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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作家協會主管

      《西部》2023年第2期|黃恩鵬:烏蒙山下的村莊
      來源:《西部》2023年第2期 | 黃恩鵬  2023年03月30日08:32

      黃恩鵬,中國作協會員。著有長篇非虛構《到一朵云上找一座山》《邊地筆記》《撒尼秘境》《陽光陪伴成長》《高原美術課》等。散文詩集《過故人莊》《時間的河》和理論研究《發現文本:散文詩藝術審美》等。居北京海淀。

       

      云南祿勸縣雪山鄉拖木泥村是復員兵李陸洲的出生地,但時至今日,雪山鄉拖木泥村與云南一些地區相比,山地條件極其惡劣,缺水少田。“我們山里的小村子唉,左一戶,右一戶,散在了山谷里了,得耐著性子到山的縫隙里尋找。它們和村子一起都藏在了泥土里、躲在巖石下。有些老人,一輩子就沒有離開過大山。”見過了“大世面”的李陸洲,在我面前極力說著他并不標準的普通話,慢聲慢語,語調里夾有“在哪逮嘞”“喝酒嘎”“是咯”“好呢嘛”等云南話,純樸、憨厚、有趣。

      李陸洲高中畢業后應征入伍,在陜西寶雞當兵。在部隊期間,學會了開車,又讀了某經濟管理學院室內外裝潢專業,獲得了大專文憑。三年服役期滿退伍,李陸洲一個人到了大理,做汽車美容業務,幾年下來積累了一些資金,然后回云南祿勸老家干起了建筑,自主創業至今。

      昆明市祿勸彝族苗族自治縣雪山鄉基多村、尼格村至下發窩村的通村公路,新開挖十余公里。他從普渡河邊的尼格村開始,修路到上下發窩兩個自然村,然后再修山崖公路。這里偏遠、群山阻隔,路如果修好,拖木泥村的村民會首當其沖受益。這條路經過了拖木泥村又將周邊的村子連接,山里人的出行時間大大縮短,也更安全了。

      我在修路現場見到了灰頭土臉的李陸洲。那些天大型機械車進不去,只能用小型挖掘機,有的地段得用鎬鍬清理。李陸洲一身塵土忙碌著,指揮狹窄山路上的挖掘機,大聲吼著。渾濁的江水和嶙峋的巖石就在身邊,一根溜索連著彼岸此岸。挖掘機所用的柴油,需要到對岸的鎮上用密封的鐵桶背來,用一根軍用背包繩捆綁在身上。人和物資掛于溜索的鋼絲溜滑過來。然后肩扛身背,運到施工現場。一路全是懸崖、巖石和滔滔奔涌的河水。施工環境之艱苦之惡劣,難以想象。

      農耕概念下的民生

      滇北金沙江連接橫斷山余脈區域,分布著多條壯麗的峽谷。這些峽谷自北向南,依次為:普渡河大峽谷、小江峽谷、金沙江大峽谷。這些峽谷環繞的拱王山系是烏蒙山的主脊,有烏蒙轎子雪山等壯美山川。山道曲折,嶺高谷深,坡陡崖直,路險難行。

      祿勸縣地處滇中北部。政府所在地屏山鎮,位于縣境西南端、掌鳩河西岸的秀屏山下,海拔一千六百七十九米。祿勸,彝語意為“有很多石頭的山梁”祿勸古稱“洪農碌券”。祿勸的鄉鎮大都在北部,北部正是高險山區。它的最北端,以金沙江之南的烏東德與之北的四川會東、會理相連接,民族特色明顯。在滇北山區,仍可見老人身著彝裝或苗族服裝。有一次我在昆明翠湖公園見到從祿勸來的幾位身穿盛裝的山區彝族年長婦女,高大壯碩,面方臉闊,高顴細眉,黝黑紅潤,舉止緩慢,雍容華貴。

      我從滇西抵達昆明,忽然想到了在昆明以北的祿勸縣掛職任縣委副書記的學弟李春華。祿勸距離昆明不遠,我沒有去過。我給李春華打電話,他說你馬上過來,到我們這里看看。于是我打車到昆明北站購了汽車票。到祿勸兩個小時車程。晚上李春華請我吃了農家菜。飯后,我與他,還有李陸洲,一起沿著祿勸中心大道的河堤散步。河里無水,河底淤泥濕潤,這河流不久前還是有水的。李春華說這個季節是枯水期,八九月份雨季,水就多了。縣鎮和村寨現在缺蓄水池,農戶都有蓄水池就好了。

      李春華說他來祿勸縣快兩年了。有幾個“沒想到”:沒想到農民那么窮,沒想到山地那么旱,沒想到山路那么難走,沒想到房子那么破舊,沒想到上不起學的孩子那么多,沒想到農人那么純樸善良……祿勸雖說隸屬省會昆明,發展起來卻非常不易。滇北高寒山區,山地零碎、面積小,作物收成虧損,農業發展遲緩。經濟總量、產業支撐、基礎條件和貧困程度是最大的現實問題。目前,這個彝族苗族自治縣,是全國近六百個貧困縣之一,實有貧困人口十余萬人,每年因災返貧達八千余人,農村低保人口達兩萬五千人。是否有辦法自謀生路?縣政府盡力打造新的農副產業,延伸產業鏈,形成“公司+基地+合作社+農戶”聯動模式。實施太難,進度不大。一個字:錢。沒錢,什么都干不成,缺少投資項目。不能總是靠國家,招商引資又很難。當然,縣政府也努力扶持核桃、蠶桑、中草藥、撒壩豬、黑山羊等“老式”特色產業。畢竟杯水車薪,難以解決眾多貧困戶。阻礙祿勸發展的瓶頸,是水利和交通。

      先說水利。水是山里人最基本的生活資產。沒有水,這個鄉村再美,最終也是貧困的。但是,祿勸這個縣大部分的蓄水設施落后,土地和水資源規劃跟不上。據統計,全縣尚有六萬多農戶飲水困難。部分貧困山區,有建好的水庫,但由于溝渠不配套,管道不完善,難以發揮供水作用,群眾飲水難的問題,仍然沒有解決。

      省城昆明的水源是從祿勸引入的,水源是建國時修建的云龍水庫。云龍水庫是昆明掌鳩河引水供水工程,位于昆明市西北部祿勸縣云龍鄉、撒營盤鎮境內,距離昆明市區約一百公里,位于金沙江水系二級支流掌鳩河上游峽谷河段內,屬大(2)型水庫工程,承擔昆明市百分之七十的供水。因此,從實際利用來說,云龍地區的吃水應該不難。但為了保證省城昆明的水源,云龍地區的吃水就成了問題。禁用水庫,是對云龍地區最嚴苛的要求。那么,老百姓吃哪里的水?地下水根本無法掘井;小型水窖,建了沒有雨水。還有就是云龍地區“禁養禁種”,導致了農戶的生活艱難。

      云龍地區干旱程度,令人難以想象。守著雪山、大江和大水庫喊渴,卻匪夷所思,當然也是沒有道理可講。而靠山地種植的土地,沒有水,農作物就無法有像樣的收成,經濟就上不去,貧困戶就多。李春華有一次去云龍,有戶人家的女孩子考上了高中,卻因為付不起學費不想讀了。他給這個女孩捐了兩千元。后來每次去村子,都給女孩的父母買些米面,送點錢和生活用品。

      再說交通。滇北山高山險,到處是巖石的山谷,寨子散居大山,蒼涼、荒蕪。目前有近二百個自然村不通公路,出行難、出行不安全、一些自產的農產品無法運出去。縣內、縣外聯網公路不健全,斷頭路、亂石路、塌陷路多,嚴重制約了農村經濟的發展。

      李春華明天有會議,回去了。夜深了,李陸洲帶我到他同學那里品嘗普洱茶。熱情不減的李陸洲似乎沒有早睡的習慣。茶喝多了,更是睡不著。我怕喝茶多了難以入睡,就說累了。李陸洲說李春華是縣領導,大事小事繁雜,大會小會多,還要經常下基層檢查,總是忙忙碌碌的,又很怕怠慢了遠道而來的大師兄。因為都是當兵出身,不惜外了,就讓他來陪陪我,并說次日要帶我到雪山鄉他老家那邊的寨子轉轉。

      那些村寨只有云知道

      次日一早,李陸洲帶我到外面吃小鍋米線。然后開車接他的“親家”——城區管理規劃局設計師楊天明先生。

      李陸洲的車子是一部開了多年的桑塔納。一路經過了茂山、團街、龍海、馬初、宜岔、撒營盤、馬鹿塘、石門坎、大松樹、烏東德……車行高山峽谷,山路左旋右盤,險峻起伏。桑塔納一會兒盤上了山頂,一會兒又旋至山腰。峽谷在側,如臨深淵,向下俯視,頓感暈眩。海拔三千余米,盤山公路修在陡直的山腰,好的路段少,差的路段多,有的路段彎多,沒有護欄。滇北之地最難走的公路,是普渡河大峽谷,即則黑鄉北側與東川落雪鄉、祿勸雪山鄉三鄉交匯地帶和普渡河下游地段,這些地段全是深切割高山峽谷地貌。普渡河對岸的拱王山,雄渾磅礴,氣勢非凡。馬鬃嶺和烏蒙轎子雪山等都在海拔四千米以上。普渡河邊的一堵高達兩千余米的陡崖,刀砍斧劈一般。遠望雪山公路,細藤一樣纏繞于絕壁之上。因此普渡河大峽谷被譽為云南滇北的“科羅拉多大峽谷”。

      普渡河是金沙江南岸的一條主要支流,發源于嵩明縣梁王山北麓上喳拉箐,全程兩千六百米。普渡河以狂野的力量在滇北高原切割出一條縱深峽谷,這個峽谷,像奔跑著的、縱跳著的一群豹子,全部的律動是起伏著的碩大巉巖。飛鳥寥寥,走獸寂寂。峽谷深處的河水,流經了十余個地區之后,于祿勸縣則黑區小河坪子東北一公里處,匯入金沙江。一些山路“懸掛”峭壁,部分路段陡斜,沒有十年八年駕齡經驗的人,決然不敢走。山是可以飛起來的,它能夠自動改變位置。行走山路的人,就似跟著山一起飛動的鳥兒。走到隘口,走到陡坡邊,你身體沒長翅膀,那可不行。萬一翻車,不叫車禍,叫空難!有些車輛在此遇難時,落入了峽谷里,如同一粒石頭落進了深澗,無影無蹤。

      李陸洲的家,雪山鄉拖木泥村,位于海拔四千二百四十七米的馬鬃嶺和海拔四千二百二十三米的烏蒙轎子雪山之間的西坡。山下是普渡河東岸,與南邊烏蒙山相距不遠。李陸洲讓我向東邊看,雪山鄉就在那里,明天要去。滇北祿勸高山峽谷縫隙里的村莊,有的很分散,也很難讓整體的鄉鎮通達。

      “那些村寨啊,只有云才知道它們的位置。”李陸洲說了一句很有詩意的話。

      楊天明說小時候常常和姐姐爬山越嶺上學,那時沒有路,全憑兩條腿,在山的縫隙里一走就是大半天。現在有路,已經改善了出行條件,可以通往縣城。但彎路多,懸在山頂,桑塔納行此路,十分謹慎,如同走鋼絲,稍有不慎,便是大險。

      李陸洲在部隊學的是大卡。開小車小菜一碟。只是這部桑塔納太舊,底盤低,行駛山路,得格外謹慎。這時節無雨,路面干爽,無滑坡積石,但也是塵土飛揚。行此山路,不能打開車窗,搖下車窗,有塵土卷入。山坡山頂,光祼荒蕪。昆明之北,嚴重缺水,山坡不生樹木,植被淺薄。桑塔納在山里轉來轉去,轉得我頭暈欲嘔。

      中午,抵達楊天明老家。桑塔納從一個斜坡向山下呈“之”字形下行。說下行并不準確,而是移動。像一只小甲蟲,慢慢下滑,生怕路窄輪子打滑翻滾山下。這條土路少有車行,被牛車壓出的路面土層松動,干燥的塵煙四起,車輪碾過濃塵滾滾,瞬間將桑塔納染成了土黃色。車子披塵掛彩,像從硝煙的戰場歸來,污濁不堪。

      李陸洲將桑塔納停在距村子百米的山坡土路,然后步行到楊天明的姐姐家。峽谷坡壩子上的一個石頭房子村落——烏東德鎮太平村委會旱谷村小組。這個旱谷村小組坐落金沙江峽谷大拐彎的山坳里。旱谷村名符其實:干旱的山地、祼露的坡巖、缺水的壑谷。斑駁的紅土之上,有幾戶小石頭房屋,蒼涼、荒蕪、寒冷。屋子前后看不見谷禾和綠色樹木,小院里的農具堆放得到處都是。過去這里的房屋都與山地泥土同色,且被樹木包圍著。如今有了小小的改善,建起了石頭房屋,但缺少樹木。高山寒冷,山坡的枯草被牛羊啃盡,沒有一株像樣的草。每逢大風天氣,這里遮天蔽日的黃。進入土屋子,見四壁以舊報紙糊裱,夏天下雨漏水,報紙有褐色的水的痕跡,棚頂是以成束的竹條繃成。小屋子里彌漫著煮燉雞肉的香氣。

      楊天明的姐姐宰殺了一只老雞,切了火腿,溫了青稞酒,煮了酥油茶。小茶幾上擺滿了菜。高山峽谷,缺蔬少菜,待客是自家養的土雞。一整只土雞煮燉在火爐子上的鐵鍋里,香味兒飄蕩整個屋子。火腿也是蒸煮了的。楊天明的姐夫陪我們坐在小屋子的沙發上吃飯。小屋子被電視機、洗衣機、衣柜、凳子、水壺鍋碗、洗臉盆等占得滿滿當當。

      吃完飯,楊天明說還要往別的地方去。他姐夫給他和李陸洲帶上兩塑料桶自釀小鍋青稞酒。走出小屋,來到停車的山坡,我提議給楊天明的姐姐和姐夫照一張背景為大峽谷的照片。楊天明的姐夫指了指山下看不見的峽谷,告訴我那個地方即是金沙江大拐彎。

      其實呢,以前在這里,不用踮腳就能看見碧綠的江水,現在看不到了。以前山區不缺水,每逢夏季,金沙江的水大,不僅僅是人畜用水,還可以灌溉土地。過去的農人到江邊撐舟網魚,到壩溜耕地種谷,現在土地沒有了,無法再去了。過去常見山里的猴群到江邊捉魚、洗澡、食野果。那時候,山有樹,坡有草,山腰有瀑布,峽谷有大江。如今這峽谷水土流失加速,山變得光裸了,坡壩光禿了。變成跟它的名字一樣——“旱谷”,干旱的山谷。大樹不見影,小樹不見苗,野草遮不住山坡。冬天沒有水,人畜難過活。江水每到冬季,近乎枯竭。生活在金沙江峽谷烏東德的農民,遇到了連年的干旱以及大壩施工帶來的諸多生態缺失等問題。

      镢頭能否刨出夢想

      晚飯是李陸洲的親家,在轉龍鎮政府工作的尤廷英張羅的。累了一天的尤廷英,餐后帶著李陸洲和我,到鎮里一個同事家吃粥。

      這是一座殘破得不像樣子的老樓。樓道堆積著紙箱和陳舊的木箱,擠得樓道更加狹窄。進屋,見五六個人圍著小桌子喝酒。主人起身,從桌子下拿出一白塑料桶土鍋青稞酒,給每人倒了一杯,然后聊天。或許因為有生人,有些拘束。我與一位小學校長聊天,他感嘆鄉村小學的孩子走山路住校困難。這個地區仍是國家一級貧困地區,多少年不曾改變,有的孩子因為家庭困難過早輟學。尤廷英岔開話題,說了和老百姓打交道的一些趣事兒。說到盡興,哈哈大笑。我發現,尤廷英喝了酒,風趣,健談,像個大孩子。氣氛活躍了起來,又喝了幾杯土鍋青稞,醉意更深。

      時至午夜。尤廷英到鎮招待所開了一個房間。房間臟破,門幾乎要掉下來,嘎嘎啦啦響,沒有鎖,沒有插銷,原來的撞鎖被拆,空留一個圓洞,從外面窺得見里面。走廊的風從破門吹進,將樓道霉味帶了進來。窗子里外全是灰土,床下有許多煙頭,煙味濃重。墻壁之上,蚊血處處,盥洗室臟得異味撲鼻。將兩包洗發液撕開,倒入馬桶,也不能消除尿漬味兒。被褥臟污,無法就寢。實在太疲勞,只好脫下沖鋒衣墊在身下蒙朧睡去。李陸洲余興未盡,安頓好了我之后,又到尤廷英住處喝酒聊天,后夜三點返回,倒床便呼嚕震天。臨街窗子殘破,有大車隆隆經過,聲如滾雷。

      我從房間污濁的氣味中醒來,李陸洲卻睡得酣實。我到盥洗室洗漱時他醒了,猛地坐起來,對我說:“快走,時間晚了要堵車,今天周日。”出招待所,到前臺喝杯熱水,等尤廷英起床。我打量這個供銷社小院,房屋破舊不堪,一些窗子沒有玻璃。樓下住著農人,墻根堆放鐮鋤鎬鍬柴刀等農具。有一株不高的樹,樹杈上晾曬著拖布和氈墊。

      半小時后,尤廷英打開屋門,讓我和李陸洲進來。尤廷英的家在祿勸縣城,這個小瓦房的兩間屋子,是他的臨時宿舍,一間作為會客廳,一間作為臥室。小客廳放置三只大塑料桶,每桶都有五十斤青稞酒。尤廷英嗜酒如命。李陸洲說尤廷英是一個喜歡獨自飲酒的酒徒。我和李陸洲進屋時,尤廷英找來了兩只水杯。開始以為他要給我們倒水,卻不見他提水壺,而是拿起了一只大塑料桶,擰開蓋子,咕咚咕咚給我和李陸洲各滿了一杯酒。他哈哈一笑,說嘗嘗農家自釀的小鍋青稞。李陸洲接過酒,慢慢呷飲。我有些遲疑,說這大早晨的怎能喝酒?尤廷英說:“誰說大早晨不能喝酒?”見我躊躇,又說:“這酒四十三度嘛,你喝剩了我喝。”酒養人哪,酒養生哪,早上一杯酒,一天賽神仙。

      李陸洲對我說,他親家尤廷英平時就這樣以酒當水,別看他整天醉醺醺,工作不含糊,不貪不占,安心崗位,來人接待,不跑官,不送禮,不亂搞女人,不打牌,不賭博。喝酒是他排遣寂寞、獲得自信的唯一樂趣。隨即李陸洲又向我說起尤廷英這些年來仕途不順,滿腔憂憤。他講了尤廷英的優缺點和為人的大方。若是得以重用,就不會這般喝酒了。他喝高不鬧騰,獨自狂秀書法,一邊揮墨寫字,一邊大聲誦讀:將進酒杯莫停但愿長醉不愿醒、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比李白還李白,比蘇東坡還蘇東坡。

      屋子角落堆滿了宣紙和寫好了揉皺了的字幅,想象尤廷英放浪不羈的酣態時,就忍俊不禁。我說這是行為藝術啊。尤廷英哈哈大笑,端起杯子,豪飲而盡。李陸洲說尤廷英要陪我們到轉龍鎮下邊的魯嚕村看看。轉龍鎮有十三個村,尤廷英幾乎全部跑遍。今天去李陸洲親戚家村組——魯嚕村麥甸興村組。這個村子是轉龍鎮比較偏僻的一個山村,山難走,路難行。李陸洲隨即給親戚打了電話,說帶鎮領導到村子里,要親戚殺只土雞、備些火腿,中午到家里吃飯。

      從擁擠不堪的轉龍鎮出來,進入起伏不平的狹窄彈石路。桑塔納歪歪扭扭行駛,顛簸、搖擺。有筑路車經過,小車停下,讓大車慢慢通過。車與車幾乎摩碰。一側是峽谷深壑,一側是凸起碎石的山體。車子左右盤旋,慢如牛車。通向山頂隘口的路,都是堅硬的碎石路,攀爬起來艱難。若是汽車熄火,將是很糟糕的事。

      尤廷英說:“看看吧,這就是祿勸轉龍鎮,根本無法與滇南或滇西相比。”其實,云南真正艱險的路在這里呢。滇北是高海拔地帶,物種生態稀有。高海拔的地方,布滿凍土和亂石。有些地區根本沒有樹,全是石頭,又不適合種地。一镢頭下去,镢頭崩壞;再一镢頭下去,你的手臂抽筋了;勁兒使大了,你就被震趴下了。我知道他夸張了。尤廷英繼續說,這里山地土質硬、養分少,松土還得要山兔和山鼠呢。這個地區不能用機車耕地,只能用傳統農具。

      想用镢頭刨出夢想,要多少輩子?因地制宜,理論沒錯。問題是,這地真的越來越薄啊。現代農業科技進步,與這里真的沒有半點兒關系。這拱王山脈,這烏蒙山嶺,沒有平整的山地,只有見縫插針的耕作。最好用的,就是傳統的農械。

      “看看這山路,也是刨出來的。開車走這路,毀車啊。山區的農人,走這樣的山路到鎮街,來去就得一天。”李陸洲說。

      過去和現在,雖說生活有改變,山路仍這般。沒辦法,村子分散,無法修路。李陸洲是見過世面的人,看到了其他地方的發展,意識到了自己所在的家鄉多么落后。說這路一定要修,若是政府不修,我攢夠了錢我來修。他說李春華跑了不少村鎮,對這種路沒有辦法。

      未完成的“地區農村現狀考察”

      兩個半小時抵達魯嚕村麥甸興村小組。

      李陸洲將桑塔納停在一個灰磚房屋前的空地。下坡步行到了一戶小土屋人家。土墻外,李陸洲喊了聲“親家”。一位中年漢子應聲出來迎接。三人進院、進屋。漢子搬了小凳子讓我們坐,倒茶。黑黑的屋里,火塘燒得旺,火架子上放著大鋁鍋,土雞肉濃香味兒溢出。這是農村常見的廳堂,緊貼墻壁,有一小桌案,置有豎牌,上有楷體“天地君親師”毛筆字,又見黃姓祖先。我說巧啊,我也姓黃。主人高興,說魯嚕村黃姓人家多。其實,黃姓昔時乃海國之大族群也。更早些,我們都是黃帝的子孫。

      屋里土煙嗆人,我和李陸洲走出屋子,來到小院子。李陸洲對我說:“橫斷山以南的金沙江區域的冬天,風大、寒冷。以前的魯嚕村都是干打壘土屋,現在變了:土石壘屋,外墻瓷磚,內墻刷白,棚頂罩石棉瓦。”黃家小院子,除了右側一間保留土坯屋作柴草倉庫,主屋和左側屋都翻新重蓋了。我看到這兩間屋的窗子,以鐵條焊成,門是木質刷老紅漆。這樣的房屋,內地鄉鎮常見,結實、保暖。

      中國西南鄉鎮,也多如此。原先的石墻、木門窗舊房多被拆除,混凝土外貼瓷磚、鐵柵門鐵欄窗的新建筑,比比皆是。不單單是魯嚕村,轉龍鎮多是這種建筑。而農人的房屋,不會一成不變。

      又見有人工耙地機、打草機放在小院子角落。墻壁掛拴著刀鐮、草帽、斧頭、耙耬、犁鏵、筐簍、繩索、牛套、鞍羈、木錘、播種竹器等農具。我走到墻根,向墻外青蔥的山坡望去。有稀疏的青葉,類似麥子,是過冬的禾苗,不及寸余。李陸洲指著那一小塊山坡說:“這些都是青稞苗,一年的生長期。魯嚕村山地貧瘠,一些土地,只適合種植青稞這種農作物。青稞產量不高,農戶自愿種植,釀造小鍋酒,自己享用。”

      “農家土鍋蒸餾出來的青稞酒,是市場酒不能相比的,純正甘醇,活血化瘀,久飲健康。”李陸洲說。我記得他曾送李春華一小塑料桶,微甜,不上頭。他說青稞不僅西藏、甘肅、青海有,云南祿勸雪山腳下就有種植,品質有別于上述地區。“小鍋釀酒,味道獨特。”李陸洲說了一句廣告語。如果我坐火車回北京,他說就給我帶上一桶兩桶。

      墻外山坡土路,有兩位中年農婦背滿簍松針歸來,我近墻前拍照。她們微笑,說了句我聽不懂的話。李陸洲大聲說謝謝。待她們下了坡、消失在土屋后時,李陸洲對我說:“大山里每個溝縫里都有女人勞動的身影。女人是家庭的勞動主力,她們生養孩子,還要到山里干活,還擔負起家庭的重擔,跟男人一樣能干。剛才她們,讓你和我到她們家里吃飯、喝酒。”我聽著感動。大山的女人了不起!李陸洲不理我的感嘆。放開喉嚨,向著天空,縱聲高歌:

      太陽歇歇么歇得呢

      月亮歇歇么歇得呢

      女人歇歇么歇不得

      女人歇下來么,火塘會熄掉呢

      冷風吹著老人的頭么

      女人拿脊背去門縫上抵著

      刺棵戳著娃娃的腳么

      女人拿心肝去山路上墊著

      有個女人在著么

      老老小小就在攏一堆了

      有個女人在著么

      山倒下來男人就扛起了

      耳熟。在哪年楊麗萍的《云南映像》情景劇中聽過。李陸洲沒唱完,老黃就來喊李陸洲和我吃飯了。進了屋子,被煙火熏得灰黑灰黑的大鋁鍋里的雞肉煮燉好了,老黃的女人盛出一大盆雞肉端過來。還有火腿、炒花生米、清煮白蘿卜蘸水、煎洋芋塊。喝自釀青稞小鍋酒。尤廷英與老黃都能喝。玻璃大杯子,我喝了三杯。李陸洲喝了一杯,他開車不能多喝。門外小黃狗兒聞到了肉香,鬧著要進屋吃雞肉,小爪子不停抓撓木門。李陸洲讓老黃把小狗兒放進來吃雞肉,尤廷英說這可不行,雞骨頭堅硬銳利,會劃傷小狗的食道。老黃的女人干脆打開門,狠踢那鬧事小狗兒一腳,小狗委屈,哭叫了兩聲跑了。

      喝了三杯酒,尤廷英滿面紅光。打開了話匣子。他說基層工作,最容易的是聽從領導旨意,最難的是小干部說話不算數。事實上,基層小干部最了解基層,比那些來了“意思一下”就走了的機關代職干部強得多。有些機關干部下來任職,僅僅表明自己有“基層工作經歷”,目的在于日后提拔。長期基層工作的人有想法,但是領導不理睬,不重視,不采納,尤廷英對轉龍鎮各村寨的情況比較了解,也能說出治理措施來,這樣的基層干部確實難得。我忽然有個主意,讓他將轉龍鎮各個村寨的產業情況寫一個《祿勸縣轉龍鎮地區農村現狀考察報告》,既有資料積累,也有調研意義,同時也能給上級提供基層農村的實際情況,引起對農村現狀的重視,做出正確指導。

      李陸洲是明白人。他說:“想法不錯。對于山區農民來說,從前愿望是:有飯吃,有水喝,有屋住。現在愿望是:飯吃飽,酒喝好,屋住暖。”李陸洲說到這里,停頓了一下,看我認真聽,又說尤廷英是從底層干起來的干部,他對農村了解,也有豐富的工作經驗。他不被重視,心里苦悶就喝酒,沒別的。其實工作之余,他也不會干別的,這是基層干部現狀。

      李陸洲起身從火塘里扒出烤熟的洋芋,剝了皮兒給我,烤得外皮焦黃的洋芋冒著香氣,我一連吃了三個,還吃了一碗米飯,喝了兩碗雞湯。這時木門一響,老黃的老父背了一捆木柴進來了。尤廷英認識這位老人,招呼老人坐下一起吃飯。七十五歲的黃老漢給自己倒了一大杯青稞酒。說這一輩子就好這口了,再累再苦,只要回家來這么一大杯,就“全松快了”。說完哈哈大笑。喝了幾杯酒的尤廷英,拿出了鎮領導的派頭,說希望老黃帶領村組搞致富,有什么困難直接找他,他會盡力幫助。

      老黃是魯嚕村麥甸興村小組長。老黃說,缺水,地薄。山地無草,地下水存不住。土壤少,石頭多,先天不足,水土越來越差,皇上來了也沒用。尤廷英說:缺水少綠色植物,是地區發展的大忌。那就要動腦子,搞“特色”。也就是說,別的村寨沒有的,或者說不可能有的,我們搞。不能指望從地里出的那點東西,刨地十畝,弄不出一張票子。要有前瞻性眼光。魯嚕村長年依靠傳統農具耕作,我們為什么不可以率先成立云南省第一個“農村農具博物館”?這是農業文化的一部分,以后可以逐漸擴大規模,讓縣領導、市領導、省領導都知道。這應該是一個不錯的創意,問題是得有政府的支持,否則,一廂情愿。

      尤廷英來發現魯嚕村固有的優勢,想建一個小型博物館,是件有意義的事。尤廷英興奮得滿臉紅光,加上土鍋酒的作用,激情四溢,說現在一些地區的農具稀少,早已成了珍貴古董。祿勸金沙江地區,多為山坡碎地,石頭多、土壤薄,傳統農具唱主角,現代化的農具退位。領域性的主宰,是山地的農耕經驗。現在,村子里的鍛打農具的老鐵匠還健在。這是多么難得的啊。而且,山地面積分散,可調節性不大,無法改變農耕和采集這兩種原住民自古以來的生產方式。傳統農具在高山坡的魯嚕村,不管是過去還是將來,不會過時。那些拖拉機、收割機、水泵、播種機、農用車,以及大面積耕作的機器,在這里不合適存在。因此,牛犁田、驢拉車、镢頭刨地等人工耕作,仍是不二之選。真正的“因地制宜”,就體現在這里。祿勸縣轉龍鎮地區,是往昔中國農業的縮影。大農業與小農業,大規劃與小措施,相互依賴、相互并存、相互關聯,是農村經濟的手段。千里之路,不可扶以繩。一些農耕手段,適合轉龍鎮山區,用在別處,恐怕不行。不能以什么標準來要求農民,農民的經濟標準也不能一概納入國家經濟體系。若能自給自足,亦算合理。傳統農業的轉型,是需要認真思考的,不是跟隨大環境。

      告別黃老漢一家,我們要趕回縣城。黃老漢讓李陸洲給我們帶上火腿。他讓孫子把下屋房打開,拿出用編織袋包好的三只火腿。黃老漢的孫子用籮筐背著,送到停車的地方,將火腿放在后備廂里。車按原路返回。途中尤廷英給辦公室新來的大學生打電話,讓他到集市買三盒祿勸特產小米糖。我意識到這是要給我帶上的,盛情難卻,到了鎮街,來來往往的人仍然不少。集市上的農人推車挑擔——有賣草藥的、賣豬毛的、賣小米糖的、賣水果的、賣蔬菜的、賣種子的、賣土雞和土雞蛋的、賣小豬崽的、賣小孩子的玩具的,也有用礦泉水瓶裝的青稞酒賣以及其他山里的土特產、農具和日用品。農人靠倒騰點兒小錢來維持生計。

      與尤廷英握手告別,叮囑他寫好《祿勸縣轉龍鎮地區農村現狀考察報告》。但時至現在,尤廷英爽約了,沒有寫出這個“考察”。我幾次打電話或通過李陸洲追問,李陸洲忙著為家鄉修路,也沒結果。按李陸洲的話說,我這個親家呀,有酒氣盛,無酒氣短。只要喝酒,腦子就靈活,能說出一大堆的農商之道。若是不喝酒,又是另一種清醒,什么也不說。

      天黑了。車子仍在山谷里轉悠。提心吊膽的我在顛簸的車上無法入睡。接近縣城,路邊出現了一個馬蹄形的山坳。那是一個平整的小壩子。里面剛剛建起了一片毛坯新房。車子停下來,李陸洲指著這些新戶型的小別墅說,這是一個正在竣工的“新農村”——祿勸縣團街鎮樹安村委會福明村小組,八十二戶彝族家庭。這個工程是兩年前開始的,陸洲建筑公司參與了其中的新房建設工程,目前這些毛坯房還沒有交工,正在整修和完善基礎設施。

      李陸洲告訴我,福明村組百分之九十都是彝族,百分之十是傈僳族,由于生活在山的“縫隙”里,通往村里的是一條狹窄的小山路,晴通雨阻,出入不便。即便種點兒莊稼、養殖雞鴨和撒貝豬,想運出去賣掉,也得走三個多小時才能到達鎮街。生產生活困難。祿大(祿勸到大理)公路通車后,2012年6月,他們公司參與了“幸福鄉村·美麗家園”建設項目工程,新寨子開工,新房區選址,從原來的山坳搬到這里,需要整體規劃。這個整體項目,由縣、鎮、村自行整合資金加上部分群眾自籌資金完成。預計明年春天,農民將從過去傳統的祖傳下來的老式彝族土掌房,搬到這里的水泥鋼筋磚瓦雙層樓別墅。房子要獨立,有前后小院子。建的跟城里的別墅一樣,每戶一百六十平方米。新房子建好了后,農民出行也方便了,因為靠近了公路。

      李陸洲說:“造房子就是造良心。那些豆腐渣工程,簡直就是沒有人性。比如這個小賣部,雖說很小,但我們也跟建居室一樣,不容大意。這些大小建筑,從水泥標號到沙土篩選都十分嚴格。在施工方面絕不應付,每一個步驟都嚴密檢查,不能有疏漏。特別是水電管線的鋪設等等,更是不能含糊。”李陸洲指著別墅區邊緣一個很小的地基給我看,那個地方已經壘了磚,埋了鋼筋,澆灌了水泥。這種小房子都在社區規劃之列。

      到祿勸,再到陸洲建筑公司,不覺疲憊,看來我習慣了滇北的山路。很快到了陸洲建筑公司,李陸洲的弟弟李全洲已備好了茶水。李陸洲要參加一個員工的婚禮宴請,不能陪我。他讓弟弟李全洲開車,送我到昆明。

      “慢些開啊,安全把老師送到啊。”李陸洲對弟弟李全洲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