命”的私宅坐落在縣城西郊一片橘園里,三間兩層的房子被院墻圍起來,屋后是一面緩坡,前面有馬路穿過,交通便利,環境幽雅。

      鐵門上把著銅將軍。剛一碰響,便聞院內狗吠,定是讓鏈子拴著,有金屬的“哐啷”聲入耳。接著,聽到有人吆狗,嚯嚯,嚯嚯,一顆白腦袋跟著聲音從門洞里晃悠出來。他走路趔趄,想必就是“老革命”了。

      葡萄架下,日影斑駁。一方小桌,近在咫尺,卻實打實的把我倆隔開了半個世紀。相向而坐,我得以仔細打量這位“老革命”:他的膚色白里透紅,臉上肌肉飽滿,幾道淺淺的抬頭紋,不笑不顯眼。疏朗的發絲理成寸頭,根根豎立,經綠色軍裝映襯更顯精神。他一半在說話,一半打哈哈,聲若洪鐘,笑聲在小院內激蕩,全然不像朝杖之年的老人。桌面上擺兩只同樣的搪瓷缸子,正面烤著“為人民服務”的毛體,白底紅字醒目而遒勁。缸子并無主客之分,足顯平等待人之禮,上面氤氳著薄薄的熱氣,逸散出沁人心脾的茶香。這樣的氛圍溫馨、熨帖,與講述者和傾聽者皆契合而應景。

      “需要我講什么?你說。”

      我知道,對這位渾身每個毛孔都浸透著硝煙味的“老革命”來說,故事不在話下,而我恰恰需要。我打開記錄本,擇最關緊的話題問:“聽說您給H首長當過警衛員?”

      “老革命”反應夠快:“那我就先給你說個保衛首長的故事。”

      我趕忙記錄,生怕漏掉一個細節——

      一九三七年二月,我在抗日軍政大學警衛連當戰士。后來,我被挑選出來,給H首長當警衛員。那之前,蔣介石在西安被張學良和楊虎城捉住(我注意到,他不說“抓住”。或許,在他自帶情感的語境里,“捉住”更貶義一些)。為保命,老蔣同意跟我們合作,一起打日本鬼子。當時,國民黨軍隊像烏龜縮在瓦窯堡縣城里不敢出來,城外全是解放區。國民黨派的縣長陽奉陰違,故意找岔子扣押了我們的干部。首長去交涉,到了縣黨部,我被攔在外面,他們只準首長進去談。

      吃飯時,他們不起好心,把我和首長分開,一個勁兒地給我灌酒,指望把我灌醉后渾水摸魚。我心里有譜,我們是去救戰友,又不是做客,哪來的心情跟他們拼酒?真要比酒,他們肯定不是老子的對手。我悄悄揣了條毛巾,每喝完一口酒,我就假裝擦嘴巴,把酒吐在毛巾里。這樣一來,他們都喝得暈噠噠的,我卻清醒得很。

      “您喝酒挺厲害吧?”見“老革命”吹得起勁,我對他的酒量突發興趣,“能干多少?”

      他把右手食指筆直伸給我:“我能喝這么多。”

      “一斤?”

      “老革命”好玩地搖搖頭:“你再猜。”

      我心里估摸著:一杯?太少了吧;一壺?概念有點模糊。“莫非是一公斤?我的天啦!”

      “我就曉得你想破腦殼也猜不到。”“老革命”可愛地笑笑,晃動著他那根骨節變形的食指說,“我這叫一直(指)喝。”他說,他打小能喝酒,從沒醉過,到底能喝多少,連他自己心里都沒個準數。

      我知道,他小時候家里窮,肯定沒酒喝。“您那天喝得不少吧?”他的腦筋急轉彎游戲引起我更大的好奇。

      “老革命”悶了一下:“差不多喝了八兩酒,吐掉三兩,肚子里還剩小半斤。真要喝,我有把握把他們都喝趴下去,你信不信?”

      我稍微遲疑了一下,他馬上追問:“你信不信?我現在還能搞半斤下去。你要是不信,俺倆約時間比量一下,我請客。”說到這里,他摸了一下鼻子,“哈,跑題了,剛才說哪兒了?”

      回想片刻,他繼續說——

      我假裝上廁所出去找動靜。哦呀,滿院子都是槍兵,刺刀閃著寒光——啥時候調來這么多人?我聽到屋子里有人對首長吼叫:“是你們在破壞統一戰線,問題不搞清楚,今天誰也別想走!”我一聽情況不妙,首長處境危險,我必須沖進去保護他。

      我膽子大,天不怕地不怕。你想啊,如果首長的安全出了差錯,我這當警衛員的還哪有臉面活著?對我們軍人來說,怕死是沒用的。我借口給首長送通知,扒開門崗直接闖了進去。我看見那縣長站著,樣子蠻神氣,他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首長大罵大叫。我們首長在延安可是千人敬萬人仰,哪受過這種窩囊氣?我一下火躥八丈高,沖上去將縣長按坐在椅子上,同時拔出盒子槍抵住他的腦袋警告說:“你對我們首長說話客氣點好不好?誰要是敢動他,我先送你見閻王佬兒。”首長見我鬧場子,一拍桌子命令道:“天才,你敢!趕快把槍收起來!”

      天才?我心里一個咯噔,“老革命”有名字了,他叫天才。如果姓蔣,全名就叫蔣天才。采訪本上頂格還空著呢,我趕緊補上去。

      ——平時不敢違令,但這會兒我不會聽首長的把槍收起來。我朝外面努努嘴,火沖沖地說:“首長,他們不是真心談判,外面都圍緊了。”首長見機行事說:“既然這樣,我們先回去,日久見人心,誰是真抗日誰在搞摩擦,歷史自有公論。”回去的路上,我噘著嘴巴覺得滿肚子委屈。首長知道我為啥不高興,安慰我說:“天才,還生氣呀?你當時那么做是對的,我訓你也沒錯,那就是做樣子給人家看。這叫策略,你明白嗎?”

      聽到這里,我疑問道:“人家就這么放你們走?”

      “城外全是我們的隊伍,他們敢怎樣?再說了,那是國共合作時期,誰破壞抗日誰就是歷史的罪人。”

      起了一陣風,翻得橘樹林嘩嘩響。有幾片葡萄葉從頭頂的架子上被吹落下來,讓風追著在院子里亂跑。一只健碩的花貓不知從哪兒躥出來,攆著翻滾的枯葉撒歡。“老革命”打住講述,目光停在不遠處的花貓身上,不知看出什么玄奧,臉上綴滿慈祥的微笑。

      “聽說您曾經受到過不公正待遇?”我把開小差的“老革命”拽了回來。

      他的目光在我的記錄本上溜了一眼,然后抬頭,漸漸朝北方望去。風識相地停了,眼前是豐收在望的橘園,綠色的枝葉間掛著密集的果實,從屋門口一直鋪陳到遠方。橘園盡頭是縣城的制高點,名叫方頂山。當年,日軍想攻占縣城打開通往湘西的門戶,遭到方頂山守軍的頑強抵抗,最后不得不放棄。“老革命”的目光越過山頂,眺望遠處層層疊高的群峰,群峰之上的天空停泊著幾朵潔白的云。他輕輕嘆息一聲:“哎,往事不提了,和首長比起來,我受的那點委屈算不上什么。”

      我想,只有經歷過生死的人才有如此博大的胸懷,不計小我,包容一切,看淡時勢風云。我不想讓“老革命”的情緒停留在不愉快的往事中,引出另一個話題:“聽說,您后來去北京看望過首長……”

      那是一九八七年冬天,首長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后,我第一次去北京看望他。工作人員把我帶進辦公室時,首長已經在等我了。一進門,他馬上起身相迎,緊緊握住我的手:“天才啊,我們快五十年沒見面了吧?”

      “是的,我很想念您,這次是專門來看望您的。”

      “這些年,你都在干些什么?”

      “我當書記呢。”我報喜不報憂,很自豪地報告首長,“只不過,我是中國最小的村支書。”

      首長聽了呵呵笑:“哦,那你說說,你這村支書當得怎樣?”

      我就扳著指頭,給首長匯報自己的成績:“過去十年,我帶領村民修通了五公里村道,汽車能開到村部;兩百多戶人家全都通了電;從七公里遠的鳳凰山引來山泉水,送到各家各戶灶臺上;開辟了三百八十畝茶園和一百七十畝臍橙園,栽了杜仲樹五千棵、雜交板栗樹兩千棵……”

      聽到這里,首長豎起大拇指,嘖嘖夸獎我:“看來,你這個書記干得不錯嘛。天才啊,論參加革命的時間,你恐怕是全國資格最老的村支書了。革命戰爭年代你經受住了考驗,和平建設時期你同樣是好樣兒的。”

      那天臨走時,首長說:“天才呀,送你點什么呢?我很清貧,錢是沒有。”說著,他走進臥室,從枕頭下抽出一件毛衣塞給我,“拿著,這是我身上穿過的,留作紀念吧。到這把年紀,我們是見一面少一面了。”

      說到這里,他朝自己身上看看。換季了,他沒穿那件毛衣,但他神態若定,滿足地沉默下來。

      我拎起水瓶,給他杯子里添水。

      ——一九八九年四月,聽說首長患病的消息,我又去北京看他。首長知道我住在一家小旅社,千里迢迢不容易,囑咐工作人員給我退了房,讓我住進就近的招待所。工作人員告訴我,首長交代過,我是他的客人,費用由他付。我清楚記得,四月二日是星期天。首長請我到他家吃飯,他老伴、兒子和女兒都在。首長親手把一只雞腿夾到我碗里,對子女們說:“這是位老戰士,曾救過我,你們不要忘記他。”

      記得辭別時,我問他:“首長,我下次再來看望您,帶點什么禮物合適?”首長說:“能見見面、說說話比什么都好。你也老了,出遠門帶東西不方便,我們之間不要講那些客套。”我說:“也沒什么好東西可帶,我們山里只有土特產,不值錢的。”他見推不過,就想了想說:“那就紅豆吧。”我感到奇怪:“您怎么想吃那東西?”他看著我說:“還記得在延安時你給我弄過,蠻好吃的,以后一直就沒吃過。”我不由得想起一九三八年瓦窯堡戰役期間,首長斷了三天糧。我找到一位老鄉,用自己的一件襯衣換了兩斤小紅豆,讓首長渡過了難關。

      回家后,我到處打聽,鄉親們都不種紅豆了,那東西產量低,搞不好還失收。后來,好不容易在離縣城一百多公里的大山里買到十斤紅豆,就趕緊動身給首長送去。那天,火車到站時天黑了,我剛在旅社住下來,就聽到電視里播出首長逝世的消息。我看著裝滿紅豆的袋子,趴在床上吼吼地哭起來。第二天,我趕到首長家里,把紅豆放在靈前,給首長磕頭。我說:“首長,天才來遲了,沒讓您吃上紅豆。您這一走,我們就只能在夢里相見了。如果有下輩子,我還當您的警衛員。”

      說到這里,“老革命”已是淚流滿面。我聽人武部的同志說過,“老革命”是在H首長的親自過問下才恢復名譽平反昭雪的,不然,他還是那個“蔣瘸子”,可他從始至終只字不提這個。此刻,半個世紀的風雨都化作他蒼老的淚水流了出來。

      這是我聽到的最本色的革命故事。我表示,一定要把“老革命”的故事寫成文章,在報刊上發表,讓他的英雄事跡得以傳揚。“老革命”聽了十分高興,露出頑童般的欣喜。他說:“要得,都說你好文采,寫出來的東西肯定帶勁。不能吹我的泡泡啊。”

      我承諾:“到時候一定把報紙送到府上,請您指正。”

      “指正個屁,我一個文盲。”他說,“你要親自讀給我聽。”

      “作數!”

      “那我先欠你一份人情,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盡管找我。”

      我嘴上應著,心里卻不想承他的人情,不是他幫不了我,而是我想不出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出面幫助。我非超人,但不到萬不得已,不愿有求于人。“老革命”是何等了得的人物啊,在小縣城,他只要出面,壓在任何人頭上都是一座山,誰也承受不起;所以,這樣的“資源”切切不敢亂用。

      我有點貿然了。自己立足未穩,卻把妻小接進縣城。沒房子,先租住。東找西找,相中了房管局一套公租房,七十多平方米,租金不貴,而且月交,對我這種低收入的工薪族來說很人性。可我經驗不足,沒想到先去房管局“走程序”,而是稀里糊涂從租住戶手里直接當了“接盤俠”,而且付了人家一筆在當時看來不算少的“轉讓費”——那時候,房地產開發尚未興起,房源比較緊張,我犯了病急亂投醫的錯誤。等到房管局的大姐上門收取租金時,發現房屋已經易主,而她毫不知情,這還了得!按規定,公租房不得私相授受。大姐很生氣,令我們必須馬上搬出去,沒商量。果真如此,我就虧大了,“轉讓費”收不回來,房子還沒得住。我好說歹說,大姐最后讓步,不“馬上”了,寬限到二十四小時,讓我們暫時緩沖一下。可是,這點時間遠不夠用,如果租不到房子,除了露宿街頭,我們一家只能“緩沖”到橋洞下去了。我一宿未眠,不得已想到自己手里還攥著的一張牌。

      中午下班后,我去求助“老革命”。正是三伏天,日頭很毒辣,“老革命”抓一頂半新的草帽戴頭上,拄著拐杖就踅出院門。陽光將他的影子揉成一團投在路面,我見他腿腳不好使,準備攔一輛車過去,卻遲遲不見有車過往。他反對打車,堅持走路,邊走邊嘀咕:“你錢多嗎?一泡尿遠的路,你租車你坐,我不坐。”我知道老人家是說一不二的人,拗不過他,除了緊跟其后默默行走,一點辦法也沒有。“老革命”身有殘疾,走路比常人困難。他在前面一高一低地邁動著兩條腿,很費力。我看見汗水浸出他的發根,漸漸匯聚成水滴,像蚯蚓一樣在他的脖頸上爬行,白色的襯衫被汗水濕透,一塊一塊貼在后背上,像女人敷在臉上的面膜。我一面怪他多事,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問題,非要整這么一出,不是自討苦吃嗎?害得我也跟著遭罪。一面又覺得很過意不去,便沒話找話,以表達內心的歉意。我說:“吳局長讓您在電話里說事,您何必跑來跑去?”

      他說:“求人辦事,不能讓他認為我拿架子。”

      我就想,您隨便往哪一坐,哪就矗立著一座山啊。您這一上門,帶著興師問罪的殺氣,“架子”不是端得更大了嗎?

      “老革命”見我沒應他,繼續說道:“這種事情只能商量著辦,不能拿權勢壓人家。”

      他既然這么說,我就該“懂味兒”了。我在一家小商店門口打住腳步,目光在琳瑯滿目的煙酒柜里逡巡。“老革命”問:“你干啥?”

      我說:“我想給吳局長帶點見面禮。”

      他拿手里的拐杖戳著地面“咚咚”響:“你年紀輕輕,哪里學來的這些歪風邪氣?!”

      我嘀咕道:“求人辦事嘛,怎么好意思?再說,也是一份尊重。”

      “我們共產黨人不興搞這套。”

      我說:“你不興,如果吳局長興呢?”

      “那他就不要當這個局長了,我去跟組織部說。”

      我被噎得沒話說,只得拔腳離開。

      見“老革命”親自上門,吳局長應接不暇,嘴里賠著小心:“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得讓您老人家跑這一趟?您隨便發個話,小吳照辦就是。”

      “老革命”喘勻了氣,指指我說:“小劉遇到點麻煩,和你單位有關。他不認識你,我給帶路來見個面,你看能不能給辦了。”

      繼而,“老革命”就要我把事情簡明扼要地跟吳局長匯報一下。

      吳局長聽完,恭恭敬敬地請示“老革命”:“首長,小吳想先聽聽您的意見。”

      “老革命”呷了一口茶:“我是這么想,房子是公家的,人家搬走了,就得有人住,總不能空著。小劉一家幾口從山里搬下來,沒地方落腳,同樣交房租,又不少公家的錢,就讓他住吧,誰住不是住?”

      “老革命”的話聽似委婉,實則給事情定了調。吳局長不敢怠慢,諾諾連聲:“您的指示一定照辦。這件事就交給小吳了,您不必再操心。”說完,吳局長轉向我,“這樣吧,你下午到房管局去一趟,直接找我。”最后,他又給“老革命”解釋說,“按規定,公租房不能私下轉讓,應該先到房管局辦理登記手續。這不是我們的房管員要給小劉出難題,制度是這么規定的。”

      “辦啊,當然辦,我又沒要你破壞制度。”“老革命”說,“不過,我聽小劉說,你手下那位女房管員有點不像話,作風粗暴,不講方法,不體貼老百姓的難處,她限定人家一天之內必須搬出去,不然的話要把東西甩下樓,這可不像我們共產黨人的作風。我們是人民的勤務員,宗旨就是為人民服務嘛。她這態度有點問題。”

      “您批評得很對。”吳局長見“老革命”動了氣,嘴唇直哆嗦,就一個勁地檢討說,“回到單位,我好好調查,一定嚴肅批評她、教育她,保證以后……”

      “老革命”擺擺手:“事情過去就算了,往后注意點,改進就好,不搞秋后算賬那一套。”

      幾番交往,我和“老革命”成了忘年交。

      按那時流行的說法,我是在紅旗下長大的。見到“老革命”之前,我對英雄人物的認知來自書本里,或人們的傳說中,抽象、淺表、單薄,局限于感性層面,僅僅是個具體的概念。可打從面對面采訪“老革命”,親耳聆聽他的傳奇人生之后,一座英雄的豐碑在我心里巍然矗立,變得具象而清晰。尤其是他頂著日頭,帶我去吳局長家解決租房難題后,我對他更是充滿感恩之情。我們的友情潔白無瑕,沒有摻雜任何世俗的東西。我想,這種友情一定會歷久彌新,就像窖藏的老酒,隨著時間的浸染會醞釀出歲月的沉香。

      哪想到,租房問題解決后的某一天,“老革命”找到我單位來了。他是直接奔領導來反映問題的,可那天我們局長不在家,就電話安排了辦公室主任接待他。以“老革命”的資歷和性子,他有事情不會藏著掖著,而是直來直去。他不知從哪里翻出我的“老底”,要求單位將我辭退,理由是像我這種“地主家庭出身”的人不能留在公安機關這樣重要的崗位工作。我們時刻都要提高警惕,防止階級敵人搞破壞活動。我只差驚掉下巴,都什么年代了,他還在拿出身論說事?!對,我祖上是地主,可到我父親那輩早就“摘帽”了。我壓根就不知道“剝削”是咋回事,反倒是從小吃苦,靠自己的勤奮努力才一步步走到今天。主任不知道我和“老革命”之間究竟發生過什么,他認為“老革命”是囿于他的階級情感才提出這種不合時宜的要求,可“老革命”身份特殊,主任只能做些不痛不癢的解釋,還口口聲聲“保證”一定尊重他的意見,給領導匯報后“研究處理”。“老革命”可能看出主任不太走心,離開時還一再叮囑,不準當面一套背后一套啊。

      起初,我還蒙在鼓里,并不知道這回事。有次閑聊,主任突然問我:“你認識‘老革命’?”

      我把和“老革命”的交往說與他聽。主任聽完后頗感疑惑:“那就是說,你們的關系不錯嘍?”

      我嘚瑟道:“算忘年交吧。”

      主任不信:“就沒發生過什么誤會?”

      我肯定:“沒有。”

      主任說:“那就奇了怪了,不至于嘛。”

      我聽出哪兒不對勁,便套他的實話……主任叭叭叭一通,最后說:“老同志難免犯迷糊,你就別往心里去了,只當是他開了個玩笑,反正誰也不會當真。”

      “老革命”這樣的“神操作”令我對他刮目。我不恨他,但想法還是有的。我迷惑,他是真老糊涂了,還是我們之間有了什么誤會?我最擔心的事情是社會上總有小人見不得別人好,會不會有人在我們之間搬弄是非,離間我們的關系。“老革命”老了,耳根子不清凈,容易偏聽偏信,可以理解。但以他的智慧和秉性,就算聽到什么謠言也完全可以和我直接溝通,不必從背后來。如果由此產生罅隙,讓我們純潔的友誼付諸東流,多可惜啊。我想,我得抽時間去見見“老革命”,我期待他給我一個說法,如果真是我錯了,我有勇氣承擔一切。

      蹊蹺的是,自從那次到公安局告狀之后,“老革命”沒有后續跟進,對他的“息訪”我們都感到詫異。我太了解“老革命”了,他是個性格倔強、執著無悔的人,盯上的事情是不會輕言放棄的,這是他在血與火的年代里建立起來的堅韌。后來打聽到“老革命”生病住院了,這是個不祥的信號——對他這樣高齡的老人來說,一旦病倒就很不容易爬起來,我真為他捏著一把汗。“老革命”的病情引起了社會各界關心,我們單位也決定派人去看望他。鑒于我和“老革命”之間的緣分,主任邀我一同前往。怕我心里有疙瘩,他特別向我“劇透”:“人武部的同志說,‘老革命’專門點你將,希望你能去說說話。”主任還特意提醒我,“那事就別提了。”主任的擔心有點多余,我還不至于那么小心眼兒,“老革命”身體欠安,我就算有再多的憋屈,也只能暫時隱忍,見面后只字不提,就當什么都不知道一樣。

      “老革命”住在高干病房,狀態真的不太好。見了我們,他使勁欠起身子打招呼。護理人員讓他躺著說話,他不干,堅持把床搖起來,坐正身子和我們握手、說話。許是剛剛拔了吊瓶,我感覺他的手有些涼,甚至有些輕微抖動,臉色也明顯蒼白、憔悴。進來之前,醫生告知,“老革命”體力不支,需要休息靜養,我們待的時間不宜太久,最好控制在十分鐘之內。主任遵醫囑禮節性地問候幾句,就拉上我起身告辭。

      “慢著。”剛走到門邊時,“老革命”招呼我,“小劉,你不忙吧?留下來坐會兒,我們單獨說說話。”說完,他費力地咳嗽起來。

      我轉過身,馬上去扶他,輕拍他的后背,然后在床邊坐下來。“老革命”招招手:“坐攏來點。”同時吩咐護理員給我倒開水。見我們有話私聊,冰雪聰明的護理員退出病房,在門外候著,讓我們有事隨時叫她。我把杌子挪近“老革命”身邊,握住他的手,一時意緒萬千,不知從何說起。

      “還好吧?”他注視著我,目光比話先到。

      我不知道他這話啥意思,是在試探我,還是要繼續“關注”我。我怕他心里添堵,于康復不利,隨口敷衍一個字:“好。”

      “恨我,是吧?”許是病體虛弱的緣故,他說話盡量用短句,“看得出,你在撒謊。”

      我該怎么說呢?我的心情無比復雜,這種復雜不能簡單地歸納為一個“恨”字,甚至和愛與恨沒半毛錢關系。我只想知道是否有人在我們之間摻和了什么,而他的話語焉不詳,所透露出來的信息讓我捉摸不透。“哪能啊,我還欠著您的人情呢!”

      頓了頓,他幽幽地說:“再給你講個故事吧,也許,這是最后一個故事。”

      接下來,我聽到了“老革命”投奔隊伍的另一個版本。

      父親死后,我成了放牛娃。有一天,我把地主家的牛放在山上后去下河洗澡,沒想到牛踩進天坑摔死了。我當時嚇得半死,東家肯定會要我賠償損失,不然,我的小命難保。我可嘗到過東家的厲害,平時只要稍不如意,他就會用皮鞭往死里抽我。我常常吃不上飯,還被打得渾身是傷,通夜睡不著覺。可是,不給地主放牛,誰能收留我呢?現在闖下大禍,我肯定回不去了。我在樹林里躲了一會兒,生怕被人發現。后來,肚子餓得咕咕叫,我又轉到河邊,捧了幾口水喝,然后躺在沙灘上,饑餓加勞累,很快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我迷迷糊糊聽到河磡大路上有急急趕路的腳步聲,而且還伴著什么鐵器撞擊出的叮當聲。我爬上去一看,是一支破衣爛衫的隊伍。他們扛著槍或梭鏢,帽檐上縫著紅五星,我知道那是我們窮人的隊伍,我爹和我二叔曾經參加過。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跟在隊伍最后頭,成了他們的尾巴。

      跟了一段路,最后那個人扭頭問我:“你干啥子?”

      聽出湘西口音,我問:“你們是紅軍吧?”

      那人對我嘿嘿笑,露出一口黃牙:“你怎么知道的?”

      我說:“我爹也在你們隊伍里干過。”

      “你爹?”那人來了興趣,“他叫什么名字?我興許認得。”

      “他死了,我現在沒爹了。”我怕他丟下我,攆著說,“我要參加紅軍,替我爹報仇。”

      那人問:“你今年多大?”

      我說:“十三歲。”

      “太小了。”那人說,“你跟不上隊伍的,回家去吧,等你長大了再來。”

      我沒理他,心想,我哪來的家?你也別小看我。就這樣,我成了一名“紅小鬼”,一直走到延安,后來的故事你都聽說了。

      我聯想起他參加革命的傳聞,不禁一頭霧水:“不是說您在親人遭殺害后就直接投奔革命了嗎?”

      “父親死后,我改名唐天才,先逃到一戶地主家當放牛娃,才保住了性命。”

      怪不得H首長叫他“天才”。我自作聰明地說:“哦,您叫蔣天才。”

      他搖搖頭:“不,我叫蔣文模。”

      什么劇情啊?!

      見我蒙圈,他抓過我的手,摩挲著說:“我本來就叫蔣文模,唐天才是我在隊伍上的名字。平反時,我要求組織上恢復了我的原名。”

      是這樣啊。我仍不明白,他把我叫回來叨咕這么多,僅僅就是要給自己正名?

      “我去過公安局,你應該聽說了。”

      我裝糊涂。

      “我痛恨地主。”他對自己的階級立場毫不掩飾,“所以,聽說你出身不好,我感到擔憂。我沒有錯。”

      “老革命”襟懷坦白,我卻啼笑皆非,不知說什么好,最后說:“我理解。”

      “后來,我也想明白了,一碼歸一碼,出身的事怪不得你。嗯,好好干,不要有包袱。”

      接連說了這么多話,他咳嗽得更厲害了。咳嗽聲也是召喚,護理員聞聲進來。

      道完珍重,我徐徐離開病室。

      “你還答應過我一件事呢。”輕飄飄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并非不記得,只是因為那點別扭,我沒做,也不想做。我忽然想起來似的:“哦,一直忙,把大事給忘了。放心,我回去就干。”

      沒多久,“老革命”去世,我由此欠下一筆文債。

      人世間,所有欠的債都是要還的。

      對執著者來說,尤其不能輕許諾言。“老革命”都追到夢里來了,我還有什么好說的?

      于是,你讀到了這篇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