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探索編輯部》:一枚有關科幻共同體的非典型切片
《宇宙探索編輯部》終于全國公映,第一時間去到影院環境再次觀看,劇場音效的空間感讓這個陌生又熟悉的怪異故事顯得更為真實而揪心,音樂強大的情感力量更具裹挾性或沉浸感,讓人難以自持,也更凸顯出創作者掩蓋在荒誕戲謔外表之下的真誠和悲憫,完美詮釋了什么叫“喜劇的內核是悲劇”。
本片充滿了豐富的可解讀性,現代詩歌與復調的交響,混合著以訛傳訛的怪誕軼聞,滿是西南山村特有的泥濘與蒼郁,跟《西游記》和《堂吉訶德》的對應、詩人顧城的影子、中國科幻四十年發展和時代變遷的豐富質感,全部濃縮在這部外表粗糙而內核精致的118分鐘電影之內。
然而與其類型標簽不同,《宇宙探索編輯部》并不是一部我們通常意義上的科幻電影,也不是簡單的如導演自嘲是一部“民間科幻”,它難以歸類,帶著對科幻類型的反思,是一部“關于科幻”的電影。
影片采用的偽紀錄片形式本身并不新鮮,倒是本片中攝影機后面的人是誰、為什么一會兒在場一會兒又不在場?這才是更值得追問的問題。對比導演孔大山偽紀錄短片《法治未來時》的戲謔,我們能看到那部短片通過假裝把“文藝片導演”與追求娛樂的“社會公眾”對立起來,表達了作者對于自身文藝片導演身份正話反說的確認。而在《宇宙探索編輯部》中,作者身份是躲閃的,或許透出某種對于被拍攝、被記錄對象的些許不確定,折射出的正是我們社會對于一個群體的模糊認知,這個群體就是通常所說的“科幻迷”,所以更準確地說,這是一部“關于科幻迷”的電影。
吳巖教授在《科幻文學論綱》中,曾分析科幻作家群體的內在特征,從瑪麗·雪萊、H.G·威爾斯、儒勒·凡爾納到一眾現代作家,大致分出女性、大男孩、邊緣人、落伍者四類,稱“女性爭取一種科技時代的雙重解放、大男孩保衛自己幻想的權利、邊緣人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度辯護、落伍者試圖描寫族群的趕超”。事實上今天所有的科幻作家都來自科幻迷群體,所以這個分類大致也可以套用來描述他們,因為他們的“邊緣屬性”和“科幻氣質”與作家一脈相承。作家與科幻迷,以及圍繞他們的一群人,有個更概括的稱呼,叫科幻共同體。
我們來看看電影的角色圖譜。
主角唐志軍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思想解放大潮中創立的一家科幻雜志的主編。他首先是一個“大男孩”,進而成為了“落伍者”和“邊緣人”。影片一開頭我們看見他年輕自信而略帶羞澀地面對電視臺采訪,激動地談論外星文明,認為找到外星人可以解決人類世界的一切紛爭,而他裹著大號外套、雙臂像企鵝翅膀一樣垂下的樣子給人一種小孩穿上了大人衣服的興奮感。
我們在他家徒四壁的房間里還看到《十萬個為什么》的封面特寫,其作者葉永烈正是1980年代以《小靈通漫游未來》影響了一代人的著名科幻作家。我們了解到唐志軍是一個熱愛科學、對宇宙萬物擁有好奇心的人。鏡頭拉到三十年后的今天,雜志社衰落,唐志軍已然落魄潦倒,鰥寡孤獨,廚房窗戶上還殘留著新婚雙喜的舊痕,卻被同事指出已離婚多年等現實。我們沒有看到他編輯雜志、校讀文稿,而是熱衷于追蹤靈異事件,像我們常常嘲笑的“民科”,或者更像是當年地攤小報的記者、或眼下某些專攻怪力亂神“民俗”的自媒體人。
男二號孫一通屬于典型的“神童”。據導演孔大山透露,曾把他寫成既是騙子、又似乎能跟外星人溝通,后來這個角色分成了兩個,讓孫一通成為單純到極致的鄉村詩人,他跟唐志軍有天然的共同語言,在尋訪神跡四人團中,他只信任唐志軍,但他似乎已經出神入化、跳脫三界,只關心詩歌、日蝕和國際新聞,而對求神免災沒有興趣,無法用正常的理念與社會規范去理解。
有意思的是,孫一通的模樣、做派讓人極易想到傳奇詩人顧城,他頭上頂著的那口荒謬的鍋形狀酷似詩人顧城那些奇怪的自制帽子,他家里唯一一本書是《新華字典》,這個設定也正對上顧城的經歷。
我們很容易把這個故事跟《西游記》聯系起來,影片的英文片名《Journey to the west》是《西游記》的直譯;片中也有多處《西游記》角色出沒:唐志軍癡迷尋求神秘真相的歷程好比唐僧西天取經,而孫一通就是孫悟空,他舉著那根會變長的外星人“腿骨”,如孫悟空手持金箍棒茫然四顧;最后孫一通對唐志軍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點化”似乎也能對上孫悟空對唐僧取經末尾的禪語般開導。但或許僅止于此。
我們也可以把唐志軍跟另外一個“唐”姓英雄相提并論,那就是唐吉訶德,他滿腦子不著調的騎士道精神,云游四方志在匡扶正義、鋤除人間邪惡,他身邊不離不棄的仆人桑丘對其宏圖大業并無興趣,一心想的是主人一旦成功,自己就能得到許諾的一座島嶼封地,桑丘似乎可以完美對應到電影的女一號秦彩蓉大姐。
看得出來,秦彩蓉是雜志社的話事人,操心暖氣費和廣告客戶。如果說唐志軍在天上,她就是為唐志軍接地氣的人。她對“大男孩”唐志軍的態度與其說是合作伙伴,毋寧說更像媽媽對待一個不成器、長不大的兒子。她有自己的眼鏡店,妝容精致、衣著也算入時,坦誠自己只是想跟著多賣點天文望遠鏡。她或許不信有外星人,但她信唐志軍,說他是唯一不會騙她的人,相信總有一天中國人都會像唐志軍說的那樣,仰望星空會成為剛需,人們會像需要電視機和電冰箱一樣需要天文望遠鏡。她世故的外表下仍有某種單純的東西。
蒙古小伙那日蘇,氣象站工作人員,是西行探秘幾人中唯一跟科研工作沾邊的人,他替唐志軍查閱NASA官網消息,為他的行動提供科學依據。在南下成都的火車上,他說唐志軍那樣滿世界找外星人“是一件很酷的事”,表明他并非一個理性靠譜的科技工作者,而他隨地酣睡的姿態更顯出其自帶“大男孩”和“邊緣性”,他口吃的認真樣子和動不動就喝醉鬧出岔子的德性,更透露出他某種性格上的弱點或隱情。
女配角曉曉出鏡不多,只知道她從小愛幻想,對事物天然好奇,卻經歷父母離異;她自掏腰包當“志愿者”參與尋找外星人。或許曉曉在唐志軍身上看到了父親的影子,而她也讓唐志軍想起了女兒,像鼓勵女兒一樣鼓勵她“有好奇心是好事”。
電影中還有兩個有趣角色,“大胡子”被鄉野人們當作騙子,但他了解唐志軍的追求。他駕著一輛自帶彩燈和BGM的飛碟狀碰碰車,形跡可疑,十足的怪咖;但真正的騙子要數那個發布外星靈異視頻的肖全旺,這個抱著宇宙功德箱的農民追著唐志軍,要以520元價格把外星人“腿骨”賣給他這個“有緣人”,據導演說是這本片最初靈感來源,是孫一通最初的角色設計分裂出來的殘余。
“大胡子男”不知姓名,只在最后消失的地方留下了一頂寫著英文“隕石獵人”的小紅帽,這個人物神龍見首不見尾,卻是我們在各種科幻大會上常常能碰到的民間異人。他跟唐志軍見面說的第一句話“我們在91年成都科幻作協大會上見過,欽佩唐老師當年演講的風采”,正好點出了本文前述提及的科幻共同體。新近出版的《中國科幻口述史》記載了1991年成都國際科幻作家年會的始末與盛況,以及當年《科幻世界》雜志社長楊瀟為爭取中國舉辦權所經歷的、可與唐僧西天取經類比的困難,那是中國科幻共同體第一次與世界架起溝通橋梁的里程碑事件。
可以說,《宇宙探索編輯部》勾勒出了一個中國科幻共同體的輪廓:核心是天才的作家、執著的編輯、忠實的讀者、熱情的粉絲,在這個核心周圍出沒著售賣周邊的商家、不著調的幻想者、異能人士、以及精神病患和少數伺機行騙的家伙,他們唯一共同之處就是相信現實世界之外有某種超然的存在,并各自從這種超然存在中提取自己求索的答案。這是一群精神上的女性、大男孩、邊緣/底層人士、和時代落伍者。
所以我不太認同平遙影展給予本片的授獎詞:電影是“一個普通中國人那可笑而又可嘆的理想哀歌”。這部電影不是關于理想主義的,唐志軍們也并不是所謂“理想主義者”,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但與現實生活隔著距離,他們處在主流之外,更在意尋找某種超然的存在。
這個超然的存在你可以說它是宇宙的神秘、生命的終極奧義,也可以說它是驢子前面那一根吊著的胡蘿卜——唐志軍騎驢飛奔的橋段讓不少人淚目或嗨起來,那是影片少有的給予這群人些許回報安慰的時刻,既荒誕可笑,又無限傷感,是唐吉訶德唯一的勝利。在中國電影的譜系中,或許只有顧長衛在《孔雀》結尾送給王彩玲的那段夢幻高光時刻可以與之類比。
《宇宙探索編輯部》并沒有囊括科幻迷的全部身世,它只是一枚小小的切片,但讓我們瞥見了青年電工劉慈欣最后一次打完麻將輸掉工資出門仰望群星決心開始寫作的時刻、想象少年姚海軍在大興安嶺的一場重病將他與宇宙萬物聯系起來的瞬間。科幻當然也有金字塔尖,那里只有閃著白光的詩人和外星人,而生命和宇宙的終極答案,或許只能是唐志軍那首寫給女兒、尚未讀出已哽咽不已的詩歌,至于獅子身上落滿的麻雀能否回應宇宙爆炸的余暉,已經不重要了。
據說電影中的那套宇航服是《流浪地球》的道具,而片中郭帆、龔格爾客串電影人來買走這套宇航服去拍一部叫作《流浪的球》的電影,與其說是迷影人群的圈內戲謔、代表了中國科幻電影某種傳承(宇航服可以追蹤到寧浩《瘋狂的外星人》),毋寧說它更代表了科幻共同體的內在特質:沒有當年的唐志軍們,哪里會有今天的郭帆、龔格爾們呢?在科幻電影中致敬另外的科幻電影,這也是科幻共同體的特質,學術圈稱為“超鏈接互文”。有趣的是,唐志軍講話的認真方式、甚至他聲音的質感都酷似劉慈欣……
所謂“科幻共同體”甚至不局限于中國,而是世界性的。在我們為成都申辦第81屆世界科幻大會(Worldcon 2023)、把雨果獎帶到中國的過程中,曾經接到一位捷克駐美國的外交官發來的消息,稱自己參加過成都1991年的大會,當時他作為捷克駐北京大使館的記者,從成都向全世界報道了這次大會。這位年邁的外交官激動地要求成都組委會一定要邀請他來中國再次見證歷史,這是只有真正的科幻迷才有的情懷。
這不是一部科幻電影或如主創團隊一再聲稱的“民間科幻片”,而是一部關于科幻迷人群的略帶悲傷的史詩,是偽科學與“民科”交叉處有關詩意與神性的切片。人類追尋超越體驗和相信更高級的智慧,是因為永恒的存在困境無以救贖。追問終極答案的激情與其說是科學、科幻、或民科、偽科學,不如說是一種宗教沖動,這也是在優秀的科幻電影如卡爾·薩根《超時空接觸》和史蒂文·斯皮爾伯格《第三類接觸》中一再探討的主題。
這樣我們就找到了為什么本片中的偽紀錄片風格沒有貫徹到底的根源:導演還不太確信中國科幻和科幻迷的身份該如何安放,正如他稱《流浪地球》是中國科幻的天花板,而《宇宙探索編輯部》只是“地磚”。其實全世界的科幻迷群體都是由地磚鋪成。片中曉曉把著火的帳篷燒成了篝火為眾人帶來寒夜中的溫暖,仿佛應了科幻作家韓松說的,全世界的科幻迷要經常相聚、“圍著篝火喝酒跳舞”,因為他們僅憑互相指認就獲得快樂,感到自己不再孤獨。
唐志軍的扮演者楊浩宇完美詮釋了一個典型的偏執文人的執念,他強大的表演張力把一個深處精神痛苦中的父親對自殺女兒無以紓解的情感刻畫得入木三分,他在困厄潦倒中追尋怪力亂神,癡心不改的深處,是追問一個終極問題的答案:活著有什么意義?
片尾蘇運瑩的那首《生活倒影》緊接巴赫撫慰人心的《G弦上的詠嘆調》,既構成巨大反差、又異曲同工,傾注了導演對劇中那些“半山腰上的人們”的溫柔深情,已然透露出導演對自己科幻迷身份的認同。然而電影并沒有對這個群體進行任何美化或“浪漫化”處理,不會吸引更多人投入科幻,但畢竟,片尾展現了“星辰大海”的絕美,可望不可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