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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3年第2期|朱斌峰:北斗星座(節選)
      來源:《西部》2023年第2期 | 朱斌峰  2023年04月14日08:43

      朱斌峰,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中青年作家高研班第32屆學員,安徽文學院第四屆簽約作家。作品見于《鐘山》《小說月報》《西湖》等刊,有小說被《中篇小說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作品與爭鳴》等選載。曾獲2015年《安徽文學》年度文學獎小說獎。

       

      我為自己的鼻子驕傲,不是因為鼻梁挺拔好看,而是因為能靈敏地辨別氣味。我曾跟青銅時代大酒店的服務生做過一個游戲:她們穿著大紅色的旗袍,挽著高高的發髻,全都一個模樣。我和她們不熟,就算睜大眼睛也難辨彼此。她們用紅布蒙上我的眼睛,輪番在我面前飄過,我只用鼻子嗅嗅,就能根據她們的體香和香水味,準確地把她們一個一個找出來。我覺得自己可能有特異能力,氣味在鼻子里不只有香臭之別、濃淡之分,還能呈現出色彩,比方說蘋果味是淡淡的圓圈、礦石味是黑色的倒三角,這些色彩就像聲波似的能讓我找到氣味的散發體。

      當然,我的鼻子不只用于聞香識玉的游戲,也用于守護一方安寧。我是北斗島的保安,我的鼻子為島上節省了一只退役警犬的費用,他們給我取了個綽號“獵犬”。北斗島在大湖里,四面環水,僅有一橋跟銀城相連。它的大名叫“青銅文化博覽園”——對岸的銀城是在一座座礦山上長出來的城市,可現在地下銅礦石被采空了,于是銀城人民就在荒島上建起銅塔、銅街、酒店和青銅藝術館,把荒島變成了“銅”主題文化旅游區。這座島上沒有原住民,都是來島上討生活的店主、雕塑家和游客,每個人身上都有著新鮮、騷動、燠熱的氣息。說句對大象、孔雀不尊重的話,我鼻子里的北斗島就是動物園。

      這天黃昏,我站在銅鈴橋頭崗亭里,忽然聞到一股棱角分明的石頭氣息,接著看見一個身穿褪色黃工裝的男人走了過來。

      我筆挺地站立著,板起臉。

      他神態恭謹,卻有些冒失。

      “請問,您是保安嗎?”

      “是的,你有啥事?”

      “我想請你幫我找個人,行嗎?”

      “找誰?”

      “找我女兒,她就在島上。”

      我們保安為島上防火防水防盜,也幫游客找找遺失的物品、丟失的寵物和迷路的孩子。可黃工裝男人不像是島上的游客,而像閑雜人等。他的出現讓我有些不耐煩,我冷聲:“要找人是吧?你自己去找啊!”

      男人收回臉上的笑,嘟囔:“我咋找?這座島真假難辨,我咋能找到人啊!”

      我也不喜歡真假難辨的東西,主張島上實行實名制,就連談戀愛的對象都不許喊昵稱,當然保密單位是可以使用代號的——可我只能把這個主張放在心里。

      我笑了:“咱們島上怎么就真假不分了?”

      男人瞪大牛眼:“難道不是嗎?你能說那青銅藝術館里的古代青銅器都是真的?你能說島上沒人使用假身份證嗎?還有那些女子臉涂得像鬼打了一巴掌,能看出原樣嗎?哪像我們礦山,礦石就是礦石,人都是知根知底的,就連屁響都曉得是誰放的。”

      我不禁想為男人鼓掌。也許是因為在一個多霧的大湖里,北斗島的確有些云纏霧繞的——可如果不是這樣,還會有游客來嗎?我不喜歡那種似真似幻的感覺,那讓我活得有些不踏實。我在男人的身上聞到惺惺相惜的氣味,于是當場拍板幫助男人尋找女兒。

      男人果然是來自銀城的退休工人,在井下干了一輩子掘進工,就是他和伙伴們把銀城地下的礦石采空的。他說他姓唐,只有一個女兒叫唐果。女兒從藝術學院表演專業畢業后在北京漂了好多年,想成為影視明星,卻只在電視劇里扮演過丫鬟的角色。半年前,女兒回到銀城,在北斗島上做起了主播。男人把女兒的照片拿給我看,那是個好看的女子,穿著紅色風衣,描著藍色眼影,臉形瘦削,顯然是經過美顏軟件處理過的,把原有的臉部特征抹去,顯出當下流行的美女臉來。我從那張照片上嗅到一股狐貍味,就是那種曖昧不清、色彩變幻的氣味。

      我覺得有些奇怪,問道:“你沒有你女兒的電話號碼、地址等聯系方式嗎?”

      男人點頭:“有的有的!我有女兒的電話號碼,可我這次來不想讓她知道,就想悄悄地看看她究竟在干啥……您說,什么是主播呀?”

      我想了想:“可能就是播音員吧。”

      男人“哦”了聲:“我曉得播音員是干啥的。我們礦山以前就有播音員,她一播音全礦的大喇叭就會響起來。她每天早上播放起床號,然后播送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和報紙摘要,還要播礦山新聞,晚上播熄燈號……全礦人就是在那大喇叭聲里起床、上班、休息的。你們島上也有這樣的播音員和大喇叭嗎?”

      我搖搖頭,北斗島上沒有大喇叭,只有銅塔的鐘聲才能傳遍整座島,只有導游用“小蜜蜂”牌擴音小喇叭招呼游客。

      男人急了:“那我女兒在島上做主播,究竟在干什么呀?”

      我理解男人,現在層出不窮的新職業令人眼花繚亂,誰能說得清呢?

      男人焦灼地盯著我:“你們島上的主播,究竟在哪兒上班呀?”

      我對島上的職業情況是了解的,比如辛勤勞動的銅匠聚居在銅街上,愛吹牛皮的藝術家棲息在青銅世家藝術家工作區里,濃妝艷抹的服務生分布在酒店里,而身份不明的人混跡在酒吧、歌廳和一些不便曝光的角落里。

      我沒有說話,掏出香煙搗鼓起一圈圈煙霧來。

      男人小心地看著我的臉:“我女兒會不會像他們說的……在從事不名譽的行當呀?”

      我心里暗笑男人幼稚,島上很多人是匿名的,人沒了名字還要名譽做什么?

      崗亭外,快遞小哥的車鈴聲清脆地掠過,把我喚醒了。我望望天,徐徐地向男人吐出了幾個字:“主播嘛,應該在——北——斗——星——座!”

      北斗星座位于天璣大廈上。島上有七座高聳入云的大樓,是以北斗七星的形狀布局和名稱命名的,天璣大廈就是其中最高的樓。島上街區劃分規整,有生活區、商業區、旅游區、娛樂區,功能齊全,只是沒有學校、醫院和墓園,這表明北斗島是暫時棲息地而非長久居住地。天璣大廈又叫“數字產業孵化園”,可能就是孵化小鳥的地兒。那兒的穹形玻璃幕墻上,裝飾著熠熠生輝的銅壁,凸起著八棱形的窗戶,掛著整齊劃一的空調,就像蜂巢。至于大廈里面,我沒有機會進去,聽說那是由一塊塊藍灰色隔板隔成的寫字間,跟迷宮似的。那兒安保措施嚴密,比青銅藝術館安防級別還要高,到處都是電子眼警報器,外人必須與里面的人預約才能進去——據說那里面藏著一種叫“知識產權”的玩意兒。北斗星座是天璣大廈最高的三個樓層,聚集著網店、電游、直播間之類的工作室,是鳥兒都難飛進去的城堡,我能怎樣帶著男人去那兒找人呢?

      我請男人在崗亭里坐下,否則他像一頭大象擋住了我的陽光。我揉著太陽穴想了想,想起天璣大廈的保安來。那個同事嘴唇做過兔唇修復手術,大家都叫他“兔子”。他愛喝酒,跟我是酒友。那家伙說他的父親原本是在草原上養軍馬的,很多年前銀城還是礦山,生產條件簡陋,就請求軍隊調撥軍馬來馱礦。他的父親帶著三匹軍馬而來,可那些習慣了藍天白云大草原的軍馬,一到礦山就得了夜盲癥,馱著銅礦石到處亂跑。雖然軍馬沒有派上用場,他的父親卻留下來成了銀城動物園的創始人。那家伙說他原本是銀城動物園的看守人,因斑馬的出走丟了工作,才來到島上當保安的——在銀城斑馬是一種稀罕動物,是從很遠的地方買來的。那天晚上,他在動物園值班室里,看了半宿電視機里上演的舊上海灘愛恨情仇的往事,就甜蜜地進入了夢鄉。第二天,那只愛穿黑白條紋衫的動物卻不見了。于是,銀城出動警察尋找起斑馬,還派了直升機在空中盤旋,用螺旋槳攪動著空氣。飛機發出轟鳴,用大探照燈爬梳著銀城的角角落落。市民們很開心,如果動物園里跑出的是老虎,他們一定會關上門把那能傷人的動物拒之門外。可斑馬是友愛可愛的,他們并不害怕,走上街跟著飛機跑,興高采烈地仰頭看著飛機,仿佛是等待空投的災民。斑馬終究沒有找到,不知是被人盜走了,還是自己跑回故鄉了,也可能跑進孩子們的童話里了。從那以后,兔子保安一喝醉酒就驚魂不定地說:“還好還好!跑掉的是斑馬,要是老虎那我就完蛋了!”這個故事不知真假,如果真實發生過,兔子就應該去島上銅雕園當保安,那里有他熟悉的銅鑄動物,而且他的確長得有幾分像小白兔。

      我給兔子打電話:“兔子,你曉得北斗星座里主播的事兒嗎?”

      我可以想象出他在電話那端抿著嘴唇笑:“獵犬啊,你問主播做什么?難道你對那些美女有興趣?”

      我笑:“你小子嚴肅些!這是正事兒,那些主播是做什么的呀?”

      兔子語速快起來:“她們就是用視頻直播跟人互動啊。她們就憑一臺電腦、一個攝像頭、一個麥克風、一套桌椅,就可以開直播了!別看她們在視頻里唱歌跳舞啥的,可靠著粉絲禮物打賞或帶貨銷售,能賺大錢呢!”

      我聽得有些蒙圈:“就是像電視節目主持人那樣嗎?”

      兔子呵呵地笑:“就算是吧。”

      “哦,你那兒有叫唐果的主播嗎?”

      “唐果?這是身份證上的名字,還是網名?”

      “是她父親給她取的名字。”

      “那我就不曉得了。這里的主播都用網名,就像藝人愛用藝名一樣。”

      “你能安排我帶個人進去找找那個唐果嗎?”

      “不行!絕對不行!你別把我的飯碗打翻了。”

      我遭到拒絕卻莫名興奮起來,就帶著男人向天璣大廈尋去。

      黃昏的北斗島,陽光像薄薄的羽毛凋去,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我和男人走在街道上,他絮絮叨叨地說他在島上已經找了一圈,實在沒辦法才向我求援的。他說他在島上有落腳的地兒,銅街十三號的銅匠就是他師傅的老鄉,為他提供免費食宿。他說這座島就是礦山的前世今生,礦山陷下去,銅島就浮起來了。男人看上去身材高大,怎么那么嘴碎呢?不過,他說的礦山和銅島的關系有點兒意思。我出生在長江里的江心洲上,那個洲越來越小,可離洲五里處卻長出一個新洲來。爺爺曾說過:“沙洲是漂浮的,是此消彼長的,一個洲沒了還會長出另一個洲,那是江水沖淘和堆積江里的砂石形成的。”男人說得神神叨叨,中了蠱似的。

      我和男人走在人群中,目光追蹤著身邊走過的女子。我倆的心態并不一樣,他是在女子身上尋找女兒的跡象,而我是藝術欣賞,比如高個女子就像七弦琴、麻布裙姑娘就像貓,當然也順便聞聞她們身上有沒有和照片上的唐果相似的氣味。走到天璣大廈前,我聞到一陣清冷的銅氣像瀑布一樣從天空瀉下,密不透風地裹住了高樓,把高樓裹成了一柱冰錐。男人仰頭看著大廈,看了許久,被風嗆出了眼淚。

      沒過多久,兔子保安迎過來。他穿著挺括的制服,看上去挺威風。他遞給我一本北斗星座宣傳畫冊,我和男人就坐在樓前廣場的臺階上翻閱起來。畫冊上推介著好幾間直播室,上面有主播的彩照和文字介紹,可那些照片像是多胞胎難分伯仲,文字介紹與男人眼里的女兒也毫無關系。男人一臉茫然,就跟患了老年癡呆癥似的。我把唐果的照片和畫冊上的彩照用眼睛比了又比,用鼻子嗅了又嗅,決定把“北斗雙魚座”直播室的主播小鹿作為嫌疑人。彩照上的小鹿裸著緊致白皙的長腿,雙手撐在桌上,撅著臀部仰起頭,一張狐貍臉向著鏡頭沖來,因俯視的拍攝視角,臉部夸張變形了。男人直搖頭,但還是附議了我的看法。男人想在大廈門前等著女兒從蜂巢里走出,那樣他就能把女兒從人群中揪出來了。兔子笑男人天真,他說樓上主播們深居簡出,吃住就在大廈里,生活用品全由快遞小哥送來,男人就算等上十天半個月也未必能見到人。即便主播從大廈里走出來,模樣都像是從聊齋里走出的,男人也未必能認出自己的女兒。男人央求兔子讓他進入大廈,以父親的名義找找女兒。兔子一口拒絕了,說那些主播由北斗星座老板管著,那大背頭的老板一再要求保安要重點防范主播們跟粉絲及親屬見面,男人就算是他那曾經馴養軍馬的爹,他也不敢讓那男人踏進大廈半步。男人沮喪地蹲在大廈前,像可憐的乞丐似的。

      我只好請求兔子重點關注那個叫小鹿的主播,一有消息立馬電話告訴我。我就不信守株還待不到兔!

      夜色如同吸水的海綿把白晝的聲響吸干凈了,我在街頭面館請男人吃完牛肉面喝了兩瓶半斤裝白酒后,陪著他向銅街十三號走去。

      靜寂的銅街上,叮叮當當的敲銅聲遠遠傳來,那是銅匠在作坊里鑄鍛銅工藝品,那些銅鼎、銅香爐、銅鈴鐺之類的器物和銅馬、銅雞、銅猴之類的動物,都是銅匠向游客兜售的旅游紀念品。我家里就擺放著一件銅鑼擺件,名叫“一鳴驚人”,是當年洲人敲鑼打鼓送我參軍時贈給我的。我從江心洲走出后,成了一名軍人,一直想干出點名堂來。可一次帶彈站崗時槍意外走火,讓我提前退伍成了北斗島的保安。那是一個下雪的冬夜,我站崗站得身子都快僵硬了。戰友來接半夜零點的崗,我倆交換口令時,風忽然猛烈起來。當戰友伸手來接我遞上的步槍時,“啪”的一聲槍響,一顆子彈“嗖”地從他耳邊擦過——那是我的大衣扣子卡住了扳機,在甩動時帶動扳機射出的子彈。戰友怔怔地站著,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我聞到一股涼颼颼的風,然后是熱烈的硝煙味。我像是被槍燙傷了,在雪中站了許久。第二天我就病了,發燒打擺子,一會兒冷一會兒熱,蓋上三床棉被,熱汗淋淋,卻仍覺得有絲絲冷風帶走著身上的熱氣。七天七夜后,我的病好了,被堵了七天的鼻子忽然通了,就有了特異的嗅覺功能——我被那次事故改變了人生走向,有時夜半酒醒時會摩挲銅鑼擺件,回憶洲人送我參軍時的熱烈場面,想著想著就抹著眼淚笑起來。我真想把槍走火的細節抹去,就像用電腦刪除鍵或者小學生用橡皮擦刪去錯別字一樣。我覺得自己無臉見江東父老,已經很多年沒回江心洲了,可那銅鑼聲偶爾會在我心里“咣咣咣”地響起。

      我鉆進銅街十三號店堂時,看見一個男孩坐在輪椅上,正手捧著平板電腦,聚精會神地用微信聊天。我瞥了一眼,他的微信昵稱叫“飛翔的少年”。男孩顯然腿部有疾,他警惕地關掉微信,問我們是干什么的,聽明來意后朝著院后的作坊喊了聲“爺爺”。叮當敲銅聲停了,一個老頭圍著皮兜走了進來,身上強烈的氣味交纏著,就像顫顫悠悠的銅絲——他就是男人師傅的老鄉。

      我認識老頭,他獻出的祖傳商周青銅鼎,是島上青銅藝術館的鎮館之寶。聽說老頭出生在一個以制銅聞名的古鎮上,祖上世代以鍛銅為生。他長大后不知怎么就來到銀城的礦山,在井下干了一輩子。后來礦山關閉了,他就退休了,為治好孫子的脆骨病,把祖傳的商周青銅鼎獻給了北斗島,換來銅街上的店面,一邊做銅匠一邊幫孫子治病。他留戀礦山的生活,常跟鄰鋪銅匠說起銅礦火紅的往事,感嘆人逃來逃去總是要走回原來的路的。他的孫子一直坐在輪椅上,就把平板電腦當作最好的伙伴了。我曉得老頭身上顫如游絲的氣味是什么,那是他在擔憂:兒子一去多年沒有音訊,假若自己無疾而終了,孫子該怎么辦呢?北斗島上的人看似是陌生的島嶼,其實他們背后的故事、他們的歡樂和憂傷就是漫溢的湖水。

      老頭解下皮圍兜倒上茶,跟我們說起話來。他讓男人不要著急,就在店鋪里踏踏實實住下來,慢慢找女兒。男人管老頭叫師叔,跟老頭談得很投緣。我曉得在銀城師徒、老鄉比親戚關系還要鐵,而北斗島上的人相互之間是陌生的,仿佛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我們說話時,男孩一直在玩平板電腦,嘴角漾著笑,沉溺網絡世界里。我的鼻子被一種金屬的氣味牽引著,目光灑向展架上的銅器物、銅動物,耳朵卻被銅塔的鐘聲叫走了。

      忽而,男孩激動地叫了起來:“你們是說主播嗎?”

      我聞聲回頭,看見男孩貧血的臉上出現了火燒云。

      男人驚喜地看向男孩:“孩子,這個你懂嗎?快告訴伯伯,什么是主播啊?”

      男孩腿顫悠悠的,似乎想站起來:“主播就是開個直播室,說段子,展才藝,聊聊天,吸粉!”

      男人瞪大眼睛:“啥叫吸粉?是吸毒嗎?”

      男孩搖著頭:“不是!吸粉就是吸粉絲,就是讓許多人關注她,喜歡看她直播。”

      男人仍是迷惑不解:“喜歡她?……這有什么用?”

      男孩語氣熱烈:“粉絲就會打賞送禮物啊!就會給她錢啊!一些屌絲粉絲能給個三瓜兩棗,可粉絲大佬一出手就三五千呢!”

      男人小心起來:“那……那粉絲大佬給主播那么多錢,要主播為他們做什么嗎?”

      男孩語塞:“這個我也不曉得……反正就是喜歡唄。”

      男人眼神暗了暗,又亮起來:“那你曉得那個叫小鹿的主播嗎?”

      男孩點點頭:“曉得啊,她就是北斗雙魚座主播……她跟我爺爺有點熟呢。”

      老頭一臉茫然:“我不認得啥主播啊。”

      男孩急了:“就是那個幫我家在網上賣貨的姐姐啊!”

      老頭恍然大悟:“你說的是她啊!那女伢挺好,也聰明,幫我家在網上賣過好多貨的。她還出主意讓我做了一批十二生肖銅工藝品,很好賣的。”

      男孩笑聲響亮:“小鹿姐姐做的那叫互聯網!爺爺,像你那樣老老實實做銅工藝實體店,早晚會被淘汰的。”

      老頭有些不高興了:“你這伢子,無論怎樣,這制銅手藝還是傳統的好……不過話說回來,她網上走的貨是比我家店面賣得多。那個小鹿真是個好伢子!”

      看著仿佛就要燃燒起來的男孩,我剛想問些什么,手機突然響了,嘀嘀嗒嗒吹起了沖鋒號。我接聽手機,聽見那端兔子急切地說,剛才一主播去銅雕園了,那個女主播就喜歡去銅雕園看長頸鹿,不過他拿不準她是不是小鹿。我一躍而起,拉起男人跑出門外,把銅街上的月光撞得亂紛紛的。

      銅雕園在大湖之畔,從湖面吹來的風送上陣陣微涼,月亮就像微弱的探照燈照下來,打探著滿園的動物。我和男人穿過一排排飛鳥狀的路燈,遇見了撒著蹄子的奔馬、拋著長鼻的大象、張著彩屏的孔雀、抻著脖子吼叫的獅子,那些銅鑄的動物在月光下一動不動,悄無聲息,恍惚在寂靜的時光中凝住了。如果沒有我和男人急促的腳步聲,我都懷疑時間暫停了。長頸鹿站在一棵樹下,正伸長脖子吃著樹上的葉子,兩只眼睛閃出奇幻的光,就跟在做夢似的。我倆趕到長頸鹿前,沒看見人影,剛轉身走進樹林,就聽見“咯咯咯”的皮靴聲,扭過頭看見一個女子披著紅色風衣走來。女子走到長頸鹿前,踮著腳去摸鹿的長脖子,模糊的臉上露出調皮的神情來。男人猶豫地喊:“唐果!唐果——”女子愣了愣,神色慌張地四處張望,卻沒有應聲。我趕忙喊:“小鹿!小鹿——”女子像是受了驚嚇,轉身奔跑起來,紅色風衣飄起像是長出了翅膀,可皮靴發出的聲響是慌亂的。

      男人想追上去,被我拉住了。

      我問:“你能確定她是你女兒嗎?”

      男人搖搖頭,喃喃:“天太黑了,我沒看清她的臉。”

      我低聲:“那就別追了!深更半夜的,兩個男人追個女子,不好!”

      男人醒過神來:“是啊是啊!別把她嚇壞了。”

      我倆嘀咕了半天,仍無法確定那女子是不是唐果或者小鹿:如果她是唐果,那她聽到父親的呼喚,為什么那么驚慌呢?至于她是不是小鹿,我沒有見過小鹿本人,嗅覺是無法作證的。

      走在夜風中的感覺真好。在離開銅雕園時,我不知道男人是否感覺到身后的銅鑄動物們全活了,在奔走在吼叫,那一只只路燈仿佛是肚子里藏著光的鳥,紛紛飛了起來,向著月亮飛去。我真想打電話給兔子,告訴他那只從銀城動物園丟失的斑馬跑到北斗島上了,剛才我真的看見一匹馬被月光照出一條條黑黑白白的斑紋了。

      我們得想辦法讓主播小鹿在陽光下現形。

      在銅街十三號的晨光里,我和男人一遍遍地回想著昨晚女子的細節,卻無法確認什么。奇怪的是,越想那女子的身影越模糊,仿佛回想會讓舊照片受損似的。銅匠老頭聽得迷糊了,他對男人說:“你給你女兒打個電話,讓她直接來找你不就行了?事情有那么麻煩嗎?”我有些不好意思,猛然發現我和男人的行跡有些可笑——父親見女兒是天經地義的事,卻被我倆鬧得像見不得人似的。

      我有偵探的潛質和愛好,有時會樂此不疲地猜想游客的身份和故事。自打見到男人后,我竟然有著隱隱的沖動,想在半夜偷偷進入天璣大廈一探究竟。在一次完美的想象中,我像蝙蝠俠那樣,穿一身黑色緊身衣,以老婆的黑絲襪套頭,在夜色中出發了。我走到天璣大廈,像八爪魚吸在大廈外墻的銅皮上,慢慢向上爬去。我攀到十六樓的配電房前,踹開窗戶鉆進去,按下電源開關,讓所有的警報器攝像頭全部失靈。我登上樓頂的北斗星座,在一個個隔間里鉆來鉆去,用鼻子嗅著氣味,尋找著叫唐果的女子,終于把她從機關重重的大樓里救了出來。我一想到那樣的場景,就在心里偷著樂。但我只是想想而已,不敢說出一個字來,否則就會成為一個思想不純潔的保安,甚至會被人懷疑是對青銅藝術館里的文物懷有圖謀不軌之心的人——雖然那些文物大多是高仿品,卻是不容覬覦的。

      男人猶猶豫豫拿起手機,撥打起女兒的電話,但打了三遍都沒打通,總有個悅耳的女聲傳來:“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務區,請稍后再拔。”男人有些慌神了,喃喃:“為什么打不通電話呢?她不會換電話號碼了吧?她不會出啥事了吧?”就跟老和尚念經似的。約莫過了一個小時,唐果的電話打來了,聲音沙啞卻語速極快地說:“爸,你有什么事啊?我正在直播……你怎么不吱一聲就來島上了?我哪有時間見你啊!你快回去吧……我一有空就回家看你。”男人捧著手機就像捧了燙手的山芋,哼哼哈哈著,一說話就被女兒的聲音堵了回來。直到手機傳來嘟嘟的忙音,男人才放下手機,無奈地抓撓起雜亂的頭發。聽得出唐果很生氣,似乎父親的到來打擾了她的生活,似乎她的耐心已經用光了,看來她直播互動的粉絲應該不是老年人群體。

      我們沒再說話,陷入了沉默。

      忽而,輪椅上的男孩嬉笑起來:“爺爺,你把小鹿姐姐約到店里來,不就曉得她是不是你們要找的人了嗎?”

      老頭一愣:“我怎么約她啊?”

      男孩抬起頭,眼睛亮晶晶的:“你就打電話給她說,讓她來店里談談開發銅工藝品的事嘛。”

      男人眼里閃過欣喜,眼巴巴地看著老頭。

      老頭嘆了口氣,掏出一張名片,按響了一串數字。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那端女子聲音熱情而動聽地傳來:“好的好的!我馬上就到!”仿佛電話里跳著一群歡喜的鳥兒。

      我們站在銅街十三號店鋪里,翹首等待著小鹿的到來。男人搓著手轉來轉去,焦躁不安。老頭摸著見風落淚的沙眼,像是提前為一場父女相認的大戲感動著。男孩也很激動,推著輪椅向外看去,就像在等待戀人的小情郎。我懷疑他不是為我們拿主意,而是自己想見小鹿姐姐。我聳聳鼻子,在等待一股氣味穿過銅街冷清的銅味撲鼻而來。我有些忐忑,不想聞到玻尿酸的氣味,更不希望看見一張跟我老婆一樣敷著面膜的臉。我以前總做一個夢,夢見女子像電影《畫皮》中的女狐那樣,翹著蘭花指從額頭向下撕著臉皮,撕了一張又一張,每撕完一張舊臉又會露出一張嬌艷的新臉來,撕得無窮無盡。幸好,我吃了一種鎮定藥后就不再做那個夢了。我環顧店堂,發現銅猴子仄起了耳朵,銅公雞好奇地伸長脖子,仿佛也在期待著什么。

      果然,一刻鐘后,一個穿著藍布裙的女子騎著單車出現在銅街上,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她跟北斗星座宣傳冊上的小鹿不一樣,臉蛋有些嬰兒肥。她跟銅雕園夜晚的女子也不一樣,身材好像沒那么高挑。她長發甩來甩去,半遮的臉上像打翻了顏料鋪,眉眼仿佛被煙熏過,模糊而迷離著。幸好,她的腿彈性十足,健康明朗,看上去才不像是從荒山野嶺的古廟里走來的狐貍。

      女子一跳下單車,男孩就歡叫起來:“小鹿姐姐!小鹿姐姐——”

      一串笑聲響起,女子邁步走了進來,笑聲明亮,跟她的妝容很不相符。

      我微閉雙眼,聞著她身上散發出的氣味。那氣味很渾濁,有妖媚的狐貍味、濃烈的化妝品味,還有一種聞不清楚的淡淡體香,仿佛她的身體里有偽裝的狐貍和天真的少女在比鄰而居。我為自己的鼻子自卑起來,心知如果根據這種氣味去尋主播小鹿,肯定會誤入叢林或化工廠的。

      男人緊張地退到樓梯口,定定地看著女子,目光都直了,臉上的肌肉也僵了,似乎正在變成銅雕像。

      老頭迎上去,臉上的皺紋綻出菊花般的笑。

      女子徑直走向男孩,摸摸他的頭,丟下兩袋百事薯片,才看向老頭。

      “爺爺,您老有什么想法嗎?”

      “我……我想聽聽你的想法。你們年輕人腦瓜好使……”

      老頭邊說話邊脧向男人,男人還是一動不動。

      “這樣啊……前些天,我的一個粉絲說,她想買銅制的魚鎖,您老會做嗎?”

      “會的會的。就是以前長輩送給后輩小伢的長命百歲鎖吧?”

      “對對!粉絲給我看了他畫的圖樣,就是一條彎曲身子的銅魚,魚嘴和魚尾被鎖栓閂著,魚身上刻著‘長命百歲’的字樣。您老制作三百個這種長命百歲鎖,我有十萬粉絲,吆喝一聲就能賣掉的。”

      老頭連聲說好,頭上滲出汗來。

      我焦急地看向男人,在等待他和女子抱頭相認。

      男孩忽地指向男人喊:“小鹿姐姐,你認識他嗎?”

      可未等女子看過來,男人就轉身跑上樓去。

      女子顯然沒有看見男人的背影,怔了怔:“誰?誰啊?”

      老頭趕忙擺起手:“沒什么,沒什么。麻煩你了,小鹿。”

      女子笑笑,走出店堂,騎上單車而去。

      我和老頭走上樓,看見男人坐在椅子上,仰著頭張著大嘴巴卻沒發出聲兒,就跟失語的大河馬似的。

      我小聲問:“看清楚了嗎?她是你女兒嗎?”男人大叫:“不是!不是!”

      ……

      本文為節選,全文請閱讀《西部》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