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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3期|李燕燕:尋叔記
      來源:《解放軍文藝》2023年第3期 | 李燕燕  2023年04月07日08:30

      李燕燕,1979年10月出生。重慶市作家協會副主席。曾獲第八、九屆“重慶文學獎”,解放軍原總后勤部第十三屆“軍事文學獎”,《北京文學》年度獎,“書香重慶十大年度好書”等。作品入選“2020年中國當代文學最新作品排行榜”等榜單及選本。

       

      “你們快來一趟,你老漢我是管不了啦!”早上七點,正準備出門的王強接到吳姐電話。還是像往常一樣,這個六十出頭、笑眼里透著絲絲精明的女人一說話,便是絮絮叨叨半天。與此同時,電話里透出八十四歲的父親在一旁焦急的“吭吭”聲。老爺子四年前腦子就開始不清醒,延續至今,除了吃喝拉撒,說話走路都有問題。住在縣城的哥哥王濤講,這個女人就死盯著老爺子城邊的那套回遷房,以及每月三千多的職工退休金,她打著和父親結婚的主意呢。而老爺子就算腦子再糊涂,朝鮮戰場上偵察兵殘余的洞察力還是有的,他明白這個與自己朝夕相處了好幾年的女人絕非善茬,所以每每在吳姐給他兩個兒子打電話絮叨辛苦之時,用盡全力發出叫聲以示提醒。

      王濤當年原準備當兵,結果身體檢查沒合格,初中畢業就一直在家務農,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去南方某城市的玩具廠打工,摸爬滾打二十年,直到三年前才回到縣城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超市。王濤回來,當然也是為了看顧思維已漸漸沉入混沌的老父親。老爺子統共就兩個兒子,王強十八歲考上軍醫大學臨床醫學專業,畢業留在醫院做軍醫,這是跟前指不上的,所以哥哥王濤必須發揮長子的作用。

      話說王濤第一眼看見王強從家政公司請回的吳姐,就感覺心里頭有疙瘩。王強跟哥哥說,我在那個家政公司掛出一溜兒照片里頭,就看見這個阿姨臉上掛著笑,一副面目和善的樣子,心想還不錯,再說干活兒也麻利。王濤卻覺得這個吳姐雖然時時嘴角上揚,但那個笑更像是面部肌肉牽扯出來的假笑。第一次和王濤見面,吳姐匆忙把一根剝了一半皮的香蕉,塞到靠坐在沙發椅上嘴里嘟囔著含混不清的單字的老爺子手上,像對孩童一般拉長聲音囑道:“乖,快吃啊!聽話!”回頭對著王濤,立馬努力拓展臉面上的笑意,讓自己看起來更像一個街鎮生長起來的有著單純熱情的鄰里大姐。

      “你看啊,你爸喜歡吃鄉下的新鮮蔬菜,我就專門到老家給他搞來,我兒子都說我對這老爺子上心呀。吃雞,你爸吃雞腿吃身子,我就吃點腦袋翅膀,肉都緊著老爺子吃……”吳姐雙手搓揉著圍裙,邊笑邊說,語速很快,但說到這里,像是忽然感覺什么地方沒有說好,猶豫著停了下來。

      “聽起來大姐你很關心老漢呀。我開始還擔心你會見外哩,看來不會。”王濤看出了吳姐突如其來的尷尬,頓了頓,說,“這樣我也就放心了,你在這里可以多做個幾年?!?/p>

      “哦,做幾年都不打緊,我把你爸早看成了自己人,我兒子也說,你爸跟他十幾年前就走了的老漢硬是像得很?!?/p>

      “像,但到底不是,對吧?”王濤冷笑道。

      “吭吭吭……”老爺子喉嚨里發出悶響,他的嘴邊粘著一小簇黃里夾雜著點點黑斑的香蕉皮,只剩四五顆牙的嘴里還在用力咀嚼。王濤看著父親,想起小時候父親講到自己在朝鮮戰場嚼凍土豆的情形,凍土豆硬似堅冰,要牙口好的年輕男娃才勉強咬得下嚼得動,如今上了年紀,軟爛如泥的香蕉成了父親嘴里費力嚼著的凍土豆。雖說香蕉比凍土豆味好,可兩者對父親都是或曾是必需——吃凍土豆是為了在天寒地凍的戰場上生存下去,吃香蕉為了通便。便秘是老年父親身體的一大苦難,甚至因此引發過致命的腸梗阻,每天兩根香蕉就是為了潤滑他那攜帶著槍彈傷疤的腸子,讓它們在運轉時不要太作難。

      王濤回頭跟王強說起那天的情形,很是感慨,英雄老來不堪,他把父親的種種細節都用略帶夸張的語言還原出來,同時為失能父親被一個沒見識又有心計的保姆給拿捏而深感不安。王濤的細致洞察,來自南方城市的繁華風浪對一個農村打工者的沖擊蕩滌,讓他于世事了悟中越發敏感。而軍醫大學以及附屬醫院的環境,較之社會自然單純,王強可以不放過患者身上或是片子上任何一個可能被忽略的細節,但對于人情世故的細節卻保持著一貫的粗獷。何況,王強幾年前自主擇業,與戰友合開了一個骨科醫院,這一段正是重要的上升期,王強有個老領導喜歡說“將軍趕路,不顧小兔”,顯然,保姆吳姐及哥哥王濤的這些看法觀點,就是他跟前的“小兔”。

      “沒事,吳姐這人我瞧著倒還好,再說,人家保養得像個不到五十的人,要找個合適的也不難,她圖咱老漢什么呀?就像你說的,圖縣城里八十多平方米的回遷房,還是那一點點退休金,或者說縣里退役軍人事務局逢年過節的慰問?”王強對王濤的說法不以為然。

      “你呀,是一直在部隊生活,對社會上的人一點也不了解,你不知道‘一文錢都要難倒英雄漢’的道理?!你看,老漢這個身體狀況就是這幾年的事兒,那個女人趕著跟老漢把證扯了,老漢的東西就成了她和她兒子的東西。憑什么呀?老漢辛苦了一輩子,好不容易才享受到國家待遇,她憑什么白拿?!”王濤很是憤憤。

      “哦,再說吧!”王強不愿就這個話題再與哥哥討論下去。

      王濤不如王強那般好講話,所以,吳姐也就不大給王濤打電話說事,倒是常常找王強,說的都是她替他老漢解危除困:諸如老爺子半夜疝氣發了,她折騰了一晚才給消下去;老爺子消化不好,她每天都要按摩兩三個鐘頭之類。末了就是,你看啊,我下樓去跟幾個和我一樣在別人家里幫忙的姐妹聊天,人家都說我照顧一個老年病人起早貪黑,拿的又不多,到底圖啥呀?我告訴她們,我圖的就是一份情誼,一份日久見人心的情分。王強連聲道謝,吳姐說,不客氣,我早把你們都當成自家人了。

      到底一個念頭在心里扎了根兒,任何時候都會想方設法露點頭。吳姐的心思,連不喜辨識人心的王強也漸漸覺察出來。后來,王強跟哥哥王濤商定,準備哪次兄弟倆一塊兒去探望父親時,跟吳姐攤牌,給她多付一個月工資,請她離開。王濤老婆在老家請了一個人,男的,五十來歲,以前在醫院做過護工,照顧老人很有經驗。

      請神容易送神難。那個攤牌的下午,父親回遷房那間小小的客廳,劍拔弩張。在歇斯底里的鳴冤叫屈之后,吳姐一把鼻涕一把淚,一把抓住父親的一只臂膀拼命搖晃,“看到沒,你的兒子們要趕我走了!我走了,以后就沒人伺候你那么周到,噓寒問暖,睡在側邊一晚上醒幾次照看你,你這老頭要是還有點良心,倒是表示一下呀!”吳姐曉得的,別看老爺子如今糊涂得開不了腔,但利害還是明白,就像王濤三番五次給冷臉,她在老爺子跟前數落掉眼淚,說著說著,把手頭那塊給他墊下巴的手帕往地下一扔,便發狠了,說馬上收拾行李走人。以往老爺子只會搖搖頭,拉住她的衣角,像個委屈卻無助的小孩。但這回老爺子沒有任何表示,只是喉間發出“吭吭吭”的輕響,聽起來很像是清嗓子,然后準備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誰幫我……找到二叔……我的……都給他……”突然,老爺子嘴里含混地蹦出這一溜兒還算齊整的話。這是近四年來,父親說出的唯一算得完整的語句。

      “二叔?哪個二叔?”王強很疑惑,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聽到父親提起二叔了。

      “你……二叔”父親說,這次吐字很清晰。

      “就是當初做了鐵道兵,后來在山溝里支援三線建設的那個二叔啊?!蓖鯘牧伺耐鯊?。因為過去太長時間,王強如今腦子里幾乎沒有二叔的印象了。

      二叔是祖父母屋里的幺兒,比王濤大六歲,兩人在小時候算得上玩伴。二叔喜歡帶著小王濤四處搗蛋,比如偷偷鉆進鄰居家,在他們灶臺邊上的泡菜壇子里拉屎,惹得隔壁滿臉橫肉的女人跑到家門口叉著腰跳起來罵。但二叔從十四歲開始就變得沉默寡言了,很少和王濤他們一起玩。王濤還記得,那年二叔當兵從屋里出發,需要打鋪蓋卷,當時他對這項操作并不熟練,一舉一動很費勁兒,父親見狀上前幫忙,可二叔推開他,臉漲得通紅,一把就把那堆不成形的鋪蓋扔到了地上,就著一地塵土使勁捆綁,完事便急匆匆背上走人。王濤記得父親說過,二叔做了鐵道兵,入伍第三年就去了山里執行秘密任務——很多年之后,才知道這個秘密任務就是三線建設: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八〇年,貫穿三個五年計劃的十六年中,國家在屬于三線地區的十三個省和自治區的中西部投入了占同期全國基本建設總投資百分之四十多的兩千余億元巨資;四百萬工人、干部、知識分子、解放軍官兵和成千上萬人次的民工,到大西南、大西北的深山峽谷、大漠荒野,建起了一千一百多個大中型工礦企業、科研單位和大專院校。既然是秘密,自然不能向家人透漏自己的行蹤。二叔當兵入伍以后再也沒有回過家。雖說二叔身邊只有大哥這一個直系親人——父親早逝,兩個姐姐遠嫁再無聯系,母親在他入伍之前意外身亡,但種種跡象表明,兄弟之間的關系并不親厚。

      “二叔,你二叔……”老爺子喉間不斷發聲,緊接著一陣劇烈的咳嗽襲來,他那張布滿皺紋和褐色老年斑的臉霎時憋得發白,干枯的手使勁抓著胸口,似一個溺水的人。

      不好,痰液堵住呼吸道了!王強一驚,飛奔到父親的臥室,在床頭柜里快速扒拉,找出一個醫用塑料袋,里面裝著一根吸痰管,這是他平日就為父親備下的,也教給了吳姐使用方法,如今終于到了必需的緊急時刻。王強一手抓住吸痰管末端,另一只手把持吸痰管前端,插入老爺子口咽部,然后放松導管末端,很快吸凈了老人因為氣急而大量聚集在咽喉部的分泌物。老爺子慢慢緩了過來,但心跳依然很快,王強兄弟倆趕緊把他送進醫院。與王強的認知一樣,對老爺子病情已非常熟悉的醫生認為,因為進展迅速的阿爾茲海默癥和身體里殘留的多塊彈片,老人的各個器官陸續衰竭,應該還有一年多的時間。

      急診的病床旁,生命體征監測儀時不時發出“嘀嘀”的尖利叫聲,老爺子半睜著眼,不停嘟囔著:“二叔,你二叔,找你二叔……”

      王強和王濤聽著,都很沉默。片刻,王濤對王強說,你回去給老漢收拾點換洗衣服吧,我在這里看著他,王強點點頭。

      王強心事重重地回到老爺子那里,開門便見滿屋狼藉,所有衣柜都被打開,就連老爺子珍藏的軍功章都被扔到了地上。吳姐已經不見了。人性如斯,謂之奈何呀,王強嘆了口氣。一路收拾,直到父親的臥室,剛撿起掉在床邊的一把木梳,抬頭,看見扔在床上的一個古早式樣的鐵皮糖果盒敞開著,里面是一沓信件——信封已經開啟,信折得方方正正就擱在里面。從信封的正面看,收信人正是父親,展開信紙,看見排頭的稱呼“哥哥好”,以及落款自稱“弟”,王強頓時明白,這不正是二叔寫給父親的家書嗎?!還好,對臨走之際一心只想找補點有用東西的吳姐來說,這些信是沒用的垃圾,她沒去動。

      王強數了數,這里有二十九封信,落款時間從一九七一年三月至一九七八年三月,每隔三個月一封信,每封信都只有寥寥兩三行字,也就是簡單說說在部隊的工作生活情況,最后都附一句:一切好,勿念。是的,二叔一個季度一封的信,是向家鄉唯一的血親報聲平安。信件也沒有因為二叔去無名深山執行秘密任務而中斷。

      一九七三年三月的信,二叔告訴父親,自己跟著部隊進山執行秘密任務了,往后很多年都在山里了,因為交通不便利,所以信可能會延誤。也是從那封信開始,信封上沒有出現寄信地址,只標注著“某某信箱”。從一九七五年六月的那封信開始,幾乎每一個信封背面都有拿鉛筆描繪的花鳥蟲魚,畫得很精致,看起來,倒像是當地的物產,一旁都標注了名稱,諸如“白蔥蘭”“海棠果”“鳳凰鳥”之類。忽然,一叢小灌木的形象吸引了王強的注意,植株挺拔秀美,枝頭垂下小葡萄一般一簇簇的玲瓏果子,這種小灌木的名稱為“紅泡樹”。

      紅泡樹?!王強心頭一驚。

      十一年前的那場大地震,王強作為軍醫大學臨時抽組的抗震救災醫療隊骨干,來到震中的S省W縣。王強的專業是骨外科,廢墟旁的空地上,他的“戰地手術”一臺接著一臺。連續四十八小時,王強都在打高強度的硬仗,體力消耗大,補給因為震后的環境條件限制而十分有限,幾頓方便面跟土豆湯吃下來,王強隱隱覺得胸內生火,口干舌燥。夜里快十點,在一處垮塌的民房,救援隊員帶著器械吃勁搬開一塊塊沉重的預制板,有些頭疼的王強半蹲在一旁焦急等待廢墟下的傷者抬出。突然,有人輕輕拍了拍他的背,轉頭對上的卻是一雙小鹿一樣水汪汪的大眼睛。這是一個看上去八九歲的小女孩,蒙垢的小臉還有一道淺淺的傷痕。好面熟呀!哦,想起來了。昨天下午從一處廢墟里抬出一個年輕女人,雙小腿骨折,王強現場緊急處置,一個頭頂塑料袋的小女孩咬著手指冒雨站在不遠處,目不轉睛看著王強手上的動作。直到一切結束,王強接過護士遞來的一片紙巾擦拭額頭的汗水,那個小女孩上前,怯怯地對王強說:“謝謝叔叔,救了我媽媽。”

      想到這里,王強正要問問女孩她媽媽如何了,女孩卻伸出一只手,握著的手掌朝上輕輕展開,一小把豌豆大小的果子在探照燈光線的照耀下,紅亮晶瑩。

      “叔叔,這是我在附近采來的紅泡果,你嘗一嘗?!毙∨⒄f,看王強有些猶豫,她又接著道,“叔叔,這果子是干凈的,我才在溪水里洗過的?!?/p>

      王強咬咬唇,接過這些紅紅的小果子,說:“謝謝你呀!”還想再說點什么,小女孩已經跑不見了。

      拿了一顆放在嘴里,舌頭輕輕一頂,果子便在口中爆裂,又酸又甜。這樣爽朗的感覺,立時將周身上下的不適驅個一干二凈。幾天后,王強在W縣的一個山村野地里再次見到這種“紅泡果”,它們成串生長在一叢叢約莫一米多高的小灌木上,在陽光下顯現出鮮紅的色澤,煞是好看。瞧見有外面來的軍醫對這野果感興趣,村子里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婆主動湊近,她告訴王強,這種結紅果的草木叫作“紅泡樹”,在W縣的荒山野地很是常見,也是小孩子們稀罕的野果子,但稀奇的是,它只生長在方圓一百里以內,再往外跨出去,是絕不可能見到它的蹤跡的。王強笑笑,不覺伸手,自小灌木上摘了一顆果子,略吹拂下,便投入口中。是的,就是那樣爽朗的感覺。

      對了,不會錯的!王強拿起信封仔細端詳。是的,這種紅泡樹的葉子很是奇特,一片片沿著枝干呈螺旋式分布,每一片都像一根魚骨。王強確認信封背面描畫的,確實就是他當年在W縣遇見的紅泡樹。那么,可以大膽猜測一下二叔所在的地方了。也許,也許正是自己待過半月的W縣。很有可能!W縣地處西南,氣候潮濕,盛產各種野地植物和小動物,瞧一瞧,信封上描繪的植物動物種類之多實屬少見。腦子里一經閃過這個念頭,便再也停不下來了。

      給父親送完東西,王強顧不得跟王濤講講自己的想法,便開始順藤摸瓜。其實,王強起先并不十分在意尋找二叔這件事,一則他認為父親雖然口口聲聲念叨二叔,但畢竟腦子已經不清楚,遺憾或痛苦不會一直糾纏這個快要走到人生終點的老人,二則他一點也不在意父親的遺產。但神奇的是,當二叔的線索一點一點模糊展現,王強卻被強烈的好奇心緊緊攫住,就像他和幾個老戰友閑時最喜歡玩的“密室逃脫”,一旦在屋里的某處找到一條線索,便要想方設法翻箱倒柜甚至摸索墻縫也要湊齊其他幾條線索,然后找到突破的方向。

      為了保險起見,王強先利用網絡和人脈查找曾經的“某某信箱”所在地址,經過一番努力,雖然沒有確切結果,但大概率可以確認是在S省。這樣的認知讓王強十分興奮,他開始想著去打聽下W縣是否曾經有過一個隱姓埋名的三線建設項目。找誰問呢?那晚王強閑來無事,坐在書房,一邊在腦海里篩選著自己在W縣所認識的人,一邊一顆接一顆吃著紅色果味軟糖。十一年前從震中返回后,他的生活遇上了一些不可化解的困難,不知為何,那一段時間他老是回味紅泡果那種酸酸甜甜的爽朗滋味,C城里沒有紅泡樹更沒有紅泡果,于是他就移情到了這種模樣與味道跟紅泡果有點類似的小小軟糖上,仔細瞧瞧,這種在超市很常見的軟糖表面還有許多綿白糖。高糖能讓人興奮。每當王強深入思考某件事的時候,就不停地從那個花花綠綠的小瓶子里拿糖,然后咀嚼著陷入自己的世界。所以,每次愛人去超市采購,他都要叮囑一句,哎,記得給我買那種軟糖!愛人一臉不屑,瞧瞧,還有哪個大人在吃糖?這個年紀吃糖不怕得糖尿病?王強擺擺手,去嘛,我有我的習慣。

      王強想到了老唐。這是W縣委組織部的一個副部長,對于W縣的根底非常熟悉。抗震救災那會兒,老唐作為鄉鎮工作人員一直在救援現場,由此與王強熟識,兩人過年過節還相互問候。王強打電話給老唐,一陣寒暄后直入“尋叔”主題,問道:“唐兄,咱W縣以前上馬過三線工程嗎?”老唐很肯定地告訴王強:“沒有,因為地形地勢并不合適,一九六八年前后還有專家專門來考察過,之后就放棄了?!蓖鯊娦睦镩W過一絲失望,但仍有些不甘心,“方圓百里的鄰近縣份還有紅泡樹嗎?”王強脫口而出。“紅泡樹?”老唐沒有聽清。

      “哦,我的意思是方圓百里的其他縣份搞過三線建設嗎?”王強趕緊改口。

      “哦,有啊,而且大名鼎鼎,就在旁邊的L縣,是個軍工配件大廠,現在都有四千多個職工,我們這一片的人都管它叫作‘紅旗廠’。”老唐說。

      老唐告訴王強,這個“紅旗廠”很有來頭。當年,L縣山窮水惡,是這一帶最窮的地方,那里再英俊的年輕小伙都娶不到女人,遇到災荒,稍微上了年紀的人都爬不過高高的山梁,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一支鐵道兵部隊進發到L縣的深山里,跟東北大廠過來的師傅一起搞三線建設。他們這個項目很大,有廠房有隧道有深溝,工程整整建設了十多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算完全結束,緊接著鐵道兵部隊集體轉業,以“廠一代”的身份留在了L縣的大山里,這就有了“紅旗廠”。當然,現在“紅旗廠”所在的大山也絕非原先那副窮兇極惡的模樣,從縣城到“紅旗廠”,有一條盤山路,有專門的公交線路,坐車進去也就一刻鐘,廠子附近繁華得很。

      “九十年代,咱們W縣的年輕女娃兒做夢都想嫁到L縣的‘紅旗廠’。我的一個表姐九二年就嫁到了那里,嫁給了一個浙江人。她呀,原本田地里曬得黝黑,幾年后皮膚都白嫩了,可惜跟著江浙人吃清淡的吃習慣了,如今連一點辣椒都不沾了?!崩咸祈樋诰褪且粋€例證。

      “啊,原來如此!”王強輕呼。他其實聽說過這個“紅旗廠”。就在去年,他和骨科醫院合伙人去了東北一個大型鋼鐵企業附屬醫院考察,他在企業的宣傳資料看見,這個大型企業當年的三線援建單位之一就是這個軍工配件大廠。只是他當時看過就看過,并未特別上心。一個原本遙遠且并無相干的事物,因為父親掛記的弟弟,或者說因為他自己愈加濃烈的好奇心,而一下子拉近了距離。

      末了,王強鄭重其事地拜托老唐,幫他托人在L縣查一下二叔王明遠是否真在“紅旗廠”。老唐一口應允,讓他等消息。

      時間一晃就過去了一個月,老爺子的狀況漸漸穩定出院回家了,但就算成日如初生孩童陷在一片混沌中,二叔卻已被他重新記起了。于是,早起他念二叔,喂他吃粥吃水果他念二叔,晚上臨睡還要念。

      王強把尋二叔的事告訴了王濤,王濤覺得這事并沒有多大把握,用他的話來說就是,若尋到了二叔,給老漢臨走前一個心理安慰,好事;要是尋不到,為人子的孝心也盡到了,沒有什么遺憾的。但王強自從分析出二叔極大可能在L縣的那座大山里,他就決定,一定要打探到二叔的下落并親自找到他,把他帶到父親跟前——如果二叔尚在人世的話。老唐那邊要是再沒有消息,那么他將以退役軍人和鐵道兵家屬的身份,自己前往L縣“紅旗廠”去一探究竟。就在他準備自己去查的當兒,老唐的電話突然來了,說“紅旗廠”那邊真的查到了王明遠的資料,詳細情形想請家屬過去一趟,同時把聯系人電話留給了王強。

      王強正式啟程前往L縣“紅旗廠”。出發前,他特意跟父親道了個別。父親像往常那樣靠坐在沙發上,佝僂著身子,嘴唇顫抖。王強彎下腰,握了握父親的手:“老漢,給你說件事,我找到了二叔,這就動身把他給您帶回來。”

      “呃呃呃……”父親看來是聽懂了,嘴唇上下蠕動著,臉部肌肉抽搐。

      從C城到S省L縣,有將近七百公里,如果乘坐公共交通,需要火車轉汽車,很麻煩。于是王強決定自己開車。雖然一路上他想集中精力,但一些早已淡忘的往事卻隨著目的地的一點點靠近,一幕一幕展現在他腦海里——

      中年父親每餐必喝二兩燒酒,苞谷酒價極廉而度數高,每每醉了,父親都帶著哭腔喊:“媽,弟弟,我立功了!組織上是知道的……”那時,父親以“臨時工”的身份在縣農技站工作,走村串戶給農民傳授桑木嫁接技術。母親去世得早,父親要忙生計又要顧兩個孩子,壓根沒有外出的時間和機會。王強大二暑假那年,父親才出遠門去找了一趟二叔,結果一無所獲。王強看見,出門大半個月的父親回家,外形又黑又瘦,看起來垂頭喪氣。

      從縣城到“紅旗廠”的盤山路,一邊挨著溪水,一邊臨著山崖,滿眼可見高高的云杉樹。距離“紅旗廠”還有一公里的地方,已經是一大片開闊的場鎮,商鋪密集,車水馬龍,商城巨大的LED顯示屏播放著一則西裝廣告,這一切乍看就像某個大城市街頭。待到在廠區外的停車場泊好車,王強已經遠遠看到廠門口等候的一男一女了,應該就是事先聯系過的“紅旗廠”人事科王科長和檔案室小徐。大家見面,并沒有立刻直入主題。王科長四十歲上下,是個說話溫婉得體的職業女性,跟在她旁邊的小徐,雖然看上去不到三十,卻甚是穩重,話很少,只是微微笑著。從廠門口到辦公樓約莫六七百米,一路行來,兩旁都是花園和時不時可見的雕塑。

      “您知道嗎?這一段不到一公里長的廠區花園大道,在三線建設開工前,當地人稱‘蛇行凼’,有密密的灌木叢和幾個水坑,是蝮蛇和野狼橫行的地方,哪怕這里鄰近取水的山泉口,大家都寧可繞行兩三公里,生怕在這里送命。您瞧,那尊雕塑就是當時前來支援的鐵道兵在人跡罕至的密林間披荊斬棘的形象。”王科長指著道路右邊一座群像雕塑介紹道。

      西南的叢林里,最多見或者說最讓人害怕的就屬蝮蛇了,一身枯竹葉般的圖案,三角形腦袋,所以也有個俗名叫“烙鐵頭”。這個名號總讓人想起燒焦皮肉般火燎燎的疼。做軍醫時,王強每年春天跟著醫療隊去西南大山里的基層部隊“健康行”,總要碰上幾個遭“烙鐵頭”咬傷的老鄉,雖說那家伙的毒不大致命,但被它咬到的地方皮肉會一點點爛掉,傷口十分可怖,軍醫們又叫那“烙鐵頭”為“爛肉王”。

      看王強聽到蝮蛇便皺緊眉頭,小徐笑著說,其實這蛇也沒有什么,開山的鐵道兵被蛇咬過的很多,后來,他們自己調配出治蛇毒的特效藥來,很管用,“我的爺爺在山里被蛇咬到了小腿,敷上這種藥,有驚無險的好了,腿上只留了一個小小的傷疤?!?/p>

      “你爺爺也是鐵道兵?”王強驚訝地問小徐。

      “是呀,爺爺是‘廠一代’,我是‘廠三代’,科長是‘廠二代’。廠里現在從‘廠一代’到‘廠四代’都有?!毙⌒煺f。

      原來,當年前來支援三線建設的這支鐵道兵部隊,年紀大的有四十歲上下的團長和團政委,年少的有十六七歲的小戰士。秘密的工程建設中,他們在崇山峻嶺闖過了開山、架橋、挖隧道等一個個關口,待到他們建設的工程完成并解密,他們老去,幼小的兒女已然長大,接了他們的班。兒女的兒女,眼見廠子的繁華照亮了原本蒙昧落后的深山,由此生出的自豪讓他們再次心甘情愿駐留。人口越來越多,基礎設施一應皆有,廠子也堪比一座小城的體量了。

      言談間,辦公樓到了,很明顯,這是一個翻新過的蘇式建筑,統共只有三層樓,每一層都有五六米的挑高空間。王科長和小徐帶著王強走到了三樓樓道盡頭的房間,那是“紅旗廠”的檔案室。開鎖后,沉重的專用鐵門被咿咿呀呀推開,一股古早的油墨氣息混合著淡淡的灰塵味撲面而來。天光微暗,小徐摁亮了天花板的吊燈,這時,王強看見,面前長方形的木桌上,擺了一個黃色檔案袋,袋子的封面,用藍色鋼筆寫著“王明遠”三個字。

      “這是你二叔的檔案資料?!蓖蹩崎L對王強說,“他的名字,跟我爸爸相差一個字,他們是一個部隊的,在不同的連隊?!?/p>

      之前,王科長接到老兵家屬尋親的訊息,第一時間就和小徐查核檔案資料。她知道,在三線建設單位,這樣的歷史遺留問題很多,她父親的許多戰友就因此孤獨地長眠在大山之中——因為各種原因,沒有能夠及時聯系到家屬,常見的情況是家庭住址不詳。但王明遠的家庭住址清清楚楚,縣、村、社,每一級都有,且存底顯示,一九七八年五月十七日,王明遠的“革命軍人因公犧牲通知書”就已經向他老家發出,為何他的家屬時隔四十一年才來尋人呢?

      王科長私下跟自己父親討論過這件事。王科長的父親王明華雖然已經六十多歲,但對四十多年前發生的事記得十分清楚。入伍第二年的一場大比武,武裝越野,一連戰士王明華拿了第一,落在他后面拿第二的,就是三連的王明遠。戰友紛紛過來祝賀王明華,王明遠解下身上的裝備放到一旁,虎虎地走到王明華面前,伸手用力拍拍他的肩膀:“跑得不錯,但一次兩次不能說明問題,咱們再上個杠試試?”看王明華一時沒做聲,王明遠又補了一句:“到底敢不敢?”王明華笑笑,立刻走到幾米遠的單杠旁,妥妥的三十六個引體向上。他做完最后一個,一直站在一旁死死盯著的王明遠神情略有些詫異,但瞬間以極快的速度恢復如常。輪到王明遠,做到第三十個的時候已經明顯體力不支,后面他死命咬著牙,五官因為極致的吃勁兒和痛苦而扭曲在一起,單杠上用力抓握的小臂青筋畢現,像一條條交錯的小蛇。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王明遠從牙縫里艱難擠出靠近極限的幾個數字,三……十……五,剛剛把胸用顫抖不已的雙臂掙扎著抬過單杠,力氣便被瞬間抽空,王明遠掉落地面,一臉頹然。很快,他站起來,拍打了身上的塵土,又從一旁的木樁上抓過外衣,邊走邊穿,走出十來米遠回過頭,“明年咱們再比!”第二年大比武的季節,整個團都被抽調到山里搞“三線建設”,于是武裝越野、射擊、投擲手榴彈這些常規比武項目,被劈山開路的一個個具體細節所代替,“比武標兵”變成了“建設標兵”。

      那天,王明華和王明遠的連隊奉命聯合在河邊搭橋作業,逢大雨水勢高漲,原本溫柔清淺的河水渾濁奔騰如一條怒吼的黃龍,橋基一次次搭好又一次次沖垮,眼見天色一點點暗下來,負責橋基的班長王明華便喊大家暫停,待大雨停歇后再繼續施工,可王明遠卻說,現在嫌雨大停下來,那你曉得啥時候雨能停?雨下上三天,是不是就讓后面運物資的連隊等上三天?工期等你嗎?說著,王明遠繼續蹚在奔流洶涌的河水中,干著打樁的活兒,見王明遠這樣,數個已經上岸的戰士也跟著下了水,不多時,岸上就剩王明華孤零零的一個人,他要再提醒大家“危險”“趕緊上岸”,已經有些說不出口了。大雨滂沱,年輕男孩們手拉著手,抵御水流的力量。他分明看見,王明遠扭頭看了他一眼,帶著勝者的驕傲。橋基終于在夜里打好了,雨也停了,王明遠搖搖擺擺上岸,用力拍了拍同樣左右搖晃的王明華。接著,王明遠在周身上下摸索了半天,從褲兜掏出半個因為濕透而變形的麥芽糖塊遞給王明華,王明華看了一眼王明遠,啥也沒說,直接將那半個糖塊塞進嘴里,然后用力咀嚼。

      “你服了吧?”王明遠貼耳問王明華。

      王明華輕嘆一聲:“你呀!”

      “不服不行,你心里頭明白!”王明遠嘻嘻笑著,轉身離開。

      老去的王明華回憶著認識的這個人,往昔與他遭遇時發生的種種,又清晰地浮現于眼前。王科長饒有興趣地聽著父親的講述,她覺得父親的這個戰友真是太要強太較真,雖說身為解放軍戰士應當不畏犧牲,可生命畢竟很寶貴呀!

      “這個王明遠,給我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倔性!”王明華說。他以自己對王明遠的認知,猜測之所以當年那份因公犧牲通知書發出卻石沉大海,或許是因為王明遠與家人之間存在某種不可彌補的裂痕,不然,青春正盛的男孩也不會倔犟得像村子里非要在泥水中撲騰的小鵝。

      王強走過去,從桌子上拿起那個檔案袋,打開,從里面掏出一沓紙張發黃的資料。入伍登記表,入伍批準書,入黨申請書,入黨志愿書,立功登記表……接著是一張“革命軍人因公犧牲登記表”。

      其實,王強出發時就知道二叔極大可能已經不在了,雖然“紅旗廠”那邊在電話里并沒有明說。在廠門口與王科長和小徐會面的時候,他就基本確認了,但因為記不清與這位旁親有過什么交集,所以心情波瀾不驚,一路行來只會偶爾想起該如何給家里的老爺子一個交代。當這薄薄的一張紙拿在手上,排頭大大的“因公犧牲”幾個字,他才感覺到與死亡直接關聯的那份沉重。二叔逝于四十一年前,在當時的無名深山里。一九七八年,二叔只有二十六歲。

      “二十六歲,我在干什么呢?”王強突然想。

      那一年,王強在醫院做總住院醫師,他遭遇了一起醫療糾紛,他經管的一個手術病人傷處畸形愈合,復查后發現傷骨附近有一個良性腫瘤,從醫學角度講,這樣的畸形愈合極大概率與這個腫瘤有關,但家屬卻堅持這是一場醫療事故,經管醫生責任心不強導致傷處固定不好修復不良,說什么腫瘤完全就是為了推卸責任。醫院出面調停,讓王強給傷者及家屬道個歉息事寧人,可王強扭著不干,說萬事就講一個理字。那一年的年底,王強交出一份轉業報告,被骨科主任撕得粉碎。主任在南部邊境戰爭時當過軍醫,抬著傷員穿過密林時中了流彈,腿骨里嵌著的彈片因為位置不好一直沒取出來,所以一旦跑動腿就有點瘸。主任手里團著一把碎紙,跛著腿追王強到了樓梯口,猛地將那把碎紙砸到王強身上,碎紙如雪片般飄飛,伴隨主任的吼聲:“你這小子,氣性那么大!扔下一張紙就腳底抹油開溜!膽小鬼!人這一輩子,什么事情遇不到?。磕阋詾檐娧b是你想穿就穿,想脫就脫的嗎?你現在只有二十六歲,等你過了四十歲,回頭看看這些事,再回想一下現在的你,肯定會笑出聲!”十九年后的夜晚,大震后的廢墟旁,王強把小女孩送他的紅泡果一粒一粒送進嘴里,酸甜在口中不停迸發,有那么一刻,他想起過二十六歲那年發生的這些事,他真的有點想笑。

      我有二十六歲可以回憶,可二十六歲的二叔化為檔案袋和一張張登記表上那個空洞的名字,他沒有回憶了。想到這里,王強擦了擦眼角。半晌,他控制了一下情緒,抽出最下方的一張紙,是當時的三線建設指揮部發出的“革命軍人因公犧牲通知書”的存底。上面注明,二叔于一九七八年五月八日隧道作業時遭遇山體垮塌事故因公犧牲,再往下看,收信地址是Y省X縣紅花鄉,看到這里,王強立時怔住了,地址錯了呀。本應是“花紅鄉”,卻寫成了“紅花鄉”。一陣心驚之后,他忙不迭重新審視二叔檔案里其他幾張登記表,無一例外都寫著紅花鄉興華村。在X縣,不僅有花紅鄉,還有紅花鄉,兩個鄉相隔三十多公里,花紅鄉有個興華村,紅花鄉有個新華村,因為當地“興”與“新”發音一樣,所以當地人也常將這兩個名字弄混。看著“紅花鄉”這三個字,王強心頭往事翻涌,這個錯誤恰好與耽誤父親獲得“一等功臣”待遇的錯誤,一模一樣。世上的事,有時太巧了。

      “應該是紅花鄉收到這個信函以后,查無此人,退回了縣里,加上那個年月百廢待興,這事也就擱下了?!蓖鯊娬f,語氣里帶著肯定。

      當年,老爺子從九死一生的異國戰場回來當了農民,把一等功的勛章默默藏在親手打的木柜子底部。王強小時候曾經看過父親把那枚金光閃閃的勛章掏出來仔細地瞧,那眼神就像看一個絕世珍寶。王濤對四歲的弟弟王強說,父親之所以那么寶貝那個勛章,是因為勛章是金子做的,可值錢了,只有在戰場上立功最多的人,才能得到?!笆钦娴膯幔俊薄爱斎皇钦娴??!闭f話間,王濤已經從火灶里扒拉出一個紅薯。燙手!王濤一邊使勁噗噗吹著,一邊雙手倒騰將這個烤得焦黑的紅薯掰成兩半,王強剛接下一半,王濤頭上便挨了一巴掌,剛從地里回來的祖母厲喝道:“偷吃有你,干活你就躲著。黃金,你把黃金拿給我看看,你老漢那勛章不值錢,值錢的是有皇糧吃!”跟在祖母身后的二叔王明遠,臉上帶著淤青的傷痕,衣褲沾染的濕泥顯現著鄉村少年之間的又一次打斗,祖母說著來氣,又使勁拍打了一下王明遠,“你也不聽話,一天都在外面惹事,好多事情忍忍不就過去了嗎?!”王明遠咬著嘴唇不說話,片刻轉身,拿起屋角的幾根干木柴,塞進火塘,一起塞進去的,還有一個比雞蛋略大的土豆。待到那個土豆烤熟噴香,王明遠把它分給兩個侄兒。

      長大的王強當然記不清這些小時的事情,就像二叔的面目他已經沒有印象。但王強知道的是,父親因為沒有拿到立功喜報,所以沒法成為縣農技站的正式職工,更沒法享受“吃皇糧”的待遇;沒有組織的認定,村人并不認為父親是戰斗英雄。壯年的父親常年背著裝滿小型農用工具的大背簍,早出晚歸,獨自行走在田間小道上,陪伴他的,唯有同樣孤獨的月光。直到一九八五年,一位鄉里走出去的縣中老師修地方志時在縣檔案館發現了一張“無主喜報”——因為將投送地址“花紅鄉興華村”寫作“紅花鄉興華村”而“查無此人”。斜射入窗的春日陽光,給早已褪去鮮艷色澤的立功喜報灑上耀眼光斑,這位中學老師突然想起,自己的學生王明遠的大哥早年據說去過朝鮮戰場,他的名字好像就叫王思遠,與喜報上這個名字一樣。唉,一張滿是榮耀的一等功喜報,竟然變成夾在經年資料里被時間蒙上薄塵的發黃紙張!中學老師發出強烈的感嘆,并迅速上報這一重大發現。“革命軍人立功喜報”赫然亮相,一時間縣城轟動了。已經做了將近三十年農民的老爺子,除了一等功臣榮譽,還在年近六旬時享受到了全民職工待遇。父親王思遠,從一九八六年一月起,成為縣農技站的一名正式職工,每月工資八十元。那年,已經當了軍醫的王強回鄉,進門就看見父親擺了一瓶自釀的紅彤彤的楊梅酒,就著幾個小菜,自斟自酌,對面還擱了兩個空杯子,“這是你婆的,那是你媽的,她們婆媳倆活著的時候也喜歡沒事喝點小酒,可惜呀,家里條件好一點的時候,她們又都不在了?!蓖鯊娒靼?,當年那張喜報如期寄到的話,父親很可能是“另一種活法”。

      二叔逝去的消息,與父親的喜報一樣,居然都是因為地址錯誤的原因而數十年無法到達。

      來到二叔在大山深處的安葬地,是王強到“紅旗廠”的第二天上午,這天也恰好是二叔檔案里記載的生日。一大早,王強為了這次特殊的再見,預先做了一些準備,買了一束白菊和一瓶酒。他不了解二叔的生活習慣,只是看見自家老爺子一輩子就喜歡“二鍋頭”和自釀的“楊梅酒”。兄弟倆總有些共同之處吧,王強想,于是就去超市買了一小瓶“二鍋頭”。

      二叔和那些年因公犧牲的人都葬在“紅旗廠”背后的一處大型陵園里。陵園內廣植松柏,風吹來,從高處往下看,一片浪濤翻滾。在陵園工作人員指引下,王強很快找到了二叔的墓。令王強吃驚的是,有人已經早一步來了。這是個約莫六十來歲的女人,入時的米色風衣和黑色闊腳褲,穿著淺黃色高跟鞋,精致的妝容掩蓋不住年華的逝去,但從她的五官可以看出年輕時的嬌俏。她在墓碑前擺放了一束鵝黃色的百合花,還擱了一瓶酒,酒液是紅色的,微微的陽光下,酒液透過玻璃瓶閃爍紅寶石般的光澤。走近了王強才發覺,這瓶酒的瓶底堆積著許多小果子,啊,是紅泡果!

      “這是穆老師,每年這個時候她都會來,雷打不動?!绷陥@的人告訴王強。

      王強的到來讓穆紅很意外??焖氖炅?,她還是第一次看到除她之外的人在他生日的這天,前來祭拜。

      “你好,穆老師,我是王強,王明遠的侄兒?!蓖鯊娭鲃幼晕医榻B。

      穆紅看向王強,眼里分明帶著熱切,仿若見到久別重逢的故人。

      “像,你跟明遠太像了,果然是叔侄?!蹦录t喃喃自語。

      “謝謝穆老師記掛我二叔。”王強說。言語出于禮節,有些拘謹。

      “我與你二叔的情誼,不必言謝?!蹦录t笑了,“要是你二叔不出那場意外,我們,也許早就是一家人了。”

      穆紅的后半句話很突兀,但又在王強的某種意料之中,是呀,要什么樣的深情厚誼才能讓一個女人數十年風雨無阻地在特定的日子前來看望?二叔若在天有靈,應當能夠看見這個心里一直裝著他的女人,從青春年少到紅顏老去,這又何嘗不是一種長相廝守和白頭到老?

      穆紅從挎包里掏出做工考究的錢夾,打開,伸到王強面前,透明夾層有一張小小的照片,不對,只是乍一看像照片,仔細看,卻是一幅圖,一幅用鉛筆勾畫的人物面部素描的微縮圖。

      “這是……”王強很驚異。

      “這是我給你二叔描的小像?!蹦录t說,“明遠的模樣,就是再過上四十年,我也記得一清二楚?!?/p>

      是了,二叔有一對細長明亮的眼睛,嘴角微微上揚,王強也有這些面部特征,因為微微上揚的嘴角,王強經常被人說長得喜氣。看著這幅手描的小圖,王強一下子想起二叔家書信封背面那一個個同樣用鉛筆勾勒得栩栩如生的花鳥蟲魚。

      “那些年二叔寄回家的信,信封背面那些圖,是你畫的?”王強試探著問道。

      “是的?!蹦录t點點頭。

      一九七五年六月的一天,王明遠又在埋頭寫家書。和以往一樣,他寫信是在野外。部隊和當地民工一起,趕在山洪季節來臨前全力搶通隧道最關鍵的一段,施工不分晝夜,現場一片火熱。王明遠利用午飯后的一點時間,靠在一塊巖石上趕著寫信,信紙拿信封墊著,不至于磕壞寶貴的鋼筆。待王明遠唰唰麻利地寫完信,才發現信封的背面被緊貼的巖石染上了鉛灰色——當地巖石含礦元素高,晃眼一看,就像某個調皮小孩拿鉛筆在上面亂涂了好幾筆。王明遠拿著信封皺起眉頭,忽然,有人從背后拍打了他一下,扭頭一看,是穆紅。穆紅是附近山民家的女兒,她的父親和哥哥都在工地上幫忙,她是過來給他們帶東西的。穆紅一面把一個烙餅塞給王明遠,一邊對他說:“怎么啦?信封花了?沒事,我來幫你!”

      說罷,穆紅從褲袋里掏出一只剩半頭的鉛筆,拿在手里晃晃,很自信。原來,外村有一位知青特別擅長素描,穆紅打小喜歡畫畫,所以常常跋涉十多里山路去學素描,兩年下來,也是學有所獲。只見她刷刷刷幾筆,就畫出一只蹦跳的灰兔,灰兔的茸毛正好蓋住了巖石磕到的那些難看污漬。

      “妙呀”,王明遠拍手稱道。

      “你呀,口口聲聲怨著你的大哥,但你始終還是掛記他?!蹦录t說。

      誰說我掛記那個窩囊廢了?亮晃晃的軍功章就在那里,卻不愿意大大方方去爭取該有的榮光,甘心情愿做人家嘴里的“國民黨逃兵”,連累我和我媽受盡委屈。沒有他,我怎么會經常在村子里挨揍?我們一家子怎么會在人前低聲下氣?媽又怎么會跟鄰居吵架后氣昏了頭,跌跌撞撞掉進河溝里淹死?

      王明遠甩出一連串話語。這些激憤的話語在穆紅那里已經耳熟能詳。

      “哎,不說這些了。既然你覺得我畫得好,那你每寫一封家信,我就在信封后面畫點東西。雖然你得秘密地在這里工作,可也要讓你的家里人覺得你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好地方,他們才放心呀!”穆紅說。

      王明遠點點頭,笑了。

      穆紅說到做到,每三個月王明遠往家里寫信,她就在信封上畫畫,畫當地的花草鳥獸。時間一天天過去,穆紅畫到第九個信封,畫的正是當地盛產的紅泡樹。這個季節,紅泡果成熟了,除了可以摘下來做零食,還可以泡酒,酒香醇厚帶著微甜,王明遠很喜歡。那時,王明遠和穆紅已經彼此認定這輩子“非你莫屬”??梢惶炷录t突然哭著找到王明遠,說家里要“以親換親”。

      “啥是‘以親換親’?”王明遠急急地問。

      “就是把我嫁給那家人,然后人家把妹子嫁給我哥?!蹦录t抽泣著回答。

      聞言,王明遠感覺頭就要爆炸。他大聲告訴穆紅,說國家很快就會實行“志愿兵”制度,像他這樣的老兵有工資能養家的,他立刻就去上門提親。

      王明遠與駐地百姓的戀愛,組織上不支持也不反對。對呀,雖說你不是干部,可你也是二十大幾的老兵了,個人問題終歸是需要解決的。不承想,穆紅的父母堅決反對,因為大山里的頭等大事是娶媳婦,娶媳婦很難,有時錢都不頂用,唯有“換親”才能解決。

      怎么辦?怎么辦呀?三個月后,王明遠急得直搔頭,可穆紅依然氣定神閑地在信封背后細細描畫著一只長尾鳥。

      “怕啥,我認定了你,左右都得是你,不然我豁出命去?!?/p>

      王明遠激動得一把拉住穆紅的手。

      但穆紅沒有想到,大半年后,王明遠竟然用命救下對他們百般阻撓的父親和大哥。

      從災難現場僥幸逃回的大哥,驚魂未定地告訴穆紅事情經過。隧道塌方以后,一塊巖石落下擋住了大部分洞口,三米多高的上方,只露著一人可以趴著通過的空間。本來王明遠可以自己先出來。的確,對于身體健壯且軍事素質過硬的王明遠來說,先倒退幾步,然后往前快跑再用勁朝上一跳,雙手就能夠著巖石頂部,然后手臂用力,腳再跨上去,末了往外一跳,就脫險了。但王明遠沒有獨自跑掉,他注意到那對父子都被洞里掉落的碎石傷到了手,這意味著他們獨自攀巖逃生是不可能的。于是,王明遠讓穆紅并不高大的父親哥哥依次踩著自己厚實的肩膀攀上巖頂。正當王明遠準備沖出巖洞時,洞口突然再次發生坍塌,自山腰掉落的巖石把唯一的逃生之路封得嚴嚴實實。

      “你們與王明遠并不在一個工段,出事時你們為什么和他在一起?”穆紅想起什么,突然問大哥。

      大哥低頭,頓了半晌,然后微微抬頭,半垂著眼告訴穆紅,“這個王明遠太倔了,我們父子倆專門跑去,想再做做他的工作,讓他不要再打你的主意?!?/p>

      “真的,在他拿肩膀墊著我們讓我們先走的時候,我已經下定決心,只要大家平安出來,就成全你們。真的?!贝蟾缯f。

      聞言,穆紅抱著頭痛哭。一天后,救援的人們在亂石之下找到了王明遠的遺體。

      穆紅整整蔫了三個月,魂不守舍。

      現實不同于理想。穆紅父兄對逝去的王明遠的感激是真實的,王明遠沒能活著出來是真實的,但山村的日子仍要繼續,“以親換親”自然也得繼續。一九七九年的春天,穆紅逃走了,乘著改革開放的春風逃到了城里做保姆,后來靠著自己的努力讀了美術學院,如今自己在南方經營著一個頗有規模的畫廊。

      往事并不如煙,煙塵都凝聚成執念。

      “我不是每年都來,剛進城最難的那幾年我沒有來。如今我回到故鄉,也就是為了看你二叔,也只有這一件事。”穆紅對王強說,“還有,我會選擇在你二叔公歷生日這天來,是因為不論哪一年,這一天都固定不變。”

      離開“紅旗廠”之前,王強特意步行兩里地去看了那條建好后用于運送軍工物資的隧道。這條曾經忙碌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將近一公里長的鐵路隧道,由于如今交通的發達,以及“紅旗廠”本身的轉型,早已在時代的延伸中漸漸荒廢。在見證過二叔生命最后一刻的那處山梁,王強看見了成片的紅泡果。是的,這一段時間紅泡果正好成熟。王強走到一叢紅泡樹前,伸手摘下一粒果子,放進嘴里,依然是記憶中那般酸酸甜甜。

      王強帶著二叔的因公犧牲證明和一小叢紅泡樹離開了。“紅旗廠”曾詢問過王強是否要帶走二叔的骨灰,他思索良久,最后還是決定讓二叔留在山里,畢竟,那里有著一個男人值得的青春。

      王強把帶回的那一小叢紅泡樹栽在自己陽臺的花盆里,把那紙因公犧牲證明給了父親。

      老爺子從王強手里拿到這份嶄新的證明,是在一個雨后初晴的下午。陽光正好,老爺子靠坐在露臺的竹椅上,一縷光線讓他許久沒有表情的面部生動起來。他細細摩挲這張還殘留著新鮮油墨氣息的紙張,眼神一點點變得潮濕,仿佛這幾年間讓他稀里糊涂又喪盡為人尊嚴的沉疴突然不復存在。站在一旁的王強和王濤確定,此刻,老爺子一定讀懂了這張紙上所表達的意思。

      “喜報……我的喜報……”老爺子突然開口叫道,吐字很清晰。

      王強聞言,立刻去房間里翻找出那張早已褪去喜慶色澤的喜報,然后小心翼翼地遞給老爺子。老爺子左手拿著遲到四十年的因公犧牲證明,右手拿著曾塵封近三十年的立功喜報,看了又看,老淚縱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