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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守望五條嶺
      來源:人民日報海外版 | 徐向林  2023年04月25日08:05

      清晨,幾顆星星鑲嵌在黛青色的天幕上,料峭春風輕拂著寧靜的村莊。

      卞康全一如往常,早早起床,開始一天的忙碌。小院里,84歲的老父親卞華已推出一輛獨輪車在等他。車上載著昨日新取的泥土,空氣里彌漫著新鮮的泥土味兒。

      父子倆默契地對視一眼,誰也沒說話。出發時,卞康全接過獨輪車在前面推著,父親扛著兩把大鍬在后面跟著。

      十幾分鐘后,父子倆來到位于江蘇省鹽城市經濟技術開發區步鳳鎮五總河畔的五條嶺烈士陵園。在巍峨的烈士紀念碑前,兩人停下腳步,放下大鍬和獨輪車,不約而同地整了整衣容,先是對著烈士紀念碑三鞠躬,而后站直身軀肅立在紀念碑前。借著微弱的晨光,卞康全高聲地誦讀碑文,卞華則認真地側耳聆聽。

      碑文復制于北京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父子倆對碑文早就爛熟于心,但每次誦讀和聆聽,他們依然會有新的感受。

      鹽城東臨黃海,大片土地是向海生長的泥質灘涂,這也使得鹽城成為全境沒有一座山的低海拔城市。

      然而,一場血雨腥風的戰斗,卻讓平原上聳起了“高山”。

      時光回轉到1947年12月,國民黨反動派糾集13000多人從東臺北犯鹽城,我華東野戰軍第11、第12縱隊所部會同地方武裝,在鹽城東南的伍佑、便倉一帶對敵展開阻擊。戰斗異常激烈,這場阻擊戰,史稱“鹽南阻擊戰”。此戰中,我軍取得輝煌戰績,消滅、俘虜國民黨軍7000多人。但因敵我力量懸殊,我軍也有2000多名將士血灑疆場。

      戰火硝煙中,當地百姓通過船載人抬,將烈士遺體送至主戰場附近的伍佑區袁坎鄉港南村(今步鳳鎮慶元村)一塊空曠的鹽堿地掩埋。卞康全的祖父卞德容當年參與了烈士遺體的安葬,親眼目睹了安葬烈士的全過程。由于犧牲的戰士太多,加之戰爭頻仍,無法一一給烈士建墳,當地百姓只能在平原上挖溝,以疊葬的方式安葬烈士。

      一條溝,兩條溝,三條溝……大伙兒一邊流淚,一邊不舍晝夜地揮舞钁頭、鐵鍬挖溝,共挖出5條橫貫東西的長約40米的土溝,堆起了1米多高的長長墳頭。在一馬平川的平原上遠遠看去,恰似一道道聳立的“山嶺”,當地人遂將此處命名為“五條嶺”。

      烈士安葬后不久,在一場狂風暴雪的襲擊下,陵墓局部坍塌。家住陵園附近的卞德容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他冒著風雪前去修墓。自此后,他自發地當起了烈士陵園的守墓人,并花費了10年時間,終將陵墓穩固住。

      自卞德容起往下數,卞康全已是五條嶺烈士陵園的第三代守墓人。

      1967年,卞康全出生時,他的祖父卞德容已因病去世了6年。“在我稍稍懂事后,我頭腦里打滿了問號,為什么我家附近會有5條山嶺?為什么父親總在那里忙碌?”這是卞康全日記上記載的一段話。他的這些問號,從母親程慶蓮那兒得到了答案:“那不是山嶺,是陵墓,下面埋著很多革命烈士。你父親在那兒忙碌,就是護陵守墓。”

      自從卞康全知道五條嶺是烈士陵園后,就對五條嶺格外留心起來。他看到父親卞華每天總要扛著大鍬、掃帚去陵園轉一轉,拔草、添土、打掃,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從不間斷。特別是逢上陰雨天,父親更是整天守在陵園,常常忙到天黑,才一身泥水地回家。

      卞康全也想跟著父親去,父親看了他一眼后說:“等你長大了,再去。”

      他還發現,每到清明,卻沒有烈士的親人來祭奠。他問母親,母親沉思片刻后告訴他:“這些烈士犧牲的時候很年輕,有的就十七八歲,而且來自五湖四海,家里人不知道他們犧牲在這兒,一時找不到他們,你要把這些烈士當作我們的親人、當作外公來看待。”

      母親為何要卞康全把烈士當成“外公”?原來,卞康全母親的堂叔程步鳳就是一位出生入死的烈士。1948年秋,時任鹽東總隊副政委的程步鳳不幸為敵所俘,面對威逼利誘,他嚴詞拒絕、慷慨就義。五條嶺烈士陵園所在的步鳳鎮,就是以程步鳳名字命名的紅色鎮。自小起,母親就讓卞康全稱程步鳳為外公。而母親讓他把這么多烈士都當成外公,可見,用情是何等之深!

      16歲時,卞康全第一次跟著父親卞華到五條嶺烈士陵園為陵墓添土。也就是在這一天,平常少言寡語的卞華與卞康全有了一次刻骨銘心的談話。卞華說:“我跟著你爺爺來的時候,也是16歲。你爺爺生前常跟我說,烈士們犧牲的前幾天,還在村里給老百姓挑水。打仗那天,連隊開飯,前頭的兵剛端起碗,后頭的還在排隊打飯,結果一聽到命令,他們飯都顧不上吃,就上前線了……”聽著聽著,卞康全的眼眶里蓄滿了淚水。卞華聲音哽咽,沉默了一陣繼續說:“我總有老的一天,你會接著守下去嗎?”“會!”卞康全聲音響亮地回答。

      卞康全說到做到。此后的日子,他與父親一起守墓。偶爾,父子倆會默默地站立著,凝視矗立在陵區的墓碑。眼神里,注滿了尊敬與崇仰。

      打掃、除草、添土,這樣的場景,每日都在重復。無論冬夏,父子倆進入陵區總是長衣長褲,衣著齊齊整整,以示對烈士們的禮敬;無論何時,父子倆都要保證陵區的干凈整潔,讓烈士們在安寧的環境中長眠。

      新中國成立后,當地政府在五條嶺種起了小樹林,對陵區加以保護。

      卞康全不僅守墓,而且主動尋找烈士的親人。起初,卞康全沒有烈士名錄,只能守著墓等待烈士的親人。一直守到他24歲的那年春天,才等來第一位烈士的親人。那天上午,卞康全剛從陵園修墓回到家中,就有一位操外地口音的中年女子上門借鍬。卞康全好奇地問:“你借鍬干嗎?”

      “我父親安葬在這兒,我要給他上墳。”

      卞康全心里一驚,急忙把她讓進屋詳聊起來。她叫陳繼業,河北邯鄲人,她的父親是在鹽南阻擊戰中犧牲的陳同桂烈士。

      “你是怎么找到這兒的?”卞康全問。

      陳繼業答道:“我父親犧牲后,由于部隊改建,我家除收到一張烈士證明書外,別的信息都無法查找。我和我母親多方查訪了很多年,終于查到這兒就是我父親的安葬地。”

      卞康全立刻站起身,恭恭敬敬地給陳繼業鞠了一躬,然后帶著陳繼業上墳。面對5條長長的墳嶺,無法確認陳同桂到底埋在哪條嶺下。陳繼業給每條嶺都添了三鍬土,邊添土邊抽泣道:“爸爸,女兒來看你了。”陪在一旁的卞康全也不斷抹著奪眶而出的淚水。

      可是,陳繼業之后,等來的烈士親人還是很少。到了2009年,事情出現轉機:當地政府對五條嶺再次進行了翻新修整,正式聘任卞康全為“五條嶺烈士陵園守墓人”。并組織人力物力四處收集鹽南阻擊戰的有關信息,匯編成《難忘五條嶺》一書,書中收錄了751名烈士的名錄。

      正是這本書,使得卞康全幫烈士尋親有了依據。他結合書中的信息,并通過走訪烈士籍貫地的黨史部門、民政部門等收集到信息,不停地給烈士的家鄉寫信寄信,聯絡烈士的后人。這些年,卞康全已寫出900多封信件。政府發給卞康全的補貼,大部分被他花在郵資和外出尋找烈士后人的差旅中。

      對此,卞康全的妻子唐蘭女不僅毫無怨言,還在農閑時外出打工掙錢養家。她常對卞康全說:“你為國守墓,我為你養家,都活得有價值。”

      在通信中,卞康全不可避免地遇到一個難題:由于很多地名變更,導致信件“原址查無此人”。

      早期,卞康全收到的退信很多。可從2019年開始,退信突然消失了。怎么回事?細心的卞康全一查訪,卻查訪出一個讓他倍感暖心的事:郵政公司的投遞員們得知卞康全為烈士尋訪后人的事跡后,自發地加入這一公益行動。地址不清的信件,他們一次找不到就二次,二次找不到就三次。經過努力,許多本應退回的信件找到其接收人。其中,卞康全尋找孫汝同烈士后人的信件,投遞員就花費了兩個多月時間查訪。

      孫汝同烈士籍貫鹽城阜寧縣,他原先居住的村子叫“申家墩”,投遞員怎么找也找不到。后在阜寧縣黨史辦的幫助下,才得知申家墩幾十年前已改名為長勝村,卞康全寄出的信幾經輾轉,終于投送到孫汝同烈士的侄子孫少國手中。

      展讀這封信后,孫少國老淚縱橫。孫汝同是孫少國的二伯,于1945年參軍,生前系華東野戰軍第10縱隊第84團戰士。孫汝同參軍離開家鄉后,因部隊隨時轉戰各地,與家人失去了聯系。自那以后,“失聯”的孫汝同成為父母的一塊心病。然而,歷經多年查找,一直苦無音訊,其父母也帶著失望先后離世。

      收到信后,孫少國隨即帶著家人乘車來到五條嶺烈士陵園祭奠,而這天正是孫汝同烈士的百歲誕辰紀念日。

      除寫信聯絡外,卞康全還自備記事簿,詳細登記陵園每一位來訪者的信息,包括名字、來自哪里、聯系方式等。他會告訴來訪者,其家鄉有哪些烈士安葬在這里,讓他們把烈士的姓名、當年的部隊番號等用手機拍下來,回去幫忙找找烈士的后人。到現在,卞康全已累積了15本陵園記事簿。

      2021年3月,鹽城市經濟技術開發區啟動五條嶺烈士陵園提升改造工程,將陵園從10畝擴建至50畝,并新建烈士紀念碑、鹽南戰役紀念館、無名烈士墻、黨員宣誓墻等。紀念館大廳的三面墻上,鐫刻著1029名烈士的英名,這其中有836名烈士的名字來自卞康全的不懈查訪。

      可是,還有許多烈士的名字沒有得到確認。有人曾建議卞康全,將其歸類到無名烈士行列。可卞康全認真地說:“每個烈士都有名字,我們只是暫時不知他們姓甚名誰,他們的名字永遠刻在我們心里。”

      尋找依然在繼續,卞康全從來沒有放棄。

      前不久,我再次到訪五條嶺烈士陵園。陵園的鹽南戰役紀念館內,卞康全正為一位老人做著講解。

      “這位老爺爺名叫彭建興,今年90歲,當年參加過渡江戰役。”卞康全向我介紹老人。

      “您參加過鹽南阻擊戰嗎?”我問老人。

      老人先是搖了搖頭,而后挺直腰桿向我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聲音宏亮地說:“我當年是華東野戰軍的戰士,這些人都是我的戰友,我會經常來看望他們。”

      卞康全告訴我:“彭爺爺幾年前得知了五條嶺,就經常獨自一人來看看他的老戰友。這次,彭爺爺還帶來了一件他當兵時用過的軍用水壺,呶,在這兒。”

      說著,卞康全取出一把軍用水壺,這是一把鋁制壺,草綠色的漆面已經斑駁。

      “您這把壺要捐嗎?”我一邊打量著水壺一邊問老人。

      老人重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我們當年打仗吃了不少苦,犧牲了很多人,就是為了讓國家太平,讓老百姓安居樂業,我們的后人要永遠記住英烈們的貢獻。”

      讓人欣慰的是,隨著越來越多的人知曉五條嶺,每逢清明、烈士紀念日、主題黨日,前來五條嶺憑吊的機關黨員干部、企事業單位員工、中小學生和廣大群眾絡繹不絕。卞康全又當上志愿講解員,宣講著五條嶺烈士的事跡和崇高精神。

      外地烈士的后人到鹽城五條嶺祭奠先輩時,鹽城40多位出租車司機自發組成“五條嶺愛心車隊”,免費接送遠道而來的祭奠者,成為厚德鹽城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當年,安葬烈士選址在地曠人稀的鹽堿地。而今,鹽堿地已成了人煙稠密、物產豐饒的魚米之鄉。對于卞康全一家三代人來說,無論這里如何變化,他們始終都沒離開過。

      當地村民孫守根已是年過八旬的老人,他見證了卞家三代人的守墓壯舉。他告訴我,分田到戶那年,卞家選了五條嶺周邊的土地,為的就是靠近這些長眠的烈士們。每到清明前夕,正是春季播種的忙碌期,而卞家人為了給烈士們準備祭口,每年都推遲播種期。

      村民李運澤是卞康全的發小。他多次約卞康全外出打工掙錢,卞康全從來不去。哪怕外出辦點事,也從不多耽擱,生怕錯過尋親的烈士親屬。他的電話也接得特別多,有單位聯系來參觀的、有烈士后人來尋親的……

      2019年12月,卞康全的兒子參軍入伍。臨出發前,他向父親行了一個軍禮,說:“爸,回來后,我和你一起守陵。”

      卞康全欣慰地笑了。就在兒子參軍的同月,他也榮登“中國好人”榜。

      與卞康全告別時,已是中午時分,陽光照耀下的五條嶺格外莊嚴肅穆。青松蒼翠欲滴,高聳的紀念碑直指藍天,碑頂的紅五星和碑身上“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燙金大字,在陽光照射下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