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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東北抗聯三部曲”:歷史題材兒童文學書寫的一種跨越
      來源:中華讀書報 | 劉颋  2023年04月06日09:15

      張忠誠

      “東北抗聯三部曲”(含《柿子地》《龍眼傳》《土炮》)張忠誠著

      二十一世紀出版社 2023年1月第一版

      張忠誠“東北抗聯三部曲”是兒童文學現實主義書寫,特別是重大歷史題材書寫的一種跨越。在談論這三本書之前,我想先引用三句話,第一句話是“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第二句話是“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第三句話是“歷史是書寫的歷史”。這幾句話對于任何基于現實主義原則展開的面對歷史的寫作進行解讀和理解,都是比較有效的進入通道。

      “東北抗聯三部曲”正是這個意義上的一個收獲。

      “三部曲”首先打動我的,是張忠誠所采取的寫作姿態。他的寫作無疑是鄭重且莊重的。正如他在后記中記錄的關于十四年抗戰的所思所想,歷史是人民書寫的,那些書寫歷史的人們,更值得被后代銘記。隨著時間的遷延、人事的更迭,有些我們應該記住的歷史,如果沒有人將它挖掘、打磨、寫下,那段歷史可能就真的會被遺忘,從而淹沒在茫茫的歷史長河之中,這是非常令人痛惜的。文學寫作于此,就是以審美的方式再現那段歷史肌理的組成細胞,再現它的骨骼和血液的流動。我們今天怎么看待那段“誓死不作亡國奴”的歷史,該對那段歷史采取什么樣的姿態?張忠誠在三部曲里給出了特別值得贊賞的回答。為了寫好這三部作品,他搜集了大量的歷史資料,并做了很多案頭工作,甚至是田野調查。但如果只是審慎客觀地去面對那段歷史、考證那段歷史,那是研究者的姿態,而非作家的姿態。

      張忠誠在審慎、客觀地面對那段歷史的同時,又飽含著對那段歷史以及身處那段歷史中的人的深情,這種深情表現在作品中,首先是書寫的節制。這是一個小說家對歷史題材的文學轉化,這種轉化非常成功。不同于影視作品善于利用影像畫面給人的視覺沖擊,張忠誠在處理那段歷史中的苦難、血腥和慘烈時非常節制。這種節制顯現出作者對于那段歷史情境中人的痛惜,這是一種很高明的處理方式,它契合了對兒童文學閱讀對象的尊重與保護。比如從礦井逃出來后,老六他們壯烈犧牲,在成人文學或影視作品里,這很容易被處理成高光華彩片段,很容易達到電光火石、火星四濺的藝術效果,但是張忠誠卻用很輕柔的語調,輕聲訴說。以簡約節制的語言,刻畫出生死交關的慘烈,更傳遞出所有在場成年人對孩子們的愛惜和保護,景語與情語不動聲色中交織出血與火中的深情。這種輕柔也是作者怕觸痛身處在那段歷史中的人們,是對在苦難中成長起來的那些孩子的無限痛惜和保護。越是艱難危險的環境里,任何對孩子美好純真的呵護的動作,都格外動人,也格外有力量。三部曲中這種低沉節制卻濃烈的愛惜和鄭重,在我有限的閱讀中并不多見,所以它帶給了我特別的觸動。

      在張忠誠對歷史鄭重書寫的姿態之下,還蘊含著一種大歷史觀。可以說,他寫的是抗聯、東北抗戰,他寫的是在生活中的抗戰和抗戰中的生活:正常的生活狀態被打破之后,人們為了保衛自己生活的權利而去抗戰,參加抗戰的目的只是為了更好地生活,這是一種歷史和情感的真實。墩兒和母親逃到山上與世隔絕、艱難求生,母親依然在山洞口種滿了薔薇;龍眼在逃難和生死一線的艱難生存中難以泯滅對說書的熱愛;茂生全家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讀書當個自食其力、溫飽果腹的普通百姓的愿望,張忠誠很好地寫出了抗戰和生活之間的關系,寫出了抗戰的前因后果、所在的歷史鏈條,在那段歷史和當下歷史之間形成了很好的邏輯勾連,從而構成了三部曲所具有的大視野、大歷史觀、大家國觀。當然從另一個層面來說,也是中國抗戰、甚至中國解放戰爭的歷史必然性和歷史合理性的藝術化展現。這一點特別體現在三個孩子的形象上,無論是墩兒、龍眼還是茂生,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他們其實都在認真地生活,認真地成長。

      這其中特別讓人痛惜的一個孩子是《柿子地》里的茂生,他只是想本本分分、安安靜靜、老老實實地去讀書、成長。但就是這樣一個孩子,為了他所希望的那種普通的小愿望付出了很多,忍辱負重,不被理解,不被同情,不被認可,但是到最后依然死于侵略者的殘暴之下,他的順從和隱忍沒有為他換來生的機會。這是張忠誠小說人物塑造上的貢獻,這個孩子非常具有代表性。如果說墩兒、龍眼、陳鐵血等有著藝術創造的特異性,那么,任何一段歷史中大批量存在的更是像茂生這樣的人,他們只是普通人,只想過普通人的生活,只想普通地成長。在我以往的閱讀中,很少看到這樣一個形象——一個認真生活、成長的孩子,到最后,如此卑微的愿望依然破滅了。他認真地活過,卑微地渴望過,卻如同一個氣泡,破得無聲無息,除了母親的失心瘋。當然,他會成為小伙伴們反抗的力量,這體現了作家的善良和良知,也是寫作的意義。它觸動所有讀者反思,我們有什么理由沉默,有什么理由去忘記那段歷史,忘記在那段歷史付出血和淚代價的一批人、一個國家呢?

      “東北抗聯三部曲”另一個值得關注的,是它對歷史文學化表達的成功探索。作家寫作的想法與靈感和生活的關系尤其密切。寫作者扎在生活里的腳印越深,作品的力量就越足,它的影響力就越強大。張忠誠在作品的后記里提到,他是怎么閱讀那段歷史,花了多少工夫。在我看來,他的成功,得益于小說形象真實性的樹立、細節的充盈,以及情感的深沉厚重。當他在海量的歷史細節里穿行時,足夠多的歷史和生活的細節,才會游刃有余地組成三部曲的血肉和骨骼。無論是龍眼、墩兒,還是茂生、陳鐵血、田少康,甚至包括成年人的形象,都具有獨特性。《龍眼傳》和《土炮》里都有一個細節,就是孩子怎樣到山下去兌換糧食,包括怎樣換咸菜,怎樣給鹽,眾多的具有地域特色的語言習慣和人物形象,便借助這些生活化的細節得以被樹立、被記住。

      一說到兒童文學,尤其是當兒童文學面對重大歷史、復雜生活時,第一反應似乎都是應該做生活的減法,弱化作品中的復雜性、苦難、血腥、戰爭、殘暴等,在兒童文學的大方向上,這種認知是沒有問題的,但是這個減法怎么做,是弱化還是轉化,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在復雜中堅守純粹,堅持兒童倫理價值觀,正如三部曲里韓老師、沈先生、老六等對兒童天性難得的呵護,他們的堅守、反抗和犧牲也正面突出了當時處境的殘酷。這種在殘酷極端的處境里對一星天真美好的保護,在艱難里透著希望,在厚重里孕育著輕盈,這是一種值得重視的成功的轉化,在歷史邏輯和人性邏輯里,開掘屬于人性的美和善,挖掘極端環境之下人的堅守和犧牲,寫實上的弱化處理很好地轉化成了藝術的張力。如何處理重大的歷史形態以及歷史實有的復雜和慘烈,如何通過形象、細節、情感等文學表達的方式去轉化,張忠誠在這其中的探索是成功的,非常值得關注和分析。

      毫無疑問,書寫歷史、閱讀歷史指向的都是當下。“東北抗聯三部曲”尤其《柿子地》這部作品,值得今天的孩子們精讀,某種程度上它具有校正價值標準的作用。《柿子地》講述的是一群孩子直接面對侵略者在文化上的欺壓、精神上的摧殘、肉體上的毀滅。小說展現了他們在面對這三重高壓時,如何從懵懂、惶恐、手足無措中一點一點地成長。比如陳鐵血練習摔跤,身體的成長伴隨的是心理的強大;再如田少康對現實、對侵略者逐漸清晰認識,最終走上反抗道路,等等。精神和身體的共同成長在作品中都有充分且令人信服的展現。當我們強調三部曲的審美價值、審美意義,在兒童文學長篇小說創作中的貢獻和突破的時候,其實最終要強調的,是它深刻的現實意義。網絡文化正在重新定義我們的生活,價值觀、文化定義權等范疇里的暗流涌動,時刻提醒著當代作家和文化工作者。“抗聯三部曲”在這樣的時代語境下出版,正是以文學化、審美化的方式告訴大家,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的來路,以及今天的安寧和平背后的沉重和代價。那些不該被忘記的苦難和犧牲、那些不該被遺忘的人們,那些應該成為我們文化基因的歷史,值得我們善待,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