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戶登錄投稿

      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鄉(xiāng)村八音會
      來源:光明日報 | 卓然  2023年03月28日08:34

      明月,梨花,八音會,我們村子的“三寶樓臺”,都在我們的藿谷洞。

      藿谷洞有個梨樹院,梨花開時,滿院都是梨花香。八音會的老“掌皮”槐秀伯就住在梨樹院,他常常把人集中到梨樹院耍八音會。八音會的樂器盡管由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種材料制成,但制作的樂器有時卻不止八種,所以演奏八音會也就不止八個人。演奏八音會的時候,村子里會有很多人來看熱鬧,擠得院里院外都是人。人擠得太厲害的時候,八音會就移到街道上,小廣場上,或者村中的舞臺上。但八音會不管移到哪里,哪里都是“金色與星光共生輝,八音與人聲齊沸騰”。村上人總是看不厭也聽不夠八音會,三天不看一回《火雷炮》,就像掉了魂一樣;三天不聽一回《水龍吟》,走路都沒有力氣了。鄉(xiāng)村八音會的音色中包含著不羈的野性和莊嚴(yán)的神性,是鄉(xiāng)村人的激情在夜色中澎湃的金色浪花;鄉(xiāng)村八音會是一代又一代鄉(xiāng)村人精神寄托的高山大澤,是鄉(xiāng)村人永遠(yuǎn)仰望中迷幻的星空;鄉(xiāng)村八音會是鄉(xiāng)村人喜慶時的高歌,是鄉(xiāng)村人憂傷時的傾訴與嗚咽。鄉(xiāng)村八音會別有一種情愫和風(fēng)神,是鄉(xiāng)村文化淵藪中最燦爛的一束光,是鄉(xiāng)村文化通向世界文化園林的別一條蹊徑。

      凡此種種,是我對鄉(xiāng)村八音會的體認(rèn),但我總覺得我是淺薄的,對鄉(xiāng)村八音會的認(rèn)知也是粗淺的,好在與九哥的偶然相遇,他給我講了他對鄉(xiāng)村八音會概括的“四音”,讓我對鄉(xiāng)村八音會有了更深刻感悟。

      天地之音

      那天,我剛在市中心廣場旁的亭子里坐下,跟著就來了個人,大約年屆古稀,雖然鬢發(fā)披霜,但骨骼健朗,穿了一身帶藝術(shù)家風(fēng)格的短袖衫,有點(diǎn)風(fēng)度翩翩,卻又顯得手腳笨重,我想,他應(yīng)該是一個久居城里的莊稼人,或者是一個帶著鄉(xiāng)村特點(diǎn)的城里人。他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布袋,放下時發(fā)出“嘩啦啦”的響聲,我一聽就知道他背的是“八音會”的“家伙”。他把“家伙”從布袋里掏出來,一件一件擺在長凳上,拿毛巾擦擦汗。看行為,我猜他是個賣樂器的。他笑著問我:“會耍會嗎?”我說我喜歡看“耍會”。他說,你是南鄉(xiāng)人吧?晉城其他地方說“會”都是“huo”,只有晉城的南鄉(xiāng)人說“會”是“hui”。

      聽他口音也是“hui”,我們便認(rèn)了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說他姓酒,人們叫他“酒哥”,他更喜歡《九歌》,就把“九歌”做了藝名,我稱他“九哥”。

      九哥告訴我,他的確是農(nóng)村人,高中肄業(yè),起初是農(nóng)民,后來在村里當(dāng)了民辦教員,轉(zhuǎn)正后,調(diào)到城里在某中學(xué)教語文,先是初中,后來教高中,再后來就是享受國務(wù)院政府特殊津貼的高級教師,再后來就退休了。九哥說,他在剛進(jìn)城后,幾乎每天晚上都騎自行車跑回村里去“耍會”,他們村子離城三十華里,他騎車四十分鐘就回去了,耍半夜八音會,再騎車趕到學(xué)校,給學(xué)生判作業(yè),備課,不知不覺天就亮了。幾乎整夜不睡也不覺得累,好像八音會是興奮劑一樣。退休后,年紀(jì)大了,跑不動了,就買了一路“家伙”,天天到市中心廣場“耍會”。我問九哥,八音會真的就那么厲害嗎?你是不是太沉迷了?八音會迷了九哥的心竅了。九哥說,人都有自己的愛好,“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九哥不僅是個文化人,也是個深諳八音會文化的通人,我承認(rèn)九哥說得對,但還是指著八音會的“家伙”問九哥,這么一大堆“家伙”,你一個人怎么耍呀?

      九哥說,喜歡“耍會”的人一會兒就來了。

      我說,從縣市劇團(tuán)退下來的老把式,都會來和九哥耍會吧?

      九哥說,他們不來,他們都有職業(yè)病,聽見家伙響就頭疼。同時,我和他們也“耍”不到一起。我問為什么耍不到一起,九哥說,因為我耍的是鄉(xiāng)村八音會。

      我又是一驚。不都是宮、商、角、徵、羽五聲嗎?不都是金、石、土、革、絲、木、匏、竹八種材料制作成的“笙、祝、鼓、簫、琴、塤、鐘、磬”嗎?不都是始于元末、興于明清的“八音會”嗎?怎么就有了“鄉(xiāng)村八音會”的分別呢?

      九哥沒有解釋“鄉(xiāng)村八音會”,他說,他要批評我,因為我對八音會起始年代的說法是錯誤的。他說,八音會沒有那么年輕,《三字經(jīng)》上有“匏土革,木石金,與絲竹,乃八音”,作者是宋朝王應(yīng)麟,說明宋朝就有了八音會;敦煌千佛洞藏有后唐明宗長興四年(933)寫本《唐人大曲譜》,唐玄宗又是梨園之祖,在晉城望城頭村如今還有“老郎廟”,說明唐朝就有八音會了;漢代許慎所著《說文》有“五聲八音相比而成樂”,《詩經(jīng)》開篇就是“窈窕淑女,鐘鼓樂之”,《禮記》有“金石絲竹,樂之器也”,陶鐘和土塤是新石器晚期的遺物,據(jù)此,說明什么時候有了八音會呢?還有文字記載,伏羲、神農(nóng)作琴,黃帝、唐堯造琴,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風(fēng)》:“南風(fēng)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fēng)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說到這里,九哥走到亭子一側(cè),倒背著雙手,把芭蕉扇在背后輕輕地?fù)u著,面對熱風(fēng)中的竹樹搖曳,仰望著未被現(xiàn)代建筑遮蔽的藍(lán)天說:此論僅止于考古和文字記載,不知道隱沒在荒梗煙云中的古跡還有多少,我們已經(jīng)無法溯源。別說只是陶鐘一片、土塤半塊,任何偉大與輝煌,起初都只是個不起眼的胚胎,就連長江、黃河的源頭也只是涓流一線。就是那一片陶鐘、半塊土塤,帶著“天地之音”,降臨人間,才有了驚天動地的五聲八音。當(dāng)我知道,我的鑼鼓、我的簫聲,帶著神農(nóng)的云影,披著黃帝的月色,帶著堯的風(fēng)、舜的雨,化作天地之音,穿越我的肺膈,揉搓我的肝腸,我的靈魂、我的精神,便是浮了清氣,御了陰陽,與天地同和,高飛兮安翔……

      九哥不僅是耍八音會的癡人,他應(yīng)該是學(xué)者,是教授。面對九哥,我不僅是佩服,而是崇敬。但九哥堅持說,他只是一位耽于八音會的農(nóng)人。老師也好,農(nóng)人也好,樂人也好,既然喜歡八音會,他必須知道“八音會”之音從哪來,又要到哪里去了。

      山水之音

      至于鄉(xiāng)村八音會,九哥說,鄉(xiāng)村八音會既涵潤著天地之音,也蘊(yùn)藏著山水之音。

      因為涵有山水之音,鄉(xiāng)村八音會與宮廷、劇團(tuán)、樂團(tuán),以及城市街道的八音會,便有了些差別,雖然細(xì)微,卻很深刻。“八音會”這個名字既然來自經(jīng)書,所以它顯得有點(diǎn)尊貴,專業(yè)文藝團(tuán)體中的人怕輕慢了它,便規(guī)規(guī)矩矩稱“八音會”。鄉(xiāng)村人也尊重“八音會”,但總覺得“演奏八音會”這樣說疏離感太大,就把“演奏八音會”說成“耍家伙”或者“耍會”。“家伙”與“會”,很像八音會的乳名,叫起來無比親切,聽起來入心入肺。就一個“耍”字,如何了得!體現(xiàn)了自由、奔放、生動、瀟灑,把人心、人性,與乾坤,與社稷,與歲月,與生命,與靈魂,緊緊糅合在一起,既收得攏,又放得開,是天容時態(tài)融和駘蕩,是“草木縱橫舒”,是“思逐風(fēng)云上”。

      把鑼鼓鐃鈸叫“武家伙”,把琴簫管笛叫“文家伙”。文武皆備,吹打彈撥,送給我們的便是文武之德。打鼓板叫“掌皮”,一個“掌”字,明確了其地位和作用,“皮”帶著“革”的氣味,在歷史溪流中泛著清光。篩鑼叫“搗金”,“搗”的動作,“搗”的姿勢,“搗”的神態(tài)和情態(tài),想一想,就會讓人驚心動魄。“揞”鈸,“鋸”胡琴,“砍”小鑼,“咕嘟”老海,鄉(xiāng)村人就這么說,看似字字粗獷,實(shí)則字字精神。再說,集體練習(xí)八音會,村里人叫“格研”。為什么叫“格研”,是什么講究?查查字典,都是有學(xué)問的。“格”是糾正錯誤,是“格物致知”;“研”是探討、玩味,探究事理。“格研”,似乎咬文嚼字,但村里人就這么說。

      練家伙最苦的是“掌皮”,要練到手腕不動,能在小鼓中心準(zhǔn)確地敲出清脆的鼓聲。練“掌皮”把火炷插在地上,拿一雙“鐵筷子”敲火炷。明月照寒,雞聲破曉,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數(shù)九寒天把手插在雪里,手都快凍僵了,方才捏著“鐵筷子”練打鼓,什么時候把手練暖和了,練軟了,才算一個段落。鐵筷子敲火炷的聲音單調(diào)而堅硬,練功夫的人心志專注而有韌勁。直練到閉上眼睛也能將鐵筷子準(zhǔn)確地敲在火炷疙瘩上,直練到手指頭起水泡、血泡,生膙子,練到兩根鐵筷子與火炷疙瘩之間仿佛絞纏了霧一樣的蛛絲,聲音冰冷而清脆,且纏綿,且柔韌。等放下鐵筷子,換成石竹筷子,便可以在小鼓面上隨心所欲,說“走”,千軍萬馬刀槍齊鳴;說“停”,萬馬齊喑鬼神銷跡。練習(xí)成一個好“掌皮”憑的是意志,也會成為一種習(xí)慣,一種囈怔。我們村子里老掌皮就有過練功練到老伴脊背上的故事。夢里,他在老伴脊背上敲鼓,一邊敲還一邊念曲牌,把老伴驚醒了,老夫妻整整笑了半夜。

      在城市中,在藝術(shù)團(tuán)體里,他們練家伙差不多都是對著大墻練,對著高樓練,抑或在公園里對著假山練,對著連春風(fēng)都不能吹起漣淪的湖水練,所以他們的鑼鼓聲、絲竹聲中便很少有生命活力,也少有靈魂的詩性。我們鄉(xiāng)村里的人是對著山練,對著水練,我們的鑼聲、鼓聲、琴聲、簫聲中,都是山的回音,都是水的回音。如果會欣賞,你就用心去聽聽鄉(xiāng)村八音會,你便會聽到山水的回聲中,有山的凝重,有水的輕盈。在山與水的吟唱中,你會聽到種子萌芽、枝頭花開、薄暮葉落、凌晨霜生,聽到黃鸝、荊翅、白鷴、錦雞、鐵棒錘兒、布谷鳥兒的嚶鳴之聲……

      我們在八音會的演奏中,無不帶著山水之音。什么是山水之音?也可叫山水精神,也是地域特色。為什么江南絲竹多柔婉、嫻靜、纏綿?其音其韻,都來自杏花春雨;為什么北國的鑼鼓宛若疾風(fēng)驟雨,因為我們的地方多是峰巒水壑。江南絲竹是江南的山水情志,我們的鑼鼓聲聲是我們北方人的山水精神。

      為了孫子也學(xué)個好“掌皮”,他讓孫子對著山練,對著水練,練出來的功夫中,那練出來的聲音中,多是山水之音,天籟地籟,都是自然之聲,都是山水精神。

      那些牌調(diào)也多激越、高亢、洪亮。但太行山也不光是山,不光是粗獷豪放,也有山環(huán)水繞,也有細(xì)膩委婉。所以大調(diào)無比莊嚴(yán)無限輝煌,小令質(zhì)樸風(fēng)致嬌媚柔曼。

      沒有山水之音,便沒有地方風(fēng)味。海內(nèi)處處有八音,都是鑼鼓鐃鈸,都是琴笛笙簫,不但式樣各別,音韻也各不相同,都有自己風(fēng)格,都有自己的山水之音,那是一種鄉(xiāng)俗。

      好鄉(xiāng)有好風(fēng),惡鄉(xiāng)有惡俗。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一處一個鄉(xiāng)俗。風(fēng)俗不是誰創(chuàng)造的,是民間發(fā)生的。我說的山水之音也許沒有根據(jù),沒有來歷,但我們的文化是在創(chuàng)造中發(fā)展的。沒有創(chuàng)造,便沒有發(fā)展。誰限止了創(chuàng)造,誰就限止了發(fā)展。

      九哥說得那么自信,是他的文化自信,是他的民族自信,更是他的人格自信。

      稼穡之音

      九哥說,凡是鄉(xiāng)村八音會,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稼穡之音”。

      稼穡之音不僅是坐在谷子地里,柿樹下邊,井臺旁,念熟樂譜中的“合、上、尺、工、乙”。我所謂的稼穡之音,其實(shí)就是人間煙火,像范文正公《齏賦》中說的:“陶家甕內(nèi),腌成碧、綠、青、黃;措大口中,嚼出宮、商、角、徵。”措大口中嚼出來的,就應(yīng)該是“稼穡之音”。

      九哥說,在我們村子里耍八音會的人差不多住在藿谷洞。“藿”字好看也好聽,但卻并非藿香之藿,乃是藜藿之藿,就是豆葉菜。過去歲月,谷是糧食,脊田薄收,交了公糧,所剩無多,全憑了藜藿來添補(bǔ)日月,沒有一天不吃“藿羹”。“藿羹”聽著很高檔,實(shí)際上就是一碗“豆葉菜湯”,豆葉菜燜豆皮聊以充干飯,吃“飽”喝“足”,便去耍八音會。如果沒有八音會,滿肚子豆葉菜燜豆皮灌藿羹,如何消化?于是,他們就把滿肚子的豆葉豆皮豆羹統(tǒng)統(tǒng)化成“稼穡之音”。一代一代的先人,怕后人把八音會忘了,就把那曲牌寫在藿洞的大墻上:

      萬花燈 節(jié)節(jié)高 慢流 大泣顏回 柳春景 葡萄架 收江南 大開門 小開門 紅繡針 石榴花……

      都是這樣,都是些古古怪怪的文字,并不整齊,不是一個人寫的,也不是一個時代寫的,有墨寫的,有木炭寫的,也有用紅土或者老石灰寫的,什么字體都有,一個字好像一個故事,說是字,又像畫,潑了水墨一樣,有釅的,有淡的,把一堵老墻弄得越發(fā)古老,越發(fā)蒼涼。那就是我們村上的“老郎廟”,那些文字就是我們的梨之祖。每逢初一十五,都會有人把一炷香插在墻縫里,墻縫里留下一片殘香與煙痕,那就是香火,那就是人間煙火,那就是他們的稼穡之音。

      農(nóng)閑的時候,或者下雨了,過節(jié)了,高興了,苦悶了,閑暇了,祈雨了,敬神了,五谷豐登了,結(jié)婚、賀房、做壽、送葬,都耍八音會,都需要把“藿羹”化成的稼穡之音。

      吃過“藿羹”,夜幕降臨,就該去看八音會了。那時候村里沒有電燈,沒有手電筒,黑天摸地的,因為要過河,因為怕狼,人們都會點(diǎn)個“明兒”。點(diǎn)個紙燈籠,點(diǎn)根黃櫨棒兒,點(diǎn)一把高粱毛兒,最有趣的是點(diǎn)個“火籠兒”。鐵絲編的“火籠兒”,與蟈蟈籠兒差不多,塞幾塊燒著的木炭,平常看不見火焰,需要的時候,把火籠兒“嗚兒嗚兒”輪幾下,火籠兒立刻就成了一團(tuán)火。耍八音會多在梨樹院,一個大鐵碗做油燈吊在屋檐下拖著兩根燈捻,燈油是村人湊的,八音會的家伙也是你一升黑豆他半升黃豆湊起來買的。燈影晃動,人影晃動,一片喧嘩,一片祥和。老掌皮坐在燈下,半明半暗中顯得精瘦卻精神,莊嚴(yán)得像個古銅做的古人……就這樣,黑暗的鄉(xiāng)村就有了一個個歡樂之夜,一夜一夜的稼穡之音。

      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是八音會迎回來的。數(shù)九天,天空中落著雪花,待嫁的女兒正在絞臉,上頭,八音會的家伙都綰上了紅綢。嗩吶聲中,硬是把人家的女兒吹回來,吹進(jìn)了洞房。鬧洞房要鬧得紅火,細(xì)吹細(xì)打之后,便是唱戲,唱圍鼓戲。所有耍八音會的人員同時也是演員,不穿行頭,也不化妝,大家圍著那一面老鼓,一邊吹打一邊唱,唱《彩樓配》,唱《兔跳花園》,唱《龍鳳呈祥》,都是稼穡之音。

      有個叫海龍的老人,因為耍八音會耽擱了娶媳婦,一個光棍,一管老海,“唔嘟嘟……唔嘟嘟”地吹。人家結(jié)婚,他吹;吹到小兩口入了洞房,他還吹。一個人吹。家里清火冷灶黑燈瞎火,他就對著墻吹。他爹被日本鬼子劈了,只剩幾根骨頭,他揀起埋到他家祖墳里,一個人坐在他爹的墓頭上吹。吹得歡快時,讓人想跳舞;吹到悲涼處,能把人的肚腸都揪出來。

      村子里只要死了成年人,八音會都要送出村,但唯一沒有送的是小青。

      小青的男人是老皮,老皮也是八音會的人,但他什么樂器也不會,他是一個背鼓人,不管結(jié)婚還是出殯,老皮都去背鼓,把腰哈下,沉穩(wěn)的步子都邁在鼓點(diǎn)里,但老皮卻是八音會里最低下的人。老皮扯淡,便沒有人瞧得起老皮的媳婦小青。

      日本鬼子進(jìn)了村,全村都跑出去躲兵,老皮把害傷寒的小青放在圈過羊的小西屋,地上鋪了干草,讓小青躺在干草上,他用磚頭把小西屋的門壘了個結(jié)實(shí)。

      日本人走了,老皮的女人就死在那個小西屋里,蜷縮得像一條干蚯蚓。老皮呆呆地看著他的女人。她太疼了。她肯定太疼了。他的心都疼了。老皮跪在地上號啕,老淚和鼻涕在那張菜色臉上縱橫。

      小青死后沒有八音會送她,全村人誰都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拿起八音會的家伙。但在小青死后,村上人破例四十九天都沒有耍過八音會,全村人以此哀憐小青……

      到第四十九天傍晚,村上突然有金聲響起,與其說是有了情緒,有了心情,或者有了精神,倒不如說憂傷仍然壓迫在每個人的心頭,不耍一次八音會,不能緩解籠罩著整個村子里的憂傷情緒。還有,也算是哀悼小青吧。小青走時,沒有八音會送她,趁小青魂靈走得不太遠(yuǎn),給她吹打一回,讓她那一縷苦魂在荒野中免受太多的孤獨(dú)……

      于是,在小青死后的第四十九天,村子里響起了稼穡之音。

      龍鳳之音

      大概因為老皮和小青的故事過于悲愴,影響了九哥的情緒,九哥不再對我說話,拿起鼓槌打起鼓來。九哥不是擂鼓,是把鼓槌在老鼓面上輕敲,老鼓便發(fā)出沉悶的“隆隆”之聲,忽如山風(fēng)嗚咽……

      聽見老鼓響,耍會的人陸續(xù)來了,九哥也振作了精神,又遞扇子又讓煙。來人有帶了煙和茶具的,小折疊桌拉開,把茶斟上,不管熟人生人,各人執(zhí)杯禮敬一番。人人都是那么閑適,都是那么文質(zhì)彬彬。九哥對我說,他們都是農(nóng)村人,都是改革開放之后進(jìn)了城,說是市民,也還是農(nóng)民,青枝綠葉在城里,根卻牢牢在村里。他們沒有忘記在村子里耍過的八音會,他們身上一直帶著鄉(xiāng)村里的“根”,走出千里萬里,相隔千年萬年,誰也斷不了他們心里那股根。那是他們老祖宗的一脈,是他們心靈的印痕,他們即使想忘也忘不了,誰人想斷也斷不了。

      喝過茶,八音會就要開始了,九哥對我說,他前邊給我講了“天地”“山水”“稼穡”三音,現(xiàn)在將聽到的是“龍鳳之音”,也叫輝煌之音。

      九哥剛剛說罷,便聽得“咣——”的一聲,銅鑼響了,有一點(diǎn)驚心動魄。

      篩鑼的人把銅鑼高高舉起,眼很專注地盯著鑼心,第一聲余音未銷,又猛然“咣咣——”兩聲,鑼聲穿過翠竹,繞過銀杏、幼松、青桐,聲音仿佛是金色的。金聲蕩漾,從強(qiáng)到弱,而后歸入寂靜,靜得讓人心跳,連竹樹都顯得莊靜肅穆。

      此時此刻,看會的人也圍了許多。九哥開始擂鼓了。三通鼓響之后,鑼鼓齊動,如風(fēng)雨交加,如電閃雷鳴,如大雨瓢潑,如山洪暴發(fā),如一千個雷從天空中滾過,如一千條洪流奔向溝壑,像千軍萬馬排山倒海,摧枯拉朽。金色如黃河,滔滔之水天上來,帶著上蒼的旨意,直指東海;峻拔如太行,孤峰高岸,壁立千仞,壯麗輝煌。一忽兒如江南的雨,一忽兒如塞北的雪。偶或薄暮將臨,山鳥倦歸;又如晨色乍露,鵠鳶矯翼。仿佛無比壯闊的古代戰(zhàn)場,鐵騎縱橫,刀來槍往,劍戟相擊。嗩吶聲嘶,如北馬嘯嘯;簫聲嗚咽,如雁哀長空。那是一曲慷慨壯歌,獷悍,高亢,激越,似野鶴步罡,如猛虎追獵,說是精神,又是性格,也是風(fēng)骨。用蘇軾《有美堂暴雨》一詩形容,很是貼切:

      游人腳底一聲雷,

      滿座頑云撥不開。

      天外黑風(fēng)吹海立,

      浙東飛雨過江來。

      十分瀲滟金樽凸,

      千杖敲鏗羯鼓催。

      喚起謫仙泉灑面,

      倒傾鮫室瀉瓊瑰。

      八音會演奏到最激烈的時候,大鑼、小鑼、大小鐃鈸、一雙鼓槌、一對梆子,一起拋向空中,翻騰著,旋轉(zhuǎn)著,金光閃蕩,像千萬條金色的龍穿越飛舞在云朵中,讓人炫惑,讓人一時弄不清南北。等家伙落下來接在手里的時候,還來了最后一響,樂聲便戛然而歇,像豹子甩尾,直如懸崖勒馬。

      此時此刻,街上的行人都忘記自己要去哪兒,該去辦什么事了。很多人都駐足街頭,或者干脆擁到小廣場上來,不停地拍手叫好。

      耍會的各人緊緊抱著家伙的時候,演奏并沒有停止,他們似乎正在蓄勢待發(fā),或者在“養(yǎng)音”。“養(yǎng)音”這個詞也是九哥的發(fā)明,即“醞釀”“氤氳”的意思,但更形象,更貼切。

      稍靜片刻,九哥把老鼓箭換了小鼓箭,小鼓箭在明月一樣的小鼓中心,敲出來清脆的聲音,鑼聲不再狂放,鐃鈸不再囂張,各樣家伙仿佛坐了十年寒窗的學(xué)子,帶著斯文,帶著溫情,與琴、笙、簫、嗩吶,文武顧盼。橫笛洞簫,胡琴悠揚(yáng);杜鵑聲里,春雨瀟瀟;喈喈者鳥歌,嘯嘯者馬鳴;像男孩女孩走在陽光里,行在春風(fēng)中,呼喚著,嬉笑著;像溪流蜿蜒于青青草下,砂石之上,石罅之間。水滸邊有蜻蜓、蜜蜂、蝴蝶、青蛙、水蛇、水蜘蛛……

      又一曲《水龍吟》或者《五夜城》之后,又是一通《火雷炮》,鑼鼓重振山河,笙簫再煥乾坤,把人心都震碎了,讓所有人都醉了。

      八音會結(jié)束了。九哥站起來,對我笑笑說,這就是鄉(xiāng)村八音會的龍鳳之音,輝煌嗎?

      (作者:卓然,系山西省晉城市作協(xié)名譽(yù)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