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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在那高高的山頂上
      來源:解放軍報 | 王雁翔  2023年04月19日08:00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郭光夫的眼睛隨著熄燈哨聲一合上,腦子就如放電影般轉動起來。疲倦退去,意識反倒越發清醒,那天發生的一切細枝末節在腦海里回放。他拼盡力氣在跟死神賽跑,戰友們一聲緊跟一聲的呼喚在黑夜與寂靜里忽近忽遠,閃閃爍爍。那些畫面和細節,有時如叢林里鳥兒的鳴囀,會沒來由地在腦海里涌動。等緊張、激蕩的心緒慢慢平靜下來時,常常已是深夜。宿舍里均勻的呼吸、輕微的鼾聲或時斷時續的夢囈,使他心里溫暖而安靜。

      故事要從那個盛夏7月說起。

      線路從山腳穿過原始森林架到山巔。熱帶雨林氣候的隨便一次躁動,都可能帶來線路故障。跟往常一樣,那天上午10點,郭光夫帶著3名戰友鉆進密林,沿線路從山頂往山下查看。雖是走過多次的路徑,但風雨總會不時將人留下的痕跡抹去,讓山林重回曾經的原始。

      像一場突如其來的偷襲,在線路的三分之一處,馬蜂倏然撲上來,只幾分鐘,3名戰友受傷,兩人臉和脖子上多處腫起大包。而傷情最重的陳超,已處于半昏迷狀態。山高林深,荊棘密布,腳下泥濘濕滑,原本就崎嶇難行,而雨季的雨說來就來。

      郭光夫向站里報告后,立即背起陳超往山下沖。輕傷的戰友在前邊揮著砍刀開路,郭光夫背著陳超連滑帶滾往下沖。“陳超,堅持住;陳超,咱馬上就到鎮醫院……”粗啞的呼喚一聲接一聲,在雨霧蒸騰的叢林里回蕩。

      兩小時,四公里,他們像從戰火里沖出一般,手和臉被荊棘劃開一道道傷口,汗水和著血水、泥水滴落。陳超臉上沒有一絲血色,脖子腫得不成樣子,呼吸困難。

      “過敏性休克,這里沒辦法治療,得往縣醫院送。救護車駕駛員出去了,稍等一下。”鎮衛生院醫生的話,讓郭光夫的心猛地揪了起來。還得趕一百多公里的路,他們不知道能不能跑過那只看不見的手。

      心急如焚地等了近20分鐘,醫生說:“對不起,駕駛員趕不回來,救護車去不了。”

      “為什么不早說?!”急得眼里冒火的郭光夫,帶著陳超坐上連隊的車往縣里趕,同時聯系那邊救護車相向飛馳,在中途對接。

      “再稍晚來一點,可能就搶救不過來了。”晚上11點,聽到急救醫生這句話,郭光夫身子一軟,癱倒在過道里。

      “急啊,如果陳超那天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咋給他父母交待?”說著,郭光夫又轉臉看著窗外。

      細雨和風吹動枝葉的聲音落下來,在地上輕輕飛濺。良久,他又說了一句:“山上的日子跟外邊不一樣,這里沒有四季。”

      我們隔著一張茶幾面對面坐著,我幾乎能聽到他的心跳聲。對話不時被沉默中斷,顯得生澀、艱難。他的話簡短、跳躍,像琴鍵上一個一個跳動的音符。

      我覺得他話沒說完,應該還有下一句,便靜靜地等著。

      他說:“我們這里只有雨季和旱季。”

      “哪個好過一點?”

      他眼神看過來:“四季分明好。旱季有時一兩個月都不見一滴雨。”

      這些年,上級機關不斷地請專家勘察,想方設法給站里打過4口井,最深一口640米,每口井供水不足一個月就干涸了。近5個月旱季,山頂上找不到地表水,吃水得去山下拉。

      到山腳下不遠處的村鎮拉了幾趟水后,戰士們發現當地群眾旱季用水也很緊張,便改到縣城拉水。一趟上百公里,水比油還金貴。他們只好每人每天定量一臉盆,刷牙洗臉;洗過腳舍不得倒,收集起來洗拖把,沖廁所。

      周末,站里分批組織官兵下山,到山腳小河里洗澡。每個排出兩名公差,在河邊將全排衣服洗好,用車拉上來晾曬。

      “水泥路沒修通前,雨季沙土路基經常塌陷。有時送給養的車困在半路上不來,我們就下去往山上背。”他看著桌上的茶杯,“山上的經歷很平凡,外邊人不一定能理解。”

      “每年新戰士上來,應該都有一個艱難的適應過程吧?”

      “不適應、心里有落差是正常的,但是我們永遠不會懷疑自己堅守的意義。”他的目光從茶杯轉向我,忽然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個老兵臉上硬朗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