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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徐劍:愛心媽媽(節選)
      來源:《人民文學》2023年第4期 | 徐劍  2023年05月18日08:39

      徐劍,云南省昆明市大板橋人。火箭軍政治工作部文藝創作室原主任,中國作家協會第八、九、十屆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文學創作一級,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中宣部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被中國文聯評為“德藝雙馨文藝家”。出版有“導彈系列”“西藏系列”文學作品三十余部,七百萬字。代表作有《大國長劍》《東方哈達》《大國重器》《經幡》《天曉1921》。曾獲首屆魯迅文學獎、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中國圖書獎、中華優秀出版物獎、“中國好書”、全軍新作品一等獎等全國、全軍文學獎項。

       

      愛心媽媽(節選)

      徐 劍

      比日神山下的小米瑪和仙女阿媽

      小米瑪已經十歲了,因患有唐氏綜合征,一直長不大。那是上蒼之手在編織生魂時,搭錯了一根線,基因遺傳出了問題。十歲的孩子,長得太袖珍了,看過去,與五歲孩子差不多,容顏畸形,且智力發育遲緩。小米瑪抵抗力差,經常生病,在西藏特殊教育學校讀書,不時被退回來,返回林芝兒童福利院養病。那邊的老師說,治好了,再回來讀書吧。

      那天,小米瑪下車,見到自己還在襁褓中時就帶他的愛心媽媽拉姆白宗,撲上前來,喊道,阿媽拉!

      拉姆白宗一驚,米瑪,你還認得我呀?

      嗯!小米瑪的肢體不協調,仿佛他的認知,都凝固在了四五歲。

      我的孩子。拉姆白宗將小米瑪攬入懷中,問道,你在特校那邊還好嗎?

      好!小米瑪顫顫悠悠地說,就是有人問我,老家在哪里。

      你咋回答的?

      林芝兒童福利院。

      對啊,你的家就在林芝兒童福利院。拉姆白宗答道。

      可是有的小朋友說,兒童福利院里的都是孤兒。

      胡說,你不是孤兒,你有一大群阿媽拉,有拉姆阿媽、次拉阿媽,還有院里好多好多阿媽拉。拉姆白宗將小米瑪攬在懷里,將臉貼到他的小臉上。

      同學們還問我老家在哪個村。

      比日神山啊。拉姆白宗說,你生在比日神山,是一百只老鷹、神鳥銜來的。

      我是神鳥銜來的。小米瑪步履踉蹌,去與別的小朋友一起玩。

      望著小米瑪的身影漸行漸遠,與孩子們一起撒歡兒,拉姆白宗的眼睛被一泓淚水盈滿了,這孩子真是神鷹銜來的喲。

      那一年,應該是二〇一二年吧,拉姆白宗剛滿二十二歲,可她已經在林芝福利院工作兩年了。彼時,西藏雙集中供養服務還未完全鋪開。老人與孩子們并未分開,福利院里有老人,亦有孩子。白宗的職業,那時不叫愛心媽媽,而是護理員,老人們尤其喜歡她,見面便喊拉姆。拉姆,在西藏可是仙女的稱謂,孩子們也叫她拉姆阿姨,而不像現在喊白宗阿媽拉。

      初夏的一個上午,院長尼瑪卓瑪給她打電話,說拉姆白宗,你來院長辦公室一趟。

      卓瑪院長三月份剛給她解決了公益性崗位,這意味著她可以在林芝福利院長期待下去了,不再是一個臨時工,因此她對卓瑪院長感激不盡。

      林芝福利院原來的老址,沒有現在兒童福利院規模大,現在是廣東援建的,占地一大片,二〇一五年雙集中時搬過來的。彼時,白宗疾步匆匆,從居家室走過來,樓下花壇里,張大人花(波斯菊),還有國色天香的秋牡丹,早早綻放了。她還是喜歡張大人花,婆娑曼妙,向天瘋一般地長,不擇土壤,花籽撒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發芽開花結果,長得像人那么高,就像自己的青春一般。

      拉姆白宗老家在工布江達縣巴河鎮,距尼洋河不遠,那是一個幽靜的小村落,她從那里走出來讀書,小學、初中都在工布江達縣里讀。中考時,她考上了林芝一中,等于一腳踏進了大學的門檻。可是拉姆白宗的身體不好,因為母親生她時,分娩前還在青稞地干活,背了一大簍青稞回家,動了胎氣。她早產了,像小貓一樣嚶嚶哭泣。母親怕養不活,請寺廟里的喇嘛來起名,賜名為拉姆白宗,意思是仙女一生幸福。

      可是,體弱多病伴隨著拉姆白宗的花季年華。讀中學時,她一直被病魔折磨,到了高一,進入林芝一中。黨和國家對西藏的教育政策有傾斜,跨進這所中學,基本上就等于一腳跨進了大學的門檻,可是她青春期反復發燒,學習成績一直下滑。她恨自己不爭氣,可是又難挽頹勢。高考時,看著同學們步履從容地走向考場,她蒙被大哭了一場,然后拭盡淚痕,悵然走向姑姑的家。

      看到侄女畢業即失業,姑姑說,拉姆,我唯一可以幫你的,就是去藏醫院做保潔。如果你表現好的話,還可以在那里跟師傅學著做藏藥,一步步走進我們這個民族的腹心地帶,不必回家去種青稞了。

      拉姆白宗點頭答道好,謝謝姑姑。

      第二天,她便去了林芝藏醫院。拉姆說,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林芝不種桑,但遍地千年桃花。雪山下,雅江、尼洋河兩岸,三四月間古樹新枝,花盛如雪。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去了藏醫院,桃花紛紛,砸到了自己頭頂上。不僅遇到一份愛情,而且找到了一份好工作。

      彼時,拉姆白宗到藏醫院上班,每天都要經過福利院,見里邊有許多孩子和老人在活動。她進去兩趟,還給尼瑪卓瑪院長留下了自己的聯系電話。有一天,恰好一個阿姨家里有事,辭職了。卓瑪院長給她打電話,問拉姆,愿不愿來我們福利院工作,為那些老人和孤兒們做一點善事,這也是我們這個民族千年的傳統。而且你高中畢業,也算個文化人,我們護理員的結構與素質有待更新與提升。好像沒有一點猶豫,拉姆白宗就決定去林芝福利院了。

      下班回來,她特意去了姑姑家,說我要換工作了。姑姑不解,藏醫院不是挺好的嗎?可以學一門技術。

      我找到了奉獻終生的事情。

      什么工作,拉姆?姑姑問。

      在林芝福利院當護理員,為孤寡老人與孤兒們服務。

      拉姆,好事情啊。姑姑支持你,善心博愛,這是我們這個民族引以為傲的事情。

      姑姑的話,令拉姆有點意外。其實在藏醫院,雖然只是保潔,可因為她是高中畢業,院長覺得大材小用了,讓她跟著老藏醫去配藥。一切都剛剛開始,就像比日神山的春雪融化一樣,一滴滴冰水剛融入雅魯藏布,仙女拉姆又選擇離開了。

      拉姆白宗說,她當時是林芝福利院僅有的一名高中畢業生,院長對她挺好,身邊是一群孩子,還有躺在床上不能下地的老人。今生今世注定要與他們相處,她一點也不后悔,護理員這個職業,就是忙過孩子,再忙老人,尤其是看護癱瘓在床的老人。拉姆比照顧自己的爺爺奶奶還盡心,于是在孤寡老人之間傳開了,這個工布巴河鎮的拉姆是天上派下來的神女,拯救我們這群孤老的。

      最令拉姆白宗難忘的一幕是,二〇一五年雙集中分開了,拉姆留在兒童福利院,老人們按戶口所在地回到縣社會福利院。分別時看見拉姆白宗不與自己一起走,有的老人就跑過來抱著她一個勁兒地哭,上車時,還喊著,拉姆,拉姆……

      那一幕回想起來總讓拉姆白宗淚奔,自己何德何能,只是盡了一個西藏女兒的善心慈懷,竟會得到這么高的禮遇。

      而今天,尼瑪卓瑪院長召自己去辦公室,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交代。

      敲門而入,只聽卓瑪院長還在講電話,她指了指椅子,讓拉姆白宗坐下稍等,然后吩咐院里的司機,將車子開過來,在辦公樓門前等待。

      見卓瑪院長撂下電話,拉姆白宗說,院長,您找我有事?

      隨我去市民政局。卓瑪院長說,剛才我接到局里的電話,一個在比日神山上打掃衛生的阿姨,在垃圾箱里拾到一個嬰兒,已經送到公安局去了,在做登記手續,通知民政局接孩子,局里要我們按規定接回來撫養。拉姆,你跟我去接嬰兒。

      拉姆點了點頭,說,院長,比日神山的嬰兒,不會是一百只神鷹銜來的吧?

      哈哈!拉姆,你對色迦更欽寺拜鷹節的故事陷得太深了。不是老鷹叼來的,而是不負責的父母遺棄的。卓瑪院長說,民政局打電話說,這孩子可能帶有先天性的疾病。

      拉姆白宗一驚。

      跟著尼瑪卓瑪院長去民政局的路上,拉姆透過車窗,往林芝東南方向的比日神山眺望。此乃西藏最古老的苯教神山,山上有一座寺廟,色迦更欽寺,相傳已經有一千三百多年的歷史,比昌都的孜珠寺還要古老。

      在八一鎮讀高中時,每年藏歷四月三十日,是比日神山拜鷹節,拉姆和同學們都會跑到神山來春游。比日神山就在八一鎮,離城里只有六公里,坐公交車就可抵達。登高處,西北望,可以鳥瞰林芝市全景。經幡群相映,一條雅江碧藍如練,山間旗云纏繞,美得擄魂。

      關于一百只神鷹的故事,是說許多代后,古老的色迦更欽寺衰敗了,一個叫多增日巴珠的僧人路過,痛心不已,決定弘法,重光苯教輝煌。寺廟香火越來越旺時,多增日巴珠預感到自己大限將至。彌留之際,將寺內眾僧喚到病榻前交代道:我坐化后,寺里就不要再尋找轉世靈童了,一年后,我將變成一百只鷹回來,看望眾僧,守護寺廟,年年如斯。

      眾僧將信將疑。然而翌年藏歷四月三十日那天,一百只老鷹果然從比日神山東方飛來,在色迦更欽寺頂上盤旋三圈,翅膀遮天蔽日,風起云涌,眾僧皆驚。三圈過盡,朝著西南方向米林、加查宗飛去。年復一年,歲歲如此。從此,藏歷四月三十日,成了拜鷹節,老鷹是天堂的使者,將一個個往生的靈魂銜入天闕。人們感念多增日巴珠,每逢這一天,居住在周圍的村民們,不分男女老少,都穿上工布地區的盛裝,從四面八方踏歌而來,跳起歡快的“切巴(工布)”舞,迎接百鷹盤旋,祈禱五谷豐登、人畜興旺。

      拉姆白宗深信這個嬰兒就是神鳥銜天使而來的。

      然而,見到嬰兒時,拉姆還是嚇了一跳。一件破舊的藏袍包裹著,黝黑的羊毛卷里露出一個殷紅小頭,臉上、脖子上,還有小手臂上,還帶著臍血。眼睛斜視著,不哭也不叫,奄奄一息。

      是男嬰還是女嬰?拉姆問道。

      男孩。

      取名字了嗎?

      民政局為了便于登記,說今天是星期二,就取名米瑪,既有周二之意,也有火星的含義。

      好!小米瑪,我的孩子,你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一顆小火星。拉姆白宗接過嬰兒,抱著他,登上卓瑪院長的車子,往林芝福利院駛去。

      拉姆,米瑪這個嬰兒,你與次拉一起帶他,如果經過檢查是個正常的孩子,過三四個月,會被沒有孩子的富裕家庭領養的。

      嗯!拉姆白宗點了點頭。

      拉姆說,當天上午將小米瑪帶回來時,就給他洗了個澡,將血污洗凈。她的第一感覺,這個孩子有些異樣,與她見過的其他嬰兒不同,不同在哪里,她也說不清楚。

      回到福利院時,卓瑪院長就交代拉姆白宗,你要仔細觀察,次拉與你同住一屋,晚上你們輪著看吧。

      謝謝院長,拉姆白宗說,我一個人行。

      別逞能。卓瑪院長搖頭道,拉姆,這孩子與眾不同,一個人帶不了,兩個人輪著來吧,一個上半夜,一個下半夜。

      一切似乎都被卓瑪院長言中。開始拉姆白宗與次拉輪流值班看護米瑪,一周到林芝市人民醫院檢查一次,但米瑪的抵抗力實在太差了,經常住院。拉姆和次拉一起陪床,而樓上樓下的孩子們只能交給打掃衛生的阿姨代看,一邊是住院的小米瑪,一邊是放了羊的一群孩子,雅江與尼洋河兩牽掛,令拉姆憂心如焚,只好兩邊跑。后來,米瑪滿月了,過了百日,到了一歲生日時,不會說話,發育滯緩,神情呆滯。醫生提醒道,這孩子有先天障礙,弄不好是基因搭錯了線。

      是嗎?拉姆白宗愕然,那會是什么病?

      說不好,得帶孩子到成都華西醫科大學附院檢查。看孩子的發育狀況,像唐氏綜合征。

      唐氏綜合征是什么毛病?

      就是父親的精子與母親的卵子相遇時,第21號染色體出了毛病,出現三體、易位和嵌合。

      您說得太專業,我聽不懂。拉姆搖頭道。

      好吧!具體說,有些癥狀已在小米瑪身上體現了,如眼距寬,鼻根低平,眼裂小,眼外側上斜,有內眥贅皮,外耳小,舌胖、常伸出口外,流涎多。將來身材矮小,頭圍小于正常,頭前、后徑短,枕部平呈扁頭。醫生介紹道。

      拉姆說,長大了,會怎么樣呢?

      米瑪現在不是經常生病嗎?

      對!拉姆點頭道。

      那是因為他患有先天性心臟病,免疫功能低下,容易引發各種感染,極大可能患上白血病。縱使活到成人,三十歲后,就會出現老年性癡呆癥狀。

      拉姆白宗驚恐萬狀,想不到這個叫火星的孩子,會如此命運多舛。

      小米瑪的高燒退下來了,出院回到福利院,拉姆白宗將醫生的懷疑告訴卓瑪院長,然后長嘆了一聲。

      到了我們福利院,就要讓他健康幸福地活著,卓瑪院長沉默了片刻,說,帶到華西醫科大學檢查確診吧。

      我帶孩子去成都?

      對!卓瑪院長點頭道,從米林機場飛過去,個把小時的航程。

      我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林芝八一鎮。拉姆白宗笑道,從未出過遠門啊。院長,您找錯人了。

      你能行,拉姆。尼瑪卓瑪肯定道,你是院里唯一的高中生啊。

      好!我去成都,卓瑪院長。

      成都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的檢查診斷結果,與林芝人民醫院大夫的懷疑如出一轍,米瑪患的是唐氏綜合征,在娘胎里基因編碼出了錯,無藥可治。維持吧,對癥治療,他會長得很緩慢,但也會早殤。

      拉姆白宗幾乎是抹著眼淚回到林芝的,為自己,為米瑪,為這個一百只鷹銜來的天使。

      她發誓,今生要好好待他,就像待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

      為了米瑪,拉姆白宗拖了好多年才結婚。二〇一五年西藏實行雙集中供養,新建的兒童福利院占地大,環境又好,拉姆帶著米瑪過來了,在居家室,和幾個孩子一起居家過日子。

      小米瑪一天天長大,該上學了。由于他的智力發育滯后,只能進特殊學校就讀。

      米瑪走了,拉姆白宗結婚了。丈夫叫多多,是她的小學同學,曾在工布江達縣藏醫院待過,后來在鄉衛生所當護士,如今自己開了一個診所。拉姆白宗結婚后,生了一個兒子,現在才七個月,但產假一滿,她便將孩子交給媽媽和姐姐,依然回到了林芝兒童福利院。

      米瑪跟了拉姆白宗一段時間,病養好了,又要回特殊學校了。別離時,他朝拉姆笑了,說阿媽拉,回到學校,同學再問我老家是哪個村的,我說啥?

      比日神山啊!

      對對!拉姆白宗的一句話,激活了米瑪停頓的記憶,他呆滯的神情遽然一亮。然后說,我是百鷹叼來的孩子。

      米瑪真聰明!

       

      雅江之愛山高水長

      拉姆白宗的故事講完了,暮色將晚,夕陽落在比日神山上,一抹殘云掛在天邊,如大紅鷹之翼,振羽而飛。四周的群山開始起霧了,清晨飄散的旗云又重繞山間,浮冉在神山上迎風飄蕩。走出林芝兒童福利院時,我的腦際掠過宋人李之儀的《卜算子·我住長江頭》,并笨拙地改成了:君住雅江頭,我住雅江尾。同為阿媽拉,共飲一江水。

      住雅江尾的自然是拉姆白宗,而住雅江上游的則是尼瑪布尺。一個是天上的神女,一個是太陽下江邊的女兒。兩個人皆三十四歲,而且結婚也都在兩年前,都有一個剛會走路的男孩,由媽媽和姐姐帶著。然而,她們并不相識,前者在林芝兒童福利院當愛心媽媽,后者在日喀則兒童福利院當愛心媽媽。兩人都帶過一個個小嬰兒,雅江上下,一江春水向海去。媽媽的青春容顏在一天天流逝,卻重復著一個古老的故事。

      這些愛心媽媽被一條西藏的母親河裹挾,洪波涌起,巨浪般地涌來,將我淹沒。

      那天,尼瑪布尺與三位愛心媽媽坐在我面前,她離我最近,輪到她自我介紹時,聲音很小,壓得低低的,還有幾分羞澀。一點也不像坐在第一位的達珍,甫一張口,便是雪山上的百靈一樣清脆。說起她帶過的七個嬰兒,尼瑪布尺的淚水嘩地下來了,像雅江的湍流,遇高山峽谷,飛瀑而下,令所有人都怔住了。

      別哭,別哭,我安慰道,尼瑪布尺,您還沒有講自己的故事呢,怎么未講先哭呢?

      她一聽,止住了哽咽,抑制住自己的情緒,用雙手拭去淚痕,重又鎮靜下來。開始溯雅魯藏布而上,走向這條大江愛的源頭,露出太陽女兒熾熱的母愛和博大的情懷。

      尼瑪布尺平靜下來,說起那個叫白瑪旺堆的孩子。戶口登記時,警察為了好記,給他取了一個漢族名字,楊白瑪。

      楊白瑪從哪里送來的?我追問了一句。

      尼瑪布尺搖頭,坐在她旁邊的三位愛心媽媽也一臉茫然。

      楊白瑪是唇腭裂。

      換好嬰兒的衣服,尼瑪布尺抱著他去人民醫院體檢。

      檢查進行了一個下午,傍晚時分,結果全出來了,楊白瑪還算幸運,除了唇腭裂,身體并無別的殘疾。但是唇腭裂的經歷會伴隨著他的嬰兒期、童年、少年直至花季年華。

      怎么會這樣,不能一次縫好嗎?

      大夫搖頭,說,要分幾次縫合,先外邊,再里邊。第一次在三四歲之間,第二次在十四五歲間。

      醫生的話給了尼瑪布尺最大的希望,她知道楊白瑪最終會成為一個帥小伙。只是那時她已經是一個中年媽媽了。

      抱著楊白瑪回福利院,尼瑪布尺腳下生風,那是雪山吹過來的東風,讓她看到阿里高原冰川融化的江水,一路太陽照耀,冰河蘇醒了,傳過來春天的暖意。

      從那天晚上起,她就摟著楊白瑪睡覺,用母親寬廣溫暖的胸懷,將這個嬰兒浸潤在愛的雅魯藏布里。

      尼瑪布尺說,她總也忘不了第一次帶著楊白瑪坐著火車去上海治療唇腭裂的事情。那是二〇一四年五月,楊白瑪已經三歲了。上海市對口援建日喀則市,其組團式的援醫、援教,在西藏影響很大,但是有些手術,在日喀則市不具備條件,必須到上海去做。有一個光明醫療項目,就是資助日喀則市鰥寡老人治療白內障或髖關節整形,還有殘疾兒童的矯正治療,手術費用全部由上海市政府負責,楊白瑪唇腭裂的治療也安排在列。組團式求醫是由薩迦縣負責的,尼瑪次成院長交代尼瑪布尺帶楊白瑪坐著火車去上海,到上海兒童醫院做第一次手術。

      五月的日喀則,灰頭雁的翅膀揮別了一個雪花漫天狂舞的冬季,春天來了,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天邊澄藍,眾神山列列,雪峰初露,像一位位穿了白袍的雪山女神。

      尼瑪布尺說,那天背著楊白瑪登上日喀則開往上海的列車,楊白瑪黏她的勁頭,不是親生,勝似親生,令她一路上特別開心。小家伙玩的玩具、喝的牛奶、看的小人書,她準備充分。楊白瑪也是頭一回坐火車,好奇極了,他對尼瑪布尺說,阿媽拉,怎么房子移動起來了,雪山也動搖了?尼瑪布尺笑得前仰后合,說我們這是騎鐵龍而行。只見火車與雅魯藏布平行而行,云散大江靜,孩子第一次見大江,是為春夏之交,冰雪漸融,江水很藍,像一面面魔鏡,遠處雪山倒影,還有飛掠江上的野鳥,映得兩岸雪山像畫一般。三歲的孩子看著車窗外大江和雪山,一幅又一幅地在眼前晃動,隨后是田野、青稞地,還有牦牛,時而清晰如前,時而漫漶成畫,興奮無比,咿呀呀地亂叫,吐字還不清楚。孩子在臥鋪車廂里跑來跑去,跑累了,順勢到尼瑪媽媽面前,躺在她的懷里,臉貼在她的胸前,安靜地入睡。

      尼瑪布尺也是第一次離開西藏,坐著火車去上海。雖然長江雅江,隔著遙遠的唐古拉、念青唐古拉山系,入海時已經東西數千里,一入太平洋,一入印度洋,但是母愛激流勝于長江雅江。沿江而下,入拉薩城轉道,穿越羊八井峽谷,向無垠羌塘草原駛去,可是尼瑪布尺一點也不激動。山川依舊,冰河依舊,還有那一座雪山,佇立在老家平臺上就可眺望,墨汁一樣濺在草地上的牦牛群,每天夕陽西下,在春牧場、夏牧場,牧牛歸來。她早已經習慣了早牧晚歸,所以一路上的風景對她來說都不陌生。

      兩天兩夜,列車跑得快,風一般地掠過可可西里,藏羚羊像白雪一樣落在地上,比她繞神山圣湖時在仲巴縣見過的還多。

      列車進了上海城,春色宜人,非干涸的西藏可比,她第一次有醉氧的感覺。迷迷瞪瞪上了上海來接日喀則市來人的車輛,下車之始就是無盡的溫暖。

      上海日喀則一家親,藏族同胞到上海就醫,不用排隊,不用掛號,一切都安排好了,床位空著等人,一點也不用操心。楊白瑪住院后第三天,就正式進行了唇腭裂整形手術。孩子全麻過后,漸漸睡著了,推進了手術室。當玻璃門上的綠燈亮起來時,尼瑪布尺就坐在手術室走廊的椅子上等待,一分鐘、兩分鐘,一個小時、兩個小時……那天上午,太陽時鐘盤好像停擺了,她覺得時光之河被冰封了,流得真慢。開始一兩個小時,她還不慌,可到了后來,心仿佛懸到了喜馬拉雅之上,頻頻看時間,人好像墜落到冰河里邊去了,冰水的叮咚、時間的聲音,都在她的周遭響起,而偌大的開埠之城,卻空落落地靜,讓她覺得自己很孤獨。

      楊白瑪成了她的命。

      從早晨八點到下午一點,整整五個小時,楊白瑪終于被推出來了,頭被紗布纏成了一個小雪人,只有兩只眼睛露著。尼瑪布尺撲過來,輕聲呼喚。楊白瑪楊白瑪,我的孩子……

      楊白瑪睡了好幾個小時,麻藥的藥勁兒才消失。他可以輕聲呼喚尼瑪媽媽了。可是他的唇、他的臉,還有他的頭,腫得像一個氫氣球,吃飯喝水都很困難,只能從鼻子里插管,鼻飼進食。

      以后十五天,尼瑪布尺就沒有落過床。白天站在孩子床前,精心照顧,晚上,倚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個小時一進病房,看看楊白瑪睡得好不好、口不口渴、要不要拉屎撒尿、被子蹬開了沒有。護士站的小姐姐很心疼這位藏族母親,說您回去睡覺吧,孩子消腫后,會一天天好起來。尼瑪布尺搖頭,說,不行啊,阿佳拉,離開楊白瑪半步,我的心會慌。

      哈哈,您真好!是位好媽媽,阿佳拉是什么意思?

      姐姐!

      阿拉好姐姐呀!

      阿拉是什么意思?

      我們呀!

      隔了十萬八千里啦。尼瑪布尺感嘆了一句,她想家了,想雪山下的那個遠村,扎什倫布寺底下的那座城郭,更想雅魯藏布江畔的親人。

      一周后,楊白瑪拆線了,再過一周,嘴唇上的疤痕皮掉了,一個精神的小男孩站在尼瑪布尺面前。她將男孩攬在懷中,眼淚潸然而下,楊白瑪,我的孩子喲。

      出院時,上海市民政局派干部送機,上海兒童醫院的醫生護士這才知道,這一對母子,原來是西藏日喀則兒童福利院的,驚嘆道,西藏的阿姨對孩子,比親媽還親啊。

      楊白瑪現在九歲了,長到十四五歲,還要去做一次手術,將唇里邊縫合。言畢,尼瑪布尺一臉的幸福。

      七個嬰孩的故事,一路走過來,但是尼瑪布尺要感謝兩個女孩,讓她成了一位成熟的妻子和媽媽。

      為何?我有些不解。

      尼瑪布尺說,收養第六個女嬰丹增德色時,她已年近三十,心性磨得越來越像一個媽媽,可是她一直未婚。那天,老院長快退休了,將她叫到辦公室,只見襁褓中有一個嬰兒,渾身是血,仍在嚶嚶哭泣。她一看,抱起來就搖了起來,寶貝不哭,然后抬頭問院長,哪里撿來的?

      警務站送來的。

      您取名了嗎?

      取了,就叫丹增德色吧。

      好啊,意思是去除污穢,弘揚美德。尼瑪布尺說,我抱她去洗澡吧。

      這是你收養的第幾個嬰兒?

      第六個。

      哦!今年三十了吧?

      嗯!

      來福利院十一年了。一個十九歲的姑娘,轉眼間三十而立了。尼瑪次成長嘆了一聲,有男朋友了嗎?

      尼瑪布尺搖頭。

      是我耽誤了你啊。

      尼瑪布尺微笑著答道,是老院長成全了我,布尺感激不盡。與孩子們在一起,我很快樂。隨緣吧!

      老院長點了點頭。

      抱著丹增德色而歸,那孩子一直在哭,怎么哄也哄不停,一定是餓了。尼瑪布尺給她泡嬰兒奶粉,她像小羊羔一樣吸過奶后,不哭了。再抱到浴室洗澡,然后送到醫院體檢,幸好,無先天之疾,她長舒一口氣。

      丹增德色在尼瑪尺布的懷抱中一天天長大,到了兩歲半時,她被分到別的家庭,交給另外的愛心媽媽了,尼瑪布尺哭得傷心欲絕。

      正好輪到休假了,姐姐在拉薩,這些年,心累了、情緒悵然了,她都喜歡到圣城拉薩散散心,在八廓街上轉轉經,坐在瑪吉阿米藏餐館里,聽聽八廓街的夜雨,看看布達拉上的祥云,在甜茶館里發發呆,打望一下街上走過的行人麗影,想著自己的青春已逝。

      春已殤,夏花一片繁茂。就在這一次休假中,尼瑪布尺遇見了自己的愛人,藏醫院的大夫塔杰,他們相識、相愛于拉薩河邊,花凋盡頭,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歸宿。

      相愛半載,兩個人結了婚。彼時,尼瑪布尺已經三十二歲了。不久,她懷孕了,這時一個女嬰又像天使一樣下凡了,她叫次旺羅姆,是警務站送過來的,帶她的過程中,尼瑪布尺生下一個男孩。一男一女,都成了她的最愛。可是她在兒童福利院里工作,只能將兒子交給媽媽和姐姐幫著帶。有時候,姐姐送兒子過來時,她就領著次旺羅姆與兒子睡一張床,一個放左邊,一個放右邊,不分彼此。一雙兒女睡在身邊,聽著他們睡熟的鼻息聲,那一刻,尼瑪布尺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母親。

       

      唐古拉姆,雪嶺小仙女

      已經是早晨八點了,唐古拉埡口天剛破曉,雪風從喀喇昆侖吹來,云垂天低,天穹仿佛被烏云鎖了一般,陰沉沉的,像是要飛雪,或者落雨。此刻,青藏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晨風吹過來,雪山沉默,空中鳥飛絕,就連餓慌的狼群和灰熊也未出來覓食。

      雖然節令已入仲夏,若站在唐古拉海拔五千二百三十一米處,經幡飛舞,雪風嗚嗚地刮,不要一刻鐘,就會成了冰雕。一嶺分南北,往北,可返青海,向南,可是入藏的“零公里”,萬里羌塘奔來眼底。

      而這一天,一個小生命的奇跡,就在唐古拉嶺南十幾公里的地方發生了。

      坐著火車去拉薩。翻越唐古拉,往西藏安多縣境內走,拐過一道又一道彎,下行十幾公里,便是109道班,素有天下第一道班之稱。海拔五千一百米,那個山坳里,一排排黃房子坐落,呈四合院造型。夜里,為防灰熊和野狼襲擊,大鐵門是緊閉的。

      天剛蒙蒙亮。食堂大師傅醒了,不用鬧鐘,是生物鐘使然,在海拔五千一百米的地方,腦子嚴重缺氧,能睡好者寥寥無幾。九點要開早餐,饅頭昨晚就蒸好了,得給大伙準備稀粥與酥油茶。尤其是后者,在生命禁區里干活,必不可少。

      炊事員上班后的第一件事情是去接水,水管離大門口不遠,他提著兩只水桶,徑直走了過去。人一挪動,便有犬吠,唐嶺更顯寂靜,只有風的嗚嗚聲,和自己的腳步聲。

      嗯哦哦……有藏羚羊在叫。不對!像是嬰兒的哭聲。

      炊事員停住腳步,喝住了狗叫,站在風中,聽,靜聽,一絲一縷啼哭,不是藏羚羊,是嬰兒的哭聲。

      炊事員扔下水桶,連忙跑回屋去,拿鑰匙開門。

      三步并兩步,拿著鑰匙往大門跑去。風中,仍有嬰兒的哭聲,只是很弱,炊事員迅速開鎖,拉開鐵閂。出門一看,大門旁邊放著一件皮袍,卷在一起,包著一個東西,羸弱的聲音從臟兮兮的皮袍里發出來。他躬下身去,掀開一看,只見袍里包裹著一個女嬰,身上還有血痕,已經快被凍僵了。

      炊事員長嘆了一聲,連忙將孩子包裹起來,抱了起來,將大門關上,到109道班宿舍,大聲喊十四工區長巴布,巴布,快起來!

      室里一陣騷動,巴布披著衣服,開了一個門縫,涼風吹了進來。他探出頭,問道,大師傅,啥事?

      早上,大門口拾了一個嬰兒,快要凍死啦。

      還有這種事,男孩女孩?

      女孩。

      快抱到才卓那里,讓她領著。巴布交代道,別耽誤了早餐,上午還要去修路呢。

      好!炊事員抱著女嬰來到了才卓的宿舍,喊道,才卓,才卓,快醒醒啊!

      才卓也是養路二代,只是她現在還不是正式工,合同制的。在五千一百米的地方,對心臟不好,但可以轉成一名正式的護路工,她待了下來。

      大叔,這么早?才卓穿好衣服,打開門,炊事員將一個皮袍包裹遞了過去,巴布工區長讓我給你的。

      這是什么?才卓問道。

      女嬰!

      才卓驚訝得有點慌亂,她知道父輩們在此救過許多高反的人,也有孕婦產子,但未聽過在道班門口撿到孩子的。

      巴布讓你先養著,這孩子凍僵了。炊事員大叔不由分說,闖進屋,將室里爐子捅開,加牛糞,吩咐道,屋子里的溫度得升起來,不然這孩子會凍死。

      109道班拾到一個嬰兒,早飯前,這簡直成了一個轟動性新聞。三十多個員工,護路工二代、三代,紛紛跑到才卓房間來看望,驚嘆,這可是唐古拉的一個小天使啊,未被狼吃,未被熊銜走,不是唐古拉的天使、仙女是什么?

      給她取一個名字吧!

      既然是上天給109道班送來的天使,就叫唐古拉姆!巴布說。

      名字取得好,唐古拉的仙女。道班的員工幾乎異口同聲地稱贊道。

      吃過早餐后,巴布就交代炊事員大叔,騎摩托到黑帳篷里買牦牛奶,這孩子得補充營養,否則活不下來。

      從此,唐古拉姆在109道班的哭聲,成了天下第一道班的一曲音樂、一聲天籟、一記灰頭雁的啼鳴。上工前,晚上回來,聽到了女嬰的哭聲,就有風雪夜歸人、人間有青煙的感覺。

      唐古拉姆從被拾到那天起,就待在唐古拉嶺南的天下第一道班,待了一百多天。先是由才卓帶,才卓白天上公路上養路,就交給養路工的老婆帶。她們沒有工作,就陪著丈夫在這里工作生活,有時還會將孩子帶上來。

      天冷了,唐古拉姆夜間的哭聲越來越烈,尖嘯掠過道班黃房子的上空。巴布將大家召集在一起,說,我知道大家都喜歡小拉姆,她是我們的小天使,給我們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可是109道班養老不養小,這里地勢太高了,五千一百多米的海拔,冬天不適合孩子生存啊。將她送下去吧,我打聽過了,安多縣沒有兒童福利院,只有那曲市里有,交給民政上撫育,會比我們帶得好。今后大家若想唐古拉姆了,就去那曲市里看她吧。

      巴桑玉珍清楚地記得,唐古拉姆是十一月送到那曲市兒童福利院的。彼時,她剛來四個多月。

      我太熟悉唐古拉的一草一花了,三十年間,十多次翻越唐嶺,尤其是青藏鐵路建設的四載時光,來回在青藏高原上走過四年。熟悉灰頭雁的啾啾啼鳴,看過藏羚羊縱身一躍,還有藏野驢在大荒原的狂奔。青藏電網聯線時,我在唐古拉頂上采訪了整整一天,留下了《東方哈達》,也留下了《雪域飛虹》。

      今天,我沖唐古拉姆而來。

      晚上從聶榮縣抵那曲市,海拔從四千九百米降至四千六百米,賓館房間彌漫式供氧,晚上睡得好,醒來已是上午八點半了。拉開窗簾,天藍得炫目,卻有祥云如睡蓮綻放。我匆匆下樓吃過早餐,便驅車前往那曲市兒童福利院。

      初夏的那曲天空變幻莫測,受唐古拉與昆侖山脈氣流的夾擊,時而天藍時而云卷,時而雨來時而虹顯,一天二十四季,但通常是晚來雨急,風吹云散,又一道彩虹橫跨城郭。

      地點在城隅一角,是為新建,占地好大一片,大門修得很氣派。一道彩虹橋橫亙,相接兩翼。進大門后是一個大操場,綠地,花圃,五層樓的藏族建筑,一排排,星羅棋布,有點像兒童的夢幻世界。居家室在一樓,坐北朝南,夏日的陽光瀉了進來,一間大活動室,亮亮堂堂。

      進門,一位戴口罩的愛心媽媽抱著一個藍花棉被,裹著一個不到百日的嬰兒。嬰兒臉龐紅潤,頭發稀疏。

      愛心媽媽盤了一個髻,戴著口罩,看不清是漂亮,抑或尋常,但那身姿,一眼看過去,就是一位康巴女人。

      您叫什么名字?我問了一句。

      央日。

      老家在哪里?

      聶榮鎮八村。

      哦,昨天剛去過十二村。

      離我家不遠啊。央日答道。

      坐下,心便暖和起來了,三位愛心媽媽龍措、巴桑玉珍和央日坐在我的對面,三人歲數相仿,三十三歲至四十歲之間。龍措來得最早,十六歲就到福利院了。玉珍年紀最大,今年四十,生有兩個兒子,老大在那曲讀職業中學,小兒子還在讀小學。那一個上午屬于她們。

      先是龍措侃侃而談,后是巴桑玉珍口吐蓮花。央日抱著嬰兒,默默坐在一旁,聽著龍措講自己的故事,還有玉珍媽媽的傳說。她到那曲市兒童福利院最晚,能聽得懂一些漢語,表達起來困難了,就轉換藏族話,讓龍措翻譯。采訪她時,幾乎是問一句答一句,復雜一點的問題,只能靠龍措和巴桑玉珍頻頻翻譯。

      央日七歲就輟學了,在聶榮鎮八村牧場上,跟著阿媽拉當了一名小牧女。一當就是二十年,供哥哥們讀書,家里的牦牛群不斷壯大,到央日離開時,已經有一百頭了。

      一百頭牦牛,也算是牧場大戶人家了。我有些好奇,問央日,結婚了嗎?

      央日搖頭,說也許聶榮海拔太高吧,風大,環境惡劣,一般的人受不了。

      央日說自己很幸運。有一天,在那曲小學當老師的大哥回老家,看著妹妹趕著一群牧牛,踏著夕陽而歸,淚水盈滿了眼眶。羌塘草原落日將余暉投射在牦牛身上,也將妹妹央日染得像一個春牧場的金人,一位金牧場上的女神。

      大哥不想讓妹妹守著一群牦牛終老。晚上坐在牛糞爐前,喝著酥油茶,當著阿爸、阿媽的面,大哥說,讓央日跟我走吧。

      去哪兒?阿媽問。

      那曲城里啊!大哥答道。

      做啥子事情?

      當愛心媽媽,那曲市兒童福利院在招人。

      央日婚都沒有結,咋當媽媽?阿媽不解。

      就是帶小孩,當阿姨,當老師,一個月三千八百元。

      還拿得不少呢!阿爸感嘆道。

      福利院會要央日嗎?她可沒有上過幾天學。

      福利院那邊對聶榮牧場的牧民有特殊照顧,再說,我們家央日靈活、勤勞、待人熱誠,長得又漂亮。

      央日聽哥哥夸自己,羞澀地低下了頭。

      央日,跟大哥去吧。阿媽拉很開明,說別像我一生就守著這片牧場。

      阿爸默默點頭。

      第二天,央日跟著大哥去了那曲市,到兒童福利院報名,一面試就考上了。當愛心媽媽五年了,她仍舊未婚,守著一群孩子,但是在這里,她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工資漲到五千了,比在家里放牦牛強多了。

      嬰兒,央日是第一次帶。以前她帶的多是三四歲以上的孩子。抱著一個女嬰睡覺,她還真有點手足無措,但那哭啼喚醒了一個女人的母愛。她有時也戰戰兢兢,怕自己晚上睡得太沉了,被子捂著孩子,更擔心自己太累了,壓到孩子,總是隔一個小時就起身,這兒看看,那兒拽拽,生怕孩子有什么不測。

      巴桑玉珍與龍措是過來人,兩位母親都生了孩子,知道怎樣照顧,笑著對央日說,你千萬別小心翼翼,就像蹚冰河一樣,越小心越會摔倒。把女嬰當大孩子看,沒事的,盡心就好,不要刻意。

      百日之后,央日終于與嬰兒融為母女了。

      說說唐古拉姆吧,她現在在哪里?

      上幼兒園了,今天不在家。巴桑玉珍是帶唐古拉姆時間最長的媽媽。她送來的時候,剛過了百日,那個叫才卓的安多姑娘哭成了淚人,說109道班的養護工們都舍不得這個小仙女,這是唐古拉送給他們的一個天使。可是那里天太冷了,入冬后,落雪一場連一場,孩子待不住,只好送下山了。將唐古拉姆送到玉珍手里時,巴桑玉珍看出了天下第一道班對這個唐嶺小天使非同尋常的愛,她是眾人的女兒。

      放心吧,我是兩個孩子的媽媽,會帶好這個小天使的。

      巴桑玉珍掀起襁褓的蓋布,看小拉姆被養得胖胖的,臉色紅紅的。

      從此,唐古拉姆交給巴桑玉珍帶了。恰好她的兩個兒子,一個讀小學六年級,一個上幼兒園大班,由丈夫和婆婆照顧,突然有了一個女兒,母愛的天平上,有了一些完美感和平衡感。白天她抱唐古拉姆玩,到了晚上孩子啼哭時,她躍身下床,抱著唐古拉姆搖著、哄著,給她哼搖籃曲,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

      唐古拉姆漸漸長大了,一歲牙牙學語,一歲半蹣跚學步。巴桑玉珍、龍措發現,這孩子挺可愛,但脾氣有點暴烈,一丁點兒小事就急。一歲多了,還不會說話。

      是不是在唐古拉上腦子凍壞了?玉珍懷疑。

      巴桑玉珍先向卓瑪斯秋副院長反映情況,說還是帶到內地大醫院去查查吧。

      卓瑪斯秋一驚,說你帶過來,我試一試。

      唐古拉姆來了,只字不言。

      卓瑪斯秋副院長說,我給羅布次仁院長反映,如果要去內地檢查,這事得那曲市民政局批準。

      兩位院長電話立即打到那曲市民政局。民政局領導很重視,指示道,唐古拉姆要全面檢查身體,你們派一位愛心媽媽帶著孩子去成都華西醫科大的醫院,民政上再派一位干部陪同。

      這么重視呀!我有點訝然。

      是啊!我們那曲兒童福利院和愛心媽媽帶孩子出去看病,民政上都會派干部跟著去的。

      一個叫拉姆的民政局干部,陪著巴桑玉珍去了成都華西醫科大學的醫院。

      坐火車去的?

      飛機。院里的車子將我和唐古拉姆,還有大拉姆一起送到拉薩貢嘎機場,眼睛一閉一睜,就到成都了。

      巴桑玉珍帶著唐古拉姆在成都住了二十多天,檢查掛號的事情幾乎不用她操心,先查兒科,再檢查神經科。最后結果出來了,兒科大夫和神經科專家的意見一致,唐古拉姆發育正常,沒有任何問題。

      拿到診斷書,巴桑玉珍喜極而泣,抱著小唐古拉姆,在她的臉龐上落下雨點般的吻。然后喃喃說道,唐古拉姆,你是一個好孩子,好孩子啊。

      那一刻,小拉姆笑了,大拉姆也笑了。

      仙女般的笑容,與成都市的市花芙蓉花盛開時一樣燦爛。

       

      一樣的花季,不一樣的綻放

      次仁拉姆閃動白唇鹿般的大眼睛,仰起頭來,問愛心媽媽益西旺,阿媽拉,我得了什么病,為啥要隔離?

      益西旺沒有正面回答,她不忍直視這楚楚可憐的眼神,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什么啊,拉姆,我可愛的小仙女,就是一點小毛病。

      小毛病,為什么不能與您住在一起?阿媽拉,我好愛您呀。

      觀察幾天就回來啦。

      次仁拉姆不愛說話,欲言又止,轉身回自己屋去了,收拾隔離前的東西。

      望著十二歲女孩的背影,益西旺恍如做了一個夢,發現自己也變小了,小仙女在前,益西旺在后,漸漸消失在走廊上。那是十二歲的次仁拉姆,還是自己?十二歲的女孩,一個改變命運的花季。

      那年夏天,班戈縣高原牧場曠野無邊,風從遠方吹過來,挾著天上之湖納木錯的潮潤和水沫,吹在十二歲少女益西旺的長袍、臉頰和頭巾上。遠處,夕陽朝西邊的地平線墜落,染紅了流云,也映紅了益西旺剪影一般的身軀。她不時旋轉烏朵兒,石子拋了過去,將分散吃草的牦牛聚攏在一起,往村莊方向驅趕。

      該回家了。從七八歲始,益西旺就在牧場放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從一些阿佳拉和阿媽拉身上,她仿佛看見了自己的未來。有什么法子呢,每年從春牧場到夏牧場,再從秋牧場到冬牧場,星宿輪轉,朝牧晚歸,誰也改變不了,這是班戈牧場女人的宿命,除非有一天她走出這片洪荒。

      落日已沉入大漠盡頭,夕陽暮歸人,牧女隨牛后,再后頭跟著兩只牧犬。將牦牛驅趕入牛圈,橫上木欄,益西旺轉身回家。暮色如潮水涌起,將她小小的身軀淹沒了,游走在她身后的是兩只不離左右的牧犬。

      阿媽拉,我餓了。跨進一層的天井,仍有小牛犢關在此,哞哞地呼喚母牛。輾轉上樓,畢竟她處在一個可以撒嬌的年齡。

      客廳里多了一位姐姐,據說是遠親。很多年前去了那曲市打工,在城里成了家,生了孩子,日子過得好著呢。她給益西旺帶來了衣服,還有不少吃的,特別是她最喜歡的棒棒糖。

      益西旺,叫姐姐。阿媽拉叮囑她。

      坐在卡墊上的姐姐朝她笑呢。

      阿佳拉!益西旺羞怯地喊了一聲。

      過來,姐姐手里拿一件新的拉鏈夾克衫,向她招了招手,將放牧羊皮袍脫了,換上這身新衣服吧。

      益西旺一愣,臉上頓時綻開了花,這是她眼饞已久的新衣服,每到挖蟲草季和寒暑假,在鄉上和班戈縣城讀書的孩子回來,都穿著這樣的夾克校服。她一天學也沒有上過,隨牧場的黑帳篷流動而生長,就像不遠處的藏羚羊,一直在野生放養。

      姐姐將衣服給她穿上,問了一句,喜歡嗎?

      益西旺點了點頭。

      穿上新衣服,明天就跟姐姐走吧。阿媽說了一句。

      去哪里?益西旺一愣。

      去那曲市里,跟姐姐一起生活。姐姐笑著對她說,還有兩個弟弟陪你!

      真的?益西旺簡直不敢相信,以為是在草原上,躺著就睡著了,她又做夢了。

      不是夢,益西旺,阿媽拉說,跟著姐姐走吧,進了城,就會有好日子。

      那我走了,誰來放牦牛?益西旺怯生生地追問了一句。

      阿爸和阿媽輪流放吧。

      阿媽拉真好!

      是這個姐姐好,她給了你機會啊,到城里好好跟著姐姐學,聽話,照顧好兩個弟弟。阿媽這樣交代道。

      我會像照顧家里的小牛犢一樣,照顧好兩個弟弟。

      姐姐和阿媽都笑了。

      益西旺說那天晚上,她第一次失眠了,第一次走出村莊,走出那個班戈縣郵票大的村莊。再看不見牧場上空的星星了,再也聽不見草原上的鳥鳴了,甚至要與她朝夕相處的牦牛群、悠然吃草的藏羚羊和藏野驢相別了。益西旺能憑著它們奔跑時的氣味,辨識出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哪只是真正領頭的。

      第二天早晨,甚至未來得及好好看一眼這座生活了十二年的村莊,便與它相別了。

      那兩只牧牛犬,汪汪地狂吠,仿佛是代表那座村莊,對她進行最后一次挽留。

      可是她還是走了。

      那天采訪,她是最晚來的。巨大的陽光房里,一盆盆花草樹木,長得一人多高。四十年間,樹木稀缺的那曲市,突然在兒童福利院的陽光房里,奇跡般地長出一株株景觀樹,令我陡然一驚。滄海桑田,一如這片古海當年造山隆起一樣,羌塘無邊的寂靜與沉默中,總不時有奇跡驚空。

      益西旺本身也是一個奇跡,我驚嘆,你沒有上過一天學,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跟誰學的呀?

      電視啊!益西旺的回答真有點風輕云淡。

      天哪,這是我入藏二十多天來,第二次聽到一天學未上,跟著中央電視臺的漢語欄目,學成一口字正腔圓的普通話的故事。

      前者是昌都市察雅扶貧創業園,一個年輕銀匠。他白皙,纖瘦,頭發長長的,一口流利的普通話。他說,爸爸自他記事時就有病,媽媽出去種青稞,就讓他在家看爸爸。閑來無聊,從幼年、少年到青年,就盯著電視看了十六年,天長日久,居然學了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你跟著姐姐進了那曲城,沒有去上學?

      益西旺搖頭,姐姐在電信公司當保潔,朝九晚五,上下班都要打卡,很忙。姐姐將兩個弟弟交給她帶,大的當時三歲,剛上幼兒園,小的一歲半。一個花季少女帶著兩個男孩,坐在電視前,守著動畫片度過了自己的少女時代。

      你當時一句漢語不會,怎么聽懂的?

      兩個孩子會幾句漢語,看看電視,再看看面前的小阿姨,一字一句地教她。日子久了,看著看著,屏幕里的人說什么,益西旺就懂了。電視像一個老師,向她打開了一個新奇的世界。

      益西旺說,她在姐姐家帶了四年的孩子。

      花季少女益西旺也從一個安多美女的花骨朵,出落成一個康巴美人。

      那天,姐姐問她,是留在那曲市,還是回班戈縣老家去繼續放牧?

      我也要像姐姐一樣,找個清潔工的事情做。益西旺向人提愿望和要求時,總是怯生生的,一臉羞赧。

      姐姐笑了,說我曉得益西旺不會選擇回老家。其實,從帶益西旺出來的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益西旺像自己一樣,一旦走出來,就再也回不去了。

      益西旺的第一份工作,是姐姐找的,在賓館里做保潔,下班住姐姐家。一個月兩千多元的工資,一半給了阿媽拉。

      二十三歲那年,益西旺應聘成為那曲市兒童福利院的愛心媽媽。

      次仁拉姆是集中供養后第一批來的,她的老家在巴青。阿爸與阿媽拉去世之后,她一直被放在親戚家,由叔叔和姑姑領養,生活費由縣民政局出,一個月一千多元。雙集中后,民政局蓋了很大一座兒童福利院,有居家室、集中樓、花園、餐廳食堂,甚至有大型陽光房,一切都是現代化的,比北京上海的兒童福利院規模還大,設施還好。

      次仁拉姆到了益西旺的居家室,她不愛說話,已經七歲了,是讀書的年齡。益西旺帶她去報名,看她穿上學校發的校服,次仁拉姆也是第一次穿,只是她才七歲,而益西旺第一次穿,已經是十二歲了。

      益西旺特別欣慰的是,次仁拉姆不僅是個小仙女,還是一個小才女,是一塊讀書的料兒,聰穎之極,一點即通。她學習特別好,一至四年級,總排名前兩名,與班里第一名只在伯仲之間。學校組織家長會,都是益西旺出席,每次老師表揚,第一個名字總是次仁拉姆,讓益西旺特別有成就感。

      中學畢業時,考哪里?益西旺常常這樣問次仁拉姆。

      或者北京、天津,或者廣東、江蘇,她的心已經飛向遙遠的北京和長江之濱了。

      然而有很長一段時間,次仁拉姆的心不屬于益西旺,而屬于她那在遙遠的天國、在香巴拉的阿媽拉。她起床見到益西旺,起初叫阿佳拉,益西旺笑了,說為什么不叫我阿姨?

      因為你年輕,長得漂亮,不像阿姨,而像姐姐。次仁拉姆答道。

      哈哈,次仁拉姆真會說話,像林中的百靈鳥。

      不!姐姐,我只是一頭小羚羊,尋著阿媽拉而去。

      阿媽拉在天國里,或者轉世人間,知道你學習好,會笑得合不上嘴的。益西旺說。

      后來有一天,次仁拉姆叫益西旺阿姨了。益西旺笑了,說,拉姆是不是覺得姐姐老了?

      次仁拉姆搖頭。

      那是為什么呢?

      你當阿媽了,有兩個孩子呢。

      原來是這樣,我的小仙女啊。

      那一天,是七月初七,乞巧節。這一天恰好是益西旺的生日,八歲的央嘎讀一年級,他與次仁拉姆一樣,一直叫益西旺阿姨,那天上學前,央嘎突然問益西旺,阿姨你有幾個孩子?

      八個啊!

      不對,你有十六個孩子。

      哈!對對,你將巴桑玉珍阿姨帶的八個加上,正好十六個。

      晚上放學回來,央嘎將十六個孩子叫在一起,讓益西旺閉上眼睛,他從書包里掏出一張賀卡,上邊畫了一個月亮,旁邊有十六顆星星,旁邊寫了一句漢語、一句藏語:阿媽拉,你有十六個孩子。

      那一刻,益西旺的淚水嘩地涌了出來,這是一群懂得感恩的孩子。

      第二天,從央嘎到次仁拉姆,都叫她阿媽拉。

      次仁拉姆染上了乙肝,兒童福利院醫務室說必須隔離。益西旺犯愁了,她找到副院長卓瑪斯秋,說拉姆這孩子內向,心事重,讓她離開居家室,我怕影響她的學習,能不能讓我專職照顧她,勤洗手、勤換衣和消毒就是了。

      斯秋院長搖頭。益西旺,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對次仁拉姆好,這是全院共知的,但是,小拉姆得的是乙肝,是傳染病,為了別的孩子的健康,她得隔離。

      那她什么時候回來?

      等病好了,小三陽轉陰了。

      益西旺回到家里,將次仁拉姆穿的、用的、吃的,還有書籍文具都收拾好了。交代她,拉姆,我可愛的小仙女,你離阿媽拉不遠,就住在醫務室,暫時不能去學校,要好好復習,課堂的內容跟著網課學,好好睡覺,多喝牛奶,小毛病好了,阿媽拉就接你回來。

      阿媽拉,你會來看我吧?

      我每天都會來,早上送完上學、上幼兒園的孩子,晚上吃過飯后,都會來看你的。聽醫生的話,按時服藥。益西旺交代道。

      次仁拉姆點了點頭。

      益西旺總在創造奇跡,在她的關心下,次仁拉姆好得挺快,就隔離一個多月,服藥治療。三個加號轉陰,又回到了益西旺的家中。

      益西旺說她來那曲兒童福利院五年了,今年二十八歲,一個月工資五千五百元。日子過得好,生了兩個孩子,老大三歲,是男孩,老二是女孩,今年一歲半,孩子由婆婆帶。

      我問益西旺,老公做什么的,家住哪里?

      她說,老公叫次多,家在那曲市色尼區羅瑪鎮,在那曲火車站游泳館上班,有正式的工作。

       

      阿媽的愛心,永遠不會千瘡百孔

      達娃曲珍沒有一絲猶豫,便打通弟弟扎西次登的手機,詢問道,扎西,你在拉薩城還好吧?

      弟弟說,現在是西藏旅游的淡季,偶爾進藏的,都是自駕,不會選我們這種地陪,一兩個月拿不到一單活兒。

      那你正好有空兒,來澤當吧,幫姐姐一把。

      阿佳拉又遇上什么難事了?

      昨天晚上,101、102室男孩打籃球,動作大了點,我帶的小男孩索郎亞培摔倒了,手腕骨折了,送到山南市人民醫院做了簡單處理,建議轉院去拉薩自治區人民醫院。這是我帶的孩子,當然得由我陪床,帶著去治療。達娃曲珍說明原委。

      阿姐要我做什么呢?弟弟在電話那頭問道。

      盡一回阿松(舅舅)之職吧,你從拉薩過來陪外甥,我帶著索郎亞培去拉薩治病。達娃曲珍叮囑弟弟。

      好呢,我聽阿姐的。這就去買票。

      我們就不當面交接了,晚上你到小學去接外甥。晚飯,你做!

      阿姐,我從沒做過飯啊,在家都吃你和阿媽拉做的。這下讓扎西次登作難了。

      網上搜一搜,有做飯指南。達娃交代弟弟,再不會,打視頻電話給我,我遠程指導。

      行呢。

      于是,弟弟向南,過拉薩河,沿雅江而下,到山南照顧外甥,而姐姐則溯雅江而上,動身去拉薩。

      在西藏,阿松的地位,遠勝于父親。一個家族一旦解體了,父親像一只灰頭雁,拍拍翅膀遠去他鄉,而母親則護著一群孩子,倘母親遭遇不測,阿松就會挺身而出,領回孩子,代替阿媽拉,撫養孩子。

      雅江之濱,在那銀鷹每天飛翔之地,藍天碧水,祥云彩虹不時橫跨雅魯藏布兩岸,可是達娃曲珍的愛情美麗而悲愴。

      她的婚姻很短暫,僅持續了兩年多。

      撂下那份破碎的婚姻,達娃曲珍牽著兩歲兒子的手,登上貢嘎縣開往山南的班車。阿爸在山南市建筑公司上班,將近退休,那里還能容留他們母子。

      長途班車一路南行,沿雅魯藏布而下,江面越來越寬,清波落成湖,波瀾不驚。一團團祥云從上游飄過來,懸浮在半空,雪蓮般地綻放,天藍得炫目。看著寬闊的江面,清凌凌的江水,再沒有湍急之姿,祥云落在水上,睡蓮般的沉靜,達娃曲珍的心突然安靜下來。雅魯藏布千萬里流淌,激流拍岸,容得下冰川冷泉,容得下山崩岸塌,一路深潭淺灘,大浪淘沙,最終化作一條桃花江,這就是西藏的母親河啊。而自己不過是雅江之上的一片云、一株樹,風來云散,雨來樹活。

      那一刻,達娃曲珍的心活過來了。

      進了澤當城,阿爸告訴她,山南兒童福利院在招人,問她去不去當愛心媽媽。曲珍說,好呀,那兒子呢,還不到上幼兒園的年齡。

      阿爸說,交給我吧。我幫你帶!

      達娃曲珍去山南兒童福利院應聘,她在老家貢嘎縣讀過初中,又說得一口流利的漢語,一考試,就通過了,被錄用到兒童福利院當愛心媽媽。

      一下子分給她十五個男孩,分別住在101室、102室和103室。一個房間五個孩子,她是愛心媽媽,男孩歲數從兩歲至十二歲不等。面前一下子擁來十五個男孩子,又是異地收養,遠及藏東昌都,高至藏北雙湖,更多的是山南市的。孩子們口音各異,青蔥一樣的年紀,一個個面容黧黑,肌膚上留下了太陽親吻的痕跡。

      然而,最令她惱火的事情,是這群男孩好動,調皮,經常聚在球場上打籃球,打著打著,就發生肢體碰撞。然后,動手。打完架告狀告到阿媽拉這里,讓達娃曲珍評理。不分親疏,各打五十大板,批評過后,孩子平靜了,她卻哭了。男孩們圍過來了,阿媽拉,我們錯了。您別哭,都是我們不好,惹您生氣了。

      達娃曲珍拭去淚痕:若不想惹我生氣,能不能答應我,打球可以,但不能打架?

      好啊,答應阿媽拉。個個點頭,信誓旦旦,可是第二天傍晚時分,上了籃球場,將阿媽拉的叮囑拋之腦后,打輸了,又是一場戰斗。

      十一歲男孩索郎亞培像一只雛鷹,還沒有飛起來,就在這場爭斗中折戟沉沙了。

      雅江之畔的飛沙很多,但達娃曲珍心中,索郎不是沉沙,她要讓他飛翔起來。

      山南兒童福利院很重視,專門派了一輛車,送達娃曲珍和索郎亞培去拉薩自治區人民醫院就醫。

      達娃曲珍說,大夫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與小索郎很幸運,僅住了十三天院。孩子傷了手,基本生活不能自理,穿衣都很困難,曲珍就睡在醫院的長椅上,孩子上廁所、穿衣、洗衣服,全都由她承包了。為了讓孩子好得快些,她變著法地改善生活。借醫院的后廚,到菜市場買牦牛肉,給孩子做牛肉包子,煮牦牛肉羹。

      十三天,索郎亞培創造了一個奇跡,骨科大夫說,這孩子恢復很快,固定好石膏,回家去好好養著吧,感謝你這個好阿媽拉,照顧得太好了。

      可是,達娃曲珍的親生兒子卻享受不了這樣的待遇。

      十三天,他與不會做飯的舅舅生活在一起,每天只能點外賣,同一種飯菜吃三天,吃得孩子直搖頭,說扎西阿松,外賣沒有阿媽拉做得好吃。

      扎西次登說,沒有辦法啊,阿松不會做飯。

      十三天后,達娃曲珍帶著小索郎回來了。弟弟內疚地對姐姐說,對不起阿佳拉,我不會做飯,讓孩子整天跟我吃外賣,都吃膩了。

      姐姐笑了。她知道此時對弟弟只能表揚,不能打擊,因為再遇孩子住院求醫,她還得找弟弟幫忙哩。

      沒有想過再給孩子找個父親?我問了達娃曲珍一句。

      她羞澀一笑。

      母子倆的日子過得好吧?

      一個月的工資四千七百元,再加飯補、季獎,差不多五千多了。房子是單位提供的,沒有住房壓力,挺好的。我很喜歡這份工作。這么大一群孩子,都叫我阿媽拉,很有成就感,我的晚年會很幸福的。

      第一次帶索郎亞培到拉薩看病,順風順水,而且效率很高,孩子不受苦,做了手術,干凈利落帶回福利院。院長很滿意,表揚了達娃的辦事能力,說以后再遇到這種事情,還要請你出馬呀。

      …… ……

      (本文為節選,完整作品請閱讀《人民文學》2023年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