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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走進秦嶺深處
      來源:人民日報 | 陳劍萍  2023年05月22日07:00

      陽春三月,秦嶺深處的陜西佛坪,山茱萸樹上開滿金黃色的小花,我趕往佛坪,采訪佛坪縣境內的佛坪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生態環境。

      佛坪縣城雖小,卻美得醉人。佛坪保護區更是充滿了詩情畫意。我就在這詩意的群山間,做著詩意的穿越。

      佛坪保護區共有大古坪、岳壩、三官廟、涼風埡4個保護站。此行我們將要去的是三官廟保護站。保護站管轄面積6299公頃,管轄區內,國寶大熊貓的分布密度非常大, 野外遇見率極高。

      早上8點,我們驅車從佛坪縣城北上,近一個小時后,到達海拔2050米左右的涼風埡與三官廟交界的進山埡口。從這里開始,就進入了三官廟保護站的管轄區域。

      一路上僅有九曲十拐的小路,必須步行。春風輕輕地吹著,春雪覆蓋著倒伏木,潺潺的溪水倒映著天光云影。最先是一段鋪有石階陡些的山路,而后是鋪滿落葉的土路,踩在上面輕松了許多。一棵高大的松樹上掛著木牌,斑駁的字跡顯示這是一棵華山松。不多遠,頂天立地的太白楊、高聳云天火炬樣的紅樺樹,與身旁的翠竹高低錯落。路上不時見到馬糞、鳥糞,還有動物們留下的腳印。那黃綠色紡錘形的糞便,就是國寶大熊貓的。同行的佛坪保護區保護科科長雍立軍說,從新鮮程度看,應該是近兩天的。路旁黑色石碑上的字跡,提醒著過往的人們“保護環境,從心做起”。兩支從地面起就分叉的刺榛上布滿黑褐色的苔蘚,青翠的巴山木竹緊緊依偎著高大的銳齒櫟,長著黑黢黢樹皮的大果榆樹或許是上了年紀。我第一次見到小臂粗細的紫褐色灌木臭櫻,好奇地上前聞了聞,沒有什么氣味。

      廟梁子到了。

      “嗒嗒嗒”“嗒嗒嗒”,遠處來了一匹載有木制馱架的黑馬。手中拄著竹竿的趕馬人笑呵呵地走過來。

      “嗨!寶德。”雍立軍與來人打招呼,轉過來向我們介紹,這是三官廟保護站去涼風埡馱取給養的同事李寶德。

      小路上相遇,我們交談起來。寶德告訴我:“這是黑騾。”說話時,他輕輕地拍了兩下黑騾,好像在和好伙伴交流。

      一棵長在背風向陽山坡上的大樹引起了我的注目。木桶般粗細、灰白色粗糙樹干上的標牌顯示,是漆樹。漆樹割出的生漆具有防潮、防腐、硬度高的優點,因此素有“涂料之王”的美譽。我們的祖先很早就開始利用漆樹。早在7000年前河姆渡文化的漆碗就是例證。漆樹是大自然的饋贈,我們的先人慧眼識珠,數千年來使其為中華民族的物質文明增色添香。

      此處,有個吸引人的名字——蒸籠廠。原來在很久以前,這里廣泛分布著大熊貓的兩種主食竹——巴山木竹和秦嶺箭竹,而竹子和山里的樺木是制作蒸籠的良好原材料。曾經,這里一度出現了生意興隆的蒸籠生產店鋪,大量的蒸籠被遠運到長麥子、玉米、小米、高粱的北方,故而得名蒸籠廠。

      巴山木竹,在秦嶺生長于海拔700—1900米的櫟類林下,其葉、筍和莖是大熊貓冬、春的主要食物。而秦嶺箭竹,在秦嶺生長于海拔1700—3000米的原始林中,但在1700米以下,沿河道依然有零星分布,常和龍頭竹、巴山木竹等混生在一起,其葉、筍和莖是大熊貓夏、秋的主要食物。

      行走山間,各種樹木高低錯落,陽光從頭頂上灑下來,溫暖舒適。大熊貓是聰明的,為節省體力,它們會找到竹子長勢較好、密度適中,地勢相對平緩,離水源近的地方,作為采食場地。

      水邊,一株斜斜的五角楓樹好似要親吻潺潺的小溪,或許是曾經一次大風吹歪了它,或許是幼時一只大熊貓撞歪了它。身旁,一株拳頭般粗細的黃楊,努力地向上仰望著天空。

      每年5月,我們國家所特有的一級保護野生動物羚牛,會遷移到海拔1500米附近的區域活動,采食新鮮萌發的植物葉子。隨著溫度升高,羚牛向更高處遷移采食。可惜今年我們來得早了,沒有遇見這可愛的大家伙。

      我們進入保護區里只準從事科學研究觀察活動的緩沖區,被稱為溜石皮的地方。這里是大熊貓的棲息地,也是大熊貓活動的密集區。野外的大熊貓在此產子,它們的產子巢穴很隱蔽,一旦受驚就可能棄子或者轉移巢穴。我們息聲前行,生怕打擾到大熊貓。

      此處,名火地壩。周邊的林窗下不時有野生動物前來曬太陽。這里是最早獲得野生大熊貓種群繁殖生態學影像的地方。早在2003年,保護區工作人員在這里拍攝到大熊貓野外爭偶交配和育幼的影像。自那時起,在這里每年都可以獲得珍貴的影像資料。

      我們走得累了,在火地壩路標旁的木制涼亭前小憩。我屏息凝神,側耳傾聽竹子拔節的聲音,傾聽婉轉的鳥鳴,心里盼望著“一貓”的出現。可它一直沒有來。抑或是從遠方來的我們身上的氣味,讓它始終沒有出現。

      “一貓”是2005年出生在三官廟附近的野生大熊貓,是三官廟保護站的熟客。它與保護它的人類相熟之后,就經常出現在火地壩。佛坪保護區高級工程師、大熊貓研究中心原主任雍嚴格在做大熊貓生態行為學研究時,可以親近地坐在它的旁邊給它喂竹筍、撓癢癢。“一貓”后來多次出現在大熊貓紀錄片中,是明星大熊貓。

      我與雍嚴格老人熟識,他一直在為保護秦嶺的大熊貓默默奉獻。他的兒子就是雍立軍。1992年,20歲的雍立軍從部隊轉業來到佛坪保護區工作,接力保護大熊貓的事業。

      “嗒嗒嗒”“嗒嗒嗒”,不到一小時,李寶德和黑騾就轉回來追趕上了我們。騾鞍上馱著食用油、大米、白菜、胡蘿卜、蒜苗等物資,負重200多斤的黑騾被原始森林的大風吹得一晃一晃的。

      前方就要踏上三官廟的老路了。上行幾十級覆有青苔的石階,左手邊山崖,右手邊山澗,路邊石頭立柱上的鐵索已銹跡斑斑。山澗下是落差40多米高的飛泉流瀑,在轟鳴聲中跌入谷底,綠寶石般的深潭上頓時架起七彩飛虹。如此美景,讓一路辛苦一掃而去。

      清風、暖陽一路伴隨我們。長長的鐵索木板橋在搖啊搖。經過明渠,再踏暗渠。小路旁高大的華山松比比皆是。一路上,在這濃重的、抹不開的綠色中,原來的地名被制作成一個個木牌,插在路邊。向前轉過一片茂密的竹林,上行不遠處,白墻灰瓦的三官廟保護站到了。

      一踏進三官廟保護站的院子,我就開始尋找小黑。小黑是我三年前所寫《三官廟的哨兵犬一家》的主角。可進門后卻遍尋不見小黑。不一會兒,“汪”“汪汪”,遠處跑來了一只一尺多長的黑犬,沖著我搖頭擺尾,還友好地蹭著我的褲腳。雍立軍告訴我,這是小黑的孩子,小黑被送去了大古坪保護站。為了大熊貓的安危,“小黑”們成為哨兵犬,守衛著野生動物生命的防線。

      三官廟保護站建于1981年,位于佛坪保護區最北端。管轄區內,最高海拔魯班寨2904米,與太白主峰遙遙相望,最低海拔三星橋1300米。森林覆蓋率高達95%。北部山脊多為高山草甸,向南多深切溝壑,其間箭竹密布,為大熊貓夏季生活區。南部為東河V字形峽谷,東部以草坪梁為界,西部沿黃家灣梁與西河保護站相接,中部形成東西寬約7公里、南北長約5公里的凹地,溝谷地勢相對和緩,多巖縫、石穴,巴山木竹遍布林下,為大熊貓冬居地和育幼地。相對閉塞、取食方便、利于隱蔽的自然條件,讓大熊貓對此地情有獨鐘。

      這里是旗艦物種、傘物種、國寶大熊貓的福地,同時護佑著眾多野生動植物。保護站建站以來,許多國內外專家學者到這里進行科學研究,尤其是在大熊貓和羚牛的研究方面取得了許多重要成果,為生態保護提供了科學依據。

      保護站建站之初,這里有11戶原住村民與大熊貓比鄰而居,和諧相處。其中更有一段一家三代人保護大熊貓的佳話。1991年11月,三官廟保護站的工作人員在野外救助回來一只野生大熊貓幼崽,而保護站沒有任何飼養條件。三官廟村的何長林與妻子聽說后,拿著自己小孫子何鑫的奶瓶和奶粉來到了保護站,將甜甜的奶水喂給這只后來被取名為“坪坪”的大熊貓。何長林的兒子何慶貴曾在三官廟保護站工作,大孫子何夷棟如今也在三官廟保護站工作。小孫子何鑫長大后在秦嶺大熊貓研究中心佛坪基地成了“坪坪”的飼養員。

      2005年,為三官廟原住村民的利益和物種的長遠保護考慮,佛坪保護區爭取資金和政策支持,在交通方便、生活條件較好的縣城對村民做了初步安置。

      三官廟保護站現有駐站職工5名。臨時負責人劉坤今年29歲。小伙子的家在漢中市南鄭區,不久前喜得貴子。站里的工作任務重,事事干在前面的他經常一個月回不了一次家。說起兒子,他的喜悅洋溢在臉上。去年佛坪保護區評選出兩名“生態衛士”,劉坤就是其中之一。

      一路上,我還熟識了另一位年輕人陳原玉。小姑娘在三官廟保護站工作過一年多時間,不久前被調回佛坪保護區保護科工作,現在還經常回三官廟。在三官廟工作時,她每個月都會按既定巡護線在管轄區內走上一遍,需要七八個小時,其間記錄下動物的痕跡和習性。保護區在隘口、步道旁安裝了紅外相機。每季度,陳原玉他們都會取一次相機回看,經常可以看到羚牛、金絲猴、毛冠鹿、黑熊、紅腹錦雞等動物,尤其是可愛的大熊貓。有一次,陳原玉從外面回來,走在不足一米寬的山路上,一只大熊貓臥在那里。如此突然又這么近距離地與大熊貓相遇,陳原玉頓時也愣住了。相互對視了十幾秒,人也不敢動,倒是大熊貓瀟灑,竹子一放掉頭走了。還有一次,巡護路上,陳原玉發現了一片珍貴的中藥材厚樸林,又遇到國家二級保護野生動物細鱗鮭,她高興了好久。陳原玉的家在西安。一年四季行走在巡護路上,父母不理解,她就請父母過來實地考察自己的工作,父母終于理解了女兒的愛好和志向。

      劉坤、陳原玉他們經常自豪地說:“秦嶺是野生動植物和人類共同的家園,我們是秦嶺守山人。”

      午餐后,我們去尋訪三官廟村民。目前村里仍有3戶人家的老人在此居住。房子是上世紀80年代建起的二層磚木結構房屋,屋檐下掛著金黃的玉米、火紅的辣椒和下火的中草藥七葉子。何鑫三伯家老兩口仍在這里居住。見到我們,老人格外高興,熱情地招呼著我們進屋。大家圍坐在火爐旁,火爐上方房梁上掛著的臘肉冒著油。

      “大伯,您家今年的中蜂養殖怎么樣?”我們關切地問。

      “今年雨水多,花開得好,增加了十來箱。”何老伯面帶微笑地說。

      “今年的收入肯定不錯。”我知道養殖中蜂是這里的傳統,中蜂采蜜增加了植物的授粉,對生物多樣性也有益。

      何老伯又說到與自家相鄰的保護站:“保護站這幾年變化真大。”

      雍立軍感慨道:“國家加大了保護力度,撥款翻新了房子,新添了電腦和空調,條件好多了,年輕人干勁大,工作更上了一層樓。”

      目前剩下的這3戶人家,子女早已搬走,在這里的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他們難舍故土鄉情,過著簡單的農耕生活。保護站的同事跟他們常常走動,就像走親戚一樣,有時候從山下給他們捎回糧食和一些生活用品。保護站有救助任務人手不夠時,他們也會來幫忙。

      晚餐后,山里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不一會兒細碎的雪花落下來。我們和保護站的同事們圍爐夜話,聽他們講述著巡護中發生的種種趣事,我默默地記在了心里。

      我們離開的這個早上,三官廟何家的玉米地里,一只雄性的大熊貓因求偶而受傷。雍立軍知道后,怕它不勝痛苦,急于第一時間了解它的傷勢。保護站的同事們也立馬“飛”了起來,下陡坡,跑吊橋,過埡口,翻過梁,跨過河,只為那只受傷的大熊貓。

      這些大熊貓的守護者,為了每一只大熊貓的安危,隨時都會“飛”起來。那只受傷的大熊貓迅速地翻過了山梁。雍立軍說,它應該是一只“生貓”,即和人極少接觸過的大熊貓。大家知道它沒有危險了,心也放寬了很多。

      春天里的三官廟,花兒在忙,鳥兒在忙,巡護員在忙,山里的農人在忙……生命在三官廟奏出和諧的樂章。而我,行走在春天去往三官廟的路上,遇見,記錄,并感動著。我要用山中偶拾的斑斕羽毛作筆,用山棉花、松明炭作墨,以我最愛的樺樹皮為紙,寫一首詩,贊美這青山無邊的佛坪三官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