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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我的第一所小學
      來源:新民晚報 | 郜元寶  2023年04月06日08:32

      編者按

      復旦大學郜元寶教授去年榮獲魯迅文學獎,他的“第一所小學”,如一陣春風,使我們想起遠去的童年與永恒的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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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1年夏,未滿六周歲的我就跟著四姐上小學了。

      這自然并非因為父母看我特別聰明,覺得應該像如今的神童神獸們那樣,應該盡早開發智力,否則白白浪費一塊好材料,輸在人生的起跑線上。

      我敢說,當時任何一位農村家長都不會有此非分之想。小孩不管是否可造之才,將來當農民修地球是無疑的。上小學乃至中學,意義都不大。頂多識幾個字,會打算盤,將來“找關系”,興許能給生產隊做會計、倉庫保管員、駕駛手扶拖拉機,或者去大隊或公社的磚窯廠給燒窯的師傅當下手。

      之所以叫我上學,不圖別的,主要是“管管水”,免得大人們披星戴月,在生產隊的田間地頭干活,半大小孩“犯猴”(頑皮),不慎溺死在門前屋后的大小水塘。這種悲劇每年都會發生好幾起,很不利于農業勞動力的良性增長,也有違歌里唱的“社員都是向陽花”“我是個——公社的——飼呀么飼養員哦呵喲”那種昂揚幸福的旋律。

      總之,生產隊既然辦起了初級小學(一至二年級),只要老師點頭,差不多年齡的小孩都可以報名上學,我便是其中的一個。

      但我的很早上小學,還有另一層原因:大我四歲的四姐遲遲不肯下地干活,要求“念幾年書”。父母就給她一個條件:“念書”可以,必須領著我去學校。嚴格地說,四姐才是小學一年級正式學生,我只不過是“跟屁蟲”,帶有“旁聽”“編外”的性質。

      初級小學就設在本自然村的陳老師家。那時還沒有大力推行計劃生育,正常每家每戶都子女眾多,但農村人口基數仍然很低,一個自然村也就稀稀拉拉十來戶人家,村與村之間往往間隔著大片空地。下雨落雪,大家都關起門來貓在家里,村頭地尾,頓時人蹤寂滅,天荒地老。說來慚愧,直到四五歲,我都沒敢跑遍整個村子。上小學前某個下午,獨自去嫁在本村的二姐家玩,也就相隔五六戶人家,回來時居然迷路了,哭得一塌糊涂。所以我上小學,一開始必須由四姐領著。

      陳老師是村東頭第一家,距離更遠。跟著四姐上學第一天,差不多就有出門遠行的感覺。

      陳老師丈夫是退伍軍人,軍階不高,供職于“縣上”農資公司“吃公糧”,很少回家。在鄉下人眼里,他就是活神仙了。不知何故,回鄉勞動改造兩年。但他身材高挑挺拔,大背頭梳得一絲不茍,衣著考究,國字臉,劍眉倒豎,鼻直口方,嗓音洪亮,天生一副“國家干部”的坯子,誰敢“改造”他?陳老師本人屬代課教師,子女都是農村戶口(小兒子“史解放”跟我同班),但她家生活條件絕對好過左鄰右舍。土改照顧軍烈屬,又分到磚墻瓦頂的大房子,全村獨一份,有個帶窗戶的小間連著堂屋,平時基本空關。

      這就成了我們自然村的第一所初級小學。

      幼年患過小兒麻痹癥的陳老師腿腳不靈,剛又懷上第N胎,“三不知”偏頭痛,需臥床休息,或者頭上扎根頭巾。在自己家里教書,而且一二年級混合班就放在一間教室里,這對她和學生可謂兩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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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陳老師天性喜靜,小學生們總是鬧哄哄。矛盾很難解決。有時陳老師不舒服了,回臥室躺一會,就布置我們自己讀書——

      “保持安靜,不許吵鬧!”

      安靜不了多久,小小教室就開始“浮塘”(養鴨術語,形容鴨群上岸,爭先恐后,一片喧鬧)。陳老師少不了又要扎著頭巾,披著外套,氣憤憤沖進來,手拿一根充當教鞭的細竹枝猛烈敲擊教室的木門。這就又恢復了片刻寧靜。

      說是小學,學生只有十來個,教員僅陳老師一人,包攬語文、算術、體育三門功課。她當然不會教我們任何體育項目,只是每天上下午放大家在她家門前的空地上隨便玩。全村沒有一塊手表,陳老師卻有一座三只腳的鬧鐘,可以拎在手上。體育課玩多久,由她“看時間”決定。碰到下雨天,就在教室和堂屋里玩(吾鄉方言叫“lie”)。

      “lie”對應哪個漢字?請教過幾位“吳方言”專家,回答都不得要領。

      我老家安徽省銅陵縣和平鄉(現與另外幾個鄉合并為“西聯鄉”)緊靠長江南岸,有一大一小兩片“圩區”,居民說話算不算“吳方言”?從歷朝歷代復雜的移民史來看,恐怕不能一概而論。就拿基本人稱代詞單數來說吧,“我”的發音介乎“愛”“牙”之間(靠舌根與后顎摩擦,只能用漢語拼音勉強標記為ai),“你”發ng音,都有些吳方言特點。但“他她它”一律發hei音(與英語“he”完全相同),據說只有山西某處才這樣說,跟“吳方言”相差十萬八千里。查黃山書社1993年版《銅陵縣志》,東晉義熙年間(公元405——418年)大批山西流民為逃避北方戰亂,進入銅陵縣境內。這是本地歷史上1950年之前最大的一次移民潮,“hei”音或許來源于山西?我問過山西的朋友Y君,一貫嚴謹的Y君大搖其頭,說山西各地方言千差萬別,“難說,難說,實在難說!”

      方言問題太復雜,姑且按下不表。且說有一次,陳老師出門辦事,要我們熟讀剛教過的幾篇課文。但史解放一時興起,帶著同學們穿過堂屋,參觀他家內室。

      村里其他人家都是土墻,草頂,一拖三間,中間堂屋,左右兩間臥室,屋前屋后隨便加個小間,就是廚房。有些人家干脆就在堂屋燒飯。相比之下,陳老師家實在太大了!光臥房兼儲藏室就好幾間,另有不少曲里拐彎的過道。有些過道還裝著十分稀罕的玻璃窗。曲徑通幽,光影交錯,很適合捉迷藏。

      幾個膽大的還搬來梯子,爬上徽式木結構平房用隔板架出來的“二樓”。據說必須貓著腰匍匐前進,否則會碰到屋頂。從神秘的“二樓”爬出來,他們一個個滿身灰撲撲,很難撣干凈。我慶幸自己是乖孩子,身上干干凈凈,但看那幾個“神頭鬼臉”到處亂竄,又很羨慕。

      正玩得不亦樂乎,陳老師包著頭巾回家了。一聲頓喝,十幾位“不乖”的同學陸續鉆出角角落落,回到做教室的那個小間,裝模作樣地朗讀起來——

      “我愛北京天安門!”

      “紅太陽光芒萬丈!”

      “學習雷鋒好榜樣!”

      “魚兒離不開水呀,瓜兒離不開秧!”

      3

      不知道史解放事后受到怎樣的懲戒,只記得陳老師當場罰我們大家挨個站到黑板前,背誦她出門前布置“熟讀”的幾篇課文。本來只要求熟讀,臨時改“背誦”(連“背誦”也是新詞),結果可想而知,絕大多數同學都“背”不全,包括年齡最大的四姐。

      但陳老師并沒有為難我和四姐?!氨场钡貌畈欢啵头呕丶胰チ?。陳老師做過我父親的學生,一向比較照顧我們姐弟二人。

      這就需要簡單說說我父親的情況了。

      父親于1950年代初“高小”畢業,當了“國家(公辦)教師”,方圓十幾里(半個公社)都有他的學生。1958年前后,因為家里人口多,教師收入換不到足夠的“工分”來“分口糧”,又害怕被頻繁的運動所波及,就從學校“退職回家”(說好了可以隨時返回教學崗位),農閑時做泥瓦匠,農忙則下田地干活。

      但我們那兒幾乎沒有農閑。臨江“小圩”是旱地,適合種植棉花、玉米、小麥、芝麻、黃豆、花生、紅薯等多種經濟作物。有些低洼處還被勤勞的“社員”們改造成水田。為防止長江決堤而修建的“大圩埂”以內則全是水田。除少量“自留地”給“社員”們種菜,其余一律種雙季稻。因此,吾鄉農民一年四季都很忙碌,就算寒冬臘月,也經常被集體動員起來“興修農田水利”,特別是堅持十幾年在冬季開挖整治與東邊另一個公社相鄰的“順安河”。文弱書生的父親就這樣被改造成了標準的農民,既贏得村民們的敬重,也收獲不少憐憫和嘆息。到七十年代末,我讀五年級下學期了,父親才以“民辦教師”身份重執教鞭。無奈因年齡和其他種種“困難條件”,最終也未能“轉正”。

      父親那一代“民辦教師”的命運,基本都寫在劉醒龍小說《鳳凰琴》里了,不必贅述。單說陳老師那天大動肝火,四姐和我靠著父親這層關系才躲過一劫。另外十幾位同學最后是否“背”出來,不得而知,反正都在晚飯之后才回家?;丶乙膊辉S吃飯,還要繼續接受父母們的訓斥。有幾位第二天到學校,臉上明顯帶著受過皮肉之苦的痕跡。

      陳老師這么一“立威”,大家都開始怕她了。但四姐不久退學,并非因為怕陳老師。家里太缺少勞動力(嚴格地說太缺乏只能靠勞動力才能掙來的“工分”和“口糧”),她必須中途輟學,下地干活了。

      我們一家八口,除年邁的祖母、母親、我、小妹,每天下地干活的有四個(父親、兩個很早就做了“壯勞力”的哥哥以及后來加入的四姐),“勞力”數量居全村之冠。母親操持家務,逢到“開河”“抗洪”“抗旱”“雙搶”,也必須下田地干重活。但一年下來,“工分”仍然不能換來足夠的“口糧”。雖然模模糊糊知道個人和集體均須上繳數量可觀的“公糧”,但每年青黃不接,我還是無師自通地得出結論:都是因為家里“勞力”太少,我也應該早日成為“勞力”,這樣就不會餓肚子了。

      或許因為我一向身體較弱,或許因為我家“勞力”并不少,甚至已經搶了別人家的“工分”,所以直到上初中之后,生產隊才允許我在寒暑假參加集體勞動,拿“壯勞力”四分之一的“工分”。盡管我偶爾也逃學,但始終未曾脫離學校,是全家一直“念書”的人,難免要被視為“吃干飯的”,尤其在陸續離開學校而成為“勞力”或“壯勞力”的昔日同學們眼里,幾乎就屬于可鄙的異類了。

      四姐退學,我落了單,不僅必須獨自扛著平時由四姐扛的板凳上學(陳老師家坐凳不夠),還必須接過四姐打了無數補丁的一只花布書包,每天斜挎在肩,既吃力,又害臊。

      更有甚者,不知道是大人疏忽,還是實在窮得缺針少線,我和鄰居“學慶你”在小學三年級從陳老師家轉到大隊“完小”之前,一直穿開襠褲(冬天也是開襠的棉褲),經常被同學們當作笑料。往返學校的路上,還有不懷好意的大人將開襠褲掀起來,笑嘻嘻地拿手撥弄。

      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于是堅決要求退學,卻又不好意思說出理由。就這樣委委屈屈,勉勉強強,“別別膿膿”(老大不情愿),總算在陳老師家讀完了最初兩年的小學。

      這個階段學到了什么?完全記不起來了。最鮮明恒久的印象,只有在陳老師家門前“上體育課”(“瞎lie”),史解放帶我們參觀他們家內室,以及陳老師的嚴厲,她的包頭巾,她的動輒敲擊門板的竹枝教鞭,還有那些誰也不能令她滿意的“背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