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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童年中國”書寫:兒童文學的童年根系與家園訴求
      來源:文學報 | 談鳳霞  2023年05月04日08:18

      “童年中國書系”第一輯

      學會書寫和閱讀“童年家園”十分重要,這不僅是以文學來“重現”或“重寫”家園的開始,而且可能是以行動來“重造”童年家園的開始,以更好地映照當下童年生存,促進理想童年生態的發展。無疑,這也正是“童年中國書系”的策劃者和作家們以誠意、以熱望所擔當的一種使命所在。

      童年作為自由生命的樂園,往往是我們經歷了“失樂園”的成年后頻頻回望的人生“后花園”,對它的書寫也往往源自一種“復樂園”的沖動。中國的現代鄉土童年書寫肇始于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魯迅、許欽文、王魯彥等“五四”鄉土小說家以及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蕭紅、端木蕻良、駱賓基等東北作家。他們多在寂寞中追懷失去的童年樂園,在童年追憶中投注的回味與嘆息源于其現實人生正經歷著的困頓與悲哀。魯迅的《故鄉》《社戲》等是現代鄉土童年書寫的重要開端,蕭紅的《呼蘭河傳》等則拓展這一“失樂園”書寫的精神底蘊?!巴曛袊鴷怠币部梢钥醋魇菑穆L的時段和廣闊的地理進行的對“家園/樂園”的尋和建。

      真正優秀的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一樣,能超越時代,超越民族,超越年齡,超越我們所能想象的奇妙、美好、深邃和高遠。與這樣的兒童文學相遇、相匯與相融,使在茫茫大漠中奔走著的生命擁有了潤澤和明凈——既來自文學的泉流,更源自內心被引發的井噴。雖或單純,然極豐盈;雖或淺淡,然極絢爛;雖或天真,然極通達。常有這樣心門輕叩的時刻,因為這份文學知交,而淚如泉涌,或笑顏如花。創作兒童文學,是深情地召喚自我童年生命的返場,也熱切地關注當下童年生命的現場。研究兒童文學,不僅僅是探討兒童文學可以如何充盈“文學”,更重要的是思考兒童文學應該如何豐富“兒童”和當下生命,豐富人類理想的姿態、精神和價值,以抵御種種風霜雨雪的襲擊,拒斥種種污濁陰暗的侵蝕。激發和助力生命向著陽光茁壯成長的兒童文學,可以守護兒童和整個人類的心靈家園。由此,兒童文學的寫作者和研究者,也當是這一家園的構筑者、捍衛者和推進者。

      在與兒童文學的主題命脈相連通的關鍵詞中,“童年”和“家園”顯得尤為重要。童年更多與“時間”有關,家園則與“空間”有關。童年是人生的時間原鄉,家園是人生的空間原鄉,并且往往也是情感、精神和心靈的所依或所向。童年,是兒童文學書寫的一個重要基點;家園,則是兒童文學書寫的一個重要旨歸。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在《向往童年的夢想》一文中精辟地指出:“在向往童年的夢想中,詩人呼喚我們回到意識的安寧?!痹趯€人童年的重溫和再認中,成年回憶者獲得對自我生命的體悟,也進行了心靈家園的尋繹。通常情況下,童年和家園相連相合、相輔相成。身在童年時的我們并不能強烈意識到對家園的依戀,這份依戀的發芽往往有待時日,尤其是在長大或離鄉之后,在對故土的回望中才會猛然拔節,成年后的我們才會更為明確地意識到家園之意義。兒童文學,是讓曾為孩童的成人安放念想的地方,也是讓當下孩童放飛夢想的地方,這個“地方”用一個飽含溫情的名詞來指稱,便是“家園”。

      家園,既是地理的,也是心理的,是我們的情感、精神、靈魂的“根之所在”或“翼之所往”。跟家園一詞同根或相關的詞語有:家庭、家族、家鄉、家國,或原鄉、故鄉、故園、故土、故國等。家園,是有風景風物的地理空間,也是有人情人脈的族群空間。處于時代中的家園,與文化和歷史有關,也與社會和政治有關。家園是生命的發祥地或發源地,也是定居地和棲息地。家園也是情感、心理和精神空間,比如家園意識、家園情懷甚至家園情結。而被稱之為“家園”的地方,主體必然對其有著身份的認同感和歸屬感。家園是人們的根基或根系所在,但人們會選擇是在鄉、離鄉及之后的望鄉或返鄉。

      家園,可以是某個具體的實在,也可以是某種理想的所在,牽引出何去何從的選擇。家園也并非總是充溢溫馨、安寧與歡悅,對家園的吟唱中也會有滄桑和憂傷。對于家園的態度,有人選擇皈依,有人選擇背離,甚至放逐。人們努力尋找家園,建造家園,或返回家園,但有時卻難以真正抵達家園。尤其在現代主義文學中,家園暖意常被荒原寒意所替代。奧地利詩人里爾克的名篇《秋日》在寫了自然界秋天的豐收和成熟之后,轉寫人生的蕭瑟秋天:“誰這時沒有房屋,就不必建筑,/誰這時孤獨,就永遠孤獨,/就醒著,讀著,寫著長信,/在林蔭道上來回/不安地游蕩,當著落葉紛飛?!保T至譯)作為漫游者的里爾克永遠都在尋找家園,感傷地抒寫如“落葉紛飛”般的人生命運。不同于這類成人文學指向的關于家園的冷峻的底蘊,兒童文學一般不會歸于凄涼和落寞,它所鼓勵的是建筑房屋、是消除孤獨,即安心棲息于可扎根的家園。

      用文學構筑童年家園,是作者釋放和安置“鄉愁”的一種方式。這個家園有時間和空間坐標,也交織情感和思想的維度。若往深處看,文學對家園的書寫不僅有浪漫的詩情,有的還具有哲學的詩性,誠如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的經典名言——“哲學就是懷著永恒的鄉愁四處尋找家園”,反之,書寫家園可能也會滲透哲學的思索。大凡厚重的家園書寫,都有著豐富的社會歷史容量以及豐沛的情感和思想空間,涉及新與舊、現在與過去、傳統與現代、原鄉與他鄉、純真與異化等不同的面相,也包括對家園的重回或另尋、批判或離棄、修補或開辟、過客與歸人等不同的態度。人們在家園中安居樂業,也得以安身立命,所以,家園牽系著生命的覺醒、身份的認知、主體的確定和未來的走向等重要問題,與人生的永恒之問——“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向哪里去”這樣的文學母題直接相關。此外,文學中的家園不都是個體成長的家園,也有某一集體/群體歸屬的家園,甚或是“人類共同體”共存共享的家園。

      家園書寫必然包含濃重的人文關懷,關于家園的“實然”(是什么樣)和“應然”(應該是什么樣)的理解和表現,成為其主題內在的張力。兒童文學致力于揭示兒童和童年、人生和世界的“實然”以及“應然”,且可能還包含潛在的怎樣達到此“應然”的理想境界之道。兒童文學乃是以兒童本位、生命本位、藝術本位三者合一的立場,追求真善美的文學,構筑讓心靈安居的“家園”是其中一個核心旨歸。兒童文學天然地包含了人類童年共通的天真心靈和理想情懷,因為沒有過多浸染復雜的社會意識形態,而能自由跨越政治和國家的界限,成為一種聯通所有兒童生命的文學載體,或可說形成一種相對單純的基于“童心相通”的“童年共同體”。好的兒童文學也是具有生活廣度和人生長度的文學,童年家園與未來人類的家園休戚相關。兒童文學中有著創作者隱含的人生觀、價值觀與世界觀——也包括“家園觀”,兒童通過閱讀而獲得這些觀念的種子,這些種子會在兒童的成長過程中生根發芽,在成年期開花結果,影響其對于世界的理解和作為。隨著全球各種危機的爆發和家園遭受破壞的威脅日益嚴重,更需要呼吁樹立人類命運共同體意識,回答“世界向何處去、人類怎么辦”的時代之問。這套“童年中國書系”涵蓋眾多時代的童年景象,致力于營建能召喚同喜共憂的“童年共同體”。這些具有原初性、生長性、開放性的童年家園書寫,對于構建更為廣大的“人類命運共同體”也具有重要的“出發點”意義。

      “童年中國書系”書寫近一個世紀的歷史與遼闊多樣的地域,在文學意義之外兼具廣泛的社會學意義。若從更為抽象的精神意義來論,這種“童年家園”書寫還與我們內心最深的渴望、對世界和人生最深的思考相聯結。俄國思想家C.謝.弗蘭克說:“在我們自身深處的某個地方,遠離世界上可能有的及世界賴以生存的一切,同時又比其他一切要近,在我們自己的心中、或者在那個極深處的我們的‘我’與更大、更極端的深處的存在連在一起的檻界上,有真理,有真正的、絕對的存在;它在我們心中跳動,期望為自己找到出路和表現,想把自己的光輝與溫暖灑向我們的整體生活及整個世界的生活……”他所言的最接近“絕對的存在”的“某個地方”就是作為精神所向的“家園”,那是真理和靈魂的皈依和生長之地。在“童年中國書系”中,有些作家以回望之箭直抵兒童心靈堂奧,作品涉獵了對于這一更具思辨性和哲學深度的靈魂家園的探索。這類童年書寫立足于時間之維,著意于“人之為人”或“我之為我”的生命思索,為使人走向“完整的人”“自由的人”“審美的人”提供了一面重要的鏡子。

      鑒于童年/家園本身這一命題的豐富性和多義性,對于文學中家園的觀照便可以從多個角度和層面去把握。與家園相關的一種研究領域是關于空間和場所/地方的研究。美國人文地理學家段義孚在他具有開創性的《空間與地方:經驗的視角》一書中提出:“地方提供安全,空間意味著自由:我們依戀前者,渴望后者。沒有什么地方比得上家。家是什么?它是老宅地、老街坊、家鄉和祖國?!彼J為空間比地方更抽象,原初的無差別空間隨著我們對它的了解和賦予其意義而變成了地方。在當代西方兒童文學研究界,以空間和地方為主題的研究如學者瑪麗亞·撒西克·瑟賽等主編的《1789年以來兒童文學中的空間與場所》,在題為《權力空間與游戲場所》的導論中,編者說明這一研究更注重于空間的隱喻性,“我們對空間的抽象潛力(自由或其他)感興趣,在這本書中,童年被描繪成一個隱喻的空間,以及在與真實或想象的場所關系中認識自己的能力?!彼ɑ暮诵挠^念是:“社會化建構的童年概念既是成年人制造的定位和固定兒童的權力空間,也是具有想象性和潛在顛覆性的游戲場所。”家園的英語單詞是home或homeland,加拿大學者梅維絲·雷默主編的《家之言說:加拿大兒童文學中的話語》,主要從政治、歷史、意識形態等文化維度對作為多元文化國家的加拿大的兒童文學中的“家”與“非家”的話語進行考量,涉及身份認同和流動的主體性等問題。梅維斯·雷默在導論中強調學會閱讀“家”至關重要:

      學會閱讀兒童文學作品中的“家”很重要。成年人通過為兒童設計的文本直接向他們提出的關于家的要求,源自階級、種族、性別和國家的確定結構,并需要對自我與他人、親屬與陌生人、這里和那里的關系進行復雜的理解。學會閱讀“家”很重要:也許,這是重寫“家”的開始。

      這種循循善誘的反復強調,彰顯了關于“家”的研究的重要意義,也揭示了關于“家”的閱讀會給讀者(包括兒童和成人)對于“家”的理解和觀念產生的實際影響。

      另一個與家園相關的詞是“家庭”,“童年中國書系”中許多作品都飽含深情地追敘家庭親情。學者安·奧斯頓的著作《英語兒童文學中的家庭》通過對近兩個世紀以來兒童文學中家庭生活敘寫的分析,追溯其表現的變化及與之相關的意識形態,辯證地指出:“文本本身再現了世界,它也塑造了這個世界?!边@個觀點很有啟發意義,對某一世界的客觀表現之外的某種形塑,可能會影響現實世界的變化,正如她所強調的:“兒童文學可以讓我們最清楚地看到我們對過去的懷舊,而它在決定對未來的態度方面同樣至關重要。”

      兒童文學作品表現怎樣的童年家園,會潛移默化地觸發讀者對現實家園的審視和對理想家園的憧憬。

      書寫什么樣的家園和如何書寫家園,不能保守或固化,需要真誠而且創新的精神來開疆辟土,這樣才能使被書寫的家園本相和書寫家園的方式得以演進與豐富,達到新的思想境界與藝術境界。經歷豐富、心懷良愿且葆有童心的成人作家,在兒童文學領域中要自覺地開墾多種多樣、飽含智慧和情義的“童年家園”,園中開出色彩繽紛的花朵、長出蔥蘢繁茂的樹木、結出形態和味道各異的果實。要讓童年家園成為生機勃勃的花園、林園與果園,不僅為供觀賞,更是為供棲居,讓兒童(和已經長大的兒童)的情感、思想乃至行動都能在豐饒的家園中得以滋養并生生不息。借用上文提及的梅維斯·雷默強調的關于閱讀“家”的意義的言論,我們可以說,學會書寫和閱讀“童年家園”十分重要,這不僅是以文學來“重現”或“重寫”家園的開始,而且可能是以行動來“重造”童年家園的開始,以更好地映照當下童年生存,促進理想童年生態的發展。無疑,這也正是“童年中國書系”的策劃者和作家們以誠意、以熱望所擔當的一種使命所在。

      此外,“童年中國書系”也致力于對中國式童年書寫美文或長篇散文的探索,涉及文體融合和有機創構、回望視角與時空切換、日常復現與詩性提煉、情感涌動與藝術節制、個人體驗與深度經驗等富有張力的命題,作家們調動鮮活的童年記憶并調勻個性化筆墨,體現了多元化地追求本真與豐盈的美學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