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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本周之星 | 魯北明月:清明 清明(2023年第12期)
      來源:中國作家網 |   2023年04月07日08:46

      “本周之星”是中國作家網原創頻道的重點欄目,每天經由一審和二審從海量的原創作者來稿中選取每日8篇“重點推薦”作品,每周再從中選取“一周精選”作品,最后結合“一周精選”和每位編輯老師的個人推薦從中選出一位“本周之星”,并配發推薦語和朗誦,在中國作家網網站和微信公眾號共同推介。“本周之星”的評選以作品質量為主,同時參考本作者在網站發表作品的數量與質量,涵蓋小說、詩歌、散文等體裁,是對一個寫作者總體水平的考量。

      ——欄目主持:鄧潔舲

       

      本周之星:魯北明月

      孫振明,筆名魯北明月,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解放日報》《新民晚報》《勞動報》《新讀寫》《中華辭賦》等報刊及中國作家網等網站。有作品入選《解放日報》文學副刊“朝花”副刊散文精選集《樹什么都知道》,有作品被全國多地選為中考語文試卷(模擬卷)閱讀理解題,結集出版散文集《我在南方》《從流飄蕩》兩部。

      中國作家網2021年第37期“本周之星”,推薦作品《沿著盲道往前走》,作品被收入《燈盞2021:中國作家網“文學之星”原創作品選》.

       

      作品欣賞:

      清明 清明

      人生,有時需要某種停頓。

      只需短短數日,離開曾經熟悉的一切。譬如城市。這個由不同形態的水泥鋼筋玻璃砌塊組成、富含93號汽油味、植物被修剪成各種形狀、永遠匆忙的車流人流以及燈紅酒綠組成的綜合體;

      譬如互聯網、微博、朋友圈、短視頻,以及永遠第一時間躍上瀏覽器的各式廣告;

      譬如工作、地位、財富以及由交織的欲望引發的辦公室政治;

      如果有可能,把那個永遠能找到你的手機也丟棄!

      如果舍得,總會有收獲。

      我們平時都在面壁,我們的四面都是有形或者無形的墻壁。

      我們與籠中動物、塘中游魚并無本質的差別,它們被有形禁錮,而我們,被我們自身的思想或者欲望禁錮。

      有趣的是我們已經習慣,當我們偶爾想到什么的時候,尚未駐足,永恒的慣性早已把我們推入既定的軌道,永往直前。

      姐姐突然來電,說她清明欲返鄉為父親掃墓,問我是否一同回家。

      那時我正在參加一個培訓,正在賓館十五樓的窗口俯瞰這個繁華的都市。高樓參差,燈影迷離,流光溢彩,充滿著令人神往的喧囂與奢華。

      清明和父親卻一下子走進腦海,再看窗外的風景,已經全然不同。

      我當即決定與姐姐同行,回家。

      一、歸家

      回鄉的大巴在次日的晚上出發。

      仰躺在長不足 2米、寬約60公分的狹窄鋪位上,我的臉距離車頂大約不過60公分,左右兩邊是通道,大約也有60公分寬。

      這是個由灰白的實體與灰暗的虛無構成的立體空間,沒有明確的光源,有時窗外會有各色的光影迅速滑過,但很快再次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發動機、鼾聲和小兒哭聲、汽油味、腳丫子味以及某種食品味共同組成的一片混沌。

      離開魯北平原上的那個小村,我在這個繁華的都市里已經二十年,工作、讀書、買房、娶妻、生子,盡管操一口流利的滬語,但我知道,我沒有改變。我一直恪守一些傳統甚至古舊的東西。譬如天道酬勤、功不唐捐,甚至相信三尺之上有神明。

      我從未否定甚至置疑這個原則。這與宗教或者信仰無關,只是一個簡單的主觀概念:我相信。

      我推測我的原則更多來自父親,來自魯北那片古老的黃土深處。

      偶然碰到父親已零散于城市各個角落的在滬老友,往往問起父親近況。我便說父親謝世已經六年了。伊沉默良久,然后說聲好人啊。再次碰到時還會問,我便說父親謝世已經八年了,伊沉默良久,然后說聲好人啊。三次碰到時還會問起,我便說父親謝世已經十年了,此次伊只有沉默。

      父親是出名的好人,他的敬業負責與清貧共生,他的誠實敦厚與“無能”相伴,世間殘存的道德與良知會使許多人記起他,但他只是一個用來緬懷卻不值得仿效的回憶而已。

      現在仍然有人在我的面前稱道我的父親,我不置可否,敷衍而過。

      我并不清楚在當下現實,這個話題到底還包括哪些豐富內涵?

      父親病重時我沒有回老家探望,我忙碌在工作或者事業中,以致于父親辭世時我并未守在他身邊。記得十年前那個清冷的三月,接到三哥的電話,我們星夜兼程趕回老家時,父親已從醫院被接回家中,安靜地躺在正屋的床上,穿著整潔的藍色中山裝。按照傳統,他的臉上覆一張黃裱紙,面容安詳。夢想也好,煩惱也好,一切都不復存在,平靜如水。

      長途大巴疾馳在暗色的夜里,一如十年前我們奔喪時的情景。所不同的是我們沒有了焦慮、擔心和悲戚。下鋪有吃奶的嬰兒一直在啼哭,他不知疲倦的哭聲成為這趟清明前夜班車的背景音樂。

      父親的葬禮完全按照魯北的傳統,那些繁瑣的儀式更是一種排場,這與一生儉樸低調的父親并不相稱,但我們只是這個儀式的配角。我聯系公司工會,以官方的名義送出花圈和挽聯,并與三哥商量買了兩棵小小的柏樹苗種在父親的墳頭。父親喜歡園藝,相信他會喜歡。

      在整理父親遺物時發現父親撰寫的祭母文,原來父親在家養病期間,給祖母立起墓碑。我不知厚重高大的青石碑對于逝者意味著什么,但對父親而言或許是未盡的孝心與紀念,或許他撰寫時已經設想在下個清明時節舉行一個莊嚴的祭奠儀式。祭文用清秀的小楷寫在黃裱紙上,古文體,卻并未完成。我未讀數行,淚已盈眶。于是在深夜人靜時提筆續寫:文未成,然斯人已逝……

      二、上墳

      相較當初,父親安息的墓園已經改變許多。新增了些墳墓,也有新豎起的墓碑,扎有或新或舊的如剪彩用的紅綢帶。我第一次得知這個習俗,卻不知嶄新的墓碑、嶄新的黃土是否意味著另一個世界新生的開始?

      我很奇怪父親時常會出現在姐姐等人的夢中,她們活靈活現地描繪一個個夢中的場景,揣摩父親明示或者暗示的某種需求。所以從上海出發前,一直到回家后,我們一直在抽時間把金色、銀色的錫箔紙折成金銀的元寶。他們說:我們難得回來,給爸爸多存些錢吧。

      而我,記憶中似乎從未夢到過父親。我專心在她們的話語中把一張張錫箔折成一個個小小的精致的銀元寶,再輕輕吹一口氣,讓它如真實般規整。

      父親墳前的兩棵柏樹長高許多,在清明前午后的陽光里寶塔般靜矗著。我們一行人在三哥的帶領下靜靜地執行掃墓的既定程序,先是在墓前焚香,告訴父親我們來了。然后在墳前畫圓圈,供上果品等,燒紙,也把那些金銀元寶投進去,待燒完灑水、嗑頭。嫂子念念有詞,讓父親把送來的錢鈔取回。

      先是父親,然后是大伯,最后是奶奶。我們在枯黃的墳頭與雜樹間穿行,完成了所有的儀式。對奶奶我依稀有些記憶,至于大伯,我搜遍腦海,全無印象。

      這些都不妨礙儀式的莊嚴和內心的虔誠。

      墓園呈南北走向的長方形,祖母與大伯在墓園最西面的一排南端。父親則是在最東面的一排,亦近南端。

      他們團聚了嗎?

      三、父親

      十年后,家中父親的痕跡已不甚明顯。

      唯一有些醒目的是父親的一幅書法,顯然是父親在閑暇時的涂鴉之作,并無落款。紙張用的是魯北年節奉神敬祖常用的一種禇黃色粗紙,雖不規整倒也有些宣紙的模樣。內容是杜甫《春夜喜雨》中的四句: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或許是二哥、也或許是三哥找了一個鏡框,把它鑲在里面。

      但也有些隨意地丟在櫥頂。

      父親在家中的痕跡本不明顯。

      父親十四五歲便遠赴青島做學徒,再赴上海,直到古稀之年回家。他是一艘古老的帆船,幾乎尚未造好便出海遠航,直到再也不能航行才回到出發的港灣,在病痛中消磨掉最后的時光。現在,這個港灣連古舊的船板也不剩多少了。

      在這個家庭中,父親是強大的精神和經濟的支柱,但他幾乎是隱形的。父親賺錢,母親持家,兩地分居幾乎是一輩子,養活了我們五人。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就是一位友善的訪客,過一兩年造訪我們一次,帶來許多好吃的東西和新衣服,他來的時候家里很熱鬧,這讓我們牽掛不已。但母親曾經說過一個真實的笑話:不知是哪個哥哥或許是我,在極小年紀已經頗具男子漢的氣概,將千里還家的父親堅決地擋在門外——哪里來的陌生人,怎么往我家里闖?!

      然而,我覺得父親更像春蠶或者蠟燭: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父親在退休后仍然繼續工作了十年,期間我正好買房準備結婚,我記得有一個月工資是1150元,而還貸是1124元。于是我便到父親那里吃中飯,大多情況下是一葷一素一湯,極合胃口。記得有次父親問我:知道這個月我們倆開銷有多少嗎?我沒概念,只有瞎猜,父親有些得意地告訴我:55元。

      父親做了大半輩子的會計,我相信他。我也很自豪。我們現在住的瓦房,哥哥們結婚的新瓦房都是父親從微薄的工資或者牙縫里節省出來的。

      七十歲時,父親患上肝病,在上海的治療頗見效果后,父親決定回家。我陪他一起整理他居住幾十年的斗室。小件的舊家具多是父親的同事換新后送的,五斗櫥里的衣服有新有舊,卻多是公司歷年發放的工作服。有一些小小的收藏譬如漂亮的煙缸、精致的瓷瓶、玻璃器皿等,還有一大捆特殊年代的《解放日報》和《上海畫報》。父親說他最得意的收藏是數百枚的毛主席像章,可惜留在原來的居所,想必已經無從找尋。

      父親回家后那段并不長的時間里,他慢慢整理了西廂房作為夏天消暑的所在或是書房,精心地布置上海帶回的家具、小物件和一幅友人贈送的油畫。當我踏進書房的時候,恍忽間仿佛走進父親原在上海的那間宿舍。

      一直感覺父親那時肯定有一個極美的關于晚年生活的創意。記得奔喪回家時發現,小小的庭院已被父親整飭成一個小花園,月季花高過圍墻,已然成樹,有超過半年的時間枝繁花盛。有小銀杏、小李樹各一棵,還有其他的草本植物成團成簇。

      可惜回家不到四年,父親的病情加重,當地的名醫回天乏術。西廂房很快變成堆放雜物的倉庫。院里的銀杏樹沒有了,李樹也沒有了,只有月季的根還在,在這春天里重又萌出一簇簇水紅的嫩芽來。

      問起母親,母親說,果樹無人侍弄,生了蟲,于是便伐掉了。銀杏有鄰人喜歡,便也送掉了。于是院子花園的部分慢慢變成母親的菜園,一半已經種了大蒜,綠油油的,有近一尺高了。另一半尚閑著,母親說天再暖和些便可種茄子、辣椒或者黃瓜了。

      于是,這個院子又恢復成父親不在時候的樣子了。唯一不同的是滴水檐下鋪就青磚縫里、院子水泥磚的甬路邊上長出來許多苦菜和薺菜,苦菜細細密密地匍匐地上,柔柔弱弱的薺菜竟也擎起一枝淺淺小小的白花,為小院平添一些生機,或者荒涼?

      四、外公

      我決定延長我的假期。

      因為我的小姨春節后遠走邊陲,我們決定第一次替代阿姨為外公掃墓。

      那是母親的老家,一個距離更近渤海的小村,大約有半小時的車程。然而我并無深刻印象,他們一路談起家族的往事和變故,我大多沒有印象。四月的魯北,車窗外的春天里綠色已經萌動,路邊溝渠沿上柳枝葉綠如簾,隨風而動。麥苗也早已返青,正綠油油、活潑潑地準備拔節。休耕或者稍后種植經濟作物的土地有些綠色點綴其間,即便還豎著些經年的桔桿,長長短短。

      在我的印象里,外公高個,矍瘦,且文質彬彬,家里存有外公著深色長袍的黑白照片,頗有儒雅風氣。

      外公如歷史上的大多數地主一樣,外出闖蕩積攢下的錢用在老家購地。所不同的是外公事業似乎更為成功,最盛時據說在北京(那時叫做北平)的長安街擁有綢緞莊、制冰廠等眾多家產,可定義為民族資本家,當然在老家也已成為真正的地主,大約先后買下數百畝土地,擁有長短工數名,屋舍均為青磚瓦房,在茅屋散亂的舊時農村蔚為壯觀。

      但回到老家的外公沒過多久,一頂漏網地主的帽子套在他的頭上。

      大約為富沒有不仁,而老家畢竟都是同族甚至本家鄉黨。或許外公的鄉黨有過最初的猶豫,但最終隔壁的鄰居發現了隱匿在家的外公,國仇家恨涌上心頭。交待兩家歷史上一個非常適合鏡頭表達的場景:外公家由于男丁多在外,財富引人覬覦,于是在某次返鄉時便買回步槍,請長工適時做好安保工作。果真某夜就有海盜登陸,高舉火把大刀吶喊而至,長工們見勢不妙,開槍示警。海盜不過是些烏合之眾,聽見真正的漢陽造步槍的黃銅子彈滑過夜空的脆響,大驚失色,慌忙撤退。只是心猶不甘,便點燃外公家就近的草垛。鄰居有位大哥見狀,沖出門外大呼救火,海盜們正氣急敗壞,隨手一槍將他打死。

      若干年后,時機終于成熟,大哥的兄弟勇敢地站出來,聲淚俱下,振臂高呼,控訴藏匿在家的外公害死他的大哥,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云云。

      外公兄弟五人,地主也好,民族資本家也罷,他們現在是村東頭公墓里高高低低的五個墳頭。想來那個兄弟也應作古,他們在奈何橋的那邊相見會是怎樣一種情形?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嗎?

      五、苦菜

      完成外公兄弟五人的掃墓儀式之后,母親和大姨回車上稍事休息,三哥帶領我們去挖野菜,新翻的土地如發酵般松軟,溝渠上是星星點點的野菜,多數是苦菜。記得很久以前父親也喜歡吃野菜,一種是苦菜子,一種曲曲芽,都是魯北的尋常野菜,去根洗凈后蘸醬便可下飯。

      苦菜,多年生草本植物,菊科,頂生頭狀花序,黃色。亦可用作草藥,加水煎湯飲之,可治急性細菌性痢疾等癥。父親探親回家如果適逢節氣,我們便會去挖苦菜以佐晚餐。我偶爾嘗過,極苦,咋舌。馮德英有《苦菜花》一書,以苦菜暗喻生命的艱難和隱忍恰如其分。不過現如今苦菜忽然身價倍增,據說周末會有濰坊等城市居民不遠百里駕車而來,只為挖苦菜,謂之無污染,且有保健功效等等。

      不止父親探親時段,記得少年的我有一個階段,放學后主要的工作便是挖野菜。灰灰菜用來喂豬,青草、苦菜等多用來喂兔,那是一個勞動著、快樂著的童年。我清楚記得放學后,丟下書包,拿一冷饅頭,手執鐵鏟刀,挎柳條籃,迎著夕陽的最后一抹殘紅,走向魯北廣袤的原野。

      事實上我一直缺少關于父親的準確記憶,他是這個家庭的精神領袖。母親帶領我們姊妹五個(大約在我二年級以前母親還有奶奶作為好幫手)是這村里生活得最艱難的人家之一。我們都在讀書,無法去生產隊里賺取那寶貴的工分,于是母親得交錢買工分方能分得口糧,分糧后我們卻又無力搬回家。

      我清楚記得小學時候,在農村特有的秋假里,我每天早出晚歸去撿豆。魯北秋天的主要作物是玉米和黃豆,收獲后的豆田里經常會有散落的豆粒甚至殘留在根部的豆莢,生產隊不會再顧及這些,于是我們撿來這些散落的豆換成豆油或者豆腐,改善生活。

      書包這時變成勞動的工具,每天我都能撿回二、三斤黃澄澄的豆粒,那一小片平原上幾乎每塊田地都留下我的足跡。最初的時候是結伴而行,到最后往往只剩下我一個,一直撿到所有的豆田被深耕后播種了冬小麥。

      母親終于年紀大了,她再次說起我的童年,說起她為激勵我一個人也要將撿豆的偉大工作進行下去,給予我每斤五分錢的獎勵,甚至許諾我可以自由支配這筆獎金。母親帶著歉意重復著這個故事:當撿豆結束后,我的獎金已有幾塊錢之巨,而這筆巨款多數不等我策劃好用途,便因某次犯錯而被全部沒收。我其實沒有在意這些,我覺得為母親分擔一些家庭的責任是我開始長大的表現。

      家里還養過兔子。先是灰兔,后來也養過黑白相間的花兔。這是我的主要工作,放學收集樹葉或者青草,把它們從小小的溫順的小兔養育成健壯的調皮的大兔子。我為母親小小的花園制作了籬笆,但多數時候兔子們會自己找到或制造一個缺口。

      我記得最多時院里有三十只左右的兔子,或坐或臥,或走或奔,或梳洗或交談,也有為某事而打斗的,也有在院角刨一深坑準備越獄的。《木蘭辭》云: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雌雄?的確,我那時尚未讀到此詩,否則我會仔細研究一下我的兔子們。

      不過我仍然覺得驕傲,因為只要我一招呼,兔子們就會呼啦一下圍上來,用它們長滿胡須的豁嘴輕觸我的手指。

      兔子們長大后會被賣掉,它們會在某個我離家讀書后的清晨被塞入鐵絲籠,帶到集市上賣掉。我不知它們以后的故事和命運,更無法得知它們離開時的心情……

      于是,直到現在,我也從不吃兔肉。

      六、命運

      母親當年跟隨外公從北京回到老家,由東家的二小姐變成地主的女兒。中產之家的奢華都已經遠去,她不得不面對,甚至在以后的人生一直都將面對的是嗆鼻的泥土味兒。這變化讓母親嫁給父親有了更大的可能,于是我的出現也成為可能。

      母親有一張泛黃的舊照片,是她和她的同學,身著美式女童子軍的軍裝,長袖、束腰、中裙還有肩上的紅色的流蘇,我那時從未想到世上會有如此漂亮的制服,直到后來在《虎膽英雄》里的阿蘭身上看到。

      母親那時只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她無法改變命運。身處鄉村,但她仍然懷念城市。然而改變命運的機會似乎只剩下最后一個:婚姻。因為她似乎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

      母親的選擇是父親。

      我很想知道當時是怎樣一種情境。父親家里很窮,據說除了三畝薄田身無長物。但我知道一個有利條件便是父親那時在青島。那是一座美麗的城市。母親夢想通過婚姻有朝一日會回到她熟悉的城市生活,時至今日,那是一個有著六十年跨度的美麗夢想。

      父親和母親似乎被命運劃分了各自飛翔的領域,他們每一次短暫的相聚都意味著更長時間的分離。

      我曾讀過他們往來的書信:談他們共同讀過的某本書,如《第二次握手》;談他們共同看過的某部電影中的人物,如《苦菜花》中的曲云、《一江春水向東流》中的上官云珠……可惜,這些書信都未能保留下來,這些珍貴的情感和記憶悄悄散失在時間的隧道里。

      父親的登記學歷是高小,這同樣是個快被歷史遺忘的名詞。我不知準確的定義,而是直觀地理解為高等小學。但這不妨礙父親對古典文學有一定的造詣。初到上海時,父親的斗室里有一套全本文言的《聊齋志異》,閑時我便用來消遣。父親偶爾考察我的閱力,我卻不經意間領略了父親的古文造詣。

      回鄉的這幾晚,我暫時告別了電話以及互聯網。

      魯北的夜顯得特別黑。偶爾的幾聲狗叫使得夜愈加靜謐。三哥拿出他收藏的父親得病后直至謝世的日記,我便以這種形式再次探究父親的世界。

      返鄉后,父親竟然著手創作他的自傳——黑色的硬抄薄,藍色的鋼筆,雋秀的行楷,就從他十四歲離家遠赴青島做學徒開始。那是一家竹編制品的貿易貨棧,父親的聰慧很快得到掌柜的賞識和重用,除了簡單的學徒業務,他更多接觸報關、處理商業信函等新業務的機會。那時的父親身著藍色的學生裝,球鞋,去海關多不乘車,喜歡走路趁機欣賞街景,雖稚氣未脫,卻是一個蓬勃、昂揚和快樂的少年。

      戰時貨棧閉門歇業,父親便用舊帳頁來練毛筆字,日復一日,數月便大見成效。以我對書法的粗淺理解,父親的楷書帶有魏碑風骨,尤其豎筆略加粗,硬朗如鐵,風格自成。

      可惜,父親的自傳沒有繼續下去,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就像老家曾經用過的那種古老的煤油燈,在燈油燒盡時火苗忽閃幾下,突然亮了起來,然后很快一片黑暗。母親和三哥每每說起父親的彌留之際,總感覺他有許多話要說,然而卻說不出來。說者與聽者于是都沉默著,良久無人說話。

      突然的靜謐讓三哥家原本臥在地上黃狗從前爪上抬起頭,迷惑地觀察著我們。

      七、文字

      父親的日記斷斷續續跨度數年,極其簡單客觀地記錄工作、生活和患病的某些片斷,很少見他表達自己的觀點,某些篇章就如簡訊甚至電報般簡約、準確。

      在三哥收藏的數本簿子里有一張更早的信箋,那是父親的一篇隨筆,記錄著很多年前的一個簡單場景:雨中,上海某個繁華的路口,一位年輕男子抱著只有兩、三歲的嬰兒,全身皆已淋濕。與撐傘的父親擦肩而過時,父親略一遲疑。在那張泛黃的紙上,父親用三分之一的篇幅表達自己的后悔和自責,自己為什么不立即把雨傘送給他們,或者送他們回家?如果那個小小的嬰兒病了怎么辦?自己為什么會遲疑和猶豫?而且,自己再也無法彌補這段道義上的虧欠了。

      看完后,我沒有對三哥說我的看法。

      這是真實的父親。數十年的獨居,父親或許已經習慣把思想、情感隱藏在最深處。這段文字或許是在某個酒后的深夜,無法入眠的父親披衣起床,擰亮臺燈,把這個郁于心中的故事輕輕寫下來。

      那些電報般簡約的文字可能是父親孤獨的白描,而這個故事,則是父親不經意間留下的情感彩繪。然而,我再也無法得知父親世界里更多的信息,他就像一棵古老的樹,我觸摸到他的年輪,卻無法得知那里面的時空記錄。

      可能源自父親吧。我在上海的這些年里,文字一直成為業余生活的主體部分。讀史鐵生的《我與地壇》,欣賞他在病痛中玩味生與死的永恒意義。我對里面一個故事記憶深刻:那是一名風雨無阻的長跑者,每年都參加一年一度的全市環城長跑比賽。當他是第四名的時候,前三名出現在新聞里;當他跑第七名的時候,前六名披紅掛彩;當他跑第二名的時候,報紙上出現第一名的照片;當他終于跑到第一名的時候,新聞只用簡訊的形式報道了這次群眾體育活動,配一幅千萬人從起點出發的照片;若干年后,當田徑教練終于發現他的時候,長嘆一聲,只是說了一句:如果你再年輕十歲多好!

      上帝總是會開些玩笑。

      八、母親

      我的價值觀已經老去,所以彼岸遙遠。

      我的村莊近在眼前,卻仿佛正在老去。

      小村有路直通煙濰公路(煙臺到濰坊的國道),記憶中雖為土路卻平坦齊整,路邊多為楊與柳,盛夏時節濃蔭蔽日,深秋時分黃葉紛飛。歸耕時母牛記著圈里的牛犢,背著枷索韁繩、四腳踮起幾乎小跑著回家,倒是主人草帽荷鋤,不疾不徐,悠哉而后。樹下是灌溉和排水的溝渠,多水的季節竟然會有小魚兒游弋,在水草的邊上來去倏忽。

      如今,路還是那條路,那些粗壯的楊柳早已不再,換些雜樹參差錯雜。樹下溝渠想必疏于管理,淤至幾與路平,偶見零星的草與花點綴在一片枯黃里。至于路面,坑洼如斗。牛車早已不見,每有農用車或是轎車開過,浮塵彌漫,車后如隨了一條黃龍,經久仍在翻滾。

      村里的中央大道仍是土路,稍見平整,但遠不如我想象中的整潔。零散的雜物,稀疏的小樹,陽光下曬太陽的老人們,跑來跑去的各色土狗,一個安靜得有些寂寞的村莊。我記得小村原來的大道上房前屋后有許多大樹,柳樹,梧桐,槐樹,每年柳花、桐花和槐花次第開放,就像是古老的傳統,年復一年。

      樹如此,路如此,人何以堪?

      村中老人大多已不敢相認。有位本家老哥佇立在路中凝視良久,再三招呼卻不作反應。直至握手執臂方作驚喜狀,見我口唇動作,便貼耳上來,說到:老了!不行了!牙齒都掉了!耳朵也聽不見了!

      老哥有孫子與我年近,三句不到便轉到孫子身上,云離婚后遠赴四川打工,至今未歸,電話都沒打一個。言語間眼睛開始混濁起來,連原本紫紅的臉膛仿佛愈發紫紅起來。我無話可說,只是握著老哥骨節粗大,皮膚粗礪的手再三邀請:午后來喝茶!

      再往前走,有亦步亦趨,每步移動不過三寸者,亦為本家老哥。聽見聲音氣喘吁吁停下來,攀談數語方知:數年前中風,鬼門關上走一遭后只余半條命矣。稀噓不已,稀噓而已。

      聞聲出來者再三,步履蹣跚者相貌依稀,只是我已有些搞不清輩份,便有些胡亂叫了。至于繞膝而奔者,多是小我者的下一代了。亦有遠望交談者,多是外村嫁來的媳婦,我更不識。

      胡同里一下子人多起來,卻都是婦孺病殘,同窗、同齡者一個也不見,他們正在縣城或者工場的某地賺錢。魯北的四月,陽光已有些潑辣,不知誰家院里的梧桐正在開花,光禿禿的枝條高出院墻屋脊,淺紫色的桐花正待開放,寂靜中仿佛有些熱鬧。

      轉至家門前,遠遠看見母親拎一袋物什,正緩緩遠去。聽到車聲和我們的叫聲,停下來,回望一陣,兀自轉身離去。

      我們皆笑。

      原本想給母親一個驚喜,母親卻是淡定自若。

      事后母親說:我總得把那袋垃圾扔完吧?

      時間仿佛已經改變一切。

      那個在北平身著美式學生裝的二小姐;那個北平回來的穿旗袍的大家閨秀;那個被許多人稱作有教師氣質的知識女性;那個在夏天的雨后納著鞋底為我們清唱周璇《天涯歌女》的母親……

      事實上,時間一切都沒有改變,雖然頭已花白,背已佝僂,牙齒也快掉光,這就是母親。

      九、小姨

      每次回家,母親總有說不完的話。

      村里的、家族的,現實中的,歷史里的,母親時常把他們串聯起來,人物、時間會發生一定程度的偏移。但似乎并不妨礙故事的循環往復。不過這一次的重點話題之一是小姨。

      小姨是外公回到山東后出生的。她的童年與外公作為漏網地主被游斗,與喪母,與家族的迅速敗落相系。我無法想象她的命運多舛,只記得母親說小姨甚至沿街討過飯。

      我開始有記憶的時候,小姨已經嫁至母親所在的小村。姨父一表人才,是當地的武術名家,脾氣卻有些暴躁。

      不過小姨沒有生養,后來領養本村的一個二胎男孩。曾有段時間我放學會去幫小姨看會兒小孩,讓小姨把晚飯做好。我完全不懂照料一個比我小不了幾歲的男嬰,只會緊張地抱著他,直到兩個人都熱到滿頭大汗。最快樂的時光是周末替小姨去放羊,那最愜意,一片藍天,一塊綠地,一人一羊,世界安靜到只有蝴蝶在揮動翅膀,青草在拔節生長……

      小姨父在若干年前中風并留下輕度的后遺癥。小有名氣的武術家變成身體臃腫,行動遲緩的退役農民了。上次回家探親,小姨家中曾有若干股兵器或損或送,只余下一把寶劍,一口樸刀。寶劍出鞘仍然閃亮,樸刀卻已銹跡斑斑,紅綢的刀穗也已污濁和殘破不堪。因為那個長大的男孩經商欠債的牽連,小姨不得不攜病中的姨父遠走新疆。

      現在,那房子空著。我路過時,仿佛一切依舊,仿佛在下一刻就會聽到門響,笑吟吟的小姨推門出來。

      稍等片刻,不會再有。

      再等片刻,也不會再有。

      一切都已經結束,都不會再重新開始。

      十、村莊

      給父親掃墓回來時,三哥帶我們尋找老屋的舊址。一切都已改變,那里早已是別人的新居,我只剩大概的方位印象,但曾經發生在這里的情景仍然清晰。

      老屋是正房三間朝南,簡陋的東廂房是柴房,后來也用作牛棚。南屋對稱亦有三間,外公曾在此小住。小院面西,開門便是南鄰一個有些荒廢的閑園。垛些秸桿,有梧桐刺槐之類雜樹三五株,夏秋季青草近膝。園子雖有些荒涼,不過可算我童年的樂園。春天可捉螞蚱,順便熟悉園藝,弄些植物的種子學習播種或是扦插;夏天則是捉知了龜或是用蛛網纏在竿頭捕蟬,知了龜洗凈浸在鹽水中,一周后煎炸可成無上美味。秋天可以收獲了,園里的青草野花也時常成為兔子們的口糧。冬天的雪后,小園高高低低一片潔白,有鼠或野兔的腳印規整對稱,可以學魯迅支起篩子捕鳥。

      碰巧的是,我們小院的東面也是鄰人堆柴的園子,在我的散文《花事》里曾記錄這個園子里的芍藥和木瓜。后來新房造好后,老屋便徹底地拆掉了。現在已經無從尋找當初的半點痕跡。

      胡同向北可通小村得名的大河,那時河水清澈,荷花搖曳,亦可垂釣。燒紅的縫衣針可彎作魚鉤,至于浮漂鵝毛也行,干樹枝也行。鯽魚肥大,味極鮮美。母親與大鍋咸菜共燒,咸菜亦有魚鮮,日常佐餐有些奢侈。如今河水早已干涸,河床已被墾荒。大河南村徒有其名了。

      向南則是村里原先的中央大道。家家門前都有高高的土堆,是用來清理豬圈做廄肥的。老樹、土堆、荒園是捉迷藏的好處所。

      一路走過,新房固然青磚紅瓦,卻也有破敗的無人居住的院落。斷垣殘頂,門窗歪斜,雜樹橫生。一棵需兩三人合抱的古槐已經死去,仍然直立在一處土墻邊。三哥便介紹這是誰家誰家,或是舉家外遷,或是人丁零落,我仍然只有模糊印象,如一張過度曝光或是對焦不準的照片。

      掃墓完成后,三哥特意帶我們去大河的橋頭,觀瞻孫氏在此地的祖先。河南河北兩村的長者共同樹起了一座新墳,墓碑厚重,上書“孫氏祖墳”,旁有碑記,追溯此地孫姓由來,傳世640余年云云。

      又據說,孫氏家譜也已修完。

      碑豎起來了,家譜修好了。來源或可追溯,但我們真的找到根了嗎?至于今生去往何方,來世又在何處,又有誰弄得明白?

      十一、面朝大海

      回家數日,三哥放下手中的活兒幾乎全程做了司機和導游。他的五菱面包車也幾乎成了我們的專車。

      我們兄弟四人中,脾性都如父親般內斂。在外型上卻是三哥與父親最為相像,兄弟中也最為心靈手巧。盡管初中畢業便不再繼續學業,然而這不妨礙他繼續發揮天賦中的聰明。我記得他學會木匠、泥水匠,而且都能做得很出彩。后來他學會維修各類農機器具,成為附近活兒漂亮、收費厚道的技工,小有名氣。再后來,他學會鋁合金、塑鋼門窗及與之相關的一應技術。他的院子就是他的工場,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名片。

      三哥還專門驅車送我們及大姨、姨父到渤海邊上、到新的經濟開發區去轉轉,可見心思縝密。我只在中學時曾和同學騎車到過渤海邊一次。再來時印象已經全然改變。四月的海風獵獵,海堤上巨大的風力發電機組嗡嗡作響,金色的沙灘松軟如綿,碧藍的海水無限延展,遠處有花花綠綠的十數點人景,三哥說那是在沙灘上挖海蚰蜒呢。

      近海有方正的大池,想必是曬鹽池。岸堤邊上尚無綠色,經年的枯草有高而直立者,孤立者如鐵條般在風中嗚嗚作響。

      迎著風,面頰有些發涼。背后太陽直曬,居然有些發燙。忽然想起海子和他著名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從明天起,和每一個親人通信/告訴他們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閃電告訴我的/我將告訴每一個人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為你祝福/愿你有一個燦爛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終成眷屬/愿你在塵世獲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這首明麗的、快樂的、激動的和躊躇滿志的短詩如新綻的百合花般純凈。你無法判斷快樂的緣由,卻不由地被這快樂深深地感染。大海作為詩中的核心意象代表著廣闊、浩蕩、壯美,而春暖花開則意蘊生機、希望和幸福的開始。當然,從另一個角度,我固執地認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是海子的半句箴言,極其準確地預言了天才詩人短暫卻極富張力的一生。

      詩與現實的反差如此之巨大,我是在接觸現代詩歌后才慢慢意識到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創作于1989年1月13日,那是個尚未花開的季節,我相信兩者都源自詩人激揚的想象。這位15歲考入北京大學法律系的少年天才,他的未來本該是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只是他沒有等到那年真正的春暖花開。兩個月又13天后,1989年3月26日,海子靜臥在山海關附近鐵路的慢車道鐵軌上,遠方的機車緩緩駛來。

      那是海子的最后一首詩,有律無字。

      我曾經夢想過成為一名作家,那么,在這個魯北的春天,在渤海的海邊,在這個春暖并即將花開的季節,且為這個天才詩人的20年祭默哀一會兒罷。

      尾聲

      在歸期到來之前,我們為母親換了臺新的電冰箱。

      舊冰箱是父親留下來的古董,體積小,單門,且耗電嚴重,因新冰箱的購買方式是家電下鄉的以舊換新,所以隨著它的到來,舊冰箱被裝上送貨的卡車,很快消失在一片煙塵里。房間里,父親的痕跡便又少了一些。

      行期臨近,家里人都最大限度地到齊了,于是從村里的小飯館里叫了外賣。這次來送菜的仍然是我初中的英語老師。我回家后的第一次叫外賣便是她來送的。她以為我已經忘記,但我一眼就認出她來,我說你是教我英語的張老師。她開心地笑了,仍然像許多年前一樣,眼睛瞇成一道縫。

      那時她大約高中畢業,當了我們初中的英語代課老師,靦腆的大女孩而已。班里有的男同學高出她許多,并不怕她,時常有些惡作劇般地頂撞她,即使她動手也打不疼我們。不過她最好的辦法是開始抹眼淚,這時我們反倒乖了許多。張老師后來嫁到了我們村,家里開了飯店,也轉為正式的教師編制了。我仍能認出她,但她已經完全不是十多年前我記憶中愛哭卻也容易破涕而笑的大女孩了。

      哥哥們家里的小孩子都到了,侄兒讀高中,侄女讀初中,雖然已經回家數日,他們仍似有些害羞般不大會主動跟我說話。我離家時只比他們現在大不了幾歲。對他們而言,我只是一個遠在上海并不常回家的叫做叔叔的人而已。

      他們都很健康,就像四月的陽光,明亮而且帶有春天的芬芳。

      母親有些不舍,但仍催促著我們快去趕火車。

      時間還早,途中我們在楊家埠稍作停留,我選了幾本木刻年畫,都是傳統題材、手工雕版套色印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內容有秦瓊、尉遲恭的門神、孔子先師像、鐘馗捉鬼等等。傳統正在式微,且留幾本作紀念吧。

      三哥把我們送上火車,硬臥的空間似乎更小。和衣躺下,一路半夢半醒,次日醒來,窗外已是綠的香樟樹,黃的油菜花,桃紅柳綠,草長鶯飛,間或小橋流水,竹林老屋。江南到了,儼然另一個世界。

      在這個世界里,我將繼續我的所謂事業、償還貸款、關心子女教育、應對辦公室政治,一切都如數日前。停擺的鐘又上足弦,恢復原有的節奏。我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93號汽油的味道,手機的短信提醒我江南當地的天氣如何如何……

      一切仿佛重又開始。

      我還是我。江南還是江南。

      我還是我嗎?江南還是江南嗎?

       

      本期點評1:

      人間萬象,筆底波瀾。與古今中外的名家名作相比,魯北明月的《清明 清明》或許算不上一篇杰出的憶舊懷人散文,卻因為充滿細膩而深沉的情懷,而讀來真實動人。

      文章開篇,“我”的回憶隨著幽冥夜色中返鄉大巴的發動機轟鳴聲徐徐鋪陳,從繁瑣的葬禮儀式與魯北傳統,到遺物的整理和墳場的布置,豐富的記憶碎片與生活細節撲面而來,似乎讓敘事節奏顯得頗為凌亂和瑣碎,但也正因如此而具有了難得的真實感。顯見的是,散文有兩條敘事線索,明線以當下人的生活狀態作為參照,暗線則是隱匿在時間褶皺里的那些令人觸景傷懷的往昔。

      所謂睹物思人,往往因物是人非而最為傷懷。在散文中,有一處細節格外引人唏噓。“我”的父親是一位“敬業負責與清貧共生,誠實敦厚與‘無能’相伴”的“出名的好人”,他似乎從未出現在“我”的夢中,甚至可以說,他在前五部分的敘述中幾乎是“面目模糊”的。父親在早年間因養家糊口不得不四處奔波,與家人聚少離多,晚年在家的短暫光景,有意將庭院整飭為花園,卻因病情加重而未能維持。隨著時間愈久遠,庭院已然褪去了父親曾經的痕跡,只有“滴水檐下鋪就青磚縫里、院子水泥磚的甬路邊上長出來許多苦菜和薺菜,苦菜細細密密地匍匐地上,柔柔弱弱的薺菜竟也擎起一枝淺淺小小的白花”。這磚縫間長出的野菜與“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和“西花廳的海棠花又盛開了,看花的主人已經走了”相比,實在顯得太過于冷清和寥落,從中或許也可以看出這篇散文的感情基調。

      散文處處充滿現實的遺憾,如對于父親的思念無所依附,如對于母親的衰老無可奈何,如“每一次短暫的相聚都意味著更長時間的分離”,如那些遺失的珍貴書信和尚未寫完的自傳日記,如那些消弭在時間里的人事物。故去的人永遠停留在過去,但沒有人能夠抵擋生活無情向前滾動的車輪。

      “面朝大海”等幾部分,雖然能夠看到作者對于詩歌與詩人的個人理解,以及“學者型散文”寫作嘗試的某種追求,但與清明時節憶舊懷人的情感質地有所不同,如能適當刪減,或許這篇散文的整體觀感會更上一層。

      ——教鶴然(《文藝報》社評論部編輯,文學博士)

       

      本期點評2:

      魯北明月以《沿著盲道往前走》,2021年曾獲“本周之星”,這篇《清明 清明》,同樣虛實相生,情理交融,富于哲思色彩,沉穩有力的行文中顯露精神高地。

      世上萬象,若含預示。作者體察細微,思維縝密,常被日常生活的一草一石、一景一事觸發,從中沉淀出生活圖卷,抽象出生存價值,提煉出人生的哲理,增加了文章的厚重感。

      在《沿著盲道往前走》的迂回周曲里,善惡苦樂,穿梭交集,作者突發詰問“我們真的走出懵懂期了嗎”;在《清明,清明》里,即使只是睡在回鄉大巴的狹窄鋪位上,“這是個由灰白的實體與灰暗的虛無構成的立體空間,沒有明確的光源,有時窗外會有各色的光影迅速滑過,但很快再次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發動機、鼾聲和小兒哭聲、汽油味、腳丫子味以及某種食品味共同組成的一片混沌。”既寫得鮮活生動,這種時常激發的心境,又使文章由實入虛,為下一步生發鋪展,逐漸達到思想深化與情感增強奠定了基礎。

      善用精辟之喻。比如無時不在面壁的我們,與籠中鳥、塘里魚并無區別,然而又受思維方式的強大慣性囚閉,暫離城市綜合體的作者寫道“小魚在玻璃缸里慢慢長大,缸不能容,主人不忍,放諸大缸。繼續長大,大缸亦不能容,放諸大海。日后相見,魚郁悶不樂,主人不解。魚問道:這個缸為何沒邊啊?!”

      他的原則扎根魯西北古老的黃土深處,扎根千里外的故鄉,即使已定居沿海城市多年。對父母親人與故鄉大地,作者傾注了一腔深情。黃土地的氣質,土地所賦予人物的性格、品質與美德,艱辛歲月里的頑強生命力與執著追求,滲透于作者漫長的追憶里。對少年便外出謀生,直到古稀之年才回家的父親,作者寫道“他是一艘古老的帆船,幾乎尚未造好便出海遠航,直到再也不能航行才回到出發的港灣,在病痛中消磨掉最后的時光。”而故居遺物稀少,“現在,這個港灣連古舊的船板也不剩多少了!”清明之悼,痛出紙背。手法多樣的作者,又以樂景寫哀情,先是渲染父親晚年極美創意下的西廂房與小小花園,隨后突顯了老父患病后廂房的頹廢,花園的凄涼,然而一株月季偏偏“根還在,在這春天里重又萌出一簇簇水紅的嫩芽來。”使人頓生無盡的懷念。情理交融,使文章增色不少。

      文章以血肉豐滿的事實,寫出了父親的敬業奉獻、安于清貧與一生愛好,寫出了貌似隱形(常年工作在外)的父親,如何像春蠶、蠟燭一般節衣縮食供養子女,父親、母親、外公、小姨、三哥等人,以至樹、路、村莊皆有幸立傳,作者顯示出駕馭文字的嫻熟能力,層次清晰,在現實與回憶中自由切換,并與他上傳的系列散文一樣,塵埃飛揚關注性靈,蕪雜里托起生命境界,艱辛生活里不失樂觀,同時沉思之筆,不失風趣,如追憶童年飼兔的日子“我記得最多時院里有三十只左右的兔子,或坐或臥,或走或奔,或梳洗或交談,也有為某事而打斗的,也有在院角刨一深坑準備越獄的。”

      ——盧靜(山西文學院簽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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