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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環衛之家
      來源:人民日報 | 譚國倫  2023年04月06日08:03

      從河北廊坊到北京,乘高鐵不過二十分鐘。但對這個廊坊的家庭來說,家里人這次去北京,無疑是件隆重的事。

      “明天一早就集合了,怎么還不回來?”家住廊坊市廣陽區的張靜,在屋子里焦急地轉圈。時鐘指向晚上9點半,還不見丈夫馬希軍的影子。

      “洗漱用品,換洗衣服,都準備好了嗎?”婆婆石淑敏已問了好幾次。

      “都準備好了,娘。”

      “千萬別落什么東西,帶上一套手機充電器。”馬希軍的姐姐馬希芹也湊了過來。

      這是2023年2月26日。第二天,馬希軍將以第十四屆全國人大代表的身份赴北京參會。

      這樣的場景,在這個家庭中出現過不止一次:2020年,馬希軍以全國先進工作者的身份前往北京接受表彰;2021年,馬希軍又以全國優秀共產黨員的身份參加建黨100周年慶祝大會。每次去北京前,一家人都會這樣在一起等候他。

      “還沒回來,肯定是班上的事兒多。咱們都去睡一會兒吧,明天還要早起呢。”石淑敏發了話。

      屋外起風了,有些寒意。石淑敏躺在床上睡不踏實,多少次夢里笑醒。激動、自豪和感慨,在她的心里交織。

      這是一個普通卻又不一般的家庭:一家兩代環衛人,四人是環衛工。母親石淑敏,建設部(現住建部)勞動模范、全國先進女職工;大女兒馬希芹,廊坊市環境衛生管理局(現廊坊市環境衛生事務中心)先進工作者;兒子馬希軍,全國五一勞動獎章獲得者、全國先進工作者、全國優秀共產黨員;兒媳張靜,廊坊市環境衛生事務中心先進工作者。

      石淑敏這個“先進”的母親,帶出了“先進”的女兒、兒子和兒媳婦。如今,馬希軍又當選為全國人大代表,全家人怎能不激動?

      我結識這個家庭,始于去年10月。在廊坊市里的一次活動中,我聽說了馬希軍的事跡。我驚訝地發現,原來他的母親就是被譽為“調不走的鐵掃帚”的石淑敏。

      1968年,二十歲的石淑敏初中畢業后,從天津市紅橋區下鄉到廊坊安次縣南營村,在農村一干就是十多年。在別人介紹下,她嫁給了樸實的農民馬鳳元,生下兩女一男。大姐就是馬希芹,老二就是馬希軍。

      上世紀80年代初,石淑敏按照政策可以回到天津市。父母兄弟熱切盼望她回去團聚,愛人也勸她,農村比不了城市,回吧。愛人樸實的話,反而堅定了她留下來的決心。為了愛人,為了這個家,她愿意當一輩子農民。后來有了新政策,石淑敏被調到安次環衛站,從事環衛清掃工作。從那開始,“唰、唰、唰”的聲音伴隨了她一生。

      南營村距離城區三十多里路。石淑敏每天四點鐘就要起床往城區走,晚上九十點鐘才到家,都來不及和三個孩子說說話——孩子們早就進入了夢鄉。上下班路途遠,在沒有星月的黑夜,馬鳳元總要送一送、迎一迎。

      當年沒有環衛工人休息室,石淑敏白天工作困了累了,只能找個陰涼避風的地方瞇一會兒。晚上,石淑敏一個女人,在前后都望不見人的濃厚夜色里工作。萬家燈火時,只有大馬路上“唰、唰、唰”的掃馬路聲,沖淡了夜晚的寧靜。

      石淑敏掃馬路的聲音,深深印在三個孩子的童年里。每到周日和節日,石淑敏就會讓姐弟三人早早起來,跟著自己掃馬路。她給每人配了一把小掃帚,還教他們清掃的竅門:把腰彎下去,把掃帚面壓平,輕拉長推,才不會揚起灰塵。

      石淑敏知道有些人看不起“掃大街的”,她耐心教育孩子們:工作不分高低貴賤,只要踏踏實實好好干,都是在為人民服務,都是在為“四個現代化”貢獻力量。母親的一言一行影響了三個孩子。他們忘記了掃馬路的辛苦,只想著自己多干一點,母親就可以早一點回家,全家人就能多聚一會兒。

      秋冬季節,街上的樹葉、積雪多了,石淑敏發動愛人和孩子們一起清掃。有一年大年初二,孩子們的兩位舅舅從天津趕來拜年,到了石淑敏家,卻發現屋里空無一人。大過年的,一家人跑哪去了?一問才知,原來全家人都出來掃雪了。于是兩位舅舅也找到馬路上來,一起跟著掃雪。

      石淑敏曾有回天津工作的機會,按政策還可以帶走家中一名成員,成為天津市居民。但為了一個團圓的家,石淑敏拒絕了。她說什么都不離開廊坊,更愛上了環衛清掃這一行,還因此得了個“調不走的鐵掃帚”的美稱。

      退休后的石淑敏不肯閑下來,找相關單位認領了一段道路的清掃工作,不要退休金外的任何報酬,義務勞動了二十多年,一直堅持到現在。這些年里,她從馬路正中掃到邊上的人行道,又從人行道掃到街邊墻角的旮旮旯旯,工具也從大掃帚變成小掃帚和長夾子。用她的話說,陣地越來越小,不用像過去那么辛苦了。因為大路上有大型掃街車,人行道上有小型清掃車,墻角街邊用夾子和小掃帚就可以清理干凈。她有時會站在路邊,看那些清掃車輛“嗚嗚”地在馬路上掃出痕跡,那是她最喜歡的風景。

      石淑敏的言行深深影響和教育了孩子們,他們都覺得母親很了不起。但真正做到像母親那樣,談何容易?

      大女兒馬希芹高中畢業后,可以去某單位坐辦公室,卻拗不過石淑敏,只能不情愿地扛上大掃帚去掃大街。頭一個月,她心灰意冷,動不動哭鼻子,工作也心不在焉。母親知道女兒委屈,每天看她掃不完,就默默地幫她完成剩下的工作。母親彎著腰一下下替自己“收尾”的身影,馬希芹看在眼里,那一陣陣“唰唰”聲也像掃在她的心上,母親的教誨又在耳邊響起。她終于對這份工作塌下心來。后來,馬希芹因財會業務好,被調到了機關后勤。她把掃大街的踏實心態帶到了新的崗位中,被評為先進工作者。

      馬希軍高中畢業后,也干上了環衛工作。但他不是掄掃帚,而是在垃圾點掄鐵锨清運垃圾,每天要跑十多個垃圾點。馬希軍永遠忘不了他第一次清運的情景。他捂著鼻子,忍著腥臭進行裝卸,午飯都吃不下去。一天下來頭昏腦漲,回家路上看見行人對著他掩鼻皺眉,才發覺自己身上又臟又臭。到了家,他嫌棄地把臟衣服丟在門口,但這味道已經透過衣服粘在了身上。他跑到衛生間洗澡,恨不能把自己搓掉一層皮。

      工作辛苦,又沒“面子”,連找對象都難,干點啥不都比這強?這想法曾在馬希軍心里游蕩了好久。直到有一次他清理完一條街的垃圾,回頭一看,街道煥然一新,一種成就感頓時涌上心頭。他想起了別人評價母親的一句話:“寧愿一人臟,換來萬家凈。”他知道,這句話原本說的是老一輩勞模時傳祥,他和母親一樣,都是環衛工。當初,無論是對這句話,還是對母親掃馬路時的那份勤勞、忘我,馬希軍都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理解。直到他親自干上這份工作,才慢慢揣摩出個中滋味——看著人們生活在自己創造的整潔環境中,仿佛他們的幸福美滿都與自己有關了。那種自豪感,真的可以讓人忘掉一身的疲憊。

      馬希軍工作越發起勁了。每次清運,他都先鏟后掃,再用苫布將車斗里的垃圾蓋好,用繩子勒緊,生怕在運輸中灑落。單位認可他的工作,選派他做清運司機。每到一個垃圾點,他都下車和清運工一起往車上裝垃圾,再幫著清理消毒,清運效率提高了不少。這期間,馬希軍也收獲了愛情,妻子張靜也是清運管理站的工作人員。

      馬希軍在工作中,見證了城市的變化。街角和公園的衛生間已是“旱改沖”,過去小山似的露天垃圾堆也變成了封閉式壓縮處理站。清運的垃圾從填埋到無害化處理,再到焚燒發電,垃圾變廢為寶,城市欣欣向榮。

      如今,馬希軍已經是廊坊市環境衛生事務中心清運管理站的副站長。他每天凌晨到崗第一件事就是清點人數,隨時準備替崗到一線;晚上等所有司機回來后,總結工作,檢查所有車輛,最后一個回家。每一輛車的性能和檢修狀況,每一位司機的姓名、駕齡和家庭情況,他都清清楚楚。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在年復一年的工作中,馬希軍練就了“聽掃帚聲音,知清掃進度”的本領。輕快,就是垃圾不多;沉悶,就是垃圾多;短粗,就是在清掃角落;單一,就是清掃的尾聲。清運管理站的單臂吊車、壓縮車、消殺車、吸污車、挖掘車、抑塵車、洗桶車、路面養護車等工作車輛,馬希軍都能熟練駕駛和操作。

      說到馬希軍,清運管理站職工都是一個字:服!每年站里舉行職工技能大賽,用鏟車把摞好的五層磚塊,一層層移動到別處,碼成同樣的五層,馬希軍最快只需二十秒,在站里無人能夠超越。用單臂吊車掛鏈子勾箱子,移動擺放,車輛出庫完成操作再入庫,馬希軍同樣創造了一分二十秒的紀錄。

      大家敬佩的不只是馬希軍的崗位技能,還有他在工作中下心思、肯琢磨的那股勁兒。

      2018年,住在市區的一位六十多歲大媽,跟一處垃圾站“較上勁”了。她在一個新建小區購房,效果圖上沒看到附近有個垃圾中轉站,交完房才發現。她為此三番五次打市長熱線,堅決要求把垃圾站遷走。協調處理的任務落到了馬希軍頭上。馬希軍知道,這個站位置重要,不能簡單地一搬了之。于是他來到大媽家,想先站在居民的角度,感受一下垃圾站給生活帶來的不便。他在房間四處觀察,樓里樓外跑了好幾趟,發現垃圾站的影響雖沒有大媽說的那么大,但確實存在。他向大媽承諾:盡快解決問題,把影響降到最低。大媽見馬希軍調研認真、態度誠懇,思忖一陣,留下一句“觀后效”。

      這讓馬希軍看到了希望。他認真擬定了改造計劃:將露天處理改成半封閉處理;調整清運時間;按時噴灑消毒液進行除臭驅蟲……改造計劃經批準后一一落地,這個垃圾中轉站一躍成為全市最干凈的標準站。大媽看到了改進的成效,也理解了環衛人的辛苦,便不再堅持遷走垃圾站,還不時給工作人員送去開水和食物,大家處成了好鄰居。

      2019年秋天,馬希軍被安排到昆明療養。他對景點興趣不大,和團隊領導溝通后,就開始滿城尋訪垃圾處理站。他想,昆明作為知名的旅游城市,肯定有很多先進的技術設備。幾個垃圾處理站轉下來,馬希軍被智能除塵、消毒、驅蟲設備吸引了。他將這套系統的情況摸清后,回來匯報給領導。很快,廊坊各垃圾處理場所的消殺設備又上了一個檔次。

      環衛工作,勞動辛苦,考核嚴格,員工們壓力不小。馬希軍那次去云南,還學習了當地的管理模式,在日常管理中強化獎勵機制,提高獎勵標準。員工們獲得感、榮譽感大增,很多員工因為這里的良好氛圍,選擇了長留下來,一干好多年。馬希軍到站里檢查工作,不是只動嘴,而是看到什么活,就抄起家伙一起干,一邊干一邊處理問題,他的意見同事們都很樂意接受。

      馬希軍工作認真勤奮,屢獲嘉獎。如今,光榮的時刻再次到來。

      2月27日凌晨,躺在床上的石淑敏老人聽見了門響。兒子回來了。她起床,拉亮了燈。

      “娘,怎么這么早就醒啦?”

      “娘高興,睡不著。你忙了一宿?”

      “沒有,下午單位有個會,然后我又去檢查了一下車輛設備,干完就后半夜了,怕打擾你們休息,就在單位瞇了一會兒。”

      “那還好,趕緊洗洗,換身衣服準備出發吧。”

      張靜也醒了,去廚房張羅早餐。大米粥、熱饅頭、兩碟咸菜、一個煮雞蛋,和平時一樣。馬希芹夫婦也早早過來,還有馬鳳元,一家人都聚到了一起。

      “希軍啊,你一定要記住,我們只是做了應該做的事情,組織就給了我們這么高的榮譽,比我們優秀的人多著呢,咱們不能有任何的驕傲。記住,這是責任,是大家對你的信任,一定要多向其他代表學習。”說著,石淑敏的眼睛濕潤了。

      “記住了,娘,您放心吧。”馬希軍把老母親石淑敏擁抱在懷里。

      在全家歡送馬希軍的場景中,還少了一個人,她就是正在天津上大學的馬希軍的女兒馬潔。

      馬潔心中的父親,踏實而不張揚。2016年馬希軍獲得全國五一勞動獎章,馬潔過了很久才知道。她自豪地發了朋友圈,卻被父親好一頓批評:“榮譽是大家的,咱個人沒什么好顯擺的。”馬潔在成長過程中,一天天讀懂了環衛工奶奶,讀懂了父母和姑姑。她常在朋友圈里宣傳保護環境,普及如何處理各種垃圾的常識。

      未來在青年。馬希軍說,女兒的思想轉變,反映了一代年輕人的思想轉變。未來,環衛人一定會得到社會更多的認可和支持。

      “馬站回來了!”

      3月14日凌晨,清運管理站出早車的司機們看到馬希軍像往常一樣出現在他們面前,高興地大聲喊。馬希軍惦記工作,也惦記同事們,會議結束當晚就搭順風車回到廊坊。

      “馬站,我在新聞里看到你了!”“我也看到了!”同事們紛紛亮出一張張手機截圖,他們的“馬站”穿著西服,佩戴代表證,還蠻帥氣。他們知道,兩會關乎國計民生,非常重要,自己身邊的同事出席兩會,讓他們一下子覺得這盛會是如此親近。

      馬希軍的眼睛有些濕潤。他深知,有了同事們的大力支持和配合,才有他今天的成績和榮譽。他也只有回到同事們中間、回到站里,才真正感到踏實。

      兩天后,在我要求下,馬希軍答應帶我一起轉點。早上4點整,馬希軍給早班車司機們做出發前的安全動員:“越是車輛少的時段,越要注意安全,不能大意。遛早的行人、出早車的車說不定從哪里就冒出來,一定加倍小心。”

      出發前,第一班二十輛車排成長隊,馬希軍拿著酒精檢測棒一個個地檢測,嚴防酒駕。二十輛車組成的清潔車隊,在早春的清晨里,涌進睡眼惺忪的城市。東南角的天幕上,幾顆星星慢慢隱退,讓出天空的舞臺給那即將升起的一輪紅日。

      我隨馬希軍和業務科小侯開車向市區出發。先是辛莊道垃圾中轉站,站內白熾燈亮如白晝,站管員立在出入口,迎接著清運車到來。在裕華路垃圾中轉站,七輛大三輪車排著隊等待把垃圾送入壓縮箱,站管員逐一記錄垃圾送來的時間、來源、重量等信息。

      馬希軍和小侯檢查完設備,開始動手幫忙清掃。馬希軍拍拍壓縮箱,就知道快滿了——這是他從箱體震動的情況判斷出的。果然,“箱內已滿”的指示燈很快亮起。單臂吊車迅速就位,“啪嗒”,準確地將掛鉤掛上壓縮箱。伴隨幾聲機械聲響,壓縮箱已經穩穩地落在車上,準備下一步的運輸。

      我們來到城南的垃圾轉運站。運來的垃圾在這里稱重后,被倒入三層樓高的圓形大罐里,被沉重的大錘一下下夯擊、壓縮起來,一個大罐能裝二十多噸。一樓有重型車輛將裝滿垃圾的大罐送去進行后續處理和焚燒,前前后后有十道工序之多。“丟垃圾”這件我們生活中的小事,背后有多少環衛人的汗水?我們對此又了解多少呢?看著馬希軍忙碌的身影,我不由感慨。

      “丁零零”,馬希軍的手機響起,又有新的問題需要他去處理。我看看表,時間是上午8點20分,已經工作了四個多小時的馬希軍抖擻精神,整裝再出發。

      此刻,城市已經醒來。馬路上車來車往,人們穿行在整潔、現代化的城市中,籌劃著今天的工作和生活,無限的生機正在升騰——新的一天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