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在的思辨和沉潛的暗示——簡論王威廉《野未來》中的小說詩學
內容提要:王威廉的《野未來》,是以科幻小說承載社會反思與人性辨證的一次有效嘗試。對使人客體化、并被精密權力結構緊縛的多種凝視的察覺和拒絕,對指向拜物、指向逃避與作為一種現實之出路的區分和選擇,對未來的荒誕中寄寓的希望與失落的不同暗示,都是這些嘗試的表現。在對凝視的揭露與反抗、對傳統價值體系的肯定與返歸中,王威廉的寫作,盡管有時地方色彩不足,理論光環過重,但他打通了多個野草蔓延的未來,也警示了信仰完全可知與唯進步論的科技社會。
關鍵詞:王威廉 《野未來》 凝視 古典價值 小說詩學
在徐勇、徐剛2013年的評論中,王威廉“以現實主義的‘成規’表現現代主義甚至后現代主義的命題”1,以致其小說通常采用的現實主義框架難以很好地配合沉重的形而上主題。2018年起,王威廉開始嘗試科幻寫作,2021年的科幻小說集《野未來》,或許就是他對形而上論題之載體的更換:故事基本被設定在一個不太遠的、“好像只比現實生活高一點的”的“近未來”2(西川語),從而有了一點超現實的感覺,在生存矛盾更加尖銳、人類命運危在旦夕的背景下,人們對人的本質、未來的去向的重新思辨,不容易顯得突兀,而“近未來”的時點選擇,又使小說描述的世界與我們正居于其間的現實關系密切,更便于展開實在的社會批評。《野未來》所提出的問題,也是所有企圖與當下對話的小說無法閉口不談的問題:生活在科技以遠超過往的速度與絕大多數人反應的極限發展的時代,對人而言意味著什么?科技怎樣改變人的內心?人與技術、與人造物正在或將要如何相處?對這些問題,王威廉的態度雖常是悲觀的,但也不乏嘗試去相信的勇氣。在小說中,他通過揭破無所不在的凝視、重申傳統生命觀念與人的內質之不可分離,舒展開一種以說理為抒情、喻命運于暗示、充滿未完成性和自我懷疑的小說詩學,令讀者深省科技與人類的有限性,從未來的荒誕里反思可能生長出那未來的現在。
一、凝視:技術社會的全面緊縛
如福柯所說,“我們的社會不是一個公開場面的社會,而是一個監視社會”3。隨著攝像頭的日益清晰、日益密布并與互聯網相連接,邊沁的“全景敞式建筑”(四周由眾多小囚室組成環形建筑,中間是監督者所在的瞭望塔,每個囚室中都有一個人,他們無法與鄰近囚室的人接觸,也無法得知監督者是否正在監視自己,而每一個人的舉止對監督者而言都是透明的)不再局限于教養所、學校、軍營等場所,也不再需要依托特殊的建筑形式,而可以附著在樓宇、街道、公園等建筑空間之上,幾乎擴大到整個社會。隨之而來的,是使福柯的“全景監獄”生效的內在機制——凝視的無時、無處不在。這種如影隨形的凝視,其實質是將凝視對象客體化,通過使凝視對象持續地可見、可知,剝奪他們擁有異質自我的可能,令這些肉體和能力自動地自我規訓,以更符合社會期待與秩序的面目存在。《野未來》中,王威廉既對這種社會性的凝視有所諷刺,也對作為一種個體行為的凝視、來自“非人”(人造物/人造人)的凝視之恐怖有所揭示。
凝視,作為一種個體行為,它最終導向的是個體在自身具有的不可見性和對方的透明可見這一不平等關系中對權欲的沉迷與墮落,不間斷的、個體對個體的凝視使凝視者陷入無法確認自我的焦慮中,也使被凝視者陷入被漠視、被窺探、被客體化的不安全感中。在《不見你目光》的所有主要人物——“我”、小櫻、小櫻男友與父親的身上,凝視成為悲劇的起因與循環方式:小櫻因男友不愿和真實的她交流、卻對著監控鏡頭里的她自慰而憤怒,提出也要用攝像頭監視男友,小櫻離開監控去休息后,男友留下“你沒必要傷心難過,因為這是一個并不存在的人”而自殺,使小櫻被判刑,而小櫻的父親、一個小區保安,也因私自在多位業主家中安裝微型監控而獲刑,后在獄中自殺,知悉內情的攝影師“我”(也是政府指定的、感化小櫻的人)不由對小櫻產生了深切的同情與愛,然而,小說卻以“我”工作時的想法作結:“我通過相機鏡頭一刻也不停地窺視著她,合法地窺視著她。她表情中的每一個細節、身體的每一段曲線,甚至每一次呼吸的起伏,都在我的把握之中,我的心里充滿了說不清的滿足感。我不免想到,如果我的房間里也裝滿攝像頭,那么現在我就可以看到小櫻在做什么了——僅僅是這么一想,我的呼吸就變得急促起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興奮駕馭了我。”4“我”明知窺視他人會造成的殘酷后果,仍難以抗拒偷竊信息(并通過暗中獲得的知識控制他人)的快感,不能不說是欲望對人的全面駕馭。而小櫻男友和父親相繼身亡的內在邏輯也是同源的:習慣了通過監視確認他人存在的小櫻男友,不知不覺將自己的存在寄于監視行為,當自身由凝視者轉變為被凝視者時,他便陷入了無法確認自己是否在被監視的焦慮——真正殺死他的,是他無從證偽小櫻看到了他自殺前的準備、卻仍無動于衷的可能;也選擇自殺的小櫻父親,除同樣深陷這種焦慮外,還無力承受這樣突然的巨大落差——從眾多攝像頭、眾多人生背后全知的監視者,到眾多被監視的囚犯中的一個,“作為一個守著監控視頻的保安,世界對他幾乎是完全敞開的,而在看守所里,世界突然變成了一個小點,而且還是一個無望和黑暗的小點”5。通過《不見你目光》中人物命運的殊途同歸,王威廉展現的是一種循環史觀,一種對人性之軟弱的確信與無奈:不管有多少不幸的前鑒,人總會自愿為控制他人的快感(即使只是暫時)走向深淵。
作為一種社會行為,凝視導向的則是社會性的、人的內心的萎縮,人對社會的無望、對自己的虛偽。當然,《野未來》并非否認監控系統的強化對打擊犯罪、保護財產安全起的重要作用,《潛居》中,“敬亭”對“非常安全”的補充便是“除了衛生間,其他地方全在攝像頭的監控之下,一有風吹草動便會報警,還有兩個安全機器人隨時護衛”6。但是,如果一個人對“安全”的理解竟是始終處于監控之中,那么完全對外敞開的他,只具備公共的部分,又談何擁有私人的空間、意識到真正的“自我”?(自我應該誕生于私人性與公共性的交界處,在個體與外界不斷的爭執、融合與交換中形成)無獨有偶,《退化日》中的世界,遍布攝像頭與數據庫,政府規定“做過安全工作的人辭職后還得繼續接受我們的監視和管理”7。必須將每一人放置于監視者或被監視者的位置的社會體系,使“我”與同學的友情消耗殆盡,顯在不平等的凝視—被凝視關系代替了相對平等的人際關系。小說結尾,“我”只能暫時放棄辭職的打算,通過對原始森林的幻想在頭腦中獲得虛幻的慰藉。一個令人只能以被規訓后的形象存在、令人只能向往“逃離”而沒有勇氣嘗試“改變”的社會,是被工具理性規訓后的社會,也是人無法在其中獲得真實的社會。
而如果說,上述作為一種個體行為、一種社會行為的凝視,在“凝視者”的身份后總還有一個屬于人的肉身存在,那么,來自“非人”(人造物/人造人)的凝視,則對科技世界的魔幻與冰冷有著更直接的映照。《地圖里的祖父》《退化日》《野未來》《城市海蜇》等篇目中,攝像頭/鏡頭都有著強烈的存在感。《地圖里的祖父》這樣寫道:“我抬頭看著夜空,那里有無數攝像頭對著我”8,祖父的影像因此在網絡地圖里存留,短暫地慰藉了“我”和鹿爾的哀傷,但祖父影像的留存反而更提示了他的去世、他的靈魂與意識在這個世界的無處可尋。《退化日》中,“我”如此評價攝像頭:“機器看人跟我們看人是不一樣的。它會抓住人最本質的特點,比如你顱骨的尺寸、五官的位置,這些都不會因為衰老或化裝而改變。”9人的本質被簡化為身體的特征,人被簡化為肉。機器能在“看人”時抓住人的本質、人卻不能這一認知中,體現了人對人類的不自信,對機器及其中凝結的知識與技術的臣服。這種人的虛弱,與人們對自身成為凝視對象、在權力關系中處于弱勢的習以為常關系匪淺,而至《城市海蜇》尤甚:“那時他正瘋狂地迷戀攝影,沒有經過鏡頭過濾的事物,都不是真實存在的。女友,不經鏡頭的審視,仿佛也是虛擬的。……鏡頭才是他真正的眼睛。”10從“眼見為實”到“鏡頭才是他真正的眼睛”,人的主體性被取消了,對科技的過度依賴使啟蒙時代以來所謂“大寫的人”逐漸畏縮在精密技術的陰影下,任由機械的目光取代了心靈的觀看。在人造物/人造人長久的凝視中,人與人造物/人造人的位置發生了轉易,人造物成為了世界的探索者和主宰者,人則成為了物的敗者與信徒。
通過書寫人的感情聯系、認知方式、主體意識在凝視下的異化、萎縮與破碎,《野未來》揭示了科技力量對凝視關系的強化、對凝視對象與范圍的擴寬,凝視及背后嚴密的權力網絡對人的日常的全面入侵。不過,盡管發現凝視,正是反抗凝視、破除凝視的開始,但破除凝視的可能未必一定寄寓在凝視的復雜性之中,我們期待《野未來》對“凝視”的反抗,有“逃避”以外的方法,能稍許動搖科技加持下的“凝視”所固化的權力結構。倘能如此,小說對凝視的書寫,將不局限于理論的狂歡、文本的演繹,不止步于令人驚懼、痛苦,而為怎樣拒絕現行社會中的凝視、如何在長期與多方位的被凝視狀態下保留自我,給出有效的啟示。
二、回顧:古典價值的重新生效
應該承認,《野未來》雖然無力對鋪天蓋地的凝視做出積極抵抗,但為破除技術崇拜、緩解科技的急遽發展中人的無所適從找到了可用的力量。基本上,王威廉的主張受到當代文學界重新與中國傳統對話、“先鋒就是后退”的集體轉向影響,以人類傳統的生命觀念、感情牽絆,對抗著科技大爆炸時代人們內心世界的貧瘠、生存意義的虛無。值得一提的是,王威廉沒有簡單地在未來復活過去的幽靈,也沒有把前現代的價值觀念形塑成新的神明,而是將現在的某些科學觀點或趨勢,在“近未來”的時點或放大、或變形,令其荒謬之處更為明顯,來討論今天某些科技發展方向及人對科技的態度何以危險,從而使對舊日生活方式的追溯、提煉更加順理成章。同時,王威廉也將指向戀物的懷舊、指向逃避的樸素性懷舊與指向一種可能的出路和過去的對話,以細致的筆觸區分開來。這使《野未來》中的世情表露得更加豐盈,并形成體會現在的奇妙視角——許多篇目里懷戀的過去,就是當下人們熟稔的風物;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我們能從這樣的對話中感受到,對過去的仔細回顧與重新認知,確是理解現在、進而改變未來的重要前提。
指向戀物的懷舊,是對一個特定的時空交匯點的表象的迷戀,在后現代商品化浪潮的擺弄中,這種懷舊很難不變成一種購物欲,并使沉湎其中的人們向物和物的形象跪拜。在《地圖里的祖父》《潛居》中,這種懷舊都有流露,試看《潛居》:主人公“你”,家中布滿“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電視機”“磁帶”“CD光碟”等古董物件,甚至在定制機器人“她”的身上也“設有懷舊的選項”——“你才是這個時代的怪胎,但像你這樣的怪胎不會少,否則在她身上也不會設有懷舊的選項。懷舊模式下的她會說出一些這個時代已經被遺忘的詞匯,從而引發懷念。這是商業的勝利,也是對人性了解的勝利。”11這折射出作者對不遠的將來之擔憂:屆時,懷舊的文化意義將變得更稀薄或消極,它將繼續成為商品用來包裝自己的形象,而機器人搭載的“懷舊模式”及其內容物——一些過去時代的詞匯碎片,則有力地說明作為一種流行商品的懷舊,被分割打碎以供更好地生產和零售。歷史和語言的碎片化與模式化,不免令人們更難獲得認識過去與把握現在的能力,更容易淪為商品文化的傾銷對象。這自然不是新的風氣,但一個只是現在的延續的未來,已然是一種警示和悲涼。
樸素性懷舊的概念,有賴Fred Davis對懷舊層次的區分,他將懷舊分為樸素性、反思性與解釋性三個層次,“樸素性懷舊表現為對過去的一種感性而義無反顧的眷戀,以及對現實的絕對排斥;反思性懷舊涉及對自身懷舊情緒的反思,納入了更多對過去、現實和自身的思考;而解釋性懷舊則是在懷舊的同時追問自身的懷舊傾向,在一定程度上跳出懷舊,將自己的懷舊內容客觀化,明確它們給人生的啟示”12。筆者認為,樸素性懷舊與反思性、解釋性懷舊的區別就在于,當樸素性懷舊指向一段記憶、一段已逝的感情、一種舊時的氛圍,它只想回到過去,美化昨日,不想也無力找尋過去和現在的聯系,這其實是對現世責任的逃逸。《分離》中,栗子的前男友孫堅發明了一個傳感平臺,只為獲得栗子在和他交往時的記憶和感受,以使自身的經驗變得完整,“他心中想,感情在我這里也可以是一個研究的客體。當然,他們真愛過,他從不否認這點,但她給他造成的創傷他也無法釋懷。他不是想去報復她,而是想探究那種創傷,就像是探究細胞是如何聚合的,神經元又如何開始了思考”13。孫堅的懷舊對象,是已逝的愛情,但他僅僅是復制前女友的記憶和經驗,再與自己的回憶粘貼,這樣的懷舊只是關于過去的知識的搜集,本質上是另一種形式的“戀舊物癖”。而孫堅已有妻兒,卻不在意他們的感受,也不關心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栗子的生活,無疑是蜷縮于舊日的懦弱行為。從中,王威廉亦指出知識崇拜的可怖與可笑:將感情客體化,只去搜求其中的物質細節,只想把人類的感受模式化以便提取,這不過是對心靈的肢解,無益在現實中獲得深入的慰藉。
指向一種出路的、對前現代價值體系的回顧,在《野未來》里多誕生于科技文明的盡頭,是崇拜科學的人們在面對科學無法解決的終極問題時,重新選擇的歸途。《后生命》里,科學家李蒙一直想將意識/靈魂從人體轉移到芯片中,再移植入克隆的軀殼,以實現人類的永生,卻始終未能成功,承載著李蒙意識的芯片無端消失后,李蒙的朋友“我”自愿被流放宇宙繼續探索生命之謎,進入黑洞后,只剩大腦的“我”發現,自己的意識與宇宙融為了一體:“這個意識與宇宙同構,所以,這個意識不再如人類的小意識般有探索、理解和改變的欲望,這個意識成了宇宙本身。如果你們還愿意繼續用‘我’來指代這個意識,那么我就是宇宙。”14對比“我”在李蒙實驗時的感想:“我一方面卑怯怕死,一方面又隱隱覺得這是無從逃避的宿命,只能直面和認命。我經常想起李蒙母親的遺囑,我覺得她老人家應該早就有了和我類似的想法。”15我們或許會感覺到“宿命”之中被現代性所排斥的、前現代的神秘與幽深,并窺到一點作者對生命的覺悟:死是生的反義詞,人們依靠死去界定、認識和把握生,永生/同構即是失去了探索、理解和改變的欲望,是一種永遠的死,永遠的不自由。而“認命”,則是承認有思想的、有肉身的、有限的,才是人。這正是《野未來》所承載的,能從根本上打破技術迷信、抵御科技對人的工具化、發掘人之本來力量的寶貴思辨之一。
三、未來:人和人工智能的多元狀態
既然傳達出了這樣的積極信號——生命因有限而飽滿,人因求知而比全知更鮮活,《野未來》所展開的那些未來,也許就難以簡單地歸入“后學”零散化的、消解式的寫作,雖然對科學統治下的現世發出了尖銳的懷疑與批評,但《野未來》并非沒有描述一種系統性的世界規則的野心,在它所展開的不同未來中,有的暗示著希望的到來,有的隱藏著心靈的軟弱,而在一些人類看似集體潰敗的結局下,也點綴著對于人類精神的相信。
如果說《野未來》對現實的批評直露而深入,那它對未來的信心便顯得遮掩而薄弱,大多藏身暗示之中,而影影綽綽地指向過去。《草原藍鯨》從中年母親“她”的散步開始,在走過突然消失的碼頭和倉庫后,“她”來到了一片美麗得不真實的草原,靠在藍鯨尸體內好像尚未完全死去的心臟旁做了個夢,并和原本正在壯年、夢中卻已蒼老的兒子有如下對話:
“媽,你這是做夢了,你夢見了草原,還有藍鯨,你靠在鯨魚的心臟上休息。我永遠都想象不出那么震撼的場景。”
“我等會兒睡醒了想回家,回不去了怎么辦?”
“不會的,你肯定能回去的。”
“我可能會在草原上迷路。”
“你只要很想回去,你就一定能回去的。放心吧。”16
這段隱喻意味強烈的對白,推動我們重新審視《草原藍鯨》離奇而不著邊界的情節,一種可能的解讀是:在忘記城市文明(擦除碼頭和集裝箱)之后,人類能從對真正的自然(草原和藍鯨)的想象與返歸中獲得自由,真正的自然(草原和藍鯨)看似已不復存在(死亡),但它的生命力(藍鯨心臟)仍然是強勁的。在重新領悟自然中的生命奧秘后,人類(母親)才會從沉睡中醒來,找到令城市良性生長的方法(回家)。
而《野未來》里的一些結尾,看似是對現實權力結構的反抗,但也呈現出當代人無法直面社會矛盾的軟弱心靈。《退化日》的結局,是“我”幻想自己逃進廣袤無邊的大森林,“我住在大樹的樹冠上,像大猩猩那樣采摘果實和收集鳥蛋為生。原生態的環境一定會讓我返祖,毛發會逐漸覆蓋我的身體和臉龐,陽光會烤焦我的皮膚,樹枝的鉤劃會讓我疤痕交錯,還有那無處不在的寬闊樹葉,會遮住陽光和衛星上的攝像頭。我最終會退化成某種靈長類,成為一頭不折不扣的原始動物,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樣一來,就沒有任何人和任何機器可以認出我來了,我就像那個玻璃罩里的腦袋里一樣安全”17。但退化至沒有現代意義上的歷史與文明,甚至也沒有知識、沒有語言的前現代就是出路了嗎?“沒有任何人和任何機器可以認出我來了”,其實也就是拒絕了和任何人、任何機器交流,徹底封閉了自己。這樣的逃逸并不會令充滿窺視的世界改變,像玻璃罩里的腦袋一樣,是一種死氣沉沉的安全。作者在展望“我”重返蠻荒的生活時,暗含著對前現代價值體系的懷疑與審慎,同時,這種懷疑又與全書里作者對古典價值的重申并行不悖,這樣矛盾而調和的筆法,有助于保持對來自任一時代的知識組織方式的祛魅,也使一種既兼收并蓄、又獨立持中的觀看方式成為可能。
同樣,《野未來》的結局,是保安趙棟消失在白云機場,“我”為了“完成對他的徹底相信,便趕緊刪除了他的電話號碼,并從那個地方搬走了。我無法在這個時空遇見他,也許便是增大了他去往未來的可能性”18。它既呈現了一種未來的可能,又揭示了未來的虛幻——讀者完全可以在小說中為結局找到一個與現實嚴絲合縫,既不“超越”也不“未來”的解釋,“他是在跟我玩魔術、玩障眼法”19,趙棟的“幻影”可以通過投影儀等手段營造,他的“瞬間消失”可以是利用自己對機場的熟悉暫時藏身某處。未來的野性與否,僅僅系于“我”一個人的相信,盡管不失孤絕之美,但不能不說是一種薄脆的展望。與此同時,我們不禁要問:靠完全告別現在、徹底切斷與這個世界的聯系而抵達的未來,究竟是一個洗髓蕩垢、敞亮明朗的新世界,還是一個對此時、此地的人們并無多少解慰意義的陌生場景?作為小說集中與現世距離相當之近、且和實際地點巧妙勾連的一篇,《野未來》本可以趙棟生活的窘迫為切口,更具體地抨擊社會不公,但作者讓趙棟承擔了太多哲學思辨,其城中村的住址、初中畢業的學歷,只是背景淺淡的底色,以致讀者掩卷時,固然能大致理解趙棟行為的原因,卻難以觸摸和感應他在離開此世、去往“未來”前的波動掙扎。
此外,《野未來》也有一些預言了人類的“全滅”的篇目,但人類精神并沒有就此消逝,相反,人似乎也獲得了改變與發展的契機。如《幽藍》,男主角突然發現自己身處的飛機由有自主意識的人工智能控制,他將作為試驗品,終身被禁錮在飛機上,小說如此結尾:“人類也許會就此毀滅。他希望機器人有能力儲存人類的意識,在那個巨大的數據庫中,他渴望和他們重新相聚,并不再分離。”20人被人工智能統治的“未來”,當然令人驚悚,被統治者期待統治者的拯救,也體現出當代人反叛精神的終結。但男主角的渴望,亦令我們重新審視“人”在未來的定義:人是否一定要具備肉身?以肉身為代價,換取意識長存,以期與家人長久重聚,誰又能說這一選擇中沒有蘊含人類對“回家”的情結,甚至明清白話小說常見團圓結局的影響?尊重人在今后定義自我的權利,不以作者自身對人類的理解建構全書的獨白,是《野未來》能夠呈現許多個異質未來的重要原因。
又如《行星與記憶》,作為智能機器人,主角旁觀了人類在遷移到另一個星球后重演的爾虞我詐,以及人類日益系統化、冷漠化的存續方式后,決心將愛好戰爭的那些人們一網打盡,建立更偉大的文明。這個故事固然可以用楊慶祥的方式概括:“無論是移民外星還是機器人的幫助,人類都無法擺脫語言的誤解和暴力的基因,新空間里誕生的不過是舊秩序。”21但我們也不應忽視,智能機器人“我”的制造者與朋友王先生對“我”的期許:“我們都很渺小,但我們要相信文明的力量。我們都是文明的一部分,因此,我和你沒有本質的不同。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實現自己的價值,就會很滿足了。……當然,無論何時,你們都需要人類的幫助,人類也需要你們的幫助,但你們可以在人類文明的基礎上思考和建設新的文明,一種更加偉大的文明。你們不要僅僅在地球上被動地等待人類,而是應該以人類理想的方式去建設地球。”22人和人工智能,應該如何相處?作者的回答是:人和人工智能不應彼此恐懼,作為人類文明的一部分,我們是平等的,也是互相需要的,即使人類自食人性的苦果,走到命運的盡頭,仍可寄望人工智能繼續追求人類的理想。在坦然承認人的惡、人類的滅亡可能之后,仍然相信人的精神光輝不會消失,人存在的痕跡,會內蘊于人工智能等活載體,在宇宙之間生生不息——這種相信,是《野未來》傳達出的,幫助我們緩解對人類命運的焦慮,重建人與人造物的平和關系的寶貴思辨之二。
不過,這是一個需要精神的時代,更是一個需要相信的時代。《野未來》揭示了無孔不入的凝視,并嘗試從中逃離,同時,作者重新萃取了傳統價值體系,并試圖在其中發現未來。和王威廉的其他科幻作品一起,《野未來》參與了這樣一種小說詩學的建立:被構筑出的、繁多的未來,總有一個可以扭轉僅存的現在,因為現在,向過去、也向未來流淌,由無數有無數可能的個體匯成。《野未來》讓我們相信:人是有限的,但有限不是可怕的。未來是可怕的,但那可怕也是有限的。在未來中,人們仍然可以相信,而且,只要相信,人類的存在(過)便是可眷戀的,并將是永遠有跡可循的。
注釋:
1徐勇、徐剛:《邏輯、思想和“扳手”——王威廉小說論》,《西湖》2013年第6期。
2西川、宗永平等:《當科技席卷一切,我們是否關注那些無法登上這趟列車的人》,《北京青年報》2021年10月30日。
3[法]米歇爾?福柯:《規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版,第243頁。
4 5 6 7 8 9 10 11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2王威廉:《野未來》,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43、31、173、99、49、83、237—258、169、159、308、294、116—117、100、224、223—224、139、318—335頁。
Fred Davis,Yearning for Yesterday: A Sociology of Nostalgia.pp.17-24.轉引自戚濤、朱妤雙《情感、認知與身份:懷舊的圖式化重構》,《安徽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
21楊慶祥:《后科幻寫作的可能——關于王威廉〈野未來〉》,《南方文壇》2021年第6期。
[作者單位:北部灣大學人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