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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食物書寫及其文化癥候——以徐則臣小說為例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3年第2期 | 李徽昭 鄭妍  2023年03月30日16:14

      內容提要:食物書寫是小說繞不開的物象,作為生存的第一要義,食物的口腹感覺往往深藏著個體、社會與時代的諸多面向,進而成為重要的敘事建構。徐則臣小說的食物書寫尤為典型,其京漂小說的川湘辣味映照著都市漂泊者的激烈跳騰意味;動物肉食則與情感欲望、理想命運等相糾纏;植物素食喻示著鄉土與城市、當下與未來的多重關系;面食咖啡等主食飲品則與時空轉換、個體命運達成對話。與前輩作家饑餓敘事不同,徐則臣等年輕一代作家,通過貼近實感的口腹欲望隱形傳導著食物表征的權力關系、社會變遷,食物書寫由此見證了小說家的審美與思想質地,顯示出特定的文化癥候。

      關鍵詞:徐則臣 食物書寫 動物肉食 植物素食 敘事建構

      20世紀以來,現代小說在中國興起并成為核心文體,便以無所不在的觸角打探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的方方面面,小說家們不由自主驅遣筆墨于衣食住行各種事物,這些看似敘事表層的物質存在,不僅強化小說人物角色、推動故事演進,也讓我們理解人與社會的特定狀態,注目思量其背后潛藏的身份體認、社會文化、經濟結構、歷史意識等諸多問題。其中,食物書寫尤為值得關注。明清《金瓶梅》《紅樓夢》等小說,食物以癥候性的世俗意味成為小說不斷解讀的點。英國女作家安杰拉?卡特以《霍夫曼博士的魔鬼欲望機器》《新夏娃的激情》等,其食物意象表達著身體權力等關系。①近年廣受好評的韓國“70后”作家韓江的《素食者》,以食物隱喻精神、肉體的復雜關系。顯然,作為人類存在、繁衍最基本的物質必須品,食物或隱或顯地影響著個人身心、行動行為、社會關系等,圍繞食物的生產生活是古今中西小說敘事值得關注的重要面向。

      正因食物對生存細微而宏大的意義,莫言、賈平凹、劉恒、余華等不同代際小說家給予食物以深切關注與特定書寫。陸文夫《美食家》、莫言《豐乳肥臀》、劉恒《狗日的糧食》、阿城《棋王》、余華《許三觀賣血記》與《活著》等食物書寫呈示著時代的窘迫以至荒謬,具有深刻的啟迪意義。21世紀以來,年輕作家也以不同的食物書寫表征著時代、精神、審美等豐富指向。如弋舟《劉曉東》中不斷出現的酒、孫頻《松林夜宴圖》中外公的食物嗜好,食物明顯寄寓著生存困惑、精神迷茫等多重意蘊。值得注意的是,徐則臣特別有意味地聚焦于不同種類食物,小說主題、人物、情節與不同食物形成內在的文化同構,如麻辣燙、水煮魚等川湘辣味與都市漂泊者的奔騰動向,動物、植物等葷素食物與理想情懷、欲望命運、空間轉換等呼應關系,新近長篇《北上》則對主食飲品進行了時代文化、個體命運等對話式呈現。徐則臣小說的食物書寫與莫言、余華等形成了互動與映照,使食物成為解讀其小說的獨特符碼,也是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文化變遷的癥候性呈現。

      川湘辣味與都市漂泊

      早期徐則臣以“京漂”敘事為文學界稱道,《啊,北京》《天上人間》《跑步穿過中關村》、《西夏》等系列小說淋漓酣暢刻畫了城市漂泊者形象,不僅為徐則臣積攢了最初的文學聲譽,也以假證制造者等京漂形象打開了21世紀初中國社會的隱秘角落。彼時“農民工”正逐漸受到關注,由鄉而城的漂泊情感、異鄉靈魂如何放置,陳子午、邊紅旗、王一丁等年輕的都市漂泊者都堪稱鮮明的時代映照。值得注意的是,“京漂”敘事中,陳子午、邊紅旗、王一丁們經常游走于路邊攤,麻辣燙、水煮魚等川湘麻辣食物不斷閃現,與漂泊者們相形相隨,成為這一群體飲食的特定樣態。川湘麻辣的食物轉換與認同,不僅凸顯著年輕的都市漂泊者對沸騰生活的無奈體認,也以味蕾感官刺激潛隱著漂泊境遇的無助情感。

      《天上人間》中,表弟陳子午原不吃辣,來北京只想吃有名的東來順火鍋(這一向往隱含著對北京城市的認同,是彼時陳子午食物鏈的最高端),卻未能吃成。打架后的困頓里,陳子午把“我”買回的“香辣豆腐條、香辣雞胗、麻辣鳳爪、久久鴨脖子”“轟轟烈烈”地吃了,轉而認為“麻辣的最好吃”。口味是很難轉換的,但漂泊的酸甜苦辣卻讓陳子午的味覺適時轉換,借由麻辣食物,陳子午的新味覺與漂泊生活達成一致,壓力與苦痛都在此消解。此后,陳子午就與川味麻辣形影不離(也開始與人斗強使狠),無論是照顧“我”而買來胡同口小飯店的“麻辣一鍋香”,還是和朋友頻繁聚于麻辣燙小攤,川味麻辣始終是陳子午等漂泊者的最佳食物。隨后,北京姑娘聞敬和陳子午相識于麻辣燙攤。姑娘被陳子午打動,同居后,姑娘能燒“紅燒鯽魚和麻辣雞胗”,給予漂泊者陳子午以生命歸宿。做飯成為聞敬情感轉化與確認的飲食行動,而且所做的并非火鍋、炸醬面等京味食物,而是適宜于漂泊者陳子午口味的麻辣雞胗。

      從食物原料來看,“辣椒在明清之際傳入中國,沿嶺南、貴州流布入四川和湖南地區而形成了長江中上游辛辣重區”②。不過,應該注意的是,辣椒本就是外來物種,具有適應漂泊流徙的特性。21世紀以來,中國交通跨越發展,人員急速流動,物品交流加快,辣椒以其攜帶的漂泊基因,從南到北,由鄉而城,成為遍布中國大小餐桌的重要食料。于漂泊者而言,濃烈麻辣的重口味食物既是疲憊累乏肌體重煥精神的資源,也是緩解壓力的重要食材。辣的刺激喚起疲憊漂泊無定的心,勾起在城市繼續奮斗的信心,所以,城市漂泊者陳子午不僅改變了不能吃辣(近乎本能)的飲食習慣,而且愛上麻辣,這無疑是川湘麻辣與漂泊者的內在契合。

      徐則臣著意強化漂泊者與辣椒的內在契合。《耶路撒冷》中,源于弟弟死亡之痛,秦福小常年漂泊,學會自制泡椒后不斷流徙,泡椒始終是其拿手菜,并成為秦福小孤獨漂泊中最好的食物慰藉。三個發小初平陽、易長安、楊杰都喜愛辣椒,因為在北京,“吃不了辣的跟沒錢一樣,混不下去”。可以說,不是漂泊者選擇了川湘辣味,而是川湘辣味適應漂泊者。于漂泊者而言,首先必須管飽;迫于漂泊狀態,食物又應便宜;如果前面很難滿足,那么加上辣椒重口、刺激感官,一切都可以了。因此,川湘麻辣幾乎是漂泊者的唯一食物選項。辣椒以特殊的味覺刺激成為漂泊群體食物結構的中心。

      麻辣之外,酸辣的水煮魚是徐則臣京漂系列另一典型食物。《西夏》中西夏和王一丁有高興事就去吃水煮魚,《啊,北京》里一明、沙袖、邊紅旗們常以水煮魚為奢侈而聚會。當酸辣魚片進入身體,勞累奔波的心靈和身體同時得到慰藉。邊紅旗是徐則臣塑造的典型形象,這一形象與水煮魚形成了別有意味的互動。北京女人沈丹的拿手菜是水煮魚,水煮魚是魚和水的煎熬,是男人、女人關系的隱喻,也是食物與人的關系。邊紅旗認為自己“離不開水煮魚,離不開北京了,三天見不著心里就空蕩蕩的,水煮魚可是丹丹的拿手絕活,離不開呀”。錯綜復雜的文化與現實隱喻匯集在酸辣的水煮魚中,水煮魚顯示出別有意味的審美象征性。因為北京女人沈丹,漂泊者邊紅旗最愛水煮魚,沈丹的水煮魚更是天下一絕。所以非典期間邊紅旗歸鄉,總是夢見“一盆盆總也吃不盡的水煮魚”。婚外情人(北京女人)、食物和人由此形成同構。按照孔子“食色性也”的論斷,魚水之喻、酸辣滋味,以及沈丹與水煮魚,顯示出漂泊男人邊紅旗的尷尬、無奈與不堪。

      徐則臣特別賦予川湘麻辣食物以文化意味。《王城如海》的小戲劇《城市啟示錄》中,海歸教授稱呼夫人、孩子為兩位外國人,要讓他們嘗嘗川菜館的水煮魚。國內、國際的身份裂隙與食物認同形成反差,水煮魚沉淀為教授的味蕾記憶,也是這個國家的記憶,所以他感慨:“我拿不出國籍、護照,我也在其中。我從未離開過。”雖著墨不多,但水煮魚恰是海外漂泊的味蕾記憶原點。而對小說主人公余松坡而言,水煮魚能夠給予他的不是刺激而是冷靜,在霧霾充斥的城市里,焦慮成為主導情緒,水煮魚的味道反能讓他獲得片刻安寧與歸屬感,同時對自己的過往進行反思。

      從麻辣燙到水煮魚,川湘辣味食物與都市漂泊達成了文化審美的內在同構。徐則臣并非簡單書寫食物,而以世俗食物營造了特定的現實主義意味,寄寓著由飲食生發的審美意識與思想內涵。就現實而言,目前“在年輕一輩人中間,食辛辣的比重開始加大。同時,由于地方菜系內部的發展,川菜辛辣度有增加的趨勢” ③。這個世界正變得越來越麻辣、越來越沸騰,21世紀沸騰的中國給予你不斷的刺激與思索。漂泊者的飲食不再為饑餓束縛,不再像余華、莫言、劉恒等小說中的困頓不擇食,也不像花街系列安定居住者恬淡安閑的飲食,而具有特殊的年輕人遠離故鄉、走向世界的激烈跳騰意味。在這個意義上,徐則臣的川湘辣味食物書寫,顯示出在世俗、寫日常的現實超越,呼應著21世紀中國經濟社會變革的巨大現實,生發出別有意味的文化象征性。

      動物肉食的理想欲望

      從飲食結構來說,動物肉食與植物素食是食物的兩個大類。中國傳統文化中,肉類主要是權力享用食物,故有“肉食者鄙”說,肉食者由此與底層人群對立。就飲食文化來看,“肉食,以高質量和高集中度的蛋白質,較小體積就可以代替大量植物性食物,在所有的食物中鶴立雞群,備受青睞”④。現代觀念中,隨著社會經濟發展,肉食逐漸成為當代中國飲食結構中的支柱。但從權力視角來說,哪些人食肉,食哪一類肉,食多少肉,也是社會與時代變化的重要癥候,肉食因此與經濟狀況、等級地位密切相關。如余華《許三觀賣血記》中,許三觀空口說燒肉,引得孩子們垂涎欲滴,毋寧就是食物匱乏、肉食誘惑的時代征兆。徐則臣也從不同視角書寫了動物肉食,但與余華不同,21世紀中國經濟飛躍發展,豬牛羊等動物肉食已進入尋常百姓家,年輕一代作家不再關注能不能吃肉,而是聚焦于吃哪一類肉,如何吃這些肉,關注肉食與人類情感欲望、理想命運的內在糾纏,揭示動物肉食對人類特殊的文化意涵,讓我們看到肉食塑造出的味覺實踐在文化、群體、年齡、性格等方面的映照,以及肉食寄寓的欲望、理想等特定意味。

      《如果大雪封門》中,期待大雪封門而在北京放鴿子的南方人林慧聰,沒想到結識的伙伴竟是偷吃他鴿子的人。作為小說的核心意象,在文化意義上,鴿子象征著和平;于南方人林慧聰來說,鴿子是居留北京、看到大雪封門的工具,也是理想的升騰與飛翔。而在漂泊北京的行健、米蘿眼中,鴿子不存在絲毫的附加意義,只是傳統飲食所稱的大補食物,是異鄉寒冬的物質慰藉,于是鴿子肉的口腹之欲、美味誘惑超越一切。敘述者“我”初吃鴿子,“從吃到的細細的鴿子脖還有喝到的鴿子湯里得出結論,勝過雞湯起碼兩倍。天冷了,鴿子身上聚滿了脂肪和肉”。口腹中的鴿子肉突破了日常習見的豬牛羊肉,在食物鏈條上,稀有、少見的鴿子肉馴化了“我”的味覺認知,鴿子肉食由此在敘事邏輯上與林慧聰理想的形成內在悖反。此后林慧聰來同住后,行健、米籮依舊投殺鴿子,林慧聰則哀嘆鴿子失去后理想的渺淡。而行健、米籮為了縹緲的欲望情感,還偷偷將鴿子送給女人,鴿子肉食形成耐人尋味的欲望鏈條。小說中,友好的林慧聰初見行健、米籮就帶來一只雞,雞和鴿子形成悖反的兩種食物。日常化的雞肉食物或許難再溫暖漂泊者行健、米籮的異化內心,他們并不珍惜同住友情,反而以友人的鴿子為女人獻祭。鴿子意象摻混著復雜的理想、欲望,從輕盈飛翔、盤中珍饈,再到女人口腹,小小鴿子承載著豐沛的審美與道德意涵。

      徐則臣還將非同一般的動物納入小說食物譜系中,使敘事意涵走向特定的審美意境。比如老鼠,是人類食物結構中異類,少有人吃,吃老鼠的人也難免令人心生恐懼以至厭惡,但為表現特定人物,徐則臣書寫了愛吃老鼠肉的人物形象。《紫米》中,為藍家看守米庫的沉禾愛吃老鼠,并欺騙誘導孤苦伶仃的木頭吃了老鼠肉。二人看守米庫,為能經常吃到老鼠,就“用晶瑩的紫米喂飽它們”。陰險的沉禾最終奪回管家位置。隨后,沉禾與木頭吃到了三太太帶的鴨脖子,及至高級的紫米熨。沉禾在與三太太發生曖昧關系后又娶了藍家小姐。從開篇吃老鼠肉開始,陰險狠毒而又忍辱負重的沉禾即呈現眼簾。守著米庫而喜吃老鼠,徐則臣特意設置悖反性的食物習慣,讓食物系統不受待見的老鼠為沉禾所愛,并在其后的敘事架構中凸顯沉禾的暴虐與殘忍,與愛吃老鼠肉的飲食習慣形成內在一致,人物性格與故事核心主題由此水到渠成。

      一般而言,豬牛羊、魚蝦蟹是生活常見肉食,但小說家為了故事主題、情節提煉等需要,常會設定特殊的動物肉食類型,讓人物性格在食物鏈條上印證自己。如前述鴿子、老鼠等動物類型,當這些動物進入食物鏈條時,往往暗示著小說敘事與人物行動的特定趨向。《蒼聲》中,為營救被批斗而困頓的何校長,父親殺死自家的狗,端上狗肉偷偷送給何老頭,狗肉成為動亂年代的情感寄托與良心見證。《成人禮》中,行健一廂情愿的愛情發生在驢肉火燒店,為追求女人,行健每天吃兩次驢肉火燒。驢子這樣帶著執拗性格的動物成為行健們的食物,也成為他追逐情感的見證,都市漂泊與曖昧情感混雜在驢肉火燒中。與之相反,《耶路撒冷》中,開頭初平陽一早跳下火車,遇到運河漁人老何,老何慷慨為初平陽做魚湯,還說做過白大雁湯給初平陽父親喝。老何強調這些都是“綠色”的,原生態的魚和大雁映照著動物與人類居住的關系,凸顯初平陽回到家鄉的特殊情感,與京漂小說的都市漂泊形成對比。不同動物肉食與人物行動、故事主題等,形成鮮明映照。

      在動物肉食書寫上,徐則臣能注意人物理想情感的獨特呈現。前述鴿子、老鼠、驢肉等肉食,寄寓著小說主人公情感或理想境遇,以動物肉食來處理人物內在心理動向,看似敘事表層的食物書寫,往往可以品味體察到情感欲望理想等更深意蘊。反向來看,對動物肉食的拒絕,則表明人物性格心理的內斂與欲望的克制。如《耶路撒冷》中成功人士楊杰,深知“窮人一天到晚把肉掛在嘴上”,進而習慣吃素,“腸胃和其他器官是回到了二三十年前”,后來但凡吃肉“那些肉里仿佛伸出了小手,撓他的胃,直犯惡心”,顯示著時代語境與商業成功人士對動物肉食的反向認知,揭示了成功人士楊杰的欲望克制,所以他對秦福小能止于泡椒。

      植物素食與民間溫情

      正如《耶路撒冷》中楊杰身上所呈現的,植物素食與動物肉食是迥然不同的飲食習慣,肉食、素食飲食背后,既有生活習俗影響,也是現代意識推動下的文化行為。成功人士楊杰,在經濟自由、吃所能吃、吃所想吃之后,卻退而求素,不僅與前述京漂們區別開來,也與《耶路撒冷》中愛吃紅燒肉的外鄉人景侉子明顯不同。楊杰由此達成飲食習慣的轉向,在吃素后“身心靜下來”。徐則臣特意書寫了小說人物的素食轉向,隱含著社會文化或生活時尚的新癥候,即21世紀以來,中國人的食物結構、飲食習慣發生了巨大變化,素食不僅成為富裕中產的時尚,還隱約改變了一些人的精神生活。楊杰素食后開始趨近佛教,水晶生意也轉向佛教小掛件等,昭示著植物素食與人的本性、生命本源的深度關聯。中國傳統文化中,素食多與佛教相關。佛教以慈悲為懷,慈悲對象及于所有生命,包括大小動物,所以倡導素食,以生慈悲之心。是故,《耶路撒冷》中楊杰習慣素食,不斷幫助朋友,其飲食與信仰因果關系昭然。

      一般而言,素食要么是宗教因素,要么是貧困買不起肉。21世紀起,隨著中西文化交流加速,肥胖等健康問題凸顯,一部分人因身體健康、保護生態環境等原因而食素。但根本上,在傳統小農經濟、鄉土社會沉淀影響下,植物素食多隱含著田園牧歌式的溫暖情愫,這在《詩經》《楚辭》中麥黍、香草植物序列上十分明顯,折射出農耕文明的傳統意味。早年小說中,徐則臣特別鐘愛以植物命名主人公。如《石碼頭》中的茴香、花椒、白皮、木魚,《紫米》中的沉禾,《午夜之門》的水竹、鐵豆子、五谷,《北京西郊故事集》中的米籮、小花,《逆時針》中的小米,《花街》的紫米,《奔馬》的黃豆芽,《古代的黃昏》的紫英,《蒼聲》中的韭菜、大米、木魚,《失聲》中的青禾等。植物意象往往與被命名的人物性別、命運、性格息息相關,如《午夜之門》中,花椒就是潑辣率性的女性,《蒼聲》中的韭菜則是被幾個男生戲弄的傻姑娘,這既接續了中國傳統花草植物隱喻傳統,也為敘事營造出別樣意味。

      正是對植物與大地具體而微的關注,書寫植物素食時,徐則臣特別嵌入了質樸素淡而深刻的民間情感。《花街》中,修鞋的老默,擺好攤子后即到藍麻子豆腐店吃一碗豆腐腦,不說話的麻婆知道老默喜愛在豆腐腦里多放香菜。老默死后,麻婆與老默的情感糾葛凸顯,老默在花街默默守望麻婆生活。見證麻婆流落經歷的祖母透露,麻婆也愛吃豆腐腦。素樸的豆腐腦既是老默和麻婆過往生活的見證,也是老默始終難忘的味覺記憶,簡單的男女情感融入豆腐腦。小說有意無意書寫了豆腐,卻塑造了麻婆和老默牽掛彼此的情感認同,豆腐腦不只是食物,還是過往共同的味覺經歷,在此意義上,豆腐腦已化身為鄉土質樸堅貞的情感符號。《水邊書》中,陳小多媽媽聽信偏方,說豆腐腦放花椒能治偏頭疼,也隱約傳導植物素食對人倫日常的潛在影響,與《花街》的豆腐腦有類似的文化意味,引導著讀者體味世俗生活的特有韻味。

      徐則臣還注意書寫槐樹花等花草素食,從而有機關聯著人物性格行動。早期花街系列中,徐則臣總要在沿河岸邊別有意味地設置一些槐樹,讓主人公將槐樹花作為一種食物。如《午夜之門》《鏡子與刀》《水邊書》等小說,主人公總愛爬到槐樹上,以俯視視角觀看隱秘的行動,而槐樹花總會出現在手掌中、嘴巴里。《午夜之門》第一部《石碼頭》中,木魚爬上院子里老槐樹上“順手捋了一串槐樹花塞進嘴里”,時常“滿口花香”。與叔叔繼女茴香相識生活后,茴香總說想吃槐花,并認為槐花是石碼頭最好的兩樣東西之一,還讓木魚聞她吃過槐花后的嘴。民間文化中,槐樹代表著婚姻等深層意蘊,即“作為社樹的文化意蘊”⑤,槐樹巨大樹蔭即“懷”音的相通,喻示著特定情感導向。木魚與茴香都喜愛槐樹花,槐樹花的味覺沉淀為共同的情感,既是食物也是植物的槐樹花,確認了隱秘的男女情感,所以到第四部《水邊書》,茴香和木魚經歷磨難最終重逢,情感終得圓滿。作為文學敘事元素,食物槐花以符號化方式投射出豐富的情感意味。

      與游牧民族養殖、狩獵等日常飲食明顯不同,中國以農耕文明、悠遠的鄉土文化為本。植物素食頗為常見,并寄托相應的審美情感。如李漁《閑情偶寄?飲饌部》便說:“飲食之道,膾不如肉,肉不如蔬,亦以其漸近自然也”,包含著對植物切近自然本源的農耕文化認同。因此,徐則臣書寫了不同類型與狀態下的植物素食,前述豆腐、槐樹花都以敘事元素潛在導引著故事發展,呼應著民間情感。此外,還以植物素食與城市語境反差來強化故事氛圍。《六耳獼猴》中,在電子城西裝革履上班的馮年不敢吃“我”買的烤山芋,“我”轉手送給馮年女同事。結尾馮年辭職回家,女同事再次提及烤地瓜好吃。鄉土食物烤山芋,城市上班族馮年卻不敢也不能吃,烤山芋承擔了故鄉鄉土的象征意義,隱含著飲食語境的內在對沖。面對隱含社會結構體系的不同植物素食,城鄉不同人群作出了自覺回應,植物素食由此以敘事動態方式傳導出人與物、鄉土與城市、當下與未來的多重關系。

      主食飲品的時空對話

      所謂主食,即可以即時滿足肌體功能的米面制品等,飲品則指茶水咖啡酒水等。在時空區隔下,主食與飲品具有相對穩定性,“有條件的情景之中是可以作為族群認同的一種符號”⑥。例如,中國南方愛吃米,北方喜食面,都愛喝茶葉、白酒,歐美則習慣面包、咖啡、葡萄酒等,主食飲品的文化差異昭然。不過,隨著中國匯入世界體系,不同主食飲品交流往來頻繁,主食飲品的選擇食用便顯示特殊的時空對話與交流意義。徐則臣特別注意米面主食、酒水飲品的這一特殊面向,注意以主食飲品書寫推動人物性格發展與故事情節演進。

      長篇小說《北上》中有許多食物書寫,以不同食物折射地域與時代風情,喻示著歷史風云,如無錫小籠包、揚州千層油糕和翡翠燒賣、高郵米酒和小炒肉等,最有意味的是淮安長魚面。1901年,謝平遙在淮安遞交辭呈前特地吃了兩碗長魚面,就此告別觥籌交錯的官場,告別舊王朝,步入運河漂泊新生活。2014年,謝望和在淮安小飯館也吃了碗長魚面,回憶有關祖先謝平遙的描述,之后就投入電視節目《大河譚》。長魚面并非主人公隨便吃的主食,而是敘事發展與思想呈現的內在動力。長魚面建構了跨越歷史、見證運河的祖孫對話,暗示了幾代人對于運河文化的傳承,起到了潛伏鋪墊作用。時空流動中,徐則臣以相對恒定的主食隱喻運河的不變。“食物是一個有機系統,有機地融入它所屬的某種類型的文明之中”⑦,無論時代如何變幻、運河如何奔騰,作為飲食核心的主食始終難變。歷史風云盡皆在一碗面中,時空對話意味畢現。

      系列長篇《午夜之門》第二部《紫米》凸顯了紫米主食,并設定紫米原料養生方式“紫米熨”,可謂別出機樞。小說中,幼年木魚最初的紫米記憶,是端午節婆婆買紫米包粽子,覺得晶瑩透亮的紫米真好吃。到藍家米庫后,木魚聽聞中藥湯與紫米熬制給貴客燙腳的紫米熨,便向往著嘗嘗。結果苦不堪言,香醇的紫米味完全被藥味淹沒。作為主食的紫米本系果腹之物,幼年貧困的木魚才覺得香味誘人。豪奢的紫米熨則是地位權力的象征,紫米喪失了食物功能,而具有反諷意味。在習慣老鼠肉食的木魚飲食習慣里,紫米已喪失了食用本源。結尾紅歌要給木魚做一頓紫米飯,與開頭木魚回憶紫米粽子形成呼應,溫暖、香醇的食糧才回歸。

      源于植物的地域生態影響,茶葉與咖啡有著鮮明的國家邊界,地緣差異形成飲品認同的區隔。由古至今,東西方茶葉交易形成了茶馬古道、海上絲綢之路等,其背后的國家族群邊界尤為明顯,茶葉與咖啡飲用中蘊含特殊的文化認同。作為表現運河與中國百年風云的長篇小說,《北上》特別書寫了茶葉與咖啡,以飲品之輕微穿越文化認同之重大。意大利人小波羅喜愛茶葉,寄托著對中國文化的好奇與喜愛。行船運河,“小波羅坐在船頭甲板上,一張方桌,一把竹椅,迎風喝茶”。碧螺春、普洱茶各種茶葉盡皆品用,一邊喝還一邊學中國人模樣說“通了(透了),通了(透了)”,愜意之情狀與其對運河之好感好奇相互映照。

      與茶葉相映照的是咖啡。小波羅讓邵常來煮咖啡,邵常來覺得這好像是一門多么艱深的技藝,其背后正是飲品的國族文化認同,咖啡這樣的外國飲品與清末中國社會反差畢現。邵常來初次偷嘗,苦澀滋味讓其咽不下又舍不得吐出來,還對孫過程說:“不就是個中藥湯嘛,叫什么咖啡!”味覺口感是族群認同、文化身份建構的起點,老舊中國的邵常來以味蕾感官體察著新異的西方文化。在其想象里,咖啡變成中藥湯,緩慢地流淌到胃里,苦一寸一寸地變成了香。中西文化不斷通過邵常來的味蕾進行著對話,他追問,“為什么非得在開始的苦和最后的香之間建立聯系呢”。作為文化差異最典型的地域性食物,茶葉、咖啡超越了國家民族邊界,匯聚到運河小船上,東方與西方借由食物飲品進行了恰切對話。

      以帶有地域性的長魚面、茶葉、咖啡等食物書寫,來傳導敘事主題的文化對話,不僅拓展了小說主題意蘊,而且借由表層化的日常生活呈現,強化了敘事場域的多元內涵,跨文化食物因此顯示豐富能指。《耶路撒冷》中,假證團伙頭目易長安逃亡途中,與女友分別前,狂歡地度過五星級酒店最后之夜。狂歡起點就是飲食,他們在房間吃晚餐,“有上好的法國普羅旺斯的葡萄酒,有林惠惠喜歡的芥末三文魚、烤秋刀魚、松仁玉米、枇杷蝦、酸辣藕帶,有小林愛吃的東坡肉、雙層肚絲、荷包青椒、清蒸鯇魚”。中西薈萃,中日混雜,葷素全有,假證的暴利豪財支撐著亡命之徒的口腹享受,饕餮食物所掩飾的正是對未來的極大恐懼。這樣的食物書寫具有相當的心理溯源性,中外豪奢美食給予他們的并非安定的享受,反而加深了精神恐懼,主食飲品等書寫由此承擔了特定的敘事功能。

      結 語

      羅蘭?巴特曾以結構主義視角將飲食視為一個文化系統,若從文學視角審視食物及相關系統,則其“隱含的意義明確顯現出來”,可以“發現存在于表層交流之下的深層結構”。⑧徐則臣不同主題、類型的小說均對食物進行了貼合故事、人物、情節的書寫呈現,川湘辣味、葷素食物、主食飲品既承擔不同敘事功能,也表征時代文化的內在結構,喻示著人物性格、個體群體狀態的不同幻變。徐則臣小說的食物書寫,既與莫言《豐乳肥臀》、劉恒《狗日的糧食》以及余華《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前輩作家的饑餓敘事區別開來,也與韓國作家韓江《素食者》、孫頻《松林夜宴圖》等年輕作家不同隱喻的食物書寫相互映照,進而與之共同搭建起食物表征的權力關系、社會變遷、精神意識等宏觀文化結構,成為小說主題與敘事建構不可忽視的物件。

      由于整個人類生活都“圍繞著追求營養這個目標在社會中發展而成”⑨,食物以隱形的文化密碼表征著社會與個體群體等不同意識。小說的食物書寫背后由此隱藏著諸多文化潛文本,它們既承擔著敘事交流功能,以習焉不察的方式導引指示著敘事發展,隱形塑造著不同的社會文化與精神認知,傳達著經濟社會的巨大變遷。因此,小說的食物書寫看似閑筆,但類似徐則臣等諸多有心有為的小說家,總會在其間暗暗鑲嵌審美與文化意味的珍珠,食物從而以物的方式見證小說家的審美層次與思想質地,顯示其特定的敘事語法。是故,對小說食物書寫挖掘探究,不僅可以揭示社會、時代的內在變化,而且在文學審美、敘事結構等方面也極富深意。或可以說,小說的食物書寫是一個新的文學社會學課題,本文就此拋磚引玉,期待更多學者能關注不同敘事文本的食物書寫,關注我們生存的物質基點。

      [本文為江蘇高校“青藍工程”人才項目資助成果]

      注釋:

      ①武田田:《食物、食人、性與權力關系——安杰拉?卡特20世紀70年代小說研究》,《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

      ②③藍勇:《中國飲食辛辣口味的地理分布及其成因研究》,《人文地理》2001年第5期。

      ④楊明華:《飲食人類學視野下的肉食消費與文化生產》,《美食研究》2014年第1期。

      ⑤吳昌林:《從“槐”字語源探析看〈南柯記〉“槐樹”文化意蘊》,《東華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⑥徐新建、王明珂等:《飲食文化與族群邊界——關于飲食人類學的對話》,《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6期。

      ⑦Barthes R. Toward a Psychosociology of Contemporary Food Consumption//Counihan C, Esterik P V. Food and Culture: AReader. 3rd ed. New York: Routledge, 2013,p29,轉引自祁和平、袁洪庚《食物與文化身份認同——〈裸體吃中餐〉中華裔美國人的文化焦慮》,《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⑧祁和平、袁洪庚:《食物與文化身份認同—〈裸體吃中餐〉中華裔美國人的文化焦慮》,《蘭州大學學報》2021年第2期。

      ⑨Carton A. Food//Berkshire Encyclopedia of World History. William McNeill, ed. Great Barrington: Berkshire Publishing,2005: 757—763. 轉引自祁和平、袁洪庚:《食物與文化身份認同——〈裸體吃中餐〉中華裔美國人的文化焦慮》,《蘭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作者單位:李徽昭 揚州大學文學院 鄭妍 江蘇理工學院中文系]

       

      [本期責編:鐘 媛]

      [網絡編輯:陳澤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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