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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重建他們的內心世界(節選)
      來源:文學報 | 陳百憂  2023年05月16日08:35

      編者說

      1名精神科醫生,12位精神病患者,4000天的治療與陪伴。這是作為精神科醫生,陳百憂的真實診療手記,作品記錄了她所經手的精神病患者人生中最癲狂也最暗淡的一面。病人們聚在這個被層層鐵門把守的狹小空間里,看似在接受治療,實則在修復自己支離破碎的人生。

       

      1

      醫院規定,未成年人住院家長必須陪護。思琪媽媽留下來照顧女兒,卻經常不見人影。她喜歡交際,在精神科病房里四處串門,一個星期,就和很多女患者打成一片,連病房里最不愿意說話的患者,她都能和其聊起來。每每說到興奮處,我們辦公室都能聽到她尖銳刺耳的說笑聲。

      思琪住院快一周的時候,除了偶爾煩躁會喊叫,多數情況下,就一個人坐在病床上,不和任何人交流。每次查房,我都會刻意找思琪說話:“你媽媽呢?”思琪緩慢地看向門口,不說話。我坐到思琪身旁,牽起她的手。思琪的手很粗糙,手背上有泥垢,指甲縫里也很臟。她本能地排斥肢體接觸,先縮了一下,看我比較堅持,就不往回縮了,只是把手僵硬地放在自己的腿上。“你告訴我,媽媽在哪里?”我話音剛落,思琪媽媽就從別的病房趕了回來,正倚在病房的門框上看我們。思琪看了她媽媽一眼,又轉過頭來,眼巴巴地望著我。

      經過反復摸索,我漸漸總結出了和思琪溝通的尺度。我知道,今天和她的溝通就只能到此為止了。如果繼續問,思琪就該生氣了,要么是把臉轉向墻角,要么干脆面壁躺下,一動不動。

      通過一周的努力,雖然思琪還是不說話,但至少對外界有了回應。

      “今天下午洗澡,你給她好好搓一搓。她手背、耳朵后面都很臟。再把衣服給她好好洗洗。”出門的時候,我和思琪媽媽說。“一給她洗她就叫,誰敢惹啊!”思琪媽媽不在意。“那也要洗干凈了!”我突然嚴肅起來,大聲說。

      在精神科病房,大多數患者都說我溫柔,有耐心。但對思琪媽媽,我總有股莫名的火。我小時候父母不在身邊,因為身上臟,受過很多委屈。當我第一次看到思琪身上臟兮兮的時候,就有一股想把她摟在懷里的沖動。

      “你看她現在這個樣子,衣服都看不出顏色了,還以為是沒人要的孩子呢。你這個當媽的看著不心疼嗎?”

      雖然思琪媽媽一臉不情愿,但表示下午會幫女兒搞好個人衛生。等我查完所有病房,準備鎖門的時候,安靜的樓道里又傳出了思琪媽媽響亮的聲音。她正在給另一個患者看手機里孩子的照片——思琪有個9歲的弟弟。

      周二下午,女病房里傳來哭喊聲,格外驚心,哭聲中還夾雜著女人的叫罵:“你以為我想給你洗啊?!陳大夫讓我把你洗干凈了,你趕緊配合,不然她又說我不管你……”我趕緊去病房,只見屋子中間放了一盆水,思琪媽媽正拿著一條說不出是灰色還是綠色的毛巾,想洗掉思琪身上的泥垢。不知道為什么,思琪媽媽穿得干干凈凈,用的東西卻總是看不出本來的樣子。

      也許是被弄疼了,也許是不愿意,反正只要媽媽一碰,思琪就躲,媽媽也不管那么多,抓著思琪就要洗,弄得孩子又哭又叫。很多精神病患者都生活懶散,不修邊幅。但大多數情況下,只要旁人督促,患者都會配合,很少有像思琪這樣抗拒得這么厲害的。思琪顯然對媽媽有很多抵觸的情緒。

      當時,梁桂春正在水房洗床單。雖然醫院會定期統一清洗床單,但她等不及,也信不過。她總要親手把床單洗了又洗——當然,這也是她躁狂的癥狀。梁桂春聽到思琪的叫喊,她濕著手就跑了進來,一把奪過思琪媽媽手上的毛巾。她對著那條毛巾看了看,最后把它扔到一邊:“寶貝,還是姨給你拿條新毛巾吧。”

      換了嶄新的毛巾,梁桂春又重新打了一盆水。我看到她在打水之前,把那個盆里里外外洗涮了好幾遍。不一會兒,她就端著一盆干凈的,溫度適宜的水放在凳子上,又把凳子挪到了思琪的床邊。“咱們先把你這個小臟手泡一泡。泡好了姨再給你搓,這樣就不疼了。”她說。這一次,思琪竟然不反抗了,她順從地把手放進盆里,非常乖巧。

      看到這和諧的一幕,思琪的媽媽訕訕地站到了一邊。

      2

      周二我值夜班,傍晚的時候,精神科病房的大門門鈴一直在響。先后來了兩三撥人,都是來找梁桂春的。他們大多是梁桂春的朋友,還有一些是她曾經的雇主。梁桂春沒犯病的時候,在一家醫院當護工。她熱情如火,做事盡心盡責,總能把病人照顧得妥妥帖帖。家屬們喜歡她,就算病人出院回家,也會繼續請她去照顧。因為精力旺盛,梁桂春還接了一些家政保潔的工作。她干活麻利爽快,和很多雇主也保持著很好的關系。

      梁桂春的躁狂帶來的生命力和熱情是很多人稀缺的,非常具有感染力和吸引力。她給曾經的雇主朋友們打電話,說需要一些十幾歲女孩穿的舊衣服,很多人專程開車送到醫院。那些衣服雖然穿過,但基本都是九成新。

      梁桂春把衣服拿回病房,要給思琪換上,可思琪說什么也不愿意。梁桂春也不逼她接受,就把那些衣服一套套地整理好,搭配起來,不一會兒就鋪滿了兩張床。

      精神科病房的生活太單一了。平時有點事,哪怕是哪個家屬來探望都會引起圍觀。這次,很多女患者都擠進屋里,勸思琪試試。我去拉思琪的手,想把她從床上拉下來。她還是往后躲,但我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抗拒不是很厲害。我看屋子里的人太多,沒辦法換衣服,就讓大家都回自己的病房去了。

      梁桂春又去勸,這一次,思琪居然沒有拒絕。我和梁桂春交換了一下眼神,就開始幫她換衣服。整個過程中,思琪沒有掙扎。我們先幫思琪穿了一件黃藍色條紋寬松毛衣,然后配上一條米白色褲子、一雙運動鞋,她整個人就亮起來了。我們趁熱打鐵,又幫她試了一件粉色的蓬蓬紗裙。思琪站起來的時候,我的鼻子突然有點發酸,我想起一句俗氣的話,“每個女孩都是一個公主啊”。梁桂春就像灰姑娘的教母一樣,把臟兮兮的思琪變成了美麗的公主,讓這個女孩第一次像個女孩。梁桂春很高興,她拍著手說好看,還拉著思琪要出去給大家看。思琪害羞地站著,不肯動,我就慫恿她去水房照鏡子:“看鏡子里那個女孩多漂亮!”

      一路上,見到思琪的患者們都很興奮,她們贊嘆著,有的開始起哄:“陳大夫,給思琪照張相啊!”而思琪的媽媽從我們給思琪換衣服開始,她就一直站在人群的外圈,臉上沒有過多的表情。我從這個母親身上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種壓抑的、復雜的東西。在不知情的外人看來,她可能還不如梁桂春。可她也幾乎是舉全家之力在給思琪治病。

      思琪家在村里開著一個小超市,這些年為了給思琪看病,全家人都折騰壞了。思琪爸爸沒了斗志,超市、老人、小孩常常沒人管。很多人都勸思琪媽媽別管這個女兒了,畢竟她還有個小兒子——聰明,成績好,還懂事。但思琪媽媽就是不死心。聽親戚說我們這家醫院好,她就和丈夫商量,無論如何也要來試一試。從農村到我們這家醫院來治病,不符合醫保的報銷規定,得全部自費。但為了讓思琪重新開口說話,她還是來了。

      搖身一變的思琪成了大家心中的寶貝。之前,每次外出活動,都穿著臟衣服,臉也沒洗干凈的思琪往墻角一站,和周圍的環境混在一起,是個不起眼的小透明。現在,她穿著粉色紗裙,即使站在墻根底下,也是一朵粉嫩的玫瑰花。不僅女患者關心她,男患者也開始打聽這個小姑娘的情況。

      平時外出活動的時候,患者們會打乒乓球、羽毛球。思琪會打一點乒乓球,但她打得不好,不敢和別人玩。我有空的時候,就陪著她打一會兒。

      思琪經常接不住球。球跑遠了,總有人主動跑去撿了再遞給她。一開始她還主動跑去撿,后來沒接住球時,她就站在那里等別人送給她。

      活動完的思琪小臉紅撲撲的。雖然還是不說話,但她會主動走到我面前來,站在很近的地方貼著我。或者,她會去找她“春姨”。

      之前,思琪媽媽還會在思琪吃飯和吃藥的時候出現,現在這些事情全部被梁桂春包辦了。比如思琪想吃蘋果,她就拿著蘋果走到梁桂春面前,什么都不說,梁桂春會很自然地接過幫她削皮。思琪不找她媽媽了。我也驚奇地發現,自從梁桂春來了之后,我就很少再聽到病房里傳出思琪媽媽的聲音了。不知道是她不說話了,還是被梁桂春的大嗓門給蓋住了。

      思琪的進步大家都看在眼里,她的主動行為越來越多了。每天早上,我一進病房,她就跟在我后面一起去查房。我跟別的患者說話的時候,會問她:“思琪,你說是不是?”她不回答,但是會笑著低下頭。我感覺她是想跟我說點什么,就從辦公室給她拿了筆和紙讓她寫下來,但思琪沒接。我把紙筆放在她的床頭柜上就離開了。我明明知道這樣做大概率是沒用的,但內心深處還是在隱隱地期待什么。

      思琪是我們精神科病房里最讓醫生們揪心的患者。她年紀最小,也是唯一一個不說話的。每天,我們的醫生、患者頻繁地和她說話,就盼望著她有一點進步。只要思琪還跟外界交流,就會離衰退遠一步,不會在小小的年紀就變成“蘑菇”。

      每天負責打飯的人會跟思琪說:“思琪,跟我說話,我多給你打兩塊肉。”

      幫忙撿乒乓球的人會跟思琪說:“思琪跟我說話,我就把球給你。”護士抽血的時候會說:“思琪,你跟我說話,我就輕一點……”大家都熱切地盼著思琪開口說話。可是有時候太熱切的渴望,反而會成為一種阻礙。

      3

      精神科病房總是關著門,但里面發生的事一點也藏不住。那天,病房里好像喜氣洋洋的,思琪的媽媽笑聲很大,傳進了辦公室。我看到護士王姐的臉上也笑盈盈的,問怎么了,她也不回答。我去查房的時候,在走廊上看到梁桂春正領著思琪活動。她們一邊走,一邊好像在說什么。

      “思琪在說話?!”我突然反應過來。當時,師姐正站在我旁邊,她為了思琪的治療也費了很多心血。她突然使起勁來捏了一下我的手,我立即捏回去,也特別地用力。我倆簡直都快要跳起來了,但表面還是故作淡定地加入了梁桂春和思琪的談話。

      “思琪,你弟弟幾歲了?”

      “思琪,你最喜歡吃的水果是什么?”

      ……

      思琪一一回答,后來我才發現,我和師姐都流淚了。師姐問我,“哭什么?”“不知道啊,是眼淚自己跑出來的。”我說。

      護士王姐說,昨天梁桂春感冒發燒一直躺在床上,晚上吃藥的時候也沒來活動室。她給思琪分配了一個任務,把藥給她春姨拿過去。思琪拿著藥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她回來把藥碗還給護士。王姐看藥碗里沒有藥了,隨嘴問道:“吃了還是扔了?”

      “吃了。”

      王姐又給兩個患者發了藥,才反應過來。王姐叫住思琪,她甚至感覺到了自己的聲音在顫抖:“真的,吃了嗎?”

      “嗯。”思琪淡定地回答。

      “思琪說話了!”王姐說,當時活動室里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興奮地尖叫,還有人連蹦帶跳的。我真想當時自己也在場啊。

      思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其實是對她春姨說的。據梁桂春回憶,當時思琪端著藥碗去推她,她不動,只是懶懶地說:“你叫我姨,我就把藥吃了。”

      “姨。”梁桂春吃了藥又躺下了,渾身酸痛的她居然沒有第一時間意識到,奇跡已經發生了。

      思琪從說話的那天起,開始慢慢建立與外界的聯系。梁桂春干活的時候,她能幫忙遞刷子、毛巾什么的,甚至還去了活動室,跟大家坐在一起看電視……大家都覺得梁桂春“發燒有功”。

      (《尋找百憂解:一個精神科醫生的觀察手記》陳百憂/著,博集天卷·臺海出版社2023年2月版,標題為編者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