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孔雀的天空
一
哀牢山。
過了蠶豆田。過了中樹尾。過了干海子。過了黃草嶺。過了花箐。
山路彎彎，盤桓的山路就像一條拉鎖，把崇山峻嶺一點點打開。
翻過愛尼山，翻過蘇家山，翻過獨田山，翻過鵝頭山，翻過老虎山……我在其中艱難穿行，為的是去看綠孔雀，東方的綠孔雀，世界稀有的綠孔雀。
一提“孔雀”，人們便容易以為是動物園中常見的藍孔雀的樣貌，殊不知藍孔雀是引為觀賞的外來物種。綠孔雀是中國的本土原生孔雀，多為野生，很難飼養(yǎng)，多棲息在這蒼莽深邃的哀牢山中。
從古至今，綠孔雀都是美麗、吉祥、幸福的象征，它那高雅的體態(tài)、美麗的羽衣、優(yōu)美的舞姿，格外惹人喜愛。
已經(jīng)是哀牢山的深處，我們的車子從楚雄市出發(fā)，已經(jīng)在大山中盤繞了大半天。無數(shù)道嶺，無數(shù)座山，似乎永遠也翻不完。哀牢山，實在是太大，太深。然而綠孔雀，就是喜歡待在這少有人打攪的地方。
在野外親眼看見綠孔雀十分不易。綠孔雀體型比常見的藍孔雀大許多，體羽為翠綠色。雄孔雀有簇狀羽冠，脖子上的鱗片，金子般閃爍，所以當?shù)匾步兴敖鹂兹浮薄?/p>
二
車子在又一座大山間盤旋，下面深谷里有一條水流，當?shù)亟芯G汁江。綠色的汁液匯成了一泓水，這水該是多么綠，多么清。
綠孔雀著實會選地方，它們也是走南闖北，挑來挑去，最后選定在這一帶落腳，繁衍生息。現(xiàn)在的楚雄彝族自治州雙柏縣，對綠孔雀也是格外在意。
孔雀體型大，加之它漂亮而醒目的羽毛，很容易成為獵捕對象。而且綠孔雀喜歡棲息在耕地附近，結(jié)伴去地里覓食，它們偏愛農(nóng)家種的豌豆和稻谷。早年間，農(nóng)家播種前會用農(nóng)藥浸泡種子，綠孔雀誤食后就會遭殃。
農(nóng)家還有一個習慣，就是將牛羊散放在山林里，讓它們隨意覓食。而山林中會生活著一些綠孔雀。農(nóng)人為了趕回牛羊，會大聲吆喝，四處搜尋，這就會對綠孔雀造成驚擾。后來，農(nóng)家對山林有了承包，綠孔雀的生存環(huán)境更加萎縮。
20世紀60年代前，綠孔雀在云南數(shù)量較多。到了1995年，云南全省的綠孔雀只有千只左右。再到2014年，綠孔雀分布區(qū)域已經(jīng)很少。據(jù)推算，當時全國的綠孔雀數(shù)量，不超過五百只。多么令人擔憂，從遠古飛來的中國特有的綠孔雀，就要在我們眼前永遠消失了嗎？問誰，都不會答應。
各種聲音緊急呼吁：不盡快采取保護措施，十年內(nèi)，云南野生綠孔雀很可能滅絕！早在1988年，綠孔雀就被列為國家一級保護動物。2013年，又被世界自然保護聯(lián)盟列為瀕危物種。2017年，云南省又將綠孔雀列為極危物種。
雙柏縣是綠孔雀的聚集地。當?shù)貫楸Ｗo綠孔雀，建立了綠孔雀自然保護區(qū)，并不斷擴大保護區(qū)面積和范圍，加強對綠孔雀的巡護監(jiān)測，嚴厲打擊危害綠孔雀的違法行為。根據(jù)綠孔雀的生活習性，在保護區(qū)內(nèi)還建設有水源點、投食地，解決干枯季節(jié)綠孔雀的飲水、覓食問題。
雙柏縣境內(nèi)的綠孔雀種群終于得到有效保護，數(shù)量明顯增長，是云南省乃至全國野生綠孔雀種群密度最大、分布數(shù)量最集中的區(qū)域。據(jù)了解，目前云南全省的野生綠孔雀有五百五十多只，而雙柏縣境內(nèi)，就有兩百多只。
三
車子還在向哀牢山腹地前行。終于從低谷盤上了又一座山峰，到達一個名為孔雀嶺的地方。站在山巔看對面的山，能看到很遠，視野里都是層層疊疊的山巒。
陪同的雙柏縣工作人員張正麗說，她曾經(jīng)在這里看到過綠孔雀。她說，自己常年在城里工作，偶爾回來一次，睡不著了，開門出來看到了綠孔雀，當時就好像是做了一個夢。好半天了，還在想著那幾叢活動的綠色，那份驚喜和驚艷讓她興奮地逢人便講。
我就此越發(fā)知道，雙柏縣的人們對綠孔雀是多么上心。
我們來到坐落于山巔的小村。村子不大，建得整齊干凈。問了才知道，是后來的遷居房，集中起來居住，改善了居住條件，也給綠孔雀留下了更多的活動空間。
我說孔雀嶺這名字好，村委會主任說這里原來叫大嶺崗，由于這一帶有了綠孔雀，又在一個制高點上，就改成了孔雀嶺。
順著村中的小路往前走，一個小女孩騎著童車過來。
問她可知道綠孔雀？她說當然知道啦，我還聽到過綠孔雀叫呢。啊，那一定是醒來得很早，因為綠孔雀每天都會早早起來，在林子里玩耍。那綠孔雀怎么叫呀？女孩說，就像是小妹妹在叫喊。
女孩說，媽媽說綠孔雀是他們的好朋友，大家在一個山上住著，所以綠孔雀來的時候，就會向朋友們發(fā)出問候。女孩還說，老師說了，綠孔雀是鎮(zhèn)子最稀有的鳥兒，我們大家都要好好保護。學校的宣傳欄里有綠孔雀的照片，同學們都知道綠孔雀是我們鎮(zhèn)子的光榮。
告別了孔雀嶺，我們繼續(xù)趕路。我們要趕到綠孔雀棲息的中心地帶。
四
終于趕到了龍樹村。龍樹村緊挨著恐龍河自然保護區(qū)。
恐龍河自然保護區(qū)是2003年建立的，主要保護對象是綠孔雀，還包括黑頸長尾雉、滇南蘇鐵等瀕危野生動植物。2020年保護區(qū)再次擴展，面積由一萬多公頃擴展到一萬七千多公頃。同時成立了自然保護區(qū)管護局，加大了綠孔雀保護的投入力度，不僅有專業(yè)人員，還聘請了一百多名群眾為綠孔雀監(jiān)測員和生態(tài)護林員。
我在街頭隨便問一個當?shù)厝耍恢谰G孔雀？
怎么能不知道呢？到處都是綠孔雀的宣傳，節(jié)日里還有關(guān)于綠孔雀的表演。
村黨總支書記叫王慶英，她裹著一身迷彩服，穿著綠膠鞋。王慶英說，隨時都要到山里去，穿這身方便。龍樹村村委會管轄著多個散落在山里的小自然村，因為是綠孔雀棲息地，工作上也會格外在意。譬如加強宣傳，使人們有愛鳥護鳥的自覺意識，還有就是培訓和引導保護區(qū)周邊的群眾發(fā)展綠色農(nóng)業(yè)，減少農(nóng)藥施用量，消除綠孔雀誤食中毒的事件。王慶英說，現(xiàn)在好多了，對綠孔雀的保護意識已經(jīng)深入人心。
院子里來了幾位身穿迷彩服的人，兩位村干部下鄉(xiāng)回來了，還有三位是監(jiān)測員和護林員。
先問六十歲的朱學才，在護林時可曾見到過綠孔雀？朱學才很健談，一聽綠孔雀眼睛就亮了。他連聲說見過、見過，接著說了一連串的地名。
問起綠孔雀的模樣，朱學才找了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三兩下就畫出了一個綠孔雀的形態(tài)。綠孔雀到底有多大？差不多有十斤重，雄孔雀可以長到三米長，光是尾羽就有一米五。
五十多歲的李云才，是附近的麥地村人。說到綠孔雀，他說在龍樹山等山上見到過。
我們開始行動，跟隨李云才進入恐龍河自然保護區(qū)，去看綠孔雀。
山間的小路很窄，李云才騎著摩托車在小路上盤繞，我們的車子跟著他，無數(shù)轉(zhuǎn)彎，無數(shù)攀升與下降。
終于停下。下面是很陡的陡坡。而后棄車而行，漫漫長路，陡陡山谷，不知要走多遠。
走起來才知道，那根本就不是走，而是與走較勁，讓整個身體后仰，腳尖抓地，以盡量減輕慣性的俯沖。山林里密不透風，渾身汗水蒸騰，我們一個個狼狽不堪，而護林員還在前面疾走。
漸漸地，坡度變緩，再往前走，出現(xiàn)了較為平展的山地，樹木也稀疏起來。李云才說，綠孔雀喜歡在林中空曠的開闊地或河岸邊活動，它們不喜歡過于濃密的雨林。
看到李云才小心翼翼的樣子，我們感覺一場好戲即將上演。他不斷地擺著手，意思是步子再小一些，再小一些，不要弄出大的聲音。
能聽到風吹過灌木的聲音，聽到喜鵲的歌唱，不知名的鳥兒在身邊劃過，神秘的哀牢山依然神秘。
好像越來越接近目標了。李云才已經(jīng)把腰彎下來了。轉(zhuǎn)過最后一片小樹叢，荒草遮沒的視線里，終于出現(xiàn)了一片開闊地。開闊地上一個水塘，水塘里清水漣漣，一些稀疏的長草，輕輕搖動。水塘邊有一片沙池，是人工搭建的，以便綠孔雀洗沙浴。大家蹲在原地四處望著，并沒有綠孔雀的身影。
李云才又往前走了，他的腳步依然小心翼翼。難道綠孔雀在這里喝飽了水，又痛快地洗了沙浴，到前面的林子里散步去了？大家繼續(xù)跟著走，走到一棵樹下，李云才站住了，原來這里掛著一個紅外線監(jiān)測儀。
李云才打開手機，按了幾下，屏幕上立刻出現(xiàn)了綠孔雀的身影，一只，兩只，三只，一共四只。是一只雄孔雀領(lǐng)著三只雌孔雀光顧了這里。它們有的在水塘邊喝水，有的在啄食，有的在洗沙浴。
是什么時候拍下的？時間顯示在半個小時之前。
五
李云才的神情不免有些遺憾。
李云才告訴我們，綠孔雀多成群活動，由一只雄孔雀和數(shù)只雌孔雀組成小團體，有時也會見到單只或成對的活動。綠孔雀善于行走，步履輕盈。如果遇到危險便大步疾馳，速度較快。
李云才說，綠孔雀早晨和下午活動較多，中午多上樹或在林中陰涼處休息，晚上就棲息于樹上。它們十分機警，活動時會時不時抬頭觀望周圍動靜，如果發(fā)現(xiàn)有人，會馬上逃跑，如果想追過去看看，它們便鼓起羽翅奮力向遠處飛。
說到巡護，李云才說，現(xiàn)在保護區(qū)一般是進不來的，都有關(guān)口，但也要防止有人偷獵偷捕，還要防止引發(fā)火災。發(fā)現(xiàn)了外人，首先要跟他們要打火機，杜絕了火源再問他們進來的目的。另外，巡護員的重要職責就是不斷地到處行走，及時發(fā)現(xiàn)情況，及時補救。
在恐龍河自然保護區(qū)內(nèi)，我還認識了一位女巡護員，叫王曉燕。她從小就在山林中放牛放羊，熟悉這里的一切，也知道越來越多的綠孔雀到這里棲息繁衍。2018年，自然保護區(qū)招聘監(jiān)測員，王曉燕主動報名，成了一名巡護監(jiān)測員。
一開始，家人和村里人都覺得她只是一時沖動，堅持不了多久。山林中那么多野物，那么多不確定因素，多危險呀！可王曉燕鐵了心，就要參與到守護綠孔雀、守護美麗生態(tài)的隊伍中。她不是沒有遇到過危險，她遇到過蛇，遇到過野豬。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了，小心點就是。一個女子在山林里穿來穿去，比起那些男巡護員，更加不容易。而這不容易，不也堅持下來了嗎？并且已經(jīng)堅持了五個年頭。
巡山、記錄、監(jiān)測、護林、宣傳、調(diào)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王曉燕體驗到了大山中的孤獨和艱辛，也體驗到了看到綠孔雀的欣慰與快樂。
除了日常巡護，王曉燕還有一項工作，那就是要對老石羊片區(qū)十多臺紅外線監(jiān)測儀進行管理和運維，再加上整個保護區(qū)一百余臺紅外線監(jiān)測儀每月一次的信息收集整理。
王曉燕說，一切為了這美麗的精靈，只要能多一只，就是十分讓人高興的事。你想啊，在我們的保護下，綠孔雀在這片土地上長久地定居下來，數(shù)量漸漸增多，不就說明這里的老百姓和綠孔雀融為一家了嗎？
在一次巡護時，王曉燕撿到了兩根孔雀翎，她知道綠孔雀又一次換裝，也就又平安地長大了一歲。她小心翼翼地撿起來。這么多年，已經(jīng)跟綠孔雀有了感情，有時候外出幾天就想回去，她是想綠孔雀了。
2022年1月，雙柏縣第十八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期間，其中一個主題就是自然保護區(qū)和綠孔雀的情況。作為縣人大代表，王曉燕對綠孔雀如數(shù)家珍，很多信息全都在她心里裝著。
六
早晨的林子沾了太多的露水。
每只綠孔雀都像是一首詩，一首如純粹的翡翠樣的詩。你看，它輕輕地提著自己的裙裾，小心地走過松軟的土地。它們打鬧，你來我往地追逐，羽翎發(fā)亮。
綠孔雀有很多玩伴，它們和紅原雞、獼猴、赤麂、白鷴、豹貓、箐雞和野豬都能和平相處。綠孔雀和大多數(shù)禽類一樣，喜歡吃蘑菇、草籽和幼樹的枝葉、芽苞，也吃蟋蟀、蛾子、白蟻、蚯蚓和蜥蜴。
綠孔雀是跳高健將，一只綠孔雀突然起跳，它捉住了一只草蜢。從地上騰起的一瞬，身上的青苔和草絲紛紛下落。
雙柏的大山中，綠孔雀正式進入了繁殖期。雄孔雀整裝上陣，一席長長的尾羽十分耀目，如果揚起來，就是世上絕美的扇屏。它的翎尾光艷無比，翠綠帶著金黃與絢紅，一排眼狀斑紋同時閃動。
4月，雌孔雀進入孵化期。一個月以后，剛出生的小孔雀開始搖搖晃晃地跟著媽媽認識世界。黃喉貂是孔雀的天敵，還有老鷹，同樣很危險。剛剛生下的小孔雀，更加脆弱，更容易遭到傷害。盡管孔雀媽媽精心陪伴，但還是會發(fā)生各種情況，孔雀媽媽身邊最后能剩下一兩只小孔雀已屬不易。也就是說，綠孔雀的成活率非常低，因此彌足珍貴。
哀牢山人一直都想打造這樣一個樂園，讓綠孔雀永遠在這里繁衍生息，快樂成長。
近年，楚雄州與中國科學院昆明動物研究所、西南林業(yè)大學、云南大學及云南省林業(yè)和草原科學院等單位合作，建立了一系列綠孔雀科研基地、野外觀測站和教育實習基地。
彩云之南，楚雄雙柏，正吸引越來越多的綠孔雀來做客，讓哀牢山成為它們的永久棲息地。
飄渺的云在一叢叢的林木間纏繞，在傍晚火紅的天空繚繞。總覺得有一種氣息，在高遠的天空流淌。哀牢山，云霧繚繞的地方，綠孔雀出沒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