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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陶宏:考核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5期 | 陶宏  2023年05月17日08:13

      陶宏,山東煙臺人。1974年生,1992年入伍,就讀于海軍某軍校。服役于海軍航空兵某團機務一中隊,先后擔任機械員、機械師、分隊長、質控師等職。有小說、散文散見于《解放軍文藝》《山東文學》《神劍》《西南軍事文學》《海軍文藝》等刊物。

       

      兩個干事來的時候,是上午十點多。

      王言勇和李炳輝剛從外場回來一會兒,正在門前的長廊上坐著馬扎下象棋。樓頭一棵高大的棕櫚樹投下一片陰影,但蔭涼里的空氣也是灼人的,不過想著再等一會兒就可以洗澡了,忍耐也就變成了期待。兩人棋藝不相上下,外在形象上也是旗鼓相當。李炳輝兩只手黑乎乎的,上午剛換過機輪,雖然洗過,但黑油很深地浸到了紋理里,這還是打了三遍肥皂后的結果。他洗澡前的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光著背,脖子上搭一條淡綠色軍用毛巾。王言勇則是臉上抹了幾道油污,跟黑迷彩一樣。汗在身上亂滾,有時李炳輝激動起來捏著顆棋子使勁一拍,胳膊上的汗水能掄王言勇一臉。王言勇不為所動,眼睛緊盯著棋盤。

      這是一座幾十米長二層高的黃色墻皮宿舍樓。這樣的小樓并排有好幾座,住的都是機務部隊,來自不同地方不同機場的人,外面有圍墻。一樓潮濕,他們住二樓,人不算多,也不少,除了中隊的五十六個人,還有其他單位的配套人員八個,也是中隊管理。二樓房間足夠用。這南國的天,悶熱,潮濕,北方人過來感覺更明顯,動或不動,都是一身汗,當然程度不同,稍一走動,汗就小溪一樣在身上流淌,一動不動呢,皮膚上也始終沁著一層汗,黏黏糊糊的。南方水多,從這方面也能看出來。兩個水房都在一樓,現在人爆滿,沖完澡的人,還要順手把汗濕的衣服洗了,曬到樓前的晾衣場上。除了每次進場收班回來必有的一次大洗,平時還有若干次小洗,反正你只要覺得熱得難耐了,就可以拿起臉盆到水房嘩嘩沖兩盆水,給自己防暑降溫,這是隊長和指導員特許的。有人周末能沖洗十幾、二十次。在南方,幸福指數最高的物種應該是水族了吧,可以始終泡在水里。

      渾身汗濕,什么也干不了,干等著也很難受。下完一盤棋,水房里的人就少了,這個現實情況讓他倆養成了下盤棋的習慣。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他們倆在中隊里,一個是士官里面最老的,李炳輝二十七年軍齡,一個是干部里面最老的,王言勇二十五年軍齡,兩個老同志在一塊玩兒更自在。

      該李炳輝走子了,李炳輝抬起手,沒落到棋子上,手在空中懸著,眼睛卻看向王言勇背后。王言勇催促說,該你了,干什么呢?李炳輝看到走進來兩個穿便裝的人,邊走邊向這邊張望。他開始沒在意,以為是誰的老鄉、同學或者親朋。頭低回到棋盤,忽然覺得不對,又探過頭去了。

      李炳輝把手里抓著的幾個棋子往棋盤上一扔,站起來手扶著欄桿熱情洋溢地朝下面招呼,哎,張干事,趙干事,這邊,我們住這邊。你們怎么來了?來檢查工作嗎?

      他們誰?。客跹杂聠?。

      李炳輝說,師里政治部干部科的。啊,現在不是師了,改成旅了,政治部的名稱改成政治工作部了,干部科也不叫干部科了,叫人力資源科了。對,好像是這樣,今年上半年改的。你不認識他們?他們站在樓上等兩個干事沿樓側的外置樓梯上來,小聲談論著。

      我說看著面熟。王言勇咕噥一句,忽然想起什么,快步走到隊長和指導員的門口,探頭朝里面說,隊長,指導員,師里來了兩個干事。他還是習慣性地稱呼為師里。

      指導員先走出來,手里抓著一張紙,紙上是一篇手寫的新聞稿草稿,涂改得旁逸斜出,張牙舞爪。隊長剛洗完澡,還光著瘦溜溜的背,邊往外走邊往身上套短袖?;晟?。他身上的皮膚是白色,脖子、胳膊這些平時露在衣服外面的皮膚則紅得發黑,分界線涇渭分明,好像貼身穿著一件白馬甲。他們把兩個干事接入自己房間。

      兩個干事一高一矮,高個的是趙干事,身材高挑,濃眉大眼高鼻梁,皮膚白皙,長相俊朗。矮個、皮膚黧黑、圓臉的是張干事。他只是被一米八五的趙干事襯得矮了,實際身高也有一米七多點,在這南方也算比較高的個了。兩個人中,趙干事更為顯眼,但張干事好像是更為重要的那個,趙干事跟他說話也帶著恭敬。

      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隊長在隊列前把后面的安排講了一下,王言勇也就知道了兩個干事的來意。他們是根據旅里的安排,來對這個駐外執行任務的小分隊的干部進行考核。是基層連隊干部落編的事,旅里這項工作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只剩他們這些在外執行任務的人。兩個干事跟隊長、指導員商量后,把他們的事穿插安排進了中隊的工作中,立刻就干起來。今天中午一件事,填寫調查問卷;晚上一件事,測身高體重。聽著隊長講話,王言勇忽然覺得身上有些發緊,不由又仔細地打量了兩個干事幾眼。

      午飯四菜一湯,葷素搭配,紅燒肉泛著紅光,小青菜綠瑩瑩的,湯是紫菜蛋花湯,水果是每桌一盤西瓜,還不錯。指導員對吃很注意,一再強調要讓大家吃好,特別是在外執行任務這期間。他邊吃邊抬頭挨個桌看。天熱,很多人食欲不算好。指導員的耳朵忽然捕捉到很響的吧唧聲,目光立刻被吸引過去了,坐自己右側隔一個位置的機械分隊長白樹坤大口扒著飯吃著菜,很有種不顧一切的架勢??吹竭@個食欲太好的人,指導員想法立刻就變了,伸出筷子,在他碗上當當敲兩下,沒好氣地說,你少吃點吧,不知道現在什么時候了?你又要過關了。

      白樹坤把冒尖的一碗飯從嘴上摘下來,露出大臉訕笑著說,餓呀指導員,忙活了一上午了。稱體重不是說晚上嗎?

      指導員斜他一眼說,餓一頓兩頓還能怎么了?你這個吃法,怎么過關?

      白樹坤說,我就是連著兩天不吃飯,也達不了標啊。估計餓個七八天,就是餓死了,最多也就掉兩斤稱。唉,還是吃飽吧,好有勁兒干活,可以不過關,但不可以影響工作。他嬉笑著,筷子照樣向著紅燒肉的盤子伸去。雖然這樣說,張開的嘴還是小了,吃飯的速度也放慢了點,不好意思似的。以前有人指責過他吃菜太快,很多人都不愿跟他一桌,誰跟他一桌都感覺虧了。

      隊長說,像丁惲林這樣體型的才能多吃,你還想多吃,每天吃飯前先照照鏡子,給自己定好位。

      航電分隊長丁惲林身體瘦得跟竹竿似的,細胳膊細腿細脖子,說話也有點尖聲尖氣,他說,你們誤會白分隊長了,他是怕飯菜剩下浪費了,現在不提倡光盤嗎,他這是犧牲自己做好事哪。

      白樹坤朝丁惲林哼一聲說,咱倆誰也別說誰,輕和重,都是不合格。你說還有你這樣的,出門我都不敢跟你一塊走。你說說你怎么長的,我就納悶,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營養不良呢,體重竟然連下限也沒達到。輕幾斤?

      丁惲林伸出兩根指頭,兩斤。我這好說,稱稱前,把身體縮矮點,再多喝點水就完活了。你這,把身體里的重量拿掉,嘻嘻,就難得多了。

      隊長說,要我說,我們都應該跟老王學著點,人家每天都鍛煉。我們干機務的,跟別的兵種還不一樣,比如陸軍,海軍陸戰隊,人家就是靠身體吃飯的,拼的就是這個,每天練的也是這個。當然,他們也危險,直接沖在最前線,親手殺敵。我們是大部分時間都撲在飛機上,不飛行不維護了吧,還要各種學習,各種活動,中隊很少能拿出大塊時間組織大家一起鍛煉,還得靠自己抓時間。這也是隊長的一塊心病,經常不由得就借題發揮了,一說起來就有點收不住。

      是啊,我們應該跟老王學學,德智體美勞全面發展。指導員不動聲色地插進話來。隊長有時候會冒出牢騷話,比如埋怨機關搞些花里胡哨的活動,就為了拍照搞宣傳給上面看。這是很不合適的。當然,你隊長不是不能說,但在有些場合不能說。指導員不這么看,有些活動你不能不搞,你不搞活動,上級怎么看你?一年到頭靜悄悄的,啥事沒有?機關也有任務,也有指標,也要搞活動,這是他們的工作。只是有些為了趕進度,有些被飛行訓練工作擠壓了時間,有些是在補課,倉促了些,沒達到預期的效果。再說,也不能全怪機關,還有些是因為官兵的抵觸,不認真對待,不積極投入。指導員在機關待過,知道機關的難處。

      王言勇本來是在慢條斯理地吃飯。被夸了,就被拉入了這場談話,謙虛地笑笑說,我是玩的,打打籃球跑跑步,每天保持著活動會兒。這個運動,最好跟興趣結合起來,要不然可不好堅持。

      隊長說,老王,你的體型標準怎么樣?

      王言勇說,一米七六,一百四十斤。

      白樹坤說,嘿,你這個好,絕對標準,正中間,離著天和地都很遠,可以隨便翻跟頭。介紹介紹你經驗。

      王言勇說,我的不一定適合你們。我不節食,我是相反,盡量讓自己多吃。多吃,然后多運動,盡量每天都運動,把食物都轉化成肌肉,這樣才會身上有勁,也不會有贅肉。光體型合格也不行。

      白樹坤看看王言勇。王言勇身上確實沒有贅肉,一絲一毫也看不到。他雖是標準體型,但看著偏瘦,其實他只是方方面面都是收斂性的,像他的性格一樣,肌肉也很不引人注目,脫了衣服也需要仔細看才能看出來,他胸腹、大腿小腿、胳膊上的肌肉都是一小條一小條的。

      白樹坤心里在想王言勇以前跟他說過的話。為了找到一個能減掉二十多斤體重的辦法,他跟很多人談論過減肥和健身的話題。他記得王言勇說的是,他每天晚上只要有時間就打球,把每天剩余的勁兒全用掉,打得腿幾乎要抽筋,或者隱隱作疼,到一個臨界點,晚上睡一覺,第二天才能長勁兒。沒時間打球也到操場跑幾圈,這樣就能讓自己的體質和體能盡量保持在高點。這就像一場你跟時間的戰爭,開始你占據主動,開疆拓土向前進攻,到后面,則是你堅守陣地,時間來進攻你了。你積極鍛煉就是對時間的應戰。當時白樹坤只是覺得好笑,認為他不過是打球上癮,喜歡玩而已,卻弄這么套怪異說辭。不過他每天打球回來,不是手上、臉上劃了口子,就是腿腳崴了或跟人碰撞了,走路一瘸一拐,倒真像從戰場上回來。

      唉,這頓都吃這樣了,就吃飽吧,到晚上那頓不吃了,下午我也不喝水了。白樹坤跟大家保證說。

      隊長說,你就不減肥吧,你就不運動吧,你就找借口吧,反正是你過不了關,又不是我們。真是,別人替你著急,自己不著急。

      這事白樹坤已不很在乎了,笑笑說,嗨,還能怎么樣呢,就這樣吧。他的好處是胖得勻稱,臉、脖子、胸、肚子、胳膊、腿、腚,都圓溜溜的,肉肉的,但不顯臃腫,看起來就不算怎么胖。而且,他體能也達標,跑步、單杠、仰臥起坐成績都不錯。除了體重超標二十多斤,其他都沒問題。為此他也委屈,說,我天生就是這樣的體質。但部隊的規定可不管你這些,你只要不合規定,那么規定就會判定你不合格,絕不含糊。白樹坤一直說自己運氣不好。這種體型標準制度是前幾年才開始施行的,跟調職調銜立功受獎等都掛鉤,自開始實行,他先是技術級趕上了,被卡住了,接著中尉軍銜到期該調上尉了,又被卡住了,后來團里打算讓他擔任副中隊長,也被卡住了??粗竺娴娜艘粋€個越過他絕塵而去,他也很苦惱。有一段時間,發誓要減肥,要加強運動,要控制飲食,也確實咬牙堅持了一個月,效果不明顯,減下來三兩斤,但只要多吃點飯喝點水,就又上去了。反正每年有要調級、調銜的干部進行考核,稱量身高體重這一項他都跟著參加,只要他過關就能跟著調整,但他把能想到的招都嘗試了,當天不吃飯、少喝水、踮腳尖等等,都不行。要知道,他差得不是三斤五斤,而是二十多斤。想想吧,二十斤的面粉抱在懷里,可是沉甸甸的一大袋子呢。這讓他很掙扎。終于,說出了這樣的話,唉,實在不行,等到了服役年限,我就走人吧。這樣一說,一腔掙扎的情緒頓時找到了宣泄口,放松不少。不過心里還是不甘,還有想法,還是矛盾。

      這次執行任務,白樹坤也是主動報的名。他說,在外執行任務不像在我們本場事那么多,能有不少空閑時間,可以好好鍛煉一下,爭取幾個月時間把身體練達標了。但是來到之后跑了不到十天步,因為一次中午在外場工作,天太熱,有點中暑,就又改變了主意。盡管那天晚飯后王言勇去叫他跑步時說,晚上沒那么熱,他還是說,等天稍微涼快點再鍛煉吧,我不像你那樣精瘦的,受不了啊。

      中午吃完飯回來,他們集合到電視房,填寫一份關于改革的調查問卷。王言勇在后面找個座位坐下,白樹坤走過去坐在他旁邊。

      白樹坤最近跟王言勇關系不錯。本來兩人年齡差十多歲,算是有代溝,平時不大在一塊玩,但因為白樹坤有了退役的想法,就有了共同話題,經常去找王言勇談一談。他哪知道,王言勇是不愿談論這個話題的,但卻不得不談,他不找別人,別人主動找他,特別是到干部轉業這個時間段。那段時間,空氣都不一樣了,吸一口,無數可疑的布滿“轉業”分子的小顆粒就會不由分說地進入循環系統,布滿身體,闖入睡眠……

      大多是請教問題的。談的時候,王言勇臉上含笑,心里卻是酸澀的。王言勇現在的情況是,他要是想走,只要遞交一份申請,團里一般會讓他走。他要是想留呢?也可以。現在他是到了可以走的這條線,但還沒到必須要走的那條線。一個干部的職務、職稱跟能干到多大年齡是有具體規定的。而且,還有一個情況讓他時時刻刻都有一種危機感,那就是,團里每年的轉業名額,除了那些必須要走的人,其他的是在這些符合條件的人里面選。這些人誰都可以提出申請。團里的原則是,優先讓那些表現不好的走。但是,如果想走的人不夠數,那么自然就要按照年齡、兵齡來排隊了,這也是一種資歷。這個資歷,王言勇越來越靠前,都快成排頭了。所幸,改革是由上往下改,轉業名額有所傾斜,上面給團里的名額不多,每年打申請的人都用不了,而每年又有新的人到線,王言勇也就一而再地留下來了。

      白樹坤跟他談轉業的事兒,王言勇一般是附和他。他并不全把白樹坤的話當真,認為他的話里有著言不由衷的成分,也許是給自己找臺階。不過王言勇心底卻還有種喜悅的感覺,這種喜悅感不能讓人知道,因為動機是見不得光的。在走留問題上,他跟年輕人比沒有競爭力,他們主動走了,對他繼續留下無疑是有益的。

      每年年底轉業工作開展前,團政治處主任都會走程序,跟所有符合退役條件的干部談一遍話?,F在每次都有王言勇。每次談話前,王言勇都有點像驚弓之鳥。萬一主任直接跟他說你該走了,怎么辦?當然,是他多心了,主任是講究方式方法的,肯定不會這樣直接說。主任一般是關切、征詢的態度,問,你今年有什么打算,什么想法?王言勇回答的都是他提前深思熟慮好的話,有時候直接說,我想留下來繼續干。有時候會婉轉些,說,服從組織安排。但是,他從沒說過自己要走的話。他不允許自己流露出這個意思,萬一被對方順竿爬了就不好了。每到干部轉業工作期間,王言勇裝著不很在意,順其自然的樣子,但實際上耳朵是豎著的,神經是繃著的,當聽說轉業名額已經報上去了,都是誰誰誰,沒有他,他才放松下來。就這么一張一弛的一年又一年。

      妻子跟他說,不行就回來唄,有啥好緊張的,你年齡也不小了。妻子這是體諒他。哪知道他立刻臉色就不好了,聲音很嗆地說,我自己的事,不用你管。妻子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轉換了方式,順著他說了,唉,你這樣也不錯了,都說“?!闭邽橥酰瑸槭裁茨隳芰粝聛??肯定有你的過人之處。這也是對你的肯定。這話他聽進去了,深以為然地愛聽,并下定決心要繼續為此奮斗。

      白樹坤隨意地掃一眼卷面,就提起筆在上面噌噌畫勾,這樣類似內容的問卷已填寫過好多次了。王言勇也開始填,但是在填寫的時候,他有意把卷往后拉,右胳膊往前挪,把自己的卷遮住了。卷子好填,釘在一起的兩張紙,前面都是選擇題,從幾個候選項里面勾出一個即可,最后一個是寫自己的想法,王言勇稍作思考,寫下了幾個字:服從組織安排。其實按照他的內心,他更想寫下的是自己斬釘截鐵的想留的態度。但是他認為這樣做顯得自己不成熟,他這樣的老同志,起碼應該體現出一種大局觀。再者說了,這次改革,實際上不就是組織要把所有人都重新做一個安排嗎。

      交卷后大家回去午睡。因為今天多出些事來,隊長安排下午提前半小時起床進場,傍晚打算早收班,讓大家抓緊把工作往前趕,結果卻事與愿違了。五點鐘,作訓參謀突然打電話來通知,飛行任務有變動,讓他們按新的要求做好飛行準備。因為飛行任務不同,飛機上很多情況就要做出相應改變,比如油量,飛機掛載的武器裝備、彈藥等等。一番忙活下來,兩個小時,到準備完畢,回去吃飯時,已經七點了。

      測身高體重是在駐地兄弟部隊的醫院門廳進行,借了一臺體重秤。醫院已經下班了,很安靜。兩個干事,張干事負責看數,大聲報出數值。趙干事負責記錄和錄像,錄像機架在一旁,鏡頭對著這邊。大家排成一列,魚貫走到稱上。除了白樹坤都沒問題,當然大家還是會做番努力,尤其那些在邊緣的,還是要采取一些應對,爭取讓自己的數值更好看。在這項上,王言勇有些不知所措,他有心努力,但卻沒地方使勁,不過他還是盡了自己的努力,在體重秤上盡量昂首挺胸站得筆直。

      輪到白樹坤了,白樹坤是個重點。別看白樹坤嘴上說得不在乎,事到臨頭他也著急。還是采用了以前能想到的所有的招,進行了以往都進行過的努力,包括不吃飯,不喝水,盡可能地踮腳尖,使勁往上挺身子。盡管知道的小竅門越來越多,但這番努力只是杯水車薪。當然也是有點作用的,盡過力,也就算對自己有個交代了。

      往回走的時候,王言勇也隨著別人安慰了白樹坤兩句,跟他說,你還年輕,部隊不會讓你走的。

      白樹坤說,現在是我想走了。趕緊放我走吧?;丶乙餐玫模焯焓刂掀藕⒆硬缓脝??這話說的是事實,但誰都明白,不是真實理由。

      隊伍走到操場,王言勇請假,說要跑兩圈步。

      隊長說,不累啊?明天還飛行哪。

      王言勇說,還行,我稍微活動活動,不跑多了。

      他在跑道上慢跑了一圈,然后湊到旁邊的籃球場去打球了。本來真是想跑幾圈就算了,不過看到籃球,就覺得手癢,不由就湊過去了。王言勇是每天都鍛煉,轉場過來第一天,雖然嘴唇縫了線還腫成那樣,晚上還是去跑步了。他說,習慣了,要不然在屋里也是干坐著。前面先慢跑,五天后,臉上的腫消得差不多了,他就去打球了。他覺得打球比單純的跑步鍛煉更好,因為打球里面有樂趣,而且打球不光鍛煉跑步,還鍛煉人的彈跳、腰腹力量、戰術意識、快速反應、團隊配合等等。

      再往前走,有幾個人請假去超市買東西,隊長就讓隊伍解散了。白樹坤去超市買了泡面、火腿腸、一個大瓶的礦泉水和兩樣水果。他現在可以吃晚飯了。

      指導員也請假了,跟隊長說,你晚上有沒有事,我去下空勤那邊,副政委讓我過去趟。

      隊長說,去吧,我沒事。

      副政委是原先團里的職務,暫時也還沿用著。他找指導員,就是了解這次考核的事。指導員把情況匯報了,白樹坤和王言勇兩個作為重點人,他又專門拿出來進行了詳細分析。

      副政委一邊聽,一邊問了一些問題,然后指示說,把情況掌握好,把工作做細。有什么困難,有什么不好的苗頭,第一時間報給我。

      副政委跟飛行員他們住一起,他們的樓在南邊,是本機場的人員密集區。指導員八點多點回來,離著院門口還有十幾米的時候,一個人拐出來往北邊走了,看背影是王言勇。這個時間點一般是人往里走,往外走的就很少了。再說北邊沒什么地方好去啊,這么晚了能去哪?指導員決定往前跟一點看看。

      往北走了一百多米,沒有樓房了,只有馬路。馬路是環營區的,但沒有路燈,路兩邊的小樹林黑黢黢的。這時,王言勇從口袋里掏出手機,開始打電話。周圍很靜,他能清楚地聽到王言勇的說話聲。你們上特長班回來啦?啊,兒子,生日快樂。我當然記得你的生日,放心吧,比我自己的記得還牢呢。過生日了,又大了一歲,你媽給沒給你買禮物,買沒買好吃的?哈哈,好。聽你媽的話,好好學習啊。又說了一陣子,王言勇把電話掛了,揣回口袋里,繼續往前走。前面有一片長了稀疏雜草的荒地,荒地前面是一條枯瘦的小河,能聽到潺潺的流水聲。王言勇徑直走到雜草地里站著,抬起頭望著天空。指導員這才注意到,今天是個月圓之夜,在這沒有遮擋的空曠的地方,能夠更好地看月亮。天空有一點碎云,一輪圓月懸在半空,從云的間隙往下窺望,碎云被暈染成橘黃色,好像溫暖的目光。地上鋪了一層淡白的光,地面的事物好像都浸在水里,隱約,不真實,給人一種漂浮感。不遠處的樹林里有只鳥,不時發出一聲粗噶的怪叫。

      指導員收回目光,看向王言勇。他跟到這里,本想跟他談次話,這是個不錯的交流談心的機會,就他們倆人。不過看著王言勇沐浴著月輝站著,指導員忽然覺得還是別打擾他的好。他不知道王言勇面對的是不是家鄉的方向,但他能肯定他是在望月思鄉,應該也還在想別的吧,比如眼前這件關系到他前途的事情。他有點心酸,不知道是為王言勇,還是為自己,也許都是。因為在那一刻,他也想家了,思鄉是能互相傳染的。

      前幾天傍晚,他曾碰上一個士官,跟在一個帶孩子的老太太后面,那個孩子只有一歲多,跌跌撞撞地走著,咿咿呀呀地說著話。士官在后面慢慢跟著,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他在背后喊一聲那個士官的名字,士官才注意到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跟他打招呼。他問,你干什么呢?那個士官說,沒干什么。他說,沒干什么你在這瞎轉悠。士官頓了頓,說實話了,我孩子也這么大,買東西回來碰上了,瞅兩眼。

      想到這里,指導員悄悄地轉身走了。以后再找機會談吧。

      往回走的時候,他還又幾次回頭去看,王言勇一直那樣一動不動站著,好像在等待月亮給他一個答案。到九點集合晚點名的時候,他專門用目光去找王言勇。王言勇已經回來了,在隊伍里站著,很平靜,什么都看不出來。

      洗漱后,指導員端著盆回來。天空上,飛機轟隆隆響,一架架飛機像一顆顆小星星,朝著遠方次第飛走。他站住抬頭看了一會兒。在這個機場,駐扎了其他戰區好幾個轉場過來的航空兵部隊的任務分隊,每天都有演練或執行任務的飛行。他知道,在當地的軍港和其他種類的部隊駐地,還駐扎了跟他們一樣外地來的艦艇、高炮、陸戰隊等各種部隊。夜空的喧騰和安靜融合到了一起,既覺得熱鬧,又覺得空茫,讓他不由想起了戰爭與和平這個問題——這是每個軍人,特別像他這樣的政工人員反復在想的問題——關系也有點類似吧。他認為戰爭與和平不是分開的,而是在一起的,就好像光明與黑暗,光明強一些,那么黑暗就要弱,反過來說也是,黑暗要是強了,光明就會變弱。軍人就是光明這一力量的支撐,敵人則是黑暗力量的支撐,兩者一直在進行博弈。世界局勢也是這樣,就像一個巨大的棋盤,你、我、他各個國家,各自施放出力量進行博弈。

      隊長正在跟老婆孩子視頻通話,嘻嘻哈哈的挺樂呵,好像他在這邊過得很好似的。當然,放下電話他就恢復常態了。等隊長打完,他說,隊長,我們把人員思想動態分析一下吧。

      隊長說,怎么,有什么不對嗎?

      指導員說,張干事和趙干事一來,你沒覺得有點人心惶惶的?

      嗯,改革牽扯到大家的利益,人心難免動蕩。就跟咱倆一樣,不也在考慮個人的事,也議論么?我覺得,咱們任務分隊整體是穩定的,這次只牽扯到干部,干部十幾個人,大體都沒問題。對白樹坤影響大點,不過白樹坤應該知道這結果,他也不是第一次不過關了,也習慣了,肯定也做好了向后轉的準備了。

      指導員說,我先重點關注他一段時間。要是跟以前一樣,就沒啥問題。當然,其他人也要關注,現在可不能有一絲大意,我們可是在執行任務,不光我們自己單位領導,上級的領導也都盯著呢,兄弟單位的人也都在看著,有一點點事出來,都會被放得很大。說不定直接就捅了天了,那可就要命了。

      隊長嗯一聲表示同意,但覺得沒必要搞那么緊張。他不會多說,這是指導員主抓的工作。

      有一陣兩人沒說話。隊長以為指導員睡了,或是準備睡了,他拿起桌上的工作日記本,把今天做過的工作看一看,把明天要做的事情、注意事項什么的也看一看。

      指導員又說話了,誒,你說王言勇怎么樣?

      王言勇?怎么樣?他怎么了?

      指導員說,實話說,我最不放心的是他。

      隊長說,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指導員說,是啊,一想起他,我也是先這樣認為,他當兵這么多年的老同志了,兵齡都有你我的兩倍了,他肯定是最穩定的,但又總覺得哪地方不對勁。正是這個最穩定最踏實的人,給我一種不穩定不踏實的感覺,你說這種感覺,真是有點怪怪的。

      隊長說,你說來聽聽,為什么會這樣感覺?

      指導員說,其實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改革對他影響大啊。我覺得,這次他應該留不下,這次執行任務是他最后一班崗了。他跟白樹坤情況還不一樣,白樹坤是想走,讓他走就無所謂了,王言勇是想留,讓他走,心里肯定有不小的落差。

      隊長說,啊,你說的這個啊。要是說這個,我覺得問題真還不大,或者說,根本就沒有問題。從前幾年開始,團里就每次轉業都找他談話了,他肯定做好了走的準備了。你想,每年都準備每年都準備,還有什么準備不好的。

      準備走,跟真的走,是兩碼事。話都到嘴邊了,指導員猛地剎了車,一股血往臉上一沖,臉一紅,又憋回去了。還是不說了吧,說多了,不如不說,點到為止。他對隊長有些不滿,覺得他不好說話,犟脾氣,覺得他更重視飛行訓練工作,對人員思想方面的工作重視不夠。他睡不著,再次把中隊相關人員在腦子里過了一遍。篩完了,其他人都放過去了,還是留下了王言勇。

      執行任務前,在確定人選的時候,指導員就想到了這個問題。兩人談過王言勇,跟這次差不多,也是保留了爭議。

      轉場人員名單是隊長定的,他把名單打印出來,給了指導員一份。指導員一般沒意見,雖說隊長選人主要看業務能力,但執行什么任務用什么人心里也有數,不靠譜的人也不會讓去。

      指導員把名單過了一遍,目光在一個名字上停住了,沉思了一陣,然后他就拿著名單去找隊長,跟隊長談王言勇。后來也跟大隊長和教導員談過,跟他們三個人在三個不同場合談的。談話的結果有兩個,隊長和大隊長的意見一致。

      隊長說,我覺得王言勇很穩定。一個,他業務技術水平高,執行任務肯定是首要的人選。再一個,我們(隊長很藝術地用了這個稱謂,但指導員明白,這個我們僅指他自己)不要小看了他的思想素質,我覺得,他的思想素質不會比我(指導員認為此處的“我”應該換成“你我”)差。

      隊長嘴里說著王言勇的時候,腦子里也在想著王言勇。每次想到王言勇,都會連帶著想一件事。這件事看起來好像跟眼前講的風馬牛不相及,但是這件事給他的影響實在強大,這是王言勇闖到他腦海里的第一印象,后續在持久且強勁地散發影響,以至于不管怎么樣,他都覺得王言勇非??煽浚瑢ν跹杂路浅S行判?。這個先入為主的印象就是這么奇怪,它可以修改后面發生的事情。

      那時候隊長還是學員,軍校畢業下來剛一個多月,師裝備部搞了一個機務大比武。他在另一個中隊,還不認識王言勇。中隊安排他負責照相,他脖子上挎著相機在各個賽場串來串去,尋找自己中隊的參賽選手。其中有王言勇的一個項目,蒙眼拆裝航炮。他是被密密麻麻圍著觀看的人群吸引過去的,連主席臺上的領導都過去了。這次比武之后他才知道,這是王言勇的絕活,說是絕活,因為這個第一一直被他把持著,強悍地霸占著,好多年了。以至于后面每次比賽,都成了他的表演時刻,其他人只能當背景。

      三個中隊加修理廠,每個單位一名選手,一字排開,垂手站在各自航炮臺前。每個航炮臺上放著一門一人長短的黝黑粗壯的航炮。當裁判員喊準備的時候,他們都抬起手,把手里拿著的黑絲絨罩布蒙在眼上。裁判員喊開始,他們立刻操作起來。剛開始看不出什么來,大家速度差不多,但是不到一分鐘,四個人就開始有差距了。隨著時間進行,后面差距還在拉大。

      開始他是站在自己中隊選手旁邊的,照了幾張相后,他想看看其他選手的進度,好衡量自己中隊選手能得什么名次,就幾個臺子轉一圈。后來就在王言勇的臺子旁站住了,再沒走,一直都在看王言勇操作。他看得有點發呆,嘆為觀止。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馬當先的王言勇身上。王言勇看起來也不是特別快,動作一直是那樣不慌不忙不緊不慢,但是沒有絲毫卡頓,非常流暢。工具在什么地方直接伸手過去拿,觀眾都擔心,會不會抓空了?但果然就在那地方,就好像手上長了眼能看到一樣。有個地方需要用榔頭敲擊沖子把部件沖下來,觀眾又擔心了,沖子那么小,會不會敲偏了,會不會砸到手?沒有。啪啪兩下,第一下主要是校準,第二下則是用了足夠的力量,部件應聲就下來了。王言勇根本都不用想,行云流水一氣呵成,觀眾只覺得眼花繚亂,眼都有點跟不上他的手。一轉眼的工夫,一個航炮就被拆開了,在面前的航炮臺上擺得滿滿都是,就好像是擺了滿滿一桌菜。

      拆完之后,他身體站直稍微停頓一下,為的是讓裁判注意。然后他開始組裝了。這是一個跟剛才反其道而行的過程,還是一樣的迅速和流暢,風卷殘云一樣,隨著一連串嘁里喀喳的聲響,擺滿了一臺案的東西,立刻開始減少,朝著一個目標集中,在觀眾不敢喘大氣的緊張的注視中,臺子空了,一架航炮出現了。人們心里的擔憂(會不會多出一個零件來)多余了,一切都在掌握中。完畢之后,他立正一站,這也是在向裁判和觀眾示意,然后抬起手把蒙眼的黑罩布摘下來,退后一步站到一邊,靜靜地站著等著其他幾名選手。

      這個場景余音繞梁三日不絕,事后他還多次進行回憶,回味。他想,王言勇雖然蒙著眼,但好像能看見一樣——也許真的能看見。看見和看不見,眼睛也許并不是唯一的裁判或標準,就像熟視無睹這個詞語,即使眼睛觸碰過很多次的東西,其實并沒有看見。而像王言勇這樣,心里有數也是一種看見吧?再比如他們排故,能根據現象,做出正確的判斷診斷出故障,這也是一種看見吧?

      這個場面,給他印象非常深,觸動非常大,對他從事機務工作有種啟蒙作用。說實話,他對機務工作的印象并不算好。機務工作很辛苦,忙起來常常沒日沒夜,還又臟又累,一天下來一身油污。有些愛發牢騷的人曾把社會上的順口溜搬過來用,比如起得比雞早干得比牛多什么的。所以他也在尋思,是不是找個機會離開機務到機關去?他照相好,寫文章好,覺得可以在宣傳工作方面打開局面。心里在盤算著,找個機會拿著自己寫的文章和攝影作品去找政治處主任,匯報下自己的想法。但是這個場面讓他開了眼,讓他感到驚奇,驚訝,機務工作原來還可以干到這種程度,機務工作中原來也有神奇之處。這讓他想起了以前學過的課文《賣油翁》《庖丁解牛》《種樹郭橐駝傳》。正是發現了機務工作含有的神奇,考慮再三,他下定決心,留下來不走了。知難而退不是一個男子漢該有的作為,自己在軍校學的就是機務,你在這一行知難而退,在另一行遇到困難怎么辦?遇到困難就想著換條路走,這樣的人走不遠。只要好好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道理就在那里擺著,知行合一才是正道、大道。

      指導員也不是不相信王言勇,到目前為止,沒有任何事實能佐證他關于王言勇“不穩定”的猜測——說不定這完全是他的臆想。但這種不安在他心里久久縈繞,揮之不去。按說,這樣的話跟隊長談過了,就不應該再跟大隊長談。但因為指導員不大認可隊長的話,再加上,又想在大隊長面前表現下自己對工作的認真負責,在單獨碰到大隊長的時候,大隊長問他轉場的事準備得怎么樣了,他匯報完準備情況,又把這件事說了。是不由得說出來的,原先并沒想說。大隊長這人很嚴肅,他有點怕,但那天心情不錯,臉上一直溫和地笑著。大隊長不動聲色地聽完,笑容竟收掉了,說,你是覺得王言勇是個老同志,有些話不好直說,不好對他進行管理吧。作為一個中隊主官,這樣的畏難情緒你不應該有,現在改革期間,對每個人都有影響,怕這怕那,工作還不干了嗎?你只要保持一顆平常心,對所有人一視同仁地管理你的就行了。

      他能聽出大隊長的話有批評的意思。他承認,他們說得都有道理,但自己說的難道就沒有道理?一連兩個人都不同意他的看法,指導員覺得有點堵得慌,就去找教導員了。

      教導員是大隊政治工作方面的最高領導,他應該重視指導員的意見或建議,起碼也要表示出足夠的重視,他沉吟了一會兒說,嗯,我跟大隊長說。

      指導員反而覺得不合適了,就好像自己在背后使小動作了一樣,當然自己不是,但你不能不讓別人這樣想,他趕緊說,嘿嘿,還是別跟大隊長談了,其實也不大要緊。只要我把工作抓細點,就沒問題。我主要就是跟你講講自己的看法,匯報下中隊的工作,覺得應該把問題想在前頭,做好未雨綢繆。

      教導員寬容地笑笑說,好,我知道該怎么說,放心吧。

      幾天后,大隊召集各中隊主官開會的時候,教導員專門強調了這事,說,現在部隊改革期間,事比較多,而且牽扯到每一個人。我們要有大局意識,要重視,但也要注意不能矯枉過正,要保持平常心,凡事按照條令條例的規定來。聽教導員講話的意思,是跟大隊長做了統一。

      其實這次執行任務出發之前,還有一件小事,差點就讓王言勇不能來了。在進行轉場準備期間,一天晚上王言勇去打球,在跟一個小伙子搶球的時候,兩個人撞在了一起。那個小伙子感覺自己運動能力很強,打起球來向來生猛,又沖又愣不管不顧的。王言勇已經跳到了空中,那個小伙子從斜刺里也躥起來去搶,結果一頭就頂在了王言勇的嘴上。王言勇只覺得腦袋嗡的一下,意識瞬間被撞出一片空白。落地的時候,感覺到嘴疼。他沒怎么放在心上,打球經??闹鲋蛘咦€口子,身上每天都有傷痕,往往是前面的剛結痂,后面的又來了。他晃了晃腦袋,把嘴里的血吐兩口,就又撲棱撲棱跑著去打球了,跑幾個來回之后感覺不對,嘴里多出來不少液體,用舌頭舔舔,發現右邊上嘴唇里側的肉被牙齒給豁開了,兩片肉很明顯地分開來,有個地方還被頂透了,谷粒大小,不斷往外滲血,這才趕緊動身去醫院,縫了六針。

      這次是隊長不想帶他了,問他,行不行啊?隊長對他有了意見,這馬上就要轉場走了,你不老老實實待著,鍛煉也沒問題,你散步、跑步都行,非得折騰這一出出來。真想把他換掉。帶著一個病號,肯定不如帶一個健康的人好。

      王言勇說,當兵打仗的人,還怕這點小傷。他并不是為了表態說大話,他說的是真心話。

      開始很不方便。嘴唇腫起來了,老高,半邊腮腫得像個桃子,成了歪臉了。吃飯都不敢張嘴,嘴唇稍一動就扯得疼。他都是把饅頭撕成小塊往嘴里塞,咀嚼的時候,牙齒移動的幅度也盡量小。每次吃飯都吃不飽,別人都吃完走了,飯堂只剩他一個人,炊事人員在等著收拾了,他也就不吃了。就這樣半饑半飽地過了兩天。后來他忽然暗自發笑,自己這是給撞傻了,活該挨餓。他買了餅干、八寶粥,抽空給自己加個餐,這個問題就解決了。

      半夜十二點,指導員挨個房間轉著查鋪。他能感覺到兩個干事所帶來的動蕩,就好像平靜的海面上來了一陣強風。他意識到,這個時候特別需要瞪起眼來,盯緊點。

      天熱,門窗都開著。還在陽臺走廊上,他就從窗戶上看到,前面房間一個蚊帳里面有個紅亮的光。他快步走進房間,清晰地聞到了煙味。他沒用電筒照,怕吵醒同房間其他三個睡覺的人。是在上鋪。他把臉貼到蚊帳上面,看到一個光著背穿著褲衩蹲在床上的身影,就像一個老農蹲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是王言勇在抽煙。他壓制住涌上來的怒火,要是別人,他非把電筒扔他身上不可。但對這個王言勇不行,王言勇資格太老,即使批評他也要表現出一定的禮貌和尊重,這種勉強自己的態度,常讓他覺得壓抑和煩惱。

      他盡量讓自己心平氣和,問,怎么了老王,你怎么還不睡?怎么能在蚊帳里抽煙呢,著了怎么辦?太危險了,一個火星就能著了。

      王言勇是右手夾煙,左手拿煙灰缸,立刻把煙頭摁死了,說,天熱,睡不著。

      早點睡吧,明天還飛行呢,指導員說。

      王言勇答應一聲,躺下了。

      指導員走出幾步,又轉身回來,說,你把煙灰缸給我,我給你放桌上。你放床上,我還是不放心。

      指導員走了之后,王言勇沒有馬上睡著,他接著剛才的茬又想了一陣子。此次改革,他有自知之明,無論怎樣想怎樣算,自己都不可能留下。他為此暗自焦慮,憂傷。但他什么都不表現出來。

      按照新編制,中隊一些干部崗位要用士官頂替。他的崗位倒還是干部編制,但像他這種年齡大兵齡長的人,肯定要讓出來給年輕干部了。他覺得也應該這樣。部隊嘛,軍人是要沖鋒陷陣的,當然要以年輕人為主。但事是這個事理是這個理,偏偏情感上不接受。他不想走,他對部隊有感情了。感情是經過很長時間慢慢誕生并深厚起來的。他向來是個慢熱的人,但保溫時間長,熱起來不容易,涼下去也不容易。剛入伍的時候,他是不大喜歡部隊生活的。即使后來考軍校,主要也是為了干部身份。是啊,部隊太辛苦了,工作辛苦,訓練辛苦,嚴格紀律約束的辛苦是更要命的。但是后來,一切都在悄然中發生著改變。他適應了部隊,愛上了部隊,他感覺到自己被部隊所肩負的保家衛國、為國為民的崇高使命之光照亮了,甚至常常覺得自己也是這樣帶有崇高意義的人,這無疑讓人驕傲和自豪。那所有的辛苦,由于被這樣的光照耀,也都變得可愛了。再想起以前自己所渴望的那些享樂生活,他覺得羞愧了,自己怎么會那么沒出息,竟希望過那樣無聊的生活。

      他不想走,跟部隊不斷提高待遇當然也有關系。前幾年,部隊連漲了幾次工資,開始他跟大家一樣歡欣鼓舞。但后來心中卻生出了憂慮。他不想再漲了,待遇高,想來的人就多,想走的人就少,那么他就要離開。這種想法有點逆潮流而動,有點陰暗心理,他自然不會跟別人說,他知道,他只要一說,立刻就會招來一片譏嘲。這本是他個人的小算盤,自私自利的小心眼。

      他想留在部隊一直干。干到什么時候?誰都有走的時候,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他知道,都知道,都懂,但還是想留。心里想著,能留一年是一年。自打他有了但愿長留不愿走的心思之后,就一直在好好表現全力爭取了。

      他有留的資本,也努力在擴大這一資本。業務方面就不用說了,技術兵種,最重要的是業務技術,他一直保持優秀,當然這個優秀的內涵和外延也是與時俱進的。入伍之初干點小活、粗活,后來慢慢干大活,再后來能夠排除所有疑難故障,他在單位已經是個專家了。經過這么多年,一架飛機有多少顆螺釘、多少塊蒙皮、多少部附件,都會發生什么問題,出現什么故障,如何排除,等等等等全在腦子里了,可以說已經具備了庖丁和扁鵲的綜合能力。

      體能也是部隊非常重視的,這方面他也是中隊最強的。不過這個最強只有他自己知道,而且他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他在年輕時候,跑步只在中隊的中不溜位置,后來慢慢開始進步,但到了一定程度就不再進步了,最好成績是中隊第三,然后一直保持在前十名。對于這個成績,他是滿意的,隨著年齡增長,能夠不退已經很不錯了,這是他堅持鍛煉的結果。

      那次團里組織考核,他跑步成績在中隊排第五。他剛聽說了計算成績的公式(年齡不同,計算的標準不一樣),拿來計算了下,呀,超過一百分了,而跑第一名,那個二十一歲瘦高個大長腿的一期士官,九十幾分。他頓時為自己的發現分外驚喜,自己才是第一。按照他的性格,他不喜歡聲張,更喜歡做這樣的背后的第一。但此后,他對自己做出要求,體能方面的幾項,跑步、俯臥撐、仰臥起坐、蛇形跑,每一項都要超過一百分,越高越好。也真逐一達到了。

      反正,在工作生活的方方面面,他都要求自己拿出最好表現。這次執行任務,他也是第一時間報名。不過,出來執行任務,在他還有一種感覺,好像離開了部隊駐地,就可以避開正在如火如荼地進行的改革一樣。這是一種鴕鳥的躲避術,當然是避不開的,這不又跑到這里來找他了。他覺得懊惱,有一些緊張。

      一段時間顧慮重重思前想后,就好像物極必反,他忽然一下子就想開了,我為什么非要把自己搞得這么緊張哪?也沒人非得讓我走啊。以前有兩次,不都是覺得自己十之八九要走人了,結果一點波折沒有地留下來了嗎。我能留下,并沒有依賴什么人,是因為我的能力,我的素質,我的工作表現。那么,今后,我還是要繼續努力,做自己該做的,爭取自己該爭取的,不管結果怎樣,沒有遺憾就好。他自己給自己做思想工作,自己給自己解疙瘩。

      自兩個干事來,他一直睡得不好,整晚上不停地想啊想,不愿想也在想,即使數羊數星星也不行。這一想通,頓時身心通透,憋悶的感覺沒有了。他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沒飛,下了一天雨。大家都在宿舍待著,等天。航空兵是要看老天的臉色的。趁這空,早飯后,在室內組織了仰臥起坐和俯臥撐的測試。這兩項大家都沒問題,都輕松過關。

      大多人,當成績達到及格心態就放松了,再堅持做幾個,覺得身上沒勁了,就不再做了。王言勇身上沒有這種灑脫勁兒,他每次都是耗完規定的時間,壓榨出身上的最后一絲力氣,直到裁判員說,好了,時間到,他才不情愿似的爬起來。

      做俯臥撐的時間要求是兩分鐘,他做到一百零三個的時候,張干事開始十秒倒計時,他好像打了雞血,趕緊搶做幾個,由于胳膊已經酸麻乏力,差點趴到地上,他趕緊把節奏緩下來,咬著牙硬撐到一百零七個,后面幾個他能感覺到胳膊在哆嗦。能撐一個是一個,在這事上,他是斤斤計較的。

      接下來指導員上了兩堂政教課,隊長上了一堂條令課,讓各部門組織了近期故障的分析研究。積壓的事就都干完了,剩下的時間,隊長讓大家處理個人事務。

      傍晚吃完飯后指導員到兩個干事房間去串門,他們一個坐在椅子上,一個坐在床邊,擔憂地看著窗外嘩嘩嘩從天而降的雨水,白茫茫的世界。地上積水已經齊小腿深了,泛著氣泡往院外流淌。棕櫚樹和芭蕉樹被粗粗的雨線抽打著,垂頭喪氣地搖晃著身子。

      張干事嘆口氣說,今天這個三千米和蛇形跑整不了了,還剩了兩個大活。

      指導員說,不錯了,就剩兩個了。明天還有一天呢,預報好天。我們人少,搞的話也快。

      張干事說,但你們的工作計劃不也調整了嗎,原定今天飛行,明天不飛,明天就有時間。但今天不飛明天飛,這下好,我們的活今天干不了,明天也沒時間了。早知道應該把這兩個事放在前頭。開始尋思著,先簡單的,難度小的,一步一步來。唉,他嘆氣,搖頭,理想跟現實總是不一樣。

      指導員寬慰說,放心,飛行完了,我們所有的工作都給你們的工作讓路。你們剩下這點事,很快就弄完了。

      第二天早上五點鐘電話鈴響起的時候,雨已經停了,不知道幾點停的。上面來電話通知,上午十點飛行。下了這么長時間雨,飛機上就有很多工作要做,隊長立刻讓值班分隊長吹哨起床,抓緊整理內務,五點半進場。

      指導員本想把這個好消息跟兩個干事說一聲。計劃是飛六個小時,十點開始飛的話,下午三點就可以結束,這樣留給兩個干事的時間就很多。看兩個干事愁眉苦臉,他心里覺得歉疚,好像家里來了客人,自己沒招待好。但是兩個干事房間黑著燈,他猶豫一下,就過屋門而不入了。

      很快指導員又覺得慶幸了,幸虧沒告訴他們。早上起霧了,八點鐘的時候上面再次通知,飛行待命。飛行又往后推了。要是告訴他們,對他們可能又是一次打擊。

      十點鐘他們做完準備工作,回來休息。隊長和指導員前腳進屋,兩個干事后腳跟進來了。他們來商量事。因為是求人,他們的態度有點低聲下氣,張干事說,唉,隊長,指導員,能不能在待命的時候,把考核的事先完成了?

      指導員覺得不好回絕,眼睛看向隊長。

      隊長的回答很干脆,那可不行,一會兒通知飛行怎么辦,待命嘛,隨時都有可能進場。

      張干事說,你們可以穿著工作服去,把進場的東西都帶著。到操場,把外套脫下來放一邊,三千米十來分鐘就跑完了。要是通知飛行,隨時可以上車進場,什么也不耽誤。你看這天,沒有轉好的趨勢,應該飛不上,待會兒命,就解除了,你們辛苦下。他覺得自己這個建議想得很周到,很有可行性。

      隊長還是否定。這不行,后面要飛行,還跑三千米,從來沒有過。跑完了身體特別累,不可能對工作沒影響。后面還有些理由他沒說出來,跑完步,出一身汗,人需要洗個澡。內衣肯定都濕透了,需要更換。還需要喝點水休息會兒,這大熱的天,要預防人員中暑。想了想,軍人就應該不怕苦不怕累,這些不說也罷。

      張干事心里惱火,怎么說他們也是機關的人,沒直接下命令,而是好聲好氣商量,竟然還這么不好說話。他說,要是打仗呢,你們能不跑嗎,估計干啥都是一路跑,連著跑一天也得跑,工作肯定也要做吧。再說,就只干部,其他人不用考核,也影響不了多少。

      隊長看眼有點氣急敗壞的張干事,沒明著表示自己的反對,只是說,最好是向領導請示一下,我們不能隨便安排。

      張干事更生氣,中隊的事你中隊主官怎么就不能自主安排,竟然把領導搬出來。但他又不能說不讓請示,要是領導知道就不好了。

      隊長看張干事沉著臉不吭聲,就把目光又投到指導員那邊。

      指導員明白,這意思是讓他跟領導請示,因為這是政工部門的工作。指導員心里有點打怵。雖然是正常的工作請示,但總覺得不好說?,F在在飛行待命,你請示說要去搞三千米考核?難道飛行待命就不是事?不是事還能給你們安排?再說,跑三千米對飛行沒影響?誰敢保證?不影響體能?不影響心態?飛行中萬一有點啥事呢,會不會追到這件事上來?他猶豫著,看眼電話,再看眼張干事,難為地說,這個,這個,要不……

      張干事也醒過味來,說,唉,再等等,再等等吧。

      張干事打電話跟他們科長請示,這是他最應該請示和匯報的地方,他把情況大體跟科長說了,問,如果真的沒時間怎么辦?是按原定時間回去,還是把返回時間往后推,工作完成了再回去?科長也沒說什么額外的,只是說,現在不還有大半天時間嗎,你們看著安排,抓抓緊。張干事對科長的話有點抵觸,大半天時間,好像很多,但這不還有個飛行嗎。他能聽出科長聲音里的冷淡,就沒再說什么,答應說,是,科長。他能理解科長,將心比心,要是你的部下沒完成你的工作,你會是什么心情?

      這一等,天真還變好了。霧氣慢慢散去,藍天先是很模糊地露出來,像蒙著一層紗,后來逐漸清晰,到下午一點半接到進場通知的時候,天已經藍得很徹底了。因為飛行開始得晚,結束也就晚。飛完回來,天已經黑了,八點多了。

      隊長立刻讓所有干部換好衣服,去操場進行考核。隊伍小跑步前進,算是熱身了。兩個干事半小時前就去了操場,早做好了準備工作??吹剿麄兊絹?,趙干事打開架在一旁的攝像機開始錄像,張干事拿起花名冊點名。

      張干事點名前,隊長先湊過去跟他說了個情況,有一個人不能一起參加考核,一架飛機的瞄準具壞了,王言勇分隊長帶著軍械部門的人在排故。故障必須抓緊排出來,然后上報給聯合指揮部。飛機保證完好,才能隨時升空作戰。我先跟你匯報一下,你看怎么辦?是讓他排故完了再給他考一下,還是怎么安排?

      張干事嘴上沒說什么,但是心里嘆了一聲,臉色跟著黑下來幾分。來之前,覺得是非常簡單的一趟差使,科長給了三天時間,怎么算都覺得充裕,就那么點事,就那么十二三個人,半天時間都耍著干。沒想到來到之后卻這么一波三折,他們完全被動,對事情沒有掌控感。馬上就能完成了,又節外生枝了,王言勇又沒有來。

      指導員覺得自己應該站出來說話了,跟隊長商量說,要不,讓他先回來測試完,然后再回去接著干。車來車去,再加上跑步,滿打滿算半個小時就夠了。

      隊長還是一如既往的不好商量,特別軸,好像自己站在正義的立場上。他說,那可不行,我們可是在執行任務,保證飛機完好是第一位的。再說,考核時間是不長,但體能消耗很大,排故也是很需要精力體力的。

      指導員說,那怎么辦,這也是我們的工作?

      隊長說,王言勇一直都注意鍛煉,體能很好的。

      你說好沒用,他說好沒用,我說好也沒用,這個程序必須要走。改革可不是小事,從上到下要求很嚴的。咱們旅領導一再要求嚴格按照規定落實好每一件事,每一個細節。張干事有點打官腔了。一時沒人說話,現場陷入沉默。等了等,張干事問隊長,什么時候能排好故?

      隊長說,不好說,剛開始查找故障,還沒有確定。要是很麻煩的故障,需要的時間就很長。

      張干事皺了皺眉,心里有點發苦。

      隊長說,那,你看,他確實回不來。這會不會對他有影響?

      張干事有些后悔,心里開始自責,埋怨自己安排得不好,早知如此,不如昨天下雨的時候,就把三千米和蛇形跑考了。大夏天的,不下雨跑步衣服也是濕透,下點小雨跑步反而更舒服。而且半下午的時候,有一陣雨下得很小,幾乎算是停了,只是稀稀落落飄幾個雨點,時長大概能有一個多小時。都怪自己猶豫,心里抱著僥幸,或許再等等天能更好些呢,結果后來又下大了?;蛘咔疤靹倎淼臅r候,那天晚上就把事情都完成了。不過他一琢磨,馬上又覺得不妥了,哪想到后面會沒時間呢?如果開始就那樣搞,別人肯定會說他們是瘋子,正常思維的人沒有那樣干的。正常的工作,你正課時間不干,偏得下雨或者晚上時間搞?雖然現在也是晚上搞,他們不會說什么了,此一時彼一時,他們會體諒他的時間緊迫。他腦子里一時亂紛紛的。原本以為是一次很不錯的出差,跟出巡的欽差一樣,哪知道短短兩天時間,他都要變成祥林嫂了。

      唉,不管怎么說吧,只剩王言勇一個人了。這樣想著,張干事幅度很小地點點頭,或者是表示知道了,或者是表示無奈地接受了現實,跟隊長說,先考吧,后面再說。

      考完之后,隊長直接坐上車又去了外場。兩個干事回房間整理東西。指導員回自己房間,正在換衣服準備去水房洗澡,電話響了,接起來,是人力資源科科長,讓找張干事接電話。指導員出門喊了一聲,張干事快步過來接電話。打完之后,跟指導員說,旅領導說,王言勇就不用考了,你們出來執行任務前團里搞過一次考核,只隔幾個月,這個成績可以用。然后站著聊了會兒天,說,領導讓我們明天按原計劃回去,現在咱們單位的事情多得很,忙的是一頭一頭的,一個人恨不能掰成幾個人用。我們在單位的時候啊,上面機關每天都打電話問我們工作進展情況。唉,上面也忙,各級機關都是這樣。張干事搖著頭。這真是一盤大棋。

      指導員打電話把張干事的話告訴了隊長,隊長又告訴了王言勇。王言勇正在聚精會神地更換瞄準具上的一個零組件,只是嗯了一聲。

      經過幾個小時的挑燈夜戰,故障排除了,還算順利。坐在卡車里往回走的路上,王言勇好像累了,有一陣子一直歪頭盯著窗外的夜色。路燈照射下,明明暗暗的光影流水樣從他臉上掠過。在一個拐彎的地方,車壓到一個坑,劇烈地顛了一下,可能就是這一下幫到了他,他忽然扭頭跟隊長說,隊長,我還是想參加考核。

      隊長愣了愣,隨即說,找那個麻煩干什么,都說好了的事。你考不考都一樣,反正有成績,你每次的成績都很好,根本沒什么影響。

      王言勇說,還是考吧,考了踏實,要不然老感到欠點什么。其實他只說出了心里的部分想法。上次因為團里搞的只是一次例行性的普通測試,他并沒有全力以赴,也就不是最好成績。而且之后團機關撤編了,合并到旅機關去了,這就讓人覺得也不是很放心。當然旅領導說對走留沒有影響,那肯定就沒影響,但這是他的態度:留,如果有千分之一的希望,自己也盡全力爭取。如果只能走,那就昂首挺胸地走。不管結果怎樣,他都要擺出自己最好的成績。

      這都半夜三更了,張干事和趙干事都睡了吧。隊長還是猶猶豫豫的,前面自己對他們的態度可不算好,他們肯定心有芥蒂。

      還是考考吧,我去找他們好好說說。王言勇不大擅長跟人打交道,怕見求人,但還是堅持說。

      你這個迂腐勁兒,死腦筋。隊長惱怒地揮下手,帶有幾分遷就地罵一聲,算是應下來。

      下了車,王言勇跟著隊長到兩個干事房間。王言勇在門外站住,隊長進去。蚊帳里的兩個人睡得正香,鼾聲此起彼伏。隊長站在地中間小聲叫,張干事,趙干事。他不知道哪邊是張干事哪邊是趙干事。

      張干事先醒了,問,誰?干什么?

      隊長說,王言勇排完故回來了,他想參加考核。

      張干事睡意很深地不滿地咕噥說,怎么回事你們,不都說好了嗎,不用考了。

      隊長說,我說不用考,他說他想考。

      趙干事說,東西我們都收拾好了,裝包了,明天還要趕火車呢。

      王言勇從門外走進來說,真是不好意思,張干事,趙干事,再麻煩你們一下吧。聲音訥訥的。我想考的,排故耽誤了。就剩我一個人,這有點……

      嗯——張干事出口長氣,坐起來,拿起枕邊的手機看看時間,忽然笑了,說,明天——現在已經是明天了,一點四十三。行吧,你愿意考,就考吧。這樣我們的工作也就圓滿了,沒有缺憾了,你放心,我們也踏實。

      又跟趙干事說,我們火車上睡吧。

      隊長回房間放東西,輕手輕腳的。指導員還是醒了。看隊長捏著電筒又要出去,說,你不用去了,我查過鋪了,就差你們幾個排故的人。

      隊長說,啊,吵醒你了。我不去查鋪,王言勇想考核,我去看看。

      王言勇考核?指導員翻身起來穿衣服。

      隊長說,不用你,我去就行了,你睡吧。

      指導員說,你忙到現在,你歇著吧,我去。

      隊長說,我剛好一塊了,反正衣服也沒脫。

      指導員撩開蚊帳下地穿鞋,說,那好吧,咱們都去。我也應該去。

      兩個干事、隊長、指導員、王言勇,一行五人往操場走。安靜與夜色融合在一起,從天空籠罩下來,整個營房都睡了。操場上只有斜對角亮著兩盞路燈,光線昏暗,到處都影影綽綽的,操場中間的草叢里響著唧唧的蟲聲。

      他們走到一盞路燈底下,把這里作為起跑線。趙干事開始架攝像機。王言勇先熱身,壓腿,高抬腿原地跳幾下,扭扭腰部和脖頸,往前慢跑幾十米再跑回來。他站好,跟張干事說,張干事,我準備好了。張干事舉起右手,正要喊開始,王言勇忽然又說,稍等下,隊長,你能不能幫我掐著點時間。前面一兩圈,最好是保持一定速度。這一天下來,身體還覺得有點乏力。以前跑步都是大家一塊跑,有個參照。這一個人跑,又是晚上,心里沒大有數。

      隊長自告奮勇說,要不這樣,我帶你跑兩圈。他眼睛探詢地看向兩個干事。

      張干事說,行。反正是王言勇在跑,有錄像。時間、地點、人,上面都有。半夜三更把他們叫起來,雖然開始有點不大愿意,現在卻對王言勇來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有了感激。任務總算要全部完成了,他心情好了很多。

      跑了一圈之后,隊長抬起手腕看看表,告訴王言勇所用的時間,說,這個速度跑下來,及格一點問題沒有。

      王言勇跟隊長說,不用你了隊長,你歇著,我自己跑吧。嘴上說得客氣,實際上是嫌隊長有點慢。

      他感覺自己狀態不錯。他的身體已經興奮起來了,白天工作帶來的疲累此時全沒有了。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晚上跑步好像更輕松。他覺得身體輕盈矯健,雙腿彈躍有力,跨出的每一步滯空時有種滑行感,有點飛的感覺,不知不覺一圈就過了。他很自信,自己肯定能跑出一個很好的成績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