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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3年第2期|指尖:時間證據(節選)
      來源:《西部》2023年第2期 | 指尖  2023年03月29日09:10

      指尖,山西省盂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有散文集《檻外梨花》《花釀》《河流里的母親》《雪線上的空響》《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們之間》《符號》等多部。曾榮獲全國首屆網絡文學大獎賽散文獎、三毛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山西文學》雙年獎、《紅豆》文學獎、大地文學獎等獎項。兩次榮獲山西省趙樹理文學獎。

       

      它當然在那里,作為某種無可辯駁與指責的證據,以沉穩、篤定,甚至冷漠且千年不死的姿態,蹲踞在離散無常的人間。奇怪的是,我卻感到自己正離它越來越遠,仿佛長途跋涉,永無抵達之日。事實上,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如今去諸龍山的路,越來越筆直,越來越寬闊,越來越平坦,也越來越方便,我只需驅車十幾分鐘,就能站在它的腳下。乃至浩蕩的春風尚未吹散我身體所吸附的封閉空間里的熱氣,我掙脫重重束縛投身自然的輕松感尚不明顯,視野便迅速被綿延的山體,以及浩蕩的植物蠻橫充塞。

      很顯然,諸龍山已不再有我所熟悉的、帶有接納性的緩坡,因緊臨村莊或耕地而呈現的某種低俯而溫存的姿態,包括常年在此生長的低矮的藤蔓植物、荊棘和野花,以及跳來跳去的螳螂和穿梭的長尾松鼠們都消隱不見。眼前的山體,倒像一個彎腰駝背的人,猛然挺直腰桿,一時間藏匿在脖頸、肘彎、股溝、腘窩處的雜草、碎石和瘠土撲簌簌掉落。于是它就那樣裸露著軀體內部的石塊、沙土和巖層,帶著壯士般的傷痛和豪邁,帶著英雄的氣魄和隱忍,嶙峋而威嚴地矗立于此。山風搖擺著莽莽蒼蒼的油松林,呼嘯高一聲低一聲地回蕩,每一聲都像在規勸它低下高傲的頭顱。可是,沒有,這個剛剛從時間深處醒過來的英雄,就那樣冷峻、漠然、沉默不語,無視面前的一切——道路,高架橋,攤開的村莊,羊群,以及我、蟲蟻和塵土。

      它突然就變得遙不可及。

      拓寬的入山公路,如一把黝黑鋸條鋒利地插入山體。整座山裂開兩半,一半陰,一半陽,陰坡植被繁茂,陽坡相對稀疏。倘若沒有這把鋸條,山體是否還能保持整體的蔥蘢?

      一條U形彎道讓兩邊的松樹、雜茂的灌木,還有那些熱鬧的野花野草都呈現出奇怪的零落樣貌。一些樹體被劈去一半,褐色的傷口裸露著。伸向路邊的枝條上有稀疏的葉片,可以看到上面蟲子們繁殖的痕跡。濃郁的憂傷,正在源源不斷地漫漶,仿佛植物家族正經歷著不可扭轉的突然變故,而它們不得不四處遣散,從此開啟顛沛流離的命運。

      被機器和人工合力劈開的崖石,矗聳在公路兩邊,參差不齊,犬牙交錯。凹回去的地方,有隱隱的綠意,那是鳥雀播下的種子吧。再往前走,路邊有零星的枯黃樹枝,經過一個冬天,已經干透了,腳踩上去發出清脆的響聲。

      洶涌的綠意重新撲面而來。恍惚是初去的廬山、三清山、嵩山、五臺山或者以什么好聽名詞命名的一座以旅游帶動地方經濟收入的名山,需要一條黝黑寬闊的公路,需要無數大大小小的觀光車輛,需要一些喋喋不休的引路人,來召喚和牽領著全世界慕名而來的游人,看瀑布,看霧,看日出,看絕頂奇峰,看被編造傳說鋪排的人造景觀……但我面前的諸龍山,它大大小小起伏的山脈,最高海拔僅一千四百多米,在巍峨綿延高聳入云的太行山山系,不過是名不見經傳的余脈之一。

      我第一次去諸龍山,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的一個冬天。我去林場上班,并沒有去場里報道,而是直接在縣城跟其他幾個同被招工的同事匯合,帶著行李坐上解放車的后馬槽。

      當時的公路極其簡易,路面坑洼不平,顛簸難行。出縣城不久,汽車就開始走走停停,那些站在路邊等了好久的林場師傅們被凍得瑟瑟發抖,臉上和身上蒙上了一層黃黃的浮土,讓他們看起來就像僵硬的假人。加上初次見面,即便同在一個縣域生活,東南西北各地因氣候和習慣不同,人們的長相也帶著各地明顯的特征,所以他們站在那里,更讓人覺得詭異至極。

      汽車喘著粗氣停在了一個叫段家山的小村落,距我們要去的諸龍山還有四公里。我們被領到當時的護林員家里取暖,他有個好聽的名字,叫蘇喜歡。可以想象,在這樣一個蝸縮在山腳下的低矮村莊,他的出世曾讓家人多么歡喜過。他妻子給我們倒水,那杯開水漸漸地將我們暖和過來。

      蘇喜歡牽來幾頭牛,馱上我們的行李,晃悠悠在前面帶路,我們尾隨其后。在窄窄的碎石小道上走了一會兒,穿過幾片梯田,一拐彎,進入茂密的叢林,頭頂或蒼綠或干枯的樹枝相互交叉,不久眼前的路變得昏暗無比。

      山雞零零星星穿出那些樹枝,撲棱著翅膀驚慌離去,而野兔大約被我們一群人的說話聲和拉扯枯藤的聲音嚇壞了,從看不見的地方竄出來,又遁向看不見的地方去。

      這是一條深谷中開辟的曲折小道,如果沒有這個叫喜歡的男人,大約我們的進山之路將異常艱難。那些斜插進去的每一條隱約而蜿蜒的小徑,都將是一個危險陷阱,在那里,有豹、狍、狼和狐的窩。小道上布滿薄厚不勻的腐葉,大約很少有人走過,被兩旁的荊棘悄悄侵占著。偶爾,我們會被腐葉中暗藏的一塊石頭絆一下,踉蹌著向前時,看到每個人的腿上,早已沾滿密密麻麻的蒼耳,因為穿著棉褲,它還刺不到我們。

      我和另外一個女孩極其興奮,時而走到牛群前面,時而落到人群后面,共同面對的新奇減弱了初次見面的陌生和矜持。我們走進一片沒有盡頭的核桃林,褪去葉片的核桃樹干,像一個個干癟蒼白的畸形道具。曾經密實碧綠的葉片和果實,已成為厚厚的死地被物,人踩上去,每一步都軟綿綿的,使不上力氣,但聲響巨大,嘩啦嘩啦,儼然跋涉在一條看不見的河流之中。

      應該是有一條河流的吧。在我們偶爾感覺到腳下的冰碴的時候,我無比肯定,盡管它們或許只不過是上一場雪留下的遺跡。

      世上任何一座山,都暗藏著洶涌的流水。在我們村泉子溝,一到夏天,水就會出現,人們說,這是透山水,是穿過厚厚的山峰,沖破重重巖層擠出來流水,極其清澈,入口甘甜,卻冰涼沁骨,即便是三伏天,人的手伸進去,也會忍不住打個哆嗦。我們跳過窄窄的水流,爬到坡上搬石筆,那些雪白的石片又薄又脆,就像被流水洗過幾百次一樣。牧羊人喜歡趕著羊群到水邊乘涼,他穿著夾襖,并不見額頭有汗。更多時候,透山水悄悄地來了,后來就悄悄走了。它來之前,溝渠里是蛇和蜥蜴,蒿草和落葉;它走之后,留下了老鼠和腐葉、小魚的尸體,還有淤泥和堅冰。現在,這條長長的蜿蜒的溝谷,在百年或者更早以前,一定流淌著清澈透明的透山水,冰涼的,安靜的,潤濕過路過的植物和動物。也或者遠非如此,應該有一條浩瀚的大河,用一萬年的時間沖走堅硬的巖石,沖走肥沃的泥土。只有河流才能在時間中成就一座山峰,讓它成為一個確鑿的存留證據。

      冰面上那種小心翼翼地感覺還殘留在腳底,透過厚厚的地被物,暗藏的水流依舊散發出冰冷的氣息。多年之后,我在縣志上看到了一條大河隱隱的暗影,它有一個極其動人的名字——冷泉河。這條河流流經諸龍山的時候,極有可能接納過來自山間的另一條河流,它牽著它的手,浩浩蕩蕩一路往東而去。

      對于一個從小到大生活在河邊的人來說,當時的我從未想過自己會陷入失去河流的困窘。即便后來,在偶然的機會下,我站在盂縣最大的河流滹沱河岸邊。正當雨季,寬闊的河面像一道天塹,黃色的水流咆哮著,伸著巨型雙臂,瘋狂地推落石壩上的石塊,飛快地拔掉岸邊的莊稼。或者,那不過一次巧遇的暗示和提醒,遲鈍如我,并不會因此聯想到溫河的河床變窄變細的原因。那年冬天,溫河冰面上緩緩流淌著黑色碴水,夜晚結了冰。第二天新的黑色碴水重新涌來,稠密的,帶著嗆人的氣味,一層層覆蓋和更改著溫河本來的樣貌,同時也在覆蓋和更改著我根深蒂固的記憶。短短兩年,我熟悉的溫河斷流。無法預料的是,十年后,溫河北岸廢棄的露天煤礦在一夜之間地下水泛濫,仿佛失去的河流正在沿著原路返回。可是,河道早已堵塞,它們無處可去,只能在原地蹀躞。水越積越多,幾十天時間,十里河床變成了一個巨型水坑。再過幾年,混濁的水慢慢變綠,春天,路過的天鵝穿過彌漫的黃沙,在水中停歇。從未見過天鵝的盂縣人,奔走相告,臉上掛著驚奇、滿足和難掩的興奮。當天鵝群族飛離之后,人們徘徊不去,水面上,映出一些塵土滿面的人,他們臉上綴著深深的遺憾。

      倘若人類可以自如地在時間中穿梭,像遷徙的天鵝,幸運地暫停在某個時間點上,我或許也可以站在大河之上,真切觀望和注視諸龍山前身的樣貌。可惜,我只能存在于那年冬天的最后一個月的某一日之中,冒著凜冽寒風,沿著看不見的河流溯流而上,抵達山洼中那座破舊的小廟。

      大河源頭,蝴蝶蹁躚。當年隨著護林員蘇喜歡進山的時候,我并不知道,這樣一個蜷曲在山坡的小廟,竟然是蝴蝶族群的藏匿之地。

      不久大雪傾盆,視線里的山體和樹木,廟脊和院落都變成了一統的白,除去正殿前那口被譽為圣泉的井水,更多的事物都潛匿起來。那些在森林里躲躲閃閃的動物和飛禽渺無蹤跡,即便是膽大而喧鬧的山雞,更莫說在樹下箭一般射出去收回來的灰色野兔。我們站在石頭臺階頂端的窄條上院里,那時蝴蝶的靈魂就在雪被下沉睡。要到幾年后,我才有幸遇見。但這樣說顯然又是不對的,因為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仿佛受冥冥的指引,我跟同伴每天的必備節目是學唱晉劇《樓臺會》。那也是兩只蝴蝶的傳奇故事啊,它們雙棲雙飛,在花團簇錦的原野,在浩渺的大河,在來世,在某個美得無處躲藏的地方。對于兩個十六七歲女孩子來說,那是莊周的蝴蝶,是夢境照耀現實的蝴蝶,是虛無卻實在的蝴蝶,是未來之境和應許之地的象征。

      幾年后的夏天,在一群省林校學生的見證下,我與諸龍山的蝴蝶群族相遇了。

      幽暗叢林中的蝴蝶,更像一閃而過的影子,根本不待你定睛,它就倏忽不見。當我們離小廟越來越近,陰涼越來越濃,空氣越來越濕潤時,蝴蝶漸多了起來。

      奇怪的是,我們當年居住的上院并沒有蝴蝶,蝴蝶們都在下院,而正殿前,龍泉邊的蝴蝶最多最稠,仿佛那是一個盛產蝴蝶的泉眼。在正殿門前的漆皮脫落的紅柱子上,冰格紋的窗欞上,凸凹不平的灰色外墻上,以及對面古戲臺遺址的雜草野花上,古楸樹粗壯的樹體上,是蝴蝶活動的最佳范圍。

      我們躡手躡腳走過去。它們并未因外物的闖入而受到驚嚇,而是依循著自身的節奏,飛起落下,自在徜徉,停在我們的袖口或者肩膀上,也停在頭發和手指上。

      林校的學生們帶著白布傘和捕網,似乎并不需要多么費力,捕網里自會有幾只蝴蝶去做急先鋒。而有人用兩張紙,也成功獲取了一只蝴蝶,但為了保證蝴蝶身體的完整,他們放棄了如此粗暴的捕捉行為。

      在泉邊的淤泥里,近百只蝴蝶密密麻麻地將長長的觸角伸進濕泥里,好大一會才會扇動一下翅膀,好像被膠水死死地粘在那里似的。也有一些從淤泥里掙脫出來,盤旋而上,隨著它們的離去,更多的蝴蝶紛紛前來,毫不猶疑地將觸角深深地插下去。

      據說,除去花蜜,淤泥里的水分、溶解的礦物質以及鹽分是蝴蝶最喜歡的食物。從白堊紀起,蝴蝶隨著作為食物的顯花植物演進,并為之授粉,是昆蟲演進中最后一類生物。蝴蝶中,壽命最長者達十一個月之久,而最短者,不過兩三個星期。

      我眼前可以被林校學生準確喊出名字的蝴蝶,跟納博科夫的蝴蝶顯然不同,他們也沒有高倍放大鏡來觀察蝴蝶翅翼上美妙的花紋。這些北方最常見的蝴蝶,在兩天之后,就被他們粗暴地用大頭針刺穿。一百多只蝴蝶展開翅膀,固定在薄木板上,下面標注了它們的名字:白粉蝶、樹粉蝶、菜粉蝶、斑粉蝶、灰蝶、藍灰蝶、銅色蝶、燕灰蝶、蝶蛺、黃鉤蛺蝶、小環蛺蝶、鳳蝶、絲帶鳳蝶、花椒鳳蝶……在眼花繚亂的標本室,蝴蝶們占據了整整三面墻,而隨后陸續進駐的動物標本——狍子、狐貍、野兔、石雞、野雞、田鼠、鷹、雉、百靈、云雀……僵硬而呆板,每一雙亮閃閃的玻璃假眼,在時間中漸漸暗淡。

      ……

      本文為節選,全文見《西部》202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