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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香甜甜的“瑪瑙紅”
      來源:人民日報 | 傅立勇  2023年04月22日11:16

      在神奇的烏蒙大山深處,有這樣一個地方,層巒疊嶂,云遮霧繞,杭瑞高速公路如龍騰霧,從山肩飛過。山腳是清凌凌的總溪河,谷幽岸峭,鴨鳧鷺飛……

      每到春夏時節,特別是周末或假日,這里就游人如潮。也許你不相信,二三十年前,這里還是個“石頭越長越高、土地越種越瘦、莊稼越長越矮、河水越流越濁”的地方。這里的村民多以燒磚制陶為生,后來就有了“陶營”這個稱謂。也許你更不相信,在貴州省畢節市納雍縣,過去像陶營這樣的村莊,還為數不少。

      陶營,連同鄰近鄉村的巨變,竟緣于一株“瑪瑙紅”櫻桃樹。

      近幾年來,我幾乎每年都要去陶營一兩次。立春剛過,漫山遍野的櫻桃花你追我趕地綻放,如瀑如浪,從山腰向山腳蔓延,為起伏的壟坳罩上一層潔白的面紗。清明前后,就可鉆進茂密的櫻桃林,隨便從枝葉間摘下一兩顆晶瑩剔透的紅櫻桃,塞進嘴里,瞬間就有一種甘甜、鮮嫩的感覺襲遍全身……

      “瑪瑙紅”,多么誘人的名字!提起它,就繞不開一個人:徐富軍。

      今年4月1日,得一位朋友引薦,我終于見到了徐富軍。他正在自家的示范果園里,忙著為綴滿櫻桃的樹枝搭支架。年近六旬的徐富軍,眼神炯亮,就是他,把一株“瑪瑙紅”的櫻桃樹,變成了兩千萬株“搖錢樹”。

      “你是怎樣發現‘瑪瑙紅’櫻桃的?”雖然來之前,我已搜集過有關“瑪瑙紅”的資料,但還是想聽徐富軍講一講。

      他笑了笑:“有‘櫻緣’吧。”

      徐富軍的老家就在納雍縣厙東關彝族苗族白族鄉總溪河畔。1983年,高中畢業的他考取了黔西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農校,主攻園藝(果樹)專業,畢業后分配到納雍縣農業局下屬的農工商資源開發公司任技術員。1987年,縣政府號召農技人員下鄉領辦、創辦實體,他積極響應。已退休的老父親聽說了,用期盼的眼神看著他:“干脆回老家去,帶著鄉親們一起干!”

      徐富軍二話沒說,當即決定回到總溪河畔。他在陶營村租了350畝土地,就地取材培植桃子、李子、枇杷、櫻桃等樹種。那時的陶營村,雖有一條縣道蜿蜒而過,但村里沒有什么優勢資源可以“搭車”發展。村民們采泥、制磚、造罐,數年間就在村子周邊冒出108座土窯,煙塵飄蕩,水土流失。徐富軍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有一個樸素的愿望,要是有一天,眼前這些山地上都栽滿果樹,既增加經濟收入,又防止水土流失,那該多好啊!

      徐富軍心里明白,要讓荒山結出“金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改進栽培技術和管理方式。起初那五六年,他一年到頭都在果園里轉悠。那時候投入多、產出少,果園一度難以為繼。但徐富軍憑著一股韌勁,咬牙堅持了下來。他傾其所有地照顧那些桃子、李子、枇杷、櫻桃樹苗,連買一件二三十元的襯衫都舍不得。

      “你有過動搖的時候嗎?”我問。

      “父親五歲時就給地主家當長工放牛,經常無端被地主用竹片打,但從來就沒認過錯、流過淚。我這個人,遺傳了父親的那股子犟勁,只要是認準的路,再苦再累也不會回頭!”

      1996年4月20日,這一天深深鐫刻在了徐富軍的腦海里。

      也許真應了“天道酬勤”這句話,這天上午8時,天空異常晴朗,徐富軍從簡易的工房里走出來,來到一株當年才掛果的櫻桃樹下,陡見這株樹的櫻桃顆粒比其他的要大,顏色比其他的要深。他禁不住嘗了一顆,肉質較厚,口感香甜……出于職業敏感,徐富軍隨即查閱了大量資料,確認這是一株“變異”櫻桃。

      遺傳和變異是生物的特性。遺傳,讓生物保留了自己的特性,從而讓種族得以生生不息;變異,則讓生物在傳承中超出家族屬性而孑然獨立,從而使子孫變得與眾不同。假若沒有總溪河畔的溫濕氣候,沒有徐富軍的精心培育,這株櫻桃會變異嗎?這可真是不好說。但是,同樣的地理環境、栽培方式,又為何只有這株櫻桃發生變異呢?生物學告訴我們,植物基因變異既屬偶然,也是必然。讓徐富軍感到高興的是,這株櫻桃是進化變異而非退化變異,是大自然饋贈的禮物。他腦海里浮現一個大膽的想法,把這株不期而遇的櫻桃樹培育成一個新品種,讓鄉親們都能栽上“搖錢樹”。

      關鍵的關鍵,變異后的性狀能不能穩定?當年冬季,徐富軍便采用無性繁殖方法繁育櫻桃苗,試著在不同海拔地帶種植。接連幾年,他邊育苗,邊試種。2000年,他種出的第一代櫻桃成熟了,性狀穩定,果形橢圓,果色紫紅,果肉肥厚,果味獨特,常溫下可存放三四天不變色,完全沒有傳統櫻桃粒小味酸、不能過夜的不足。徐富軍欣喜不已,給它取名“瑪瑙紅”。后來,經貴州省農作物品種審定委員會審定,確定了“瑪瑙紅”的植物屬性——屬中國大櫻桃品系,是櫻桃中的優良品種。

      市場的反應最有說服力。2002年4月,徐富軍采摘了400多公斤“瑪瑙紅”,租了一輛雙排座,跑了200多公里到省城貴陽水果批發市場試銷。哪知,剛搬下車就被一搶而空,每公斤價格賣到20元左右,比普通櫻桃高出了10倍。

      小有成功,徐富軍卻出乎意料地犯難了。

      當時,他向縣農業局領導匯報了推動“瑪瑙紅”種植產業化、帶動當地群眾脫貧致富的想法,得到充分肯定和支持。但在動員村民種植櫻桃時,任徐富軍磨破嘴皮,也沒一個人站出來響應。有人說,櫻桃不能當飯吃,一公斤要賣一二十元,那是騙人的話。也有人說,要三年后才能掛果,前三年的土地就相當于撂荒了,這個損失誰來補?

      徐富軍和妻子商量,還得先干出個樣來才有說服力。他賣掉了單位集資修建分配的住房,暫住在堂弟家里。接著又向親戚朋友借了20多萬元,流轉了100畝土地搞示范園,致力于櫻桃育苗、種植、銷售、研發。

      這時,自小一起長大、長期在外地打工的朋友安從貴,背負兩萬多元的債務回到了村里。

      一天清早,徐富軍走進安從貴跑風漏雨的家里,安從貴正在唉聲嘆氣。徐富軍懇切地說:“一個人得有點骨氣!沒有爬不出來的坑、邁不過去的坎,你過來跟我一起干,我保你三年打個翻身仗。”安從貴半信半疑地看著徐富軍,許久才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好”。

      安從貴把自家那塊七零八碎的瘦地騰出來,在徐富軍的指導下栽上了100株櫻桃苗。

      日曬雨淋又三年,櫻桃苗長成了小樹,閃爍著紅潤光澤的櫻桃果掛滿了枝頭,鮮艷欲滴。慕名而來的城里人在果園前排起長隊,每公斤櫻桃賣到15元。安從貴當年收入了3萬多元,不但還清了老賬,還破天荒為一家老小添置了新衣裳。“發財”了的安從貴專門從鎮上買來一堆酒菜,軟磨硬泡地把徐富軍請到家里敘舊,兩個老朋友邊吃邊聊,開心不已。

      沒過多久,村子里發生了一件“怪事”,徐富軍果園里的一些櫻桃苗一夜之間不翼而飛。徐富軍在村里轉悠了一圈,看到在長不出莊稼的石旮旯里,在廢棄破敗的磚瓦窯上,突然間“冒”出來的櫻桃苗,他瞬間明白了。回到家里,徐富軍安慰妻子說:“沒事的,鄉里鄉親,不過是從鍋里舀到了碗里。”他知道,“瑪瑙紅”櫻桃這算是被鄉親們認可了。后來,徐富軍干脆把剩下的櫻桃苗以成本價賒給鄉親們栽種,并且義務到各家地里進行技術指導。

      又一個三年過去了,鄉親們都笑了,笑得合不攏嘴。在豐收之際,大家不忘給徐富軍送來苗木款,有的人還委婉地為三年前的“苗木失蹤事件”向他道歉。

      楊才全是陶營村最早種“瑪瑙紅”櫻桃的人之一。“當時看到培育出來的新品種,我嘗了一顆,就決定跟著徐富軍干了。”從剛開始的兩三畝,發展到現在的15畝,楊才全的年收入突破了10萬元。在種植櫻桃之前,楊才全一家靠著4畝坡地維持生計,每年種植苞谷的收入還不到2000元,與現在相差近50倍。“以前買個粑粑,也要摸個厚薄。現在寬裕多了,前年剛修了400平方米的新房,今年還打算買輛新車。”談起現在的生活,楊才全的眉宇間盡是笑意。

      陶營村“瑪瑙紅”的名聲不脛而走。2007年4月,畢節在陶營村召開全區特色經果林發展現場會,決定“退窯還林”,連片發展“瑪瑙紅”櫻桃。當年冬天,陶營村790戶人家都種上了櫻桃苗。徐富軍把自家的果園交給兄弟打理,自己卻天天泡在別人家的園子里,幫這個培土施肥,教那個壓條育苗。

      數年時間,陶營村不少人家一手賣果、一手賣苗,先后育苗近2000萬株,銷往周邊鄉鎮、縣區甚至省外,增加收入近億元。徐富軍說:“按標準化種植每畝60株計算,‘瑪瑙紅’櫻桃的‘子孫’已有30多萬畝啦。”

      厙東關鄉黨委書記尚云算了一筆賬:“全鄉2.46萬人,脫貧攻堅期間有建檔立卡貧困人口7432人。到2020年,有5600多人從櫻桃產業中直接受益。全鄉種植面積3萬余畝,畝產值可達6000元,年人均增收5800多元。與此同時,全鄉森林覆蓋率從35%提高到71.48%,高出全縣平均值15.98個百分點,真正實現了天藍、地綠、水清。”

      這天,來到陶營村村委會辦公室,恰好遇上了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村黨總支書記肖軍。他3月份到北京參加全國兩會回來,正在為籌建“瑪瑙紅”櫻桃精深加工廠的事忙得不亦樂乎。

      高中畢業后,肖軍就外出打工跑運輸、辦砂廠,東奔西跑,辛苦了十來年,日子也算過得去。但是每次回鄉,他都喜憂參半。喜的是,“瑪瑙紅”櫻桃讓鄉親們的腰包漸漸鼓了起來;憂的是,全村人的生計都靠這一棵樹,倘若遇上冰雹、旱澇等極端天氣,就會減收甚至絕收。即使老天庇護,也還存在“果賤傷農”的問題。如何破解這一難題?他暗自思索著。

      2013年,肖軍把在外面與人合辦的企業轉了出去。回村后的他擔任了黨支部副書記。2016年,肖軍擔任了村黨總支書記。

      上任沒幾天,肖軍就找到徐富軍。

      “眼下‘瑪瑙紅’種得這么多,怎么保證一直紅火下去呢?”

      “唉,我也為了這個睡不著呀。”

      兩人談了兩個多小時,最終認準了“三條路”:一是立足櫻桃保品質,二是建立櫻桃產業鏈,三是跳出櫻桃興旅游。這些現在看來非常普通的想法,在當時卻是極具眼光的。

      每到采摘季節,徐富軍都要到集鎮的水果交易市場察看。只要看到有的人家因管理粗放,導致櫻桃果粒大小不均、口感較差、次品較多,他就會嚴肅地批評。他在陶營及鄰近縣鄉巡回培訓果農3000多人次,將施肥、壓枝、剪枝、疏果、套袋等技術落實落細,只為了能牢牢守住“瑪瑙紅”櫻桃的“本色”。2018年2月,“瑪瑙紅”櫻桃獲得了國家地理標志商標。

      多年在外經風雨見世面的肖軍,得知一些果農因采摘不及時或滯銷,讓櫻桃爛在樹上,感到十分痛心。于是,村黨總支牽頭創辦了集體經濟合作社,“山上建基地、山下做包裝、山外拓市場”,帶領群眾共同發展,開辟了北京、上海、廣州、深圳等城市的銷售渠道。2019年1月,陶營村被農業農村部確定為“全國鄉村治理體系改革試驗試點村”;2021年6月,陶營村黨總支被中共中央授予“全國先進基層黨組織”榮譽稱號。

      杭瑞高速公路納雍段開通,為沿途經濟的騰飛創造了條件。納雍縣瞅準時機,花大力氣打造了總溪河櫻桃產業農旅結合先導區,將總溪河建設成國家4A級旅游景區。為此,陶營村又被農業農村部授予“中國美麗休閑鄉村”獎牌。

      站在村委會門前的文化廣場上,遠遠地,能夠看到漫山的櫻桃樹,幾乎把整個總溪河谷都遮蔽了。絡繹不絕的游客,在林間穿梭,體驗著采摘的快樂。

      徐富軍停不下來,也無法停下來。

      怎樣才能減少“靠天吃飯”的制約?產業提質增效的路徑在哪里?徐富軍的目標是:打造“瑪瑙紅”櫻桃的“升級版”。為此,這兩年他一直在和貴州大學及有關科研機構合作,通過加強配套設施建設、提高科技含量等舉措,推動“瑪瑙紅”櫻桃產業升級。

      “首先就要通過建設防雨棚、溫室大棚等配套設施,盡量減少多雨、冰雹等因素的影響。”徐富軍表示,這些措施還包括采用滴灌、噴灌等在內的水肥一體化技術,從種植管理、灌溉施肥、整形修剪等方面多管齊下,確保櫻桃的好品質。同時,運用殺蟲板、太陽能殺蟲燈等綠色防控病蟲害技術,進一步推動櫻桃產業向無公害、綠色有機方向發展。為了延長櫻桃的保質期,他還打算引資聯建一個保鮮庫,可以先將采摘的櫻桃放到庫里預冷一段時間,再經過合適的包裝后發貨到較遠地區,這樣櫻桃保鮮就能達到一周以上。

      作為納雍縣農業農村局的農技推廣研究員,徐富軍一直細心呵護著當年發現的那棵變異植株,并且在樹前立上石碑。在他內心深處,這棵櫻桃樹,已然與自己的生命連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