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
《一個規矩女孩的回憶》
作者:[法]西蒙娜·德·波伏瓦 著 羅國林 譯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2年12月
ISBN:9787532789429
進入四年級一班那天——我就要滿十周歲了——緊挨著我的座位是一位新來的女同學: 一位小個子、黑發棕膚、頭發剪得短短的女同學。在等待老師的時候和下課的時候,我們聊了聊。她名叫伊麗莎白·馬比耶,和我同歲。她的學業是在家庭里開始的,因為一起嚴重事故而中斷了。在鄉村里她煮馬鈴薯時,裙子著火,大腿三度燒傷,好幾夜不停地哀號,整整臥床了一年,現在褶裙之下的肉還是腫的。我從來沒有發生過如此嚴重的事情,她在我眼里立刻成了一個人物。她與老師們說話的方式令我意外,她自然的語調與其他學生呆板的語調形成反差。在接下來的一周里,我完全被她吸引住了:她出色地模仿老師博德小姐,她說的話既有趣又滑稽。
盡管被迫中斷學習落下了功課,伊麗莎白很快就名列班上的前幾名,作文我僅勉強勝過她。我們之間的競爭令我們的老師們高興,鼓勵我們友好相處。在每年圣誕節前后舉行的文娛晚會上,我們倆被安排一塊演一出短劇。我穿著粉紅色連衣裙,面龐兩邊梳著鬢角發卷,扮演小時候的塞維涅夫人;伊麗莎白扮演一位愛吵鬧的
表哥。她那套男孩子服裝很合身,她活潑自如的表演令觀眾著迷。排練工作和在燈光下面對面的表演,使我們的關系變得更密切了。從此大家都稱我們是“形影不離的一對”。
我父親和我母親花了很長時間,去了解他們聽說過的馬比耶家族各個不同分支,得出結論:他們與伊麗莎白的父母約莫還有些共同關系。伊麗莎白的父親是一位職位很高的鐵路工程師;她母親姓拉里維埃,屬于一個熱衷于傳播福音的有九個孩子的天主教家族,積極從事圣托馬斯·阿奎那的慈善事業,有時在雅各布街出現。這是一位四十來歲風姿綽約的婦人,褐色頭發,目光熱烈,頸子上佩戴一條天鵝絨飾帶,下端結了一顆古老的墜子。她注意讓自己顯得和藹可親,掩飾她那王后般的悠然自得。她征服了我媽,叫我媽“嬌小的夫人”,說她看上去像是我的姐姐。伊麗莎白和我都被允許到對方家里玩兒。
頭一回妹妹陪我去瓦雷恩街,我們兩個嚇了一跳,伊麗莎白——我們親切地叫她莎莎——有一位大姐、一位大哥、六個弟弟和妹妹,還有一大堆堂兄弟和小朋友。他們大叫大嚷地又跑又跳、相互打架,還爬到桌子上鬧,結果撞翻家具。下午快結束時,馬比耶太太進到客廳里,扶起一把椅子,微笑著抹一把汗津津的前額。我感到吃驚的是,她對孩子們臉上腫起的包、身上的污漬以及摔碎的盤子毫不在意,一點也不生氣。我不很喜歡這種瞎胡鬧的玩法,莎莎也常常感到厭煩。我們躲到馬比耶先生的書房里,遠離吵鬧,促膝交談。這是一種全新的樂趣。我父母和我說話,我和他們說話,可是我們不一塊閑聊,我妹妹和我之間,又沒有需要交流的必不可少的距離。我和莎莎進行真正的交談,就像晚上爸爸和媽媽交談一樣。我們談我們的學習、我們看的書,談我們的同學、老師們,談我們對這個世界的了解,但不談我們自己。我們的交談從來沒有發展到傾訴衷腸。我們相互沒有任何親熱的表示,彼此客套地以“您”相稱;除了在書信中說說,我們互不擁吻。
莎莎和我一樣愛書愛學習,而且她具有不少我沒有的才能。有時我到瓦雷恩街按門鈴時,看見她正在做油酥餅和焦糖糖果。她會用織毛衣的針把橘子片、椰棗、李子干串起來,放進正在煮帶醋味的糖漿的平底鍋里。這些蘸糖漿的水果與糖果商賣的一樣好看。為了不在巴黎的外公外婆和舅父舅媽,她每周都寫“家庭記事”,然后油印十來份。我既欣賞她敘述的生活,也欣賞她油印“家庭記事”的靈巧,把它油印得像一份真正的報紙。她與我一塊上過幾堂鋼琴課,但很快過渡到了高級階段。她體質嬌弱、兩腿細長,盡管這樣,還是盡其體力完成了許多了不起的事情。初春,馬比耶太太帶我們兩個去了一個百花綻放的郊區—— 我想那是楠泰爾的一個郊區。莎莎在草地上側手翻、劈叉、翻各種筋斗、爬樹并用雙腳鉤住倒掛在樹枝上。她做所有這些動作都顯輕松自如,令我贊嘆。她十歲時就穿行于大街小巷,在德西爾學校從來沒像我一樣舉止拘謹。她和老師們說話彬彬有禮,但自然大方,幾乎是平等相待。有一年在一堂鋼琴試奏課上,她表現得十分放肆,險些造成丑聞。前幾排所坐的學生,都穿著最漂亮的連衣裙,特別卷曲的環形鬈發上還飾有花結,等待著展示各自才藝的時刻。在這些學生后面坐著老師們和學監們,個個穿著絲綢短上衣、戴著白手套。最后面坐著家長們和他們邀請來的人。莎莎穿著藍色塔夫綢連衣裙,彈奏一首她母親認為對她來講太難的曲子,平時彈奏總有幾小節走調。這一次,她彈奏得準確無誤,揚揚得意地看她母親一眼,還朝她吐了一下舌頭。那些梳環形鬈發的女孩子都嚇得發抖,老師們也都板起面孔現出責備的神情。但是當莎莎走下臺子時,她母親非常高興地擁抱了她,這樣就再也沒有人敢斥責她了。在我眼里,這次出色的表現給她增添了榮譽的光環。我這個人一向規矩、死板,受成見束縛,但也喜歡新奇、由衷、本能的行為。莎莎的活潑機靈、獨立不羈征服了我。
我沒有立刻想到這種友誼在我的生活中所占的位置。我并不比幼年時代機靈多少,不明白自己身上發生的事。我被訓練得已經分不清該發生的事情和所發生的事情,不再琢磨習慣性用語后面所隱藏的含義。當然我對全家人,包括遠房的堂、表兄弟,有著親密的感情。我愛我的父母和妹妹。一個愛字包含了一切。我的感情不允許存在差異,不允許存在變化。莎莎是我最好的朋友,無需再多說一個字。在一顆端莊正派的心里,友誼占據體面的地位,它沒有神秘的愛情那種熱烈瘋狂,也沒有骨肉親情那種神圣不可侵犯。我不否認這種程度的不同。