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日常生活相與精神救贖 ——論遲子建《煙火漫卷》中的三重“風景”
內(nèi)容提要:在小說家看來,整個世界就是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道“風景”,小說文本建構(gòu)的過程就是“風景”的展開過程。遲子建在《煙火漫卷》中,建構(gòu)了獨特的三重“風景”,即哈爾濱這座城市的風景、生活在哈爾濱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風景以及小人物豐富而又充滿糾葛的精神風景。重要的是,作品中這三重“風景”相互關聯(lián)而又彼此成就,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地理風景、日常生活風景和精神風景相互交織,進而呈現(xiàn)出“物與人與心”閉合、完整而又彼此關聯(lián)的“世界”圖景。
關鍵詞:遲子建 《煙火漫卷》 風景 城市 日常生活相
在小說家看來,整個世界就是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一道“風景”,小說文本建構(gòu)的過程就是“風景”的展開過程。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這里的“風景”概念不是僅僅指尋常的自然之風景,而是日本學者柄谷行人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中提出的“風景”概念,他將這一“風景”視為一個“認識性裝置”。他指出:“我所謂的‘風景’并不是這些東西,而是通過還原其背后的宗教、傳說或者某種意義而被發(fā)現(xiàn)的風景。這也便是把以往認為的事物之主要次要關系顛倒過來。”1現(xiàn)實就是一個大的世界,是自然的世界、社會及人際關系的世界和心靈的世界和集合。現(xiàn)實題材的的挖掘也是在這三重世界中找尋的,這也成為作家建構(gòu)文學作品所形成的三重“風景”。遲子建在《煙火漫卷》中,就依托這三重世界向我們建構(gòu)了獨特的三重“風景”,即哈爾濱這座城市的風景、生活在哈爾濱中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風景以及小人物豐富而又充滿糾葛的精神風景。重要的是,作品中這三重“風景”相互關聯(lián)而又彼此成就,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幅地理風景、日常生活風景和精神風景相互交織,進而呈現(xiàn)出“物與人與心”閉合、完整而又彼此關聯(lián)的“世界”圖景。也許,任何一部作品在建構(gòu)的過程中都或多或少與這三重“風景”有關,但如何將這三重“風景”有機而又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是對作家敘事能力的考驗,也是衡量一個作家水平的重要參考。
哈爾濱:飽含獨特人文與厚重歷史的城市“風景”
遲子建以鄉(xiāng)土作家著稱,但近些年來她大多生活在城市中,對生活體察細微的她,對哈爾濱這座城市中的一街一巷、一磚一瓦,似乎都已那樣地熟悉。在她的筆下,城市現(xiàn)實的“風景”,經(jīng)過作家的建構(gòu),而成為充滿歷史感、厚重感、現(xiàn)實感和現(xiàn)代感的文學“風景”。相對于鄉(xiāng)村,城市更具有現(xiàn)代氣息,但是,城市特別是哈爾濱這樣的老城市,同樣成為作家的文學地標,成為作家建構(gòu)現(xiàn)代生活和找尋地域特色的重要支撐。更重要的是,在文學作品中,“城市”這一空間“風景”成為書寫和展現(xiàn)人物的現(xiàn)實日常生活“風景”和精神“風景”的基礎,而不僅僅是現(xiàn)實生活的陪襯,更不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從這一意義而言,城市“風景”的描繪并不因為他的單一的外在風景而顯得微不足道。實際上,有什么樣的地域就會形成什么樣的城市,才會形成什么樣的生活世界和精神世界。
相對于中國鄉(xiāng)村在地域的獨特差異和鄉(xiāng)土文學的豐富和駁雜,中國城市的發(fā)展似乎有些同質(zhì)化,城市題材也在文學史中顯得不是那樣重要,而且在少有的對城市書寫的作品中,大多都建立在對城市現(xiàn)代化批判的基礎上,像王安憶的《長恨歌》那樣,拿出重要篇幅單純而正面描繪城市“風景”、依托城市底色建構(gòu)的文學作品并不是很多。可喜的是,遲子建的《煙火漫卷》就是這樣一部對哈爾濱這座城市進行全方位詩意展現(xiàn)的代表作品。如果說《長恨歌》是對南國城市上海風光近乎鋪排式的呈現(xiàn),那么《煙火漫卷》則是通過城市“風景”的塑造,一方面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另一方面通過對哈爾濱這一座古老城市的書寫,展現(xiàn)城市文學作品少有的歷史感和厚重感。
《煙火漫卷》中,城市這一“風景”除了豐富和滿足了讀者對哈爾濱這一古老城市的了解和認知,更在推動敘事和情節(jié)發(fā)展上發(fā)揮著重要作用。城市作為一個空間,城市敘事可以調(diào)整特別是舒緩敘事節(jié)奏。作者在作品中以描繪哈爾濱的四季變遷為線索,通過獨特地域的四季變遷展現(xiàn)城市別樣的風景。這一風景為緊湊而復雜的情節(jié)做了點綴。在上部第五章中作者寫道:“哈爾濱的春天來得晚,可它入夏的腳步卻快。市花丁香才謝,人們就得穿短袖衫了。這里的夏天典型的標志,你不用去看植物園的牡丹和太陽島的荷花是否開了,也不用辨聽城市上空多了幾種鳥鳴,你從飯館酒肆門前擺出的移動餐桌,支起的太陽傘,以及入夜開始彌漫的燒烤氣息,就知道夏天到了。”2作者在此通過這一城市風景的書寫,明顯為接下來的敘事定下了基調(diào),在這種基調(diào)下,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故事,都是在意料之中了。再如,在上部第八章開篇處:“哈爾濱夏日的雨,與這兒的人脾性很像,下起來格外爽利,絕不拖泥帶水……”3哈爾濱的城市風景與人的脾性就這樣交織在了一起,情節(jié)中人物的性情也就這樣次第展開。作者在多處章節(jié)的開頭,都安排了對哈爾濱城市四季風景的書寫,其意義不單是簡單呈現(xiàn)哈爾濱的四季風景,而是在此基礎上,通過這些風景展現(xiàn),為情節(jié)發(fā)展、人物塑造、審美呈現(xiàn)和思想傳達服務。此外,哈爾濱的地域和氣候特征,對這一地域風土人情的養(yǎng)成,可以說起著決定性作用。如在飲食方面,作者就寫道:“因地處中國北部,哈爾濱的無霜期短。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蔬菜供應短缺,越冬蔬菜多以當?shù)氐耐炼埂撞恕⑻}卜為主。這些蔬菜是北方人的心頭肉,價廉物美,極易儲存,可在地窖或樓道待上半冬,所以即便商品經(jīng)濟時代,物流通達,新鮮蔬菜供應豐富,本地人依然保留著買秋菜的習俗,哪怕買一捆雪里蕻腌菜,或是買一捆大蔥留著爆鍋,也覺為嚴冬儲備了東西,心下安寧。”4作者以優(yōu)美而賦有詩意的語言,打入城市風景的深處,讓讀者在低緩的敘事中體驗北國城市哈爾濱的魅力。這些看似與情節(jié)發(fā)展不太相關的城市風景,實則在情節(jié)氛圍的烘托、節(jié)奏的舒緩等方面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
除氣候、地域等自然風景別有韻味外,哈爾濱更是一座人文和歷史氣息濃厚的古老城市。這些充滿歷史感和厚重感的人文氣息,鑄就了哈爾濱這座城市大氣磅礴的品格。現(xiàn)代化加速發(fā)展的當下,相對于其他地域城市發(fā)展變遷的快速,哈爾濱更多保留了原有的城市底色,這座一年中近乎一半時間是冬天的城市,也像需要休眠一樣,不斷沉淀著自我,修行著自我。在這種城市下生活的人們,同樣無形中受到這種品格的浸染。《煙火漫卷》中,遲子建除選取了與市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批發(fā)市場、七碼頭、河流、街道等相對實用的現(xiàn)實風景,更有意選取了表現(xiàn)哈爾濱厚重歷史的文廟、百年老店等人文風景。這些地標性建筑既可以以此挖掘哈爾濱這座城市的歷史,更可以以此探索生活在這座城市之上的人物的性格以及他們性格形成的原因。曾幾何時,哈爾濱作為一塊風水寶地,是一個飽受外部勢力侵襲的城市,那些外部勢力不僅掠奪了這塊土地上的財物,而且城市中也留下了他們的足跡,這些足跡悄然改變著哈爾濱的現(xiàn)實與未來。如遲子建在對榆櫻院的介紹中就寫道:“榆櫻院的建筑特點,與道外區(qū)被保護起來的中華巴洛克建筑一樣,風格屬于半中半西、半土半洋的。它的姿態(tài)很像一個內(nèi)穿旗袍、外披斗篷的女郎,不脫嫻熟典雅的韻味,卻又難掩華麗叛逆的氣質(zhì),別具魅力。”5實際上,榆櫻院的風格和氣質(zhì),某種程度上就是哈爾濱這座城市的濃縮,同樣也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的性格的某種外顯。那是既保留著中國本土傳統(tǒng),同時又主動或被動吸收借鑒了國外元素的存在。在哈爾濱,與國外有關的城市風景如猶太公墓、斯大林公園、烏克蘭教堂、圣母守護教等還有很多,他們共同鑄就了哈爾濱這座城市多元包容的品格和樣態(tài)。哈爾濱一代代人就是在這樣的城市環(huán)境中不斷浸潤著、成長著。
日常生活風景:小人物“本真性”的審美書寫
一直以來,遲子建的作品都以關注小人物著稱,為小人物立傳也是遲子建的一貫創(chuàng)作追求。以往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遲子建要么關注少數(shù)民族底層小人物的命運,如《額爾古納河右岸》中關注鄂溫克族、鄂倫春族游牧民的日常生活和現(xiàn)實境遇;要么關注鄉(xiāng)鎮(zhèn)中那些最貧窮、最苦難的大眾,如在《群山之巔》中展現(xiàn)對小鎮(zhèn)民眾特別是那些從事所謂“下等”職業(yè)(易容師、劊子手等)的民眾不同遭遇的憐憫與同情。在以城市為書寫題材的《煙火漫卷》中,作者同樣延續(xù)了她的創(chuàng)作風格,繼續(xù)對城市底層小市民進行關注。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城市“風景”建構(gòu)的基礎上,重點描繪的是生活在這一城市之上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風景”。那些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甚至不受任何人關注的小人物的日常生活,就構(gòu)成了文學中一道靚麗的、頗具審美意味的日常生活“風景”。
日常生活書寫更傾向于對當?shù)厝吮菊嫔顦討B(tài)的呈現(xiàn),是一種盡量貼近現(xiàn)實、貼近生活的書寫樣態(tài)。作者在《煙火漫卷》上部的開篇中就寫道:“無論冬夏,為哈爾濱這座城市破曉的,不是日頭,而是大地卑微的生靈。”6同樣地,在下部的開篇中她又寫道:“無論寒暑,伴哈爾濱這座城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塵中唱著夜曲的生靈。”7作品中,不論是“大地卑微的生靈”還是“唱著夜曲的生靈”,都是指那些悲苦的小人物。無論他們是為城市“破曉”還是伴城市入眠,彰顯的都是這些小人物日常繁忙生活的真實寫照。城市破曉前,他們或已經(jīng)在批發(fā)市場開始交易,或已經(jīng)開始經(jīng)營早點,或已經(jīng)開始掃街和清理垃圾。還有那些公交和出租車的司機、郊區(qū)印刷廠的工人、送奶員和送外賣的小哥,他們都在黎明之時,為生計勞累著、奔波著。在傍晚,最后收工回家的同樣是這一群人,他們回到家或者還要照顧生病的老人,或者要輔導寫作業(yè)的孩子,或者為第二天的工作做準備……還有那些上夜班的司機、值夜班的員工、迪廳酒吧的舞伴、加油站的工人,等等。這就是底層人物一天的日常,是他們最真實的、需要無數(shù)次日夜重復的生活場景。“正是以上哈爾濱這些普通百姓充滿著煙火味的日常生活構(gòu)成了遲子建這部《煙火漫卷》的主體內(nèi)容。”8作者幾乎對哈爾濱這座城市中最普通又最具典型性的底層人物進行了全方位的鋪排和展現(xiàn)。主人公劉建國作為一位“愛心救護車”的司機,起早貪黑、風來雨去地賺取一點辛苦錢,就是他的日常生活。底層民眾瑣碎而又平凡的現(xiàn)實生活,經(jīng)過作家的提煉和升華,讓我們看到的是鮮活的、充滿煙火氣的人間“世界”。這一方面可以看出作者對城市底層小市民日常生活的熟知,另一方面更能體現(xiàn)出作者對他們的關注、欣賞和同情。雖然這些城市底層小市民看似微不足道,但是他們?nèi)諒鸵蝗盏貏谧鳎攀沟贸鞘械靡哉S行虻剡\轉(zhuǎn),更使得城市充滿了人間煙火氣,沒有他們的存在,城市是冷漠的、消沉的,是沒有人情味而言的。在遲子建看來,他們及其他們的日常生活就是城市最亮麗的風景線。可以說,他們就像一臺機器中的各個螺絲釘,沒有他們就沒有哈爾濱這座城市機器的正常運轉(zhuǎn)。
更重要的是,作者在作品中對城市小市民日常生活風景的展現(xiàn),在表達愛與同情的同時,也無形中彰顯了獨特的城市日常生活審美。“美”并不都來自凌空蹈虛,并不全是通過書寫高雅或塑造達官顯貴、才子佳人才得以彰顯。也就是說,美同樣可以來自于現(xiàn)實日常生活,特別是來自于能激起民眾情感升華或生命激昂的現(xiàn)實生活。進入文學作品的日常生活,既可以成為記錄代代鄉(xiāng)民“生命不息”的生活流,又可以看到鄉(xiāng)民情感的共同流露。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提出的“美是生活”那樣:“任何事物,凡是我們在那里面看得見依照我們的理解應當如此的生活,那就是美的;任何東西,凡是顯示出生活或使我們想起生活的那就是美的。”9作者對城市日常生活“風景”的書寫,展現(xiàn)的正是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本真性審美。而所謂城市市民日常生活的本真性,就是說遲子建抓住了城市市民的海德格爾意義上的“真正切己狀態(tài)”。此外,“日常生活空間的詳細展現(xiàn)一方面使故事內(nèi)容真實、可靠、豐富飽滿,敘述節(jié)奏緩慢,另一方面使讀者在閱讀中有一種深沉、凝練、飽滿的感覺”10。這就是書寫小人物日常生活“風景”的價值所在。對于文學創(chuàng)作而言,達官貴人的奢靡與浮華、才子佳人的多情與深沉,并不比底層小人物更重要,他們都是作家建構(gòu)和書寫的主體,甚至小人物微不足道的情感、光明或陰暗處的心境,更具普遍性和共識性。遲子建作品中那活生生的煙火氣,正是這種本真性、普遍性審美的最佳體現(xiàn),它是獨特的、無法取而代之的。某種意義上而言,這也就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獨特魅力所在。
精神風景:從小人物的靈魂救贖通向最普遍的人性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人物心靈和精神的探索與挖掘,是作家最為看重的內(nèi)容之一,探索與挖掘的深刻與否,也是考驗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水平的重要參考標準。這種探索和挖掘,也構(gòu)成了小說作品中獨有的“精神風景”。對作家而言,任何人的心靈世界都是一個可待挖掘的富礦,哪怕是一個外界看來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也是如此。他們的心靈深處,也許藏著一個豐富、闊大而又幽暗深邃的精神世界。但現(xiàn)實生活中,也許它們從沒有被人提及。文學創(chuàng)作的使命之一,就是要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關注不到的那些存在。《煙火漫卷》中,作者對小人物內(nèi)心世界的挖掘,一方面可以說是時代發(fā)展和現(xiàn)實變遷的使然;另一方面,作者對小人物精神走向和心靈救贖的挖掘之深,更是作家飽含大愛和普度眾生情懷的直接彰顯。從這一意義而言,遲子建在《煙火漫卷》中,所建構(gòu)的小人物的精神風景,是她融合了現(xiàn)實關切和作家情懷的基礎上,深度思考的結(jié)果。作者通過對小人物靈魂救贖的艱難歷程的書寫,直接通向人之為人的最普遍的人性。
什么樣的地域造就什么樣的生活圖景,而生活方式的不同,也就造就了北國人們獨特的精神生活,主人公劉建國面對一次過失而終生為之進行自我精神救贖的生命歷程,令人讀來唏噓不已而又發(fā)人深省。劉建國作為于大衛(wèi)和謝楚薇夫婦最好的朋友,年輕的時候出于好意,幫助他們撫養(yǎng)孩子。可是就在他接到他們的孩子銅錘后,在坐火車回去的路上,把襁褓中的銅錘弄丟了。這使他萬分懊惱的同時,也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他的后半生幾乎都在憂郁與悔恨中尋找孩子的路上。他尋找孩子的生命歷程既是他彌補自我過失的過程,同時也是他實現(xiàn)靈魂救贖和自我悔罪的過程。為此,他找了一份“愛心救護車”司機的工作,因為這份工作既可以養(yǎng)活自己,也方便到處打聽孩子的下落。丟失孩子之后的幾年,實際上劉建國已經(jīng)知道找到孩子的希望非常渺茫,于大衛(wèi)和謝楚薇夫婦也沒有怪罪他的意思,甚至他們夫婦后來找到了銅錘的替代者雜拌兒并與雜拌兒產(chǎn)生了親情,對于銅錘的丟失,他們夫婦心里也不再那樣傷痛。但是,靈魂深處的那份自我譴責和悔恨,始終潛伏在劉建國心中,使他不得不在無盡的黑暗和渺茫的希望中艱難度日,時刻在魯迅意義上的“黑屋子”里絕望地吶喊著。最后當雜拌兒丟失后,謝楚薇對找到親生兒子銅錘的下落并沒有太多驚喜,而是把心思都花在了雜拌兒身上。實際上,后來的幾十年,劉建國的行為更多地是為拯救自己,他不惜燃燒自己的生命,讓自己心靈找尋一點安慰和平衡。然而,作者對人性的幽微探尋并沒有就此止步,她知道長時間靈魂救贖的過程既是自我拯救的過程,同樣更是一個難以堅持的艱難歷程。劉建國在苦苦找尋銅錘下落不得而萬分苦惱的一個時刻,他看到一個光著屁股玩萬花筒的小男孩,卻瘋了一樣地撲向他并性侵了他。這個小男孩也因為驚嚇而變得不正常,后來因孤僻而輟學,因不愿與啞巴媳婦說話而離婚。可以說是劉建國的沖動行為毀了這個小男孩。而在劉建國多年后鼓起勇氣尋找小男孩賠罪的時候,他又不敢以真實身份面對那過去的罪惡。這一切都使劉建國明白:“對一個本質(zhì)善良的人來說,罪惡是不會被歲月水流淘洗掉的,它是一顆永在萌芽狀態(tài)的種子,時時刻刻要破土而出。所以劉建國明白,罪惡一件不能沾,否則人生就沒真正的晴朗。”11這既可以看出救贖道路的艱難,也可以看出小人物悲苦而充滿韌性的精神“風景”。此外,黃娥的老公盧木頭因為和她的一次吵架,想不開自殺,后來黃娥偷偷將盧木頭的尸體推向了鷹谷,對外她卻聲稱盧木頭失蹤了,在未來的很長時間里,她都因自己的罪孽深重而懊悔不已;于大衛(wèi)在丟失兒子銅錘后,因老婆謝楚薇意志消沉,他偷偷找做“皮肉生意”的女孩,后來當?shù)弥H生兒子的下落后,他也對謝楚薇滿懷愧疚……人生在世,都難免會犯下錯誤,但有些錯誤需要用幾倍甚至一生的代價來償還。《煙火漫卷》向我們揭示的是:也許人生就是一個不斷犯錯而不斷救贖的一個過程。
救贖本是西方宗教的一個概念,也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個母體。救贖的過程就是心靈得到凈化、精神得到洗禮的過程,也是一個轉(zhuǎn)化“假丑惡”為“真善美”的過程。文學作為揭露假丑惡而弘揚真善美最重要的手段之一,救贖主題自然是文學創(chuàng)作最重要的主題之一。從這一意義而言,作家對人物精神救贖的建構(gòu)和書寫就構(gòu)成文學創(chuàng)作和表達最為重要的“風景”之一。
結(jié)語:建構(gòu)“物與人與心”的完整新世界
整個世界,就是外在事物與人與心靈渾然一體的綜合體。千百年來,始終未變。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小說創(chuàng)作從來沒有脫離過對這個大的世界的建構(gòu)。但是如何將這樣錯綜復雜而又相互交織的完整世界以更具審美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是對作家最大的考驗。遲子建作為一個外能體察萬物內(nèi)可審視人心的優(yōu)秀作家,一直以來沿著這樣的道路思考著、創(chuàng)作著,從《額爾古納河右岸》到《群山之巔》再到《煙火漫卷》,莫不是如此。在《煙火漫卷》中,她從城市到日常生活相再到精神救贖三重風景的書寫,就是一個建構(gòu)“物與人與心”的完整過程。遲子建在《煙火漫卷》中建立的這個完整世界,“總是形成一個系統(tǒng),在此系統(tǒng)中影響著其中一個成分的變化將自動地影響所有其它成分”12。可貴的是,她總是以愛之名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生靈充滿關懷,特別是對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卑微的、潛藏在世界幽暗之處而不易被發(fā)掘的那些生靈充滿敬意。
海德格爾說:“此在存在于世界之中。”此在與世界構(gòu)成一個個體與整體的關系,二者不可分割、互為依托。對于作家而言,生活在世界中的任何一個“此在”都值得他們書寫和觀照。世界上的任何存在物的彰顯,都與此在及此在的心靈有關。作為外在而呈現(xiàn)出來的城市,大多都是那些卑微的活生生的“此在”創(chuàng)作出來的,此在也建構(gòu)著此在自己,此在的心靈或精神救贖同樣是此在自我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從現(xiàn)象學的角度而言,隨著時間的發(fā)展,這些此在建構(gòu)的世界與此在本身,源源不斷地為作家的創(chuàng)作輸送源泉。小說創(chuàng)作特別是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就是要為這個不斷變化著的世界提供文學上的最具有典型意義的審美建構(gòu)。世界上的事物本身不會產(chǎn)生意義,而是“通過我們對事物的使用,通過我們就它們所說、所想和所感受的,即通過我們表征它們的方法,我們才給予它們一個意義”13。在碎片化的時代,此在與世界的多樣與復雜,對作家的整合與提煉能力提出了挑戰(zhàn),可以說,遲子建是在碎片中建立起了新世界,這個新世界是渾然一體的、背后暗含著作家的審美思考和思想建構(gòu)。從這一意義而言,遲子建幾十年如一日,以燃燒自我生命的方式,源源不斷地為這完整世界的建構(gòu)提供著自己的審美思考,在自我不斷突破和創(chuàng)新的同時,更為后來者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典范。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百年中國鄉(xiāng)土文學與農(nóng)村建設運動關系研究”(項目編號:21&ZD261)、江蘇省社科基金項目“新世紀江蘇長篇小說的“新現(xiàn)實主義”審美書寫研究”(項目編號:22ZWC003)的階段性成果]
注釋:
1[日]柄谷行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起源》,趙京華譯,三聯(lián)書店2003年版,第2頁。
2 3 4 5 6 7 11遲子建:《煙火漫卷》,《收獲》2020年第4期。
8王春林:《那些人性與命運的急風和暴雨——關于遲子建長篇小說〈煙火漫卷〉》,《關東學刊》2021年第6期。
9[俄]車爾尼雪夫斯基:《美學論文選》,繆靈珠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1頁。
10王燕:《作為修辭的民俗: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鄉(xiāng)土小時中的民俗敘事研究》,山東師范大學2014年碩士論文。
12[法]列維?施特勞斯:《野性的思維》,李幼蒸譯,商務印書館1997年版,第27頁。
13[英]斯圖爾特?霍爾:《表征:文化表征與意指實踐》,徐亮、陸興華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4頁。
[作者單位:江蘇師范大學文學院]
[本期責編:鐘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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