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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綠草坡
      來源:解放軍報 | 鄒 冰  2023年04月10日08:22

      我坐在那片草地上。野草很茂盛,一尺高的,那么高的草根本承受不住我身體的重量,柔軟的茅草在我的重壓下,匍匐倒下成了很厚的坐墊。我一坐下,我的腿便淹沒在草叢中。這時候的風很輕柔,暖暖的。

      老索說,他是讓一陣風掀倒的。他在風中緩緩倒下,跌落在草叢中,茂密的野草淹沒了他。他在一直向前中忽地倒下,是草接納、擁抱了他。倒在草叢中的他,看不清表情,整個人和野草渾然一體,綠色的帽檐在正午的陽光照射下,時隱時現。因為有風,那顆五角星在綠草中顯露出來,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我嘴里叼著野草。這棵帶有穗子的野草在關中平原很常見,纖細的、嫩綠的草莖在我舌頭和牙齒之間輾轉。很快,草的汁液滲出來了,味道甜絲絲的,是小時候熟悉的味道。我抬頭看見那棵高大的木棉花,斑駁滄桑的樹身,生長著蓬松的枝條。那扭曲盤旋的枝條在空中斜斜伸過來,紅色的、飽滿的花綴滿枝頭。我想,那個時候一定是有風的,木棉花的香味才會從遠處飄過來。

      老索帶我來的這片綠色的草坡,面積很大,野草的顏色很綠,是那種很純粹的翠綠,一點不帶雜質。我躺在草叢中,看見萬千個野草的腦袋在風中搖曳,那棵木棉樹在遠處一動不動。枝條上,鮮艷的紅花一朵一朵在綠草掩映下的大坡上怒放。

      老索說,他只要一想到那片草地,整個人就沉重得像一座用石頭堆起來的大山。他就這么一直坐在我的對面,像一尊雕像。

      時間仿佛停止了,我的耳畔只感到微風暖洋洋地在臉頰上輕拂,木棉花的陣陣香味飄散過來。我忽然想到去老山前線采訪的那段日子。

      老索說,我是1979年參過戰的,我知道戰爭的殘酷,那些娃們一腔熱血在胸中燃燒,他們是不知道的。那天,在陣地上,是他們嚷嚷著要過“六一”兒童節的。他們說,他們是共青團員。我看見他們從貓耳洞里出來。我拍著一個人的肩膀說,過罷“六一”就是成年人了,是成年人要沉穩,不要那么毛手毛腳。我想叮囑他們保護好自己。

      他們卻沒有做到。聽說他很勇敢,一直挺著身子,端直向前。在這個青草茂盛的正午,那片齊腰深的草地接納了他,他倒下去了,倒在草叢中。

      他們出發的時候,我非常難受,非常后悔。那種后悔,在輪戰結束后更加強烈。我不肯讓他們亂花錢,把他們的津貼全部扣留下來,積攢起來存放在司務室的保險柜里。我在連隊里是司務長,在我的面前,他們永遠是孩子。他們高興了,根本沒有節制。他們前半月花錢如流水,后半月賠著笑臉到司務室來借錢。我狠下心來,扣除他們的津貼,一定要像大哥一樣約束他們。必須有了合適的理由,我才會同意他們支取。

      老索說,連長知道后朝我吼,老索啊,你對他們的苛刻,是違反紀律的。我不敢告訴別人,等那場戰斗徹底結束后,我發現,我的決定成了終生遺憾。這場戰爭結束的時候,我打開保險柜發津貼給他們,他們中間有3個孩子,是沒有回來的,他們的存款一直躺在保險柜里沒有人領取,他們有人倒在那片草坡上。

      老索忽然哭了起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草坡上很粗壯,坑坑洼洼。他說,那時候太忙,我竟然忘記了那件事。我記得,把寫有存款者名字和地址的紙片縫在貼身衣服里,因為云南的一場大雨,紙片上的地址變得模糊不清。我在模糊的字跡里,知道他來自陜西某縣趙家村,叫趙景文,而地址中間部分已經徹底辨不清了。

      那天晚上,我和老索在邊境的小飯館里吃飯,他給我看他手機里拍攝的那張存款單。我隨口說出趙景文的名字,這個名字一出口,就閃電一樣擊中了他。我是認識景文的,他和我是同一年兵,1985年他去了老山前線,后來就再沒有聯系到他。

      那時候,老索憂郁的眼睛忽然發亮。他開始發抖,忽然背過身去,肩膀抖得厲害。他太激動了,來不及和我仔細確認。

      那個時候,我也太匆忙,急著要回單位。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很誠懇,剛開始有點嚴肅,后來懇求似的,莊嚴地交代給我一個任務。他說,戰友,你一定要幫我找到景文的家人,我要親手支付他存在司務室的存款。

      后來他又說,草是有記憶的,那個托起他的草地一定記得那一天的場景。

      其實,我和老索相識純粹是一次意外。那天,我出差時丟失了錢包,離開賓館時沒有錢支付住宿費。而我那時還不會使用手機支付,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試著聯系一下當地的戰友。

      這時候,老索出現了。他熱情地走過來拍我的肩膀。我當時是坐在沙發上的。他拍我的時候,由上往下,拍得很用力,拍得我肩膀疼。他拍完我的肩膀,忽地拉我起來,一把將我攬在他的懷里。

      他很瘦,骨頭很硬,他的骨頭刺得我前胸疼。他在我的后背上不停地拍打。他拍打好一會兒,松開我,看了一下我窘迫、吃驚的臉,然后又拍打我的后背。

      老索替我付了房費,拉住我的手親熱地和我說話。我云里霧里,因為他帶著濃重的云南口音。但他說的意思我能明白,他說有戰友把我的求助信息發到了戰友群里。他看到信息后,馬上就趕了過來。那個時候他正好在文山。

      回到西安后,我很快學會用微信給老索轉錢,但老索一直拒收。

      那個桔紅色的轉賬符號很刺眼,每天掛在我和他的微信里。他不收,24小時后錢退了回來。連發了三次,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再發,老索生氣了,拉黑我,又添加我。我知道老索是不會收的,終于罷手。

      我和老索在微信里聊天,他聊天是不用文字的,習慣用視頻。幾天不見,我看著鏡頭里的老索又滄桑了。我不敢直面他的面容,他的眼睛里沒有雜質,純粹得一眼能望到心底。我每次面對他熱切期待的眼神,就會和他一樣開始變得急迫起來。

      有時,我也覺得有些無奈。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完成他交給我的這個艱巨的任務。

      老索在微信里說,我小心翼翼地用針線把存款單縫在內衣里,是小心犯了一個愚蠢的大錯誤。后來幾十年,消失的那些娃的名字,不僅凝固在那座山里的草坡上,也像鐵錘一樣砸在我的心上,是永遠不能磨滅掉的。

      我因為工作忙,就把這件事托付給表弟和平。我在微信里告訴和平,趙景文和我是同年兵,在一個團里……

      我反復給和平介紹景文的情況,嚴肅地給他交代,讓他務必盡快找到景文的家,看看景文家里還有誰。

      和平說,你說的趙景文我有點印象,他家好像在北塬上很偏遠的地方,我和他不熟悉。去他家,大概翻過一道黃土大梁就到了。事情不難,太容易了。

      看到和平稀稀拉拉的態度,還有他大大咧咧的說話方式,我懸著的心始終輕松不起來。

      我把消息告訴云南的老索。老索顯得很激動,這一次,他和我說了很長時間的話。在他手機快沒有電的時候,他朝我敬禮。

      和老索打完視頻電話之后,我也被這個消息鼓舞著,夜里睡不著覺。我把老索的事情發在戰友群里,有云南的戰友留言給我。他說,老索名叫杜寶索,云南德宏人。部隊輪戰結束后,他轉業回了德宏,聽說已經提前退休了。他在戰友群里尋找那張存款單上的戰友也已經好多年了。這幾年,他已經跑遍了大半個中國,把存款單里的錢如數退還給戰友,包括犧牲的那些戰友。那個存款單據上的最后一筆應該是17.5元,這是他的一塊心病。

      第二天,我忙完工作,走出單位大門,一個人熟悉的人站在大門口,很像老索。最近,我常和老索打視頻電話,他的相貌我記憶深刻。他穿藍色西服,那個西服已經很舊了,我第一次在酒店里看見他時,他就穿著那件西服。我揉揉眼睛,難道我的視力出現了問題。老索朝我跑過來的時候,他掄圓胳膊的那個姿勢我太熟悉了,是云南的老索。

      晚上,我請老索吃飯,老索心不在焉。他催促我,讓我和表弟和平聯系。

      我說:“應該沒問題的,景文的家距離這不遠的。”

      我和表弟通完電話,老索在飯館里坐臥不寧。他本來是要連夜去北塬的。我笑著說,不著急,也不在乎這一晚。

      晚上,我們睡在一間屋子里,絮絮叨叨地聊了很多。老索說,我和趙景文不熟悉,至今記不起他的模樣。我來連隊的時間很短,一百多人的連隊,彼此都不熟悉,景文就犧牲了。我甚至不知道他的詳細地址,那幾年,部隊變化快,景文的老部隊精簡整編了。

      我說,我是熟悉景文的。那一年,我去二機連代理指導員,我是干部,景文是一班長,我倆是同一年的兵。我剛從機關下來,沒有帶兵經驗,他替我帶隊出操,替我帶隊訓練。老索,你是不了解景文的。他報名去輪戰的時候寫血書,是用刮胡刀割開中指的。他用滴血的手指在紙上寫請戰書,雪白的紙上就3個字:我參加!那個感嘆號很粗,掛在墻上時,血還在往下流。因此,那個感嘆號看起來不規整。

      老索沒有回答我的話,他太累了,他的鼾聲在房間響了起來。

      夜里做夢,我夢見景文在一大片草叢中朝我走來,他還是那個笑瞇瞇的樣子。景文不說話,他一直在笑。他笑著笑著,在我的面前越來越小了。

      清晨,我忽然醒來,看見對面床上坐著一個人,那個人竟然是瘦小的老索。

      上午,和平騎摩托去北塬上接下來一個人,這人和景文長得太像了。和平說他叫景又,是景文的弟弟。

      景又局促地接過我遞給他的茶水,他整個人是僵硬的。他喝一口茶,剛把茶杯放在茶幾上,老索忽然站起來一把抱住他。老索在景又的后背上使勁拍打,和在云南看見我時,在我的后背上拍打一樣。他拍打一會兒,松開手看景又,然后又抱住他。

      景又被這一幕弄得不習慣。他狐疑地看老索,轉過頭來看我,看和平。我把老索此行的目的,老索尋找景文的艱難講給景又聽。

      這時,老索從口袋里掏出那個雨水浸濕過的存單,他讓景又確認名單上的那個人就是景文。景又看著賬單,邊看邊點頭。一時間,兩人的眼淚開始在臉上奔涌。

      老索從兜里掏出錢來說:“幾十年前的17.5元,算上利息現在是1750元,你簽字。”

      景又并不愿意簽字,但拗不過老索,只好在存款單上簽字。隨后,老索又給景又一萬元,他說:“這一萬元是代替景文孝敬老人的。”

      這次景又堅持不收。他說:“這幾年,縣上常來家里慰問,已經足夠了。我也掙錢,能替景文照顧好爸。”

      說完,景又站起來給老索鞠躬,老索抱起景又在他的后背上拍打。這一回老索沒有流淚,景又的淚水在臉頰上長流。

      下午,老索執意要去一趟景又家。景又非常為難,轉頭跟和平說話。和平也是不主張他去的。我說,老索難得來一趟,那就去吧。誰知道和平竟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老索在村里理發洗澡,換了一身嶄新的軍服。他那身新軍裝紅紅的領章,五角星閃閃發光。

      趙爸坐在院井里。老索一進門忽然跪下磕頭,叫了一聲爸。

      趙爸正在那兒午睡,院子里忽然出現一個軍人。他伸手去扶,彎不下腰,夠不到老索。老索身體平展著雙手趴在地上。

      趙爸說,是景文嗎,你回來了,這么多年,你到哪兒去了,你媽都等不及了。你這個瓜娃子。

      趙爸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仔細打量老索,然后開口罵景又,給你哥去門框上取柿子,那個大水柿已經熟透了;記得放在溫水里,暖一下,不要激了你哥的胃,他胃不好。

      趙爸說,你的母親,思念你,已經過世3年了……

      故事的另外一個版本。

      從景又家出來走到塬上。我們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那么靜靜地坐著。一輪紅日從山峁間升上來,溝口有一株滄桑的大樹,樹身看起來非常斑駁,卻滿腦袋的枝杈。和云南的那棵樹不一樣,這棵樹掛滿紅紅的果子,仔細看那不是火紅的木棉花,而是關中平原的柿子樹。

      就是那時候,和平發微信給我說,他和景又后來又仔細看了一遍杜大哥那個賬單的圖片,地址對不上。他們這是趙家梁村,而賬單中的地址是趙家村,兩個村莊的名字不一致。

      我一下明白了,我認識的景文不是賬單里的那個景文。稀里糊涂的和平,也沒有核對清楚地址。我心里異常懊惱,但當著老索的面不好發作,在微信里發給和平一個大大的鄙視的表情。

      我下塬的時候,一路在糾結,要不要告訴老索真相。在回城的路上,我還在糾結。我送老索上火車的時候,猶豫半天,終究沒有說出口。

      老索回云南后,在微信里高興地告訴我,他又去了一趟那個草坡。老索在視頻里非常歡快,而他歡快的理由也非常簡單。

      我看著屏幕里的老索,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的遺憾掛在臉上。

      和平發來微信說,他快找到賬單里的那個景文了。附近縣里確有一個趙家村,他馬上就去。

      我在微信里發給他一個大大的大拇指。

      和平給我回了一個鬼臉。他問我,杜大哥知道后,會繼續尋找下去嗎?

      我說,他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