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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西部》2023年第3期|梁克鋒:杏花溝人家
      來源:《西部》2023年第3期 | 梁克鋒  2023年05月18日07:48

      梁克鋒, 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新疆作家協(xié)會會員,新疆兵團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綠洲》《綠風》《伊犁河》《飛天》《河南文學》等刊,出版小說集《歲月留痕》《靜靜的那片果園》等。

       

      春四月,友人說伊犁吐爾根杏花開了。吐爾根杏花溝是新疆最美的杏花溝。那里的杏林是中世紀遺留下來的新疆最大的原始野生杏林。三萬余畝的野生杏林,花開時節(jié),漫山遍野,燦若云霞。置身其中,有恍入仙境之感,是詩人靈感爆發(fā)的原生地,也是攝影家夢寐以求之天堂。

      我們從古城烏蘇出發(fā),經(jīng)賽里木湖,過果子溝大橋,且行且欣賞,傍晚才到吐爾根杏花溝所在地新源縣。新源的文友接待了我們,席間所談幾乎全是杏花溝的杏花,使得我們幾近按捺不住。友人說明早要早起上山看花,要安排住宿。我們說已在網(wǎng)上訂購了民宿,能觀星的民宿,友人便不再堅持。我們暫別友人,驅車上路,打開導航,所訂民宿竟在百里之外,靠近伊犁又一景區(qū)那拉提。我們便笑,看杏花住那拉提,真正的南轅北轍、背道而馳了。

      那拉提尚未到旅游旺季,民宿生意清淡,因而我們得以靜謐入眠。第二天早起,都問觀星否,都笑。因有百里路程,我們便簡單洗漱,用了早餐,驅車前行。

      到了吐爾根杏花溝,雖不到十點,但早已車輛如潮,人流如織。我們和新源攝影協(xié)會的攝影師阿春匯合,阿春既當攝影師又當向導,便跟著他徒步向杏花溝進發(fā)。

      上得山來,極目遠眺。滿山的野杏林由溝底向半山坡蔓延,粉紅的杏花蓋滿了枝頭,似滿山涂上了繽紛的水彩。幽幽花香如醉如癡彌漫在山野間,似仙境祥云繚繞。同行旅伴被美景迷惑,感嘆之余頻舉相機把自己的倩影融入這美景之中。我對美景不是十分感興趣,卻對人物情有獨鐘,便離了旅伴,去探訪美麗杏花溝中的人生之秘。

      牽馬少年——支勒科拜

      我在山坡小徑上彳亍,遇上了牽馬少年支勒科拜。

      四月的吐爾根,雖不是鶯飛草長的季節(jié),但嫩綠的野草早已將山坡覆蓋。蜿蜒的小徑在山間起伏,遠處幾隊馬幫逶迤而來,漸近,便見騎在馬上興高采烈卻又時而緊張的游客和馬并排走著的牽馬人。我知道這些就是附近村莊的村民自發(fā)組成的馬匹出租隊。在新疆,很多景點都有這樣的馬匹出租隊。他們利用自家牧羊騎乘的馬匹供游客騎坐,既豐富了景點的游玩項目,也為自己賺到了豐厚的收入。我很想知道這些馬匹出租人的景況,便揚手高喊,馬,來!便有一匹馬飛奔到我面前站定,馬上飄來一聲尚顯稚嫩的聲音,騎馬嗎?我抬頭,見是一個頭戴尖頂四楞皮帽,身穿哈薩克族服飾的少年,我不想選他當我的探訪人,便說我不騎你的馬。馬上少年問,為啥?我說你太小,不安全。少年便從馬上翻身躍下,站在我面前說,叔叔,我不小了,我騎馬跟我爸爸放羊都十年了,我的騎術好著呢,不信,你看著。便翻身上馬,揚鞭在馬屁股上狠命一鞭,馬便沿著山坡小徑絕塵而去。片刻轉回,少年輕輕落在我的身邊,臉上充滿了自豪的笑。咋樣!我的騎術棒棒的吧。我豎了豎大拇指連說好,便同意租他的馬。少年臉上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過來扶我上了馬,我們沿著山坡小徑前行。

      四月的吐爾根確實很美,藍天白云,滿山粉黛,吸引著攢動的人流。牽馬少年與我并排而行,一邊囑咐我小心一邊左右指點,為我介紹周邊的景色。我驚訝他小小年紀如何就對吐爾根了解得這么多,便問,你是這吐爾根村里人嗎?少年答,是。但立刻又說,不是。我有些納悶,問,你怎么是又不是?到底是還是不是。少年沉吟,過了一會才說,我不是吐爾根人,我家在鞏留縣,但我在吐爾根待三年了。我說,你在吐爾根待了三年,你今年多大了?少年說,我今年十八。十五歲那年春天,我來吐爾根看望姑姑,就留這里了。我說,你留在這里,你父母不想你嗎?少年說,想,但我不想回去。為啥不想回去,你這么小的年紀,在父母家不是更好嗎?少年望著遠山,腳踢著小徑邊干燥的馬糞。我覺得少年一定有難以言表的故事,便說,叔叔也有兒女,叔叔最喜歡自己的孩子,你能給我講講你為什么不愿意回家的故事嗎?少年沉吟片刻說,我不是不愿回家,我是不愿回家放羊。少年說他家在鞏留,家里還算富裕,有五十多畝地,二百多只羊。哥哥結婚分家另過了,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父親便把放羊的鞭子交給他。開始,他很高興,每天騎著馬,趕著羊群,在廣袤的原野上行走,沒有學校的束縛,沒有讀書的煩惱,在藍天白云下,想睡就睡,想唱就唱。但后來,他感到厭倦了,當牧羊人雖然愜意,但每天重復同樣的勞動,沒有同伴,沒有朋友。特別是看到他兒時的伙伴,上大學的上大學,進城工作的進城工作,他煩惱了,后悔了。他想上學,但他初中畢業(yè)就回家放羊,考大學已是不可能。他想出去工作,但他那點文化,有哪個單位能要他去工作呢。父親了解他的心思,答應給他盡快娶個媳婦兒,并把那二百只羊分一半給他做家產(chǎn),有了媳婦和孩子就不寂寞了。起初他聽了也很高興,但過后又后悔了。有了媳婦還是放羊,這羊要放到啥時候?他不愿放羊,不愿像父親一樣孤零零的一輩子都在放羊,他要出去工作。他來到吐爾根姑姑家。姑姑的兒子在鄉(xiāng)里當鄉(xiāng)長,他想找當鄉(xiāng)長的哥哥找份工作,就來了。當然,當鄉(xiāng)長的哥哥也沒能給他安排份工作,倒是在吐爾根溝口村居住的姑姑給他找了份工作。姑姑把自家的這匹馬交給了他,讓他和村里其他人一起在杏花溝景區(qū)做租馬生意。他對自己的這份工作很滿意,每天牽馬上山下溝,雖然很累,但一天下來也有幾百塊錢的收入。他不想回家了,他想一直在這兒干下去。聽了牽馬少年的敘述,我為少年能夠勇敢打破以往的生活而欣慰。但少年把當前從事的這份工作做為自己的工作目標卻又讓我擔憂。我說,你現(xiàn)在從事的這份工作很好,接觸的人多,眼界也開闊了。但你不能把這份工作作為你長遠的目標。少年望了望我說,當然不會。又說,叔叔,我們回吧,你的朋友肯定在等著你了。便躍上馬背,在后面摟著我的腰說,叔叔,咱們騎馬快回,坐穩(wěn),別怕。便在馬屁股上甩了一鞭,馬快步跑了起來。我緊張得雙手抓住馬鞍,少年卻哈哈放聲大笑,一邊揮舞著馬鞭一邊打著口哨,馬像瘋了般狂奔起來。我緊張得連喊停住,少年卻連連加鞭,一只手牢牢抱著我的腰,連說叔叔別怕,有我!我是哈薩克族,我們是馬背上的民族,馬就是我們的草原飛船。見我緊張得滿臉黑紅直喘粗氣,終于把馬勒住,跳下馬背,直望遠方,像是自語,又像在回答我的問話——我不會永遠在這里牽馬,我要騎馬,我要把我們哈薩克族優(yōu)秀騎術表現(xiàn)出來,我會成功!我一定會成功!

      回到景區(qū)出口,我問牽馬少年叫什么名字。牽馬少年已跨上馬背,見我問他,便回頭向我招手說,我叫支勒科拜,哈薩克語,駿馬的意思!說完,便勒馬轉身絕塵而去。望著在馬背上奔跑的少年,我心里默默祈禱,但愿你早日變成一匹駿馬,在遼闊的原野上馳騁。

      導游姑娘——阿娜爾古麗

      同牽馬少年支勒科拜告別后,我在景區(qū)休息間小憩,同我在一張長椅上坐著的是一位胸前掛著導游工作牌的維吾爾族姑娘。我想起我的探訪計劃,便側身朝姑娘笑笑,問道,你是這景區(qū)的導游嗎?

      姑娘見我發(fā)問,很有禮貌地站起來,雙手指尖微握置于下腹,回答說,是的,我是這景區(qū)的導游,需要我為您服務嗎?

      我說,沒什么,就是想和你聊聊。

      姑娘說,我是景區(qū)導游阿娜爾古麗,很樂意為您服務。

      我說,您太客氣了。看你這氣質,你不是吐爾根本地人吧。

      姑娘說,我不是,我是伊寧市人。

      我說,伊寧市人!怎么到這當導游了!你是學導游的吧?

      姑娘說,是的,我是廣西桂林旅游學院畢業(yè)的。

      我說,廣西桂林旅游學院是全國重點建設的旅游高校之一,能在這所旅游高校畢業(yè)的人,都是在旅游上大有作為的人,你怎么回來到吐爾根這么小的景區(qū)來當導游了?

      姑娘說,我父親和我的朋友都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您也想知道我的答案嗎?

      我說,我想聽,我想知道你們現(xiàn)在這一代年輕人的想法。

      姑娘說,想聽我就給您講講,這會我正好休班。姑娘停了停,似乎在思考從何說起——

      我出生在一個經(jīng)商的家庭,小時候父親是供銷社的采購員,經(jīng)常到烏魯木齊,甚至更遠的地方去采購物資,我便經(jīng)常吃到我們這兒沒有的食品,用到我們這兒沒有的物品。我不僅喜歡這些我們這里沒有的物品,更喜歡聽父親講他在各地的見聞。從那時起,我就想著長大后一定要像父親一樣,當一名采購員,走遍全國各地,游盡名山大川。當然,那是小時候的想法,上初中時我就知道當個采購員是不能游遍全國名山大川的,只有當導游才有可能。因此,考大學時,我本來有能力考上北京、上海的學校,但我卻填報了廣西桂林旅游學院,果然就考上了。母親對我考取的學校很不滿意,她的愿望是讓我考新疆師范大學。母親是小學老師,她希望我將來能當名中學老師。父親卻了解我的心思,鼓勵、支持我上旅游學校。他說我長得這么漂亮,不當導游屈才了,將來在旅游學校畢業(yè),在內地大旅行社,甚至在國際旅行社工作,他們到內地旅游,甚至出國旅游就有人了。父親篤定有人好辦事的原則。父親當了一輩子采購員,養(yǎng)成了好動的習慣,他支持我考旅游學校是出于真心。我考上了旅游學校,成就了父親的期望,但卻又讓父親失望。我回到了伊犁,回到了吐爾根。

      姑娘似乎口渴想喝水,但見我聚精會神在聽,便繼續(xù)說——

      我在學校的學業(yè)是優(yōu)秀的,畢業(yè)后即受聘在廣西的一家旅行社工作。廣西旅游資源豐富,旅行社好做。我在學校學業(yè)優(yōu)良,工作后很快進入角色,業(yè)績倍增,待遇也跟著倍增,但我卻漸漸地感到心里不對勁了。內地的景點,很多是經(jīng)過修飾打造出來的。一座山,一條河,一條瀑布就能打造出一個景點。附近的居民靠著景點致富,過上了好生活。而我們新疆,美麗的自然景觀很多。就說這吐爾根野生杏林吧,這可是中世紀遺存下來全國最大的原始野生杏林。這原始杏林,漫山遍野,幾萬畝的面積,哪里能有?哪里可比?但這么美的自然景觀,這么好的旅游資源卻被埋沒了。我們家鄉(xiāng)人,守著聚寶盆,過著窮日子。所以我回來了。我不知道我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辭職離開旅行社時,旅行社老總找我談話,問我為什么要離開旅行社,是工作環(huán)境不好,還是待遇不夠高。我給老總講了我們家鄉(xiāng)人的生活狀況,講了我們新疆的自然風光和蘊藏著的巨大的旅游資源。老總被我對家鄉(xiāng)的深情和開發(fā)新疆旅游資源的愿望感動了,表示要加強與新疆旅游業(yè)的交流與合作,并投資新疆的旅游業(yè)。我回來就是做前期調研工作。到吐爾根做導游,是為了更深層次了解吐爾根杏花溝旅游區(qū)的人文狀況和旅游人流情況。我還要到其他景區(qū)去當導游。我想把我學到的知識用來發(fā)展我們家鄉(xiāng)的旅游事業(yè)。我是新疆人,我不能忘記我的家鄉(xiāng)。

      我被姑娘的敘述感動,站起來,有些忘情地去握姑娘的手。姑娘略有猶豫,但還是和我握了握。我說,你講得真好,阿娜爾古麗。你的名字是石榴花,希望你能像你的名字一樣永遠甜美,更希望你能像成熟的石榴一樣,把熱愛旅游事業(yè)的人團結在一起,為新疆的旅游作貢獻。

      民宿老板——周玉花

      杏花溝游玩歸來,大家商量后還住民宿,景區(qū)附近尋找無果,只能網(wǎng)上搜尋,終于找到一家,卻在新源縣城。我們順著導航引路,從新源城區(qū)穿城而過,在西郊一個新開發(fā)的小區(qū)里找到了這家民宿。

      民宿老板是個五十歲左右的婦女,短發(fā),微胖,雖歲月的風霜在她略顯蒼白的臉上刻下了無情的痕跡,但仍掩蓋不住其青春年代的光鮮亮麗。我們隨老板進入小區(qū)。這是一個剛建成尚無多少住戶的別墅小區(qū),幽靜、深邃,極適合我們的心境。我們來到一棟別墅前,老板說,這就是你們要入住的民宿,要不要先看看房間。我被一天的疲乏征服,只想找張床休息,便脫口說不用,卻被身邊女伴的眼神止住,只好噤言。女伴和老板進入別墅查看房間,我和另一名男伴在樓下張望,終于見女伴在二樓陽臺上向我們招手,心里的石頭落地,七手八腳把行李搬進了別墅。

      房間雖不大,但很清潔。老板說,衛(wèi)生問題你們不用擔心,我這民宿才開張不到一個月,各種臥具都是新的,只是有一點,不能為你們提供餐飲,不過小區(qū)門外就有餐館小吃,很方便的。同行女伴卻說好事呀!你有炊具嗎?我們可以自己做飯,這幾天吃餐館吃膩了,正好自己動手做飯,改改口味。老板說有。便把我們領到一樓廚房,鍋瓢碗勺、油鹽醬醋齊全,就是沒有青菜和肉,不過門口超市有賣。女伴一聲歡呼。我受了感染,便自告奮勇去買菜。菜買回來交給女伴,我們幾個男伴便圍坐在民宿客廳的茶臺邊,一邊喝茶,一邊和民宿老板聊天。我沒忘記我的探訪計劃,便想探訪民宿老板的經(jīng)歷,便問,老板你這民宿咋沒見其他人。

      老板說,我這民宿就我一個人。

      我說,你開民宿,就你一個人?

      老板說,當然還有,不過他們這時候都在吐爾根杏花溝忙著呢。

      我說,你們是杏花溝當?shù)厝耍?/p>

      老板說,是呀!我家老頭子的上輩就是杏花溝當?shù)厝恕N沂菑暮幽蟻淼模贿^嫁給我家老頭子也快三十年了。我家老頭子是村主任呢!

      我說,哦,還是個官太太。

      老板臉上便有些不好意思,啥官太太,從沒沾過他的光。

      我說,不會吧,都說縣官不如現(xiàn)管,村主任官雖小,卻有實權。

      老板說,要說沒沾過他的光,也不全對。我家現(xiàn)在買了別墅,就算是沾了他的光吧。說來也算是運氣。早些年種地不掙錢,很多年輕人便進城打工掙錢去了。撂下的土地由年邁的父母在家耕種,莊稼侍弄不好收成就不好。我家老頭子見這情況,便出頭承包村里人的土地,包了一千多畝。那時候種地難,種一千多畝地,開春投入得上百萬,我到哪整這上百萬呀?幸虧我家老頭子是村主任,到信用社貸款,信用社的人信得過他,也沒要啥擔保,就貸給他了。那幾年種地,是苦點、累點,但我家也因種地發(fā)了,要不哪有錢買別墅,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我說,你家現(xiàn)在還種那一千多畝地嗎。

      老板說,不種了,好幾年前就不種了。

      我說,為啥?

      老板說,地被村里人要回去了,這幾年搞旅游開發(fā),我們村后的杏花溝慢慢地火爆起來了。你們是知道的,現(xiàn)在的杏花溝是網(wǎng)紅打卡地,每天來旅游的人不知有多少,我們附近村的人都跟著沾光了,很多外出打工的人都回來搞餐飲,賣烤肉、賣黃面、賣涼皮、賣冷飲、賣土特產(chǎn),就連賣水的都發(fā)了。他們從三月底到五月初搞旅游服務,過后就不出去了,在家種自家的地了。我們村雖還沒有像我們家一樣在縣城買別墅的,但在縣城買樓房的都有十幾家了。

      我說,你們家在旅游點也有買賣吧?

      老板說,有呀,在景區(qū)餐飲那一片,那個最大的掛了杏花酒家的那一家,就是我們家開的店。

      我說,原來那杏花酒家就是你家開的,我們中午飯就是在那里吃的呢。

      這時,有歡快的聲音從廚房傳來,飯好啰,開飯嘍……我們便結束了與民宿老板的聊天,享用了自己動手烹調的美餐。

      次日晨,我還想找民宿老板聊聊她買別墅開民宿的事,伊犁友人催促,只好作罷。離開民宿時,我們與民宿老板加了微信。老板說,我叫周玉花,你們再來杏花溝就找我周玉花,住幸福別墅!

      我們都說一定會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